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中过着。鸡叫头遍时,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葫芦河畔杨家沟的男人们,却已扛着锄头、牵着耕牛出门了。二牛抬杠的吆喝声,混着清脆的鞭响,一声高过一声,在空旷的田野上荡开,惊起几只野鸽子扑棱棱飞向天际,翅膀划破晨雾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山花站在自家田埂边,露水打湿了裤脚,带着清晨的凉意钻进布鞋。她望着丈夫老三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雾中——那身影被雾气揉得有些模糊,像宣纸上晕开的墨团。粗糙的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角,布料上还沾着昨日做活留下的草绿色。老三要跟着工程队,去几十里外的镇上修水渠,这一去又是几个月,得到收麦子时才能回来。去年分家时,公公把最靠水渠的那一亩地分给了他们。虽然不多,但山花知道,只要能浇上三茬水,这地就能打一千多斤小麦;可太少,不够一家五口一年的口粮,所以老三出门去打工,另谋生路。
村子四周的山,像一条蜿蜒的巨龙,东西走向,横亘在天地之间。那山瞧着就透着股倔强:攥一把土在手里,干黄土纷纷飘落,指缝里能漏下多半。只有雨后,才能看见些生气:坡上的菊科植物,冒出星星点点的紫花;禾本科的茅草,顺着地势铺展开来,给这贫瘠的土地缀上几缕绿意。偏偏这绵延的山势,到了杨家沟就戛然而止,仿佛巨龙在此卧下休息的头颅。村子像一颗被遗落的明珠,嵌在葫芦河北面的阳坡上,每天最早接住太阳的暖意,把屋顶的瓦片晒得暖洋洋的,连墙根下的花椒叶,都舒展着叶片,透着股满足劲儿。
村北那片山洼地,常年蒙着层薄雾,雾里藏着说不清的秘密。有回山花去拾柴,听见雾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有人在打铁。村里老人说:“那是当年修水库时没运走的工具,被山神收在了雾里。”东西两面的梯田,层层叠叠,其实是大山沟里的回声,从山脚一直铺到山顶,宛如大地的指纹。夕阳西下时,田埂的轮廓被描上金边,刚浇过水的地块泛着水光,和没浇的旱地形成鲜明的对比——前者的麦苗能长到齐膝高,后者的穗子却真有指头长。
梯田之下,离村子二百米处,葫芦河潺潺流淌。这渭河最远的支流,是村子的命脉,河水叮咚声里,藏着岁月的密码。河滩上游的水库,巍然屹立,坝体用附近开采的黄石头砌成,像条蛰伏的巨蟒。山花听村里人说,修水库那些工人,都端铁饭碗、吃商品粮了,羡煞了许多年轻人。如今那排土窑洞里,还有当年的民工住过的痕迹,他们的后代说起父辈的故事,总会指着水库闸门上的锈迹,说:“那是岁月留下的勋章。”
村西的川台地,是村里人的骄傲。这片开阔的平地,被称为“川道”,黑黝黝的土壤,攥在手里能有一半从指缝里漏掉。
山花家住在村头,独门独院。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远处的山就撞进眼里。她性子静,常坐在门槛上看夕阳,看着看着就出了神。门前那座小圆山顶上,有座小庙,庙门斑驳得看不清颜色,只有过年时,才会有人去烧香。
日落时分的河滩最美。红日落在西山头,像个烧红的火球,把天空染成橘红、绯红、紫红,层层叠叠的绸缎。河水变成了金色的带子,连水底的石子都透着亮。野鸭一群群游弋,时不时扎个猛子叼起小鱼;黑头鹤优雅地盘旋,翅膀掠过水面时,带起一串水珠。
村子中间的水渠,曾是全村的骄傲。八十年代闸门刚启用时,那水“哗啦”一声涌出来,带着股土腥味,漫过渠沿,溅了老高的水浪。后来这水渠成了姑娘们的媒人,邻村的秀莲,就是冲着这水渠嫁过来的。妇女们纳鞋底时,总爱开玩笑:“看不上家,看不上人,就看上这条渠!”说罢,一阵哄笑,惊飞了渠边柳树上的麻雀。这是秀莲和男人相亲时说的话,虽被当作笑柄在村子里传,却因为有水库的缘由,秀莲的这句话,成为了村里年轻人相亲时的口头禅。
这水渠靠的是二级扬水:第一级扬水站在河边,把河水抽到半山腰的蓄水池;第二级再从池子抽到村后的总渠,然后分流到各条支渠。每年五月开闸时,村里像过节一样热闹:男人们扛着铁锹去渠边巡视,女人们挎着篮子去洗衣,连小孩都提着空瓶来接水。有年山花的小女儿掉进渠里,被路过的三叔公一把捞了上来,至今她想起那事,还心有余悸,却也记住了三叔公湿透的衣襟上,沾着的麦香。
水渠有水的时候,村里像被注入了活力。妇女们把衣服被子抱到渠边,肥皂泡在水面上飘着,五颜六色的。山花总在午后去渠边,那时日头最毒,渠水却格外凉。她把儿子的小棉袄铺在石头上,用棒槌使劲捶打,泡沫溅到脸上,凉丝丝的,很舒服。男人们从地里回来,就着渠水洗把脸,再把脚泡进去,“嘶”地吸口凉气,一天的乏累就去了大半。有回柱子跟人比憋气,一头扎进水里,上来时鼻子里呛出的水带着泥沙,逗得山花直笑。
碾场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麦子割回来,摊在场院上晒得透透的,然后用手扶拖拉机带着碌碡碾。柱子是开拖拉机的好手,左手扶着把手控制制动,右脚踩着踏板调整方向,在圆形的场院里转得又快又匀。妇女们拿着叉子翻场,麦秆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麦芒簌簌落下,粘在头发上、衣服上,痒得人直缩脖子。
谁家碾场,全村人都来帮忙。山花最怵的是准备伙食,三十几号壮汉,个个能吃。她提前一天就开始蒸馒头,雪白的馒头摞在案板上,像小山;面条挂在绳子上,垂下来像条长长的瀑布。晌午时分,几筐馒头和洋芋辣椒菜摆在场边,油汪汪的,看着就馋人。男人们洗手时把水甩得老高,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土。“山花家的饭就是香,真香……”说着,大家就开始抢着吃起来。人多了抢着吃,味道真的香,每次在碾场抢着吃时,都比平时吃得多。山花也试过,平时在家里做这样的菜饭,感觉味道平常得很。
后来日子好了,晌午就买西瓜解渴。切开的红瓤黑籽,汁水顺着手指往下滴。去年碾场时,儿子小忱抱着块西瓜,蹲在拖拉机旁,吃得满脸都是红汁,被老三用胡子扎得直嚷嚷。场碾完后,麦草摞成圆圆的堡垒,孩子们在旁边玩藏猫猫。麦子装进口袋,男人们扛着往家运,脚步声在空荡的场院里响得很远。
碾场结束的晚饭最是热闹。面条下在锅里,翻滚着像银龙。年轻人抢着捞面,筷子碰得碗沿“叮叮当当”响。有年虎林子一顿吃了十二碗,撑得直摸肚子,被他媳妇拧着耳朵骂:“饿死鬼托生!”山花的儿子学样,非要跟大人比赛,结果吃了半碗就放下筷子,捂着肚子直哼哼,逗得大家笑弯了腰。
可美好的时光,总像渠里的水,留不住。十年久旱悄然而至,太阳像个火球烤着大地,河里的水见了底,露出干裂的河床。山里的庄稼几乎绝收,地里的裂缝能塞进手指头。有回山花去给麦子浇水,发现渠里的水越来越细,最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水珠,在石头渠槽里艰难地爬行。
干旱那年,村里人更团结了。碾场时谁家的拖拉机坏了,不用招呼,立马就有人把自家的开来。有回山花家的麦子刚摊好就变了天,邻居们扔下自家的活计跑来帮忙,抢在雨前把麦子堆了起来。雨水打湿了大家的衣服,却没人抱怨,拍着柱子的肩膀说:“都是一家人,客气啥!”
这天傍晚,山花又坐在门槛上看夕阳。远处的水库坝体在暮色里泛着微光,渠水潺潺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她想起老三临走时说的话:“等我回来,咱把那亩地再平整平整,争取多打两袋麦。”儿子小忱在院里追着蝴蝶跑,笑声清脆得像渠里的流水。
夕阳把山花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伸到院门外的土路上。路边的蒿草结了籽,随风轻轻摇晃。她知道,不管天多旱,只要这渠里还有水,这土地就有希望,就像村里人的心,永远向着太阳的方向。
一九九九年的春天,风里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可命运的齿轮,已经在黄土坡上悄悄转了起来。山花记得清楚,那天村支书带着几个穿中山装的人来丈量土地,皮鞋踩在刚化冻的泥地里,陷出一个个深窝。没多久,推土机就轰隆隆地开了进来,把祖辈种了一辈子的麦子地翻了个底朝天,一排排银灰色的设施温棚,像水坝似的立了起来,旁边还打了两口机井,井台用水泥抹得光溜溜的,晃得人眼晕。
可天不遂人愿。十年九旱那几年的太阳,像是着了魔,毒辣辣地烤着大地,田埂上的裂缝能塞进手指头。村西头的水库渐渐瘦了下去,先是露出水边的芦苇根,后来连库底的淤泥都结了痂,裂成巴掌大的硬块,疯长的杂草在风里摇摇晃晃,活像谁披散的乱发。更糟的是,上游那家马铃薯淀粉厂,黑黢黢的污水顺着渠沟淌进来,把水库变成了个大墨池。酸腐味顺着风能飘到二里地外,以前常在水面起落的水鸟早没了影,连草里的蛐蛐都不叫了,整个水库静得让人发怵。
温棚被南方人的公司包了下来,春天育番茄苗,夏天育黄瓜苗,一畦畦的绿苗儿嫩得能掐出水,看着真喜人。村里人起初都乐呵,说:“这下可有挣钱的门道儿了!”谁曾想,这温棚竟成了搅家精。
温棚就那么二十来个,活儿太少,根本没法让大家都挣到钱,所以就发生了挣钱纠纷。一组的人看着眼馋——被征走的地大多是一组的,如今却轮不上自己挣钱。村干部几乎都是二组的,安排活儿的时候,眼睛像长了钩子,专往亲戚邻人跟前瞟。二组的三婶子,手脚笨得像捆了棉花,却能天天坐在棚里育苗;一组的狗蛋媳妇,快手快脚,站在棚外等了三天,也只等来句“人满了”。二蛋媳妇边哭边骂:“把我们一组的田征收了修建的温棚,我们却干不上活,真是啥脱贫致富!”老支书听见骂声,说:“这是实验基地,才刚开始实验。如果今年冬天温棚里能种出新鲜的菜,温棚就扩建,到时候有你干不完的工、下不完的苦,就怕缺打工的人,你还会挑三拣四的不干?”老支书的一番话,像春风一样,把村子里的风波压了下来。
虽然压下了人们想挣钱的纠纷,但在门口打工挣钱,既方便挣钱又能兼顾田里的庄稼,有人就耍心眼。更让人不齿的是二柱子,为了进棚干活,半夜拎着只烧鸡、两条芙蓉王烟,钻进了管事家。第二天有人问起,他还嬉皮笑脸地说:“这叫为自己添沟子,你们懂个啥?”气得二大爷把旱烟锅往地上一磕,骂了句:“没骨气的东西!”
这天傍晚,山花坐在门前的土路上,手里攥着儿子用剩的半截铅笔和皱巴巴的纸。远处的水库像块脏抹布铺在洼里,风刮过田埂,带着股说不清的腥臭味。她本来想说自己也去“添沟子”,可那些堵在喉咙口的话,像被晒干的泥块,怎么也挤不出喉咙。
屋里传来孩子的哭闹声,是小女儿饿了。山花叹口气,看着面缸,面缸里的面已经见底了。早上蒸洋芋蛋的时候,她特意把面疙瘩捏得大了些,因为洋芋丝多放了点,节省了面,生怕不够三个孩子吃。丈夫去县城打工快俩月了,上次挣回的钱早就花光,后面挣的没给,工头说:“老板跑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裤腿上的土。夕阳把温棚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道歪歪扭扭的伤疤。棚里的灯亮了,隐约能看见二组的人在里面忙碌,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刺得人耳朵疼。山花抹了把眼角,快步往屋里走——锅里的洋芋该熟了,孩子们还等着吃饭呢。“妈,洋芋蛋熟了,洋芋蛋熟了……”随着三个孩子的喊叫声,一股洋芋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