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秀琴善思的头像

杨秀琴善思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10/03
分享
《黄土坡上的山花》连载

第十章 冬月书声

冬月书声包产到户后,庄户人忙完一年的收成,该收的收了,该藏的藏了,便到了最舒坦的时候。冬天日头短,坐在热炕头上,炕洞里煨着的洋芋香气飘满一屋;或是围在火炉旁,罐罐茶在火上“咕嘟”作响——庄稼人管这叫“倒罐子”,茶叶的苦涩混着烤馍的麦香,能把一整年的累都泡软。除了每日去牛棚添把草,再无别的农活,日子慢悠悠的,只等着过年时搭戏台、耍社火。那社火热闹得很,敲锣打鼓的声响里,十里八村的人往村里涌,挤在戏台前看秦腔,吼得山响。

日子虽不算富裕,手里的钱全靠卖粮食换,但只要风调雨顺、庄稼长势好,肚子总能填饱。只是那些残疾人、手脚不利索的,或是懒得动弹的,日子总过得紧巴巴:炕头堆着补丁摞补丁的被子,包产到户可能吃饱了,秋天面小麦面都有。不管到啥时候,这样的人,总活得格外难。

进了冬月,黄土高原的风没了顾忌,顺着沟壑往人骨头缝里钻。田里早歇了工,家家户户烟囱里的烟,在冷天里直挺挺地竖着。母亲坐在炕沿,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光数鞋样——开春前得赶制十五双鞋,父亲两双,姊妹几个各两双,一双都不能少。

浆好的棉布铺在案板上,糨糊混着柴火的烟味漫在窑洞里。纳鞋底的麻绳搓了满满一筐,拧车在母亲粗糙的掌心里转着圈,拧出的绳股紧实得像地里扎深的根。

山花蹲在灶台边添柴火,听见母亲念叨,手里的火钳顿了顿。“拉鞋底”三个字,像灶膛里溅出的火星,烫得她指尖发麻。

“山花,过来。”母亲扬声唤她,手里托着两层粘好的鞋底,边缘用白棉布绷得笔直,“你姐们手上都有活,这双先给你练手。”

山花磨磨蹭蹭走过去,接鞋底时,麻绳的毛刺扎得掌心发痒。母亲的目光落在她骨节分明的手上——那上面还留着秋收搬玉米磨的茧子,比一般姑娘的手宽些、硬些。

“你这丫头,性子比男娃还野。”母亲叹口气,把一团麻绳塞进她手里,“你大姐纳的鞋底能当镜子照,你二姐绣的鞋花,蝴蝶都像要飞起来。针线茶饭哪样不精?就怕你学不会,将来嫁了人要吃苦。”

麻绳在掌心硌出深印,山花低头看着,忽然想起上个月摞麦垛的光景:天刚亮就上了场,麦秸杆戳得脖子生疼,她踩着梯子往上递麦捆,垛子高得挡住半个太阳,累得眼前发黑也不敢停。比起那种浑身骨头散架的累,指尖这点疼算什么?

“妈,我能学会。”她攥紧麻绳,声音里带着股不服输的劲。

夜饭过后,屋里拉亮了二十五瓦的灯泡——再大瓦数费电,他们没钱缴电费。昏黄的光圈里,母亲和姐姐们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随着针线起落轻轻晃。山花坐在最角落的小板凳上,把鞋底搁在膝盖上,学着穿针。

麻绳粗,针眼小。她眯着眼对了半天,线头刚要穿过去,手一抖又歪了;好不容易穿上,一拉线又在中间散了头。试到第八回,指尖被麻绳勒得通红,像冻裂的红萝卜。

“慢慢来,要用白线做引头。”母亲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银针在鞋底上穿梭,留下密密麻麻的十字花,“把麻绳一头用牙拆松些,混着白线搓在一起,既能穿进针,又牢固不易散。拉鞋底时针脚要匀,拉线别太猛。”

山花咬着下唇重新穿线,这次屏住呼吸,手腕稳了些。针脚虽歪歪扭扭像条没睡醒的蛇,总算没散线。熬到后半夜,她溜到灶台舀瓢凉水洗脸,冰得一激灵,回来接着扎。手被针扎破了,就找块碎布条缠上,血珠渗出来,在米白鞋底上洇出小红点,像雪地上落的梅花。

日子在昏黄的灯光里过着,山花的针脚渐渐齐了,拉线的力道也匀了。松垮的鞋底被麻绳勒得紧实,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像块扎实的土坯。母亲检查时,指尖划过细密针脚,没说话,眼里却添了笑意。

麦垛的金黄褪成田埂上的枯草色,针线的细密也织进了日子。山花掌心磨出新茧,比干农活的茧子更薄更密,像镶了层铠甲。她不再是跟着父亲在田里疯跑的小丫头:母亲累了,她能接过针线;姐姐们晒粮时,她能把鞋底纳得平平整整。风从土坯房门口灌进来,她会往母亲那边挪挪,挡挡寒气——就像小时候母亲把她护在怀里那样。

又一个寒风刺骨的清晨,窗棂上的冰花结得有铜钱厚。村里男人缩在有火炕的屋檐下,扑克甩在炕桌上“啪啪”响,“三带一”“同花顺”的吆喝裹着旱烟味,飘得半个村子都是。女孩子们聚在东头李大娘家的热炕头,炕上铺着花花绿绿的鞋面布,针线穿布的“沙沙”声里混着说笑:谁家新女婿送了花布,谁家姑娘绣了鸳鸯,都能引来一阵哄笑。

山花裹紧洗得发白的棉袄,领口磨出的毛边蹭着下巴,踩着冻得梆硬的土路往村西头走。脚下的黄土冻成硬块,走一步“咯吱”响。

前面就是菊花家的院子,烟囱里的烟也直直的,像根细竹杆插在屋顶。

山花脚步慢了,童年的事突然像麦芒扎得心口发紧。那时候她总跟着父亲下地,拉架子车能把麻绳勒进肩膀,摞麦垛比同龄男娃还高。村里女孩子们见了就捂嘴笑,说她是“假小子”“不男不女”。有次路过打谷场,她听见几个姑娘说:“你看她那样,以后谁敢要啊?”那句话像颗石子,在心里沉得好难受。就算现在留了长辫、辫梢垂到腰际,穿了母亲改的蓝布衫、袖口绣着小兰花,她还是不敢往姑娘堆里凑。

除了菊花,她几乎没什么能说上话的姐妹。小时候的课本被翻得像热剩饭,早没了胃口;反倒是晚上吃饭时,父亲那台小收音机里的评书最让她着迷——单田芳讲的《薛刚反唐》里,程咬金福大命大、总能逢凶化吉,危急关头总有王伯当、谢映登马蹄哒哒赶来救场。那是她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候。

风又紧了些,吹得棉袄下摆猎猎响。山花抬手理理被吹乱的辫子,扣开了菊花家的门。门帘上绣着朵黄灿灿的大菊花,在灰扑扑的土坯房前格外显眼。她深吸口气,掀开了门帘。

木门“吱呀”作响,门轴的声音在寂静的山坳里格外清晰。窑洞里的热气裹着艾草与柴火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熟悉的暖意。菊花正跪坐在铺着粗布褥子的炕上粘鞋底,粉红色的确良上衣衬得她脸蛋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她左手按着鞋面,右手捏着浆糊刷细细涂抹,浆糊的黏性顺着指尖漫开来。“可算把你盼来了!”听见动静,菊花立刻抬头,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睫毛上还沾着点炕洞飘出的细灰,“再不来,我都要把鞋底粘到自己手上了!”

山花挨着菊花坐下,炕面的热度透过薄裤料渗进来,暖得人骨头都发酥。炕头的竹编针线篮里,剪刀、碎布头和各色丝线码得整整齐齐,最底下压着本厚书。书皮已经脱落,泛黄的内页边缘卷着毛边,侧面用毛笔写着“水浒传”三个字,墨迹被岁月浸得有些发乌。她轻轻翻开,几张褪色的剪纸窗花飘出来——有活灵活现的喜鹊、翅膀纹路清晰可见;有张牙舞爪的猛虎、额间“王”字刚劲有力;还有一朵精巧的菊花,花瓣层层叠叠,一看就是菊花的手艺。

“这不是我爹常讲的古今吗!”山花的手指抚过书页,触到纸张的粗糙感,声音里满是惊喜。恍惚间,她又回到夏夜的麦场:父亲摇着破旧的蒲扇,扇叶上缠着的布条随风飘,讲武松打虎、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故事。月光洒在麦垛上,像铺了层薄银霜,远处虫鸣此起彼伏,那是她记忆里最温暖的时光。

“快念快念!”菊花放下鞋底,双手托腮支在炕桌上,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两汪清泉。山花清了清嗓子,窑洞里立刻响起清亮的读书声:“那一阵风过了,只听得乱树背后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煤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糊着报纸的墙上,忽明忽暗,报纸上的字迹被拉得歪歪扭扭。这些书都是菊花二哥收藏的,山花高兴极了,像发现了新鲜宝贝。

从那天起,整个冬天的窑洞都被书声填满。山花念书时,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读到紧张处会不自觉攥紧拳头;菊花做针线时,手指在布面间穿梭,针脚细密整齐。遇到精彩处,两人趴在炕上争论不休,唾沫星子溅在摊开的书页上。有时念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菊花会举着剪刀当金箍棒,在窑洞里跳来跳去,裤脚扫过炕沿的灰尘,引得细尘在灯光里飞舞;读到秦琼卖马,山花就用鞋底敲着炕沿打拍子,模仿马蹄“嗒嗒”响,震得窗纸微微发颤。深夜,菊花父亲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带着浓重的痰音:“花儿,快睡!费电得很!”两人慌忙拉灯,灯芯最后爆出个火星,随即陷入黑暗。可她们又在黑暗里憋不住笑,肩膀挨着肩膀轻轻颤,脑袋凑在一起压低声音讨论文中情节,气息喷在彼此耳廓上,暖乎乎的。

一个飘雪的夜晚,窗外雪花簌簌落着,像撒盐似的铺满院子。山花读到《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结局,声音轻得像羽毛:“山伯月老庙骗走八哥千般万般留不住,人弃朱颜花弃树,白云流水空悠悠,你既无意我便休。”窑洞里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在窗棂上的声音,还有彼此的呼吸声。菊花突然侧过身,用胳膊支起脑袋,发辫滑到胸前,辫梢的红头绳晃了晃:“山花,你要是男扮女装,咱们就能像梁祝一样了。”

山花先是一愣,随即笑出声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脆。可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她想起自己在麦场上挥汗如雨的日子,镰刀磨破手掌,血珠滴在金黄的麦穗上;想起被同龄人孤立的委屈——她们笑她不像姑娘家,不愿带她玩跳房子。若非菊花总偷偷把攒下的野枣塞给她,拉着她去后山采野菊,那些漫长的岁月该多寂寞。“以后你让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做到。”她握住菊花的手,掌心的温度熨帖着彼此,“要是再有人抢你红石头,我跟他们拼命!”去年秋天,村西头的二柱子抢了菊花捡的柴禾,还是她追了半里地抢回来的,胳膊被树枝划了道血口子。

“得了吧!”菊花做了个鬼脸,鼻尖皱成小疙瘩,“当年有人笑你不男不女,你还不是臊得躲在柴火垛后哭?我喊了你半天才出来。”

“如果我是男的……”山花认真地看着菊花,眼神亮得像夜空的星,“一定带你远走高飞,去城里看大戏,去河边放风筝,绝不让咱们像梁祝那样分开。”她甜甜笑着补充,“我是太阳你是向日葵,你面向我从东山一直看到西山太阳滚落山间。”

菊花的脸“腾”地红了,像被灶火烤过似的,伸手推她一把:“羞不羞!”两人笑作一团,在炕上滚来滚去,压得褥子变了形。打闹间,山花忽然想起母亲常说的“十月半,麻利的媳妇两顿饭”——姑娘家到了年纪,就得学着操持家务,准备嫁人。是啊,冬天的白天那么短,短到她们还没读够书里的故事、绣够窗上的花鸟,就要被时光推搡着走进成人世界,像被风吹着的蒲公英,身不由己。

时光飞逝,檐下的冰棱结了又化,坡上的野菊开了又谢,转眼两人都到了十八岁。村口的老槐树又落了层雪,枝桠上积着厚厚的白雪,像戴了顶白帽子。媒人开始频繁出入两家,蓝布褂子沾着路上的雪,进门就搓着手笑,话里话外都是说亲的事。山花望着镜子里梳着红头绳的自己,乌黑的头发被梳成光溜的辫子垂在胸前,衬得脖颈又细又白。恍惚间,那些与菊花共读的冬夜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梦里有灯泡的光晕,有剪刀裁纸的“沙沙”声,还有菊花念错台词时自己的哄笑。而现实的脚步,正踩着积雪一步步朝她们逼近,“咯吱咯吱”地响。她看见菊花前天挎着篮子去河边洗衣,路过媒人身边时,头埋得低低的,辫梢的红头绳晃了晃,像根不安的火苗。山花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不知未来的路,还能否像从前一样,有彼此相伴着,在炕头读一本旧书,在灯下说一夜悄悄话。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