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纷飞,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将连绵的黄土山沟裹进一片素白里。山峁上的酸枣树裹着冰甲,风刮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寒风里低泣。陆家院子的土墙上,新贴的红对联被雪衬得愈发鲜艳,却暖不透菊花父亲那颗悬着的心——自从菊花去年腊月被那辆扎着红绸的拖拉机拉走,这院子就像缺了角的月亮,总也圆不起来。
山沟里的年节向来过得扎实,从腊月二十三祭灶起,家家户户的烟囱就没断过烟。炸油饼的香味混着煤烟味在雪地里漫,孩子们揣着压岁钱在雪地里疯跑,棉鞋踩出咯吱咯吱的响。可这些热闹都绕着陆家窑院走,菊花爹每天揣着个旱烟锅子,蹲在崖背上望班车来的路。雪反光晃得他眼睛疼,那点老眼疾愈发重了,看啥都像蒙着层毛玻璃,可他还是天天等,总觉得下一秒,女儿就会裹着一身寒气,从班车上跳下来喊他一声“爸”。
年初五这天,雪刚歇,远处的班车慢悠悠爬过结冰的坡。菊花爹眼睛一亮,烟锅子往鞋底一磕就往坡下跑,棉裤上沾着的雪沫子被他甩得乱飞。等到近了才看清,下来的是幸福娘俩——幸福挑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杆子在肩上压出个弯;他娘跟在后面,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手里攥着块花手帕,见了菊花爸就笑:“陆大伯,您这是往哪赶?”
“唉,瞅着班车来,还当是菊花回来了。”菊花爸的声音像被冻僵的柴禾,咯嘣脆地透着失望。他抬手揉了揉眼睛,眼泡肿得像含着两颗核桃。
幸福妈赶紧凑上来,手帕往他胳膊上搭了搭:“老哥哥别愁,娃娃们在外头奔日子呢,等开春暖和了,说不定就回来看您了。”她转头拍了拍儿子的背,“你看我们幸福,这不也急着来办事——特地来给山花提亲的,包里揣着订亲的大馍馍呢,还是我亲手蒸的,上头点了红点子。”
幸福这孩子生得周正,白净脸膛,大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光,见了菊花爹就咧嘴笑:“陆大伯过年好,我妈说正月里提亲吉利。”他挑着的布包晃了晃,隐约能看见里面圆滚滚的轮廓。
菊花爹望着那布包,忽然就想起去年腊月,自家灶上也蒸过这样的馍馍,是给菊花陪嫁的。他叹了口气,眼圈红了:“般配,般配得很。山花那丫头实诚,幸福你也是个好娃,错不了。”话没说完,眼泪就下来了——山花是菊花最好的闺蜜,小时候俩丫头总挤在一个炕上学绣花,如今一个要订亲,一个却杳无音信,连封书信都没捎回来过。
幸福娘俩往山花家去的路上,雪被踩出两条深沟。幸福娘心里打着鼓,嘴里却不停念叨:“前年就托他小舅提过,山花父母亲没说死,只说等娃们见了面再说。这回咱带着诚意来,大馍馍、新布料都备齐了,该能成。”幸福没接话,只是口哨吹得愈发响,还是那首《跑马溜溜的山上》,调子在雪地里打着旋,飘向山花家的方向。
可这事偏就不顺。山花的堂哥不知从哪听说了消息,拎着瓶二锅头就闯到山花家,一进门就把瓶子往炕桌上一顿:“婶子,这门亲可不能成!幸福他爹是啥人?年轻时是个棒客(方言:土匪),后来又投机倒把蹲过牢,龙生龙凤生凤,这娃能好到哪去?”他喷着酒气,眼睛瞪得溜圆,“我认识个朋友,家里开着杂货铺,彩礼能给三床棉被、两身新衣裳,比这山里娃强多了!”
谁不知道他那朋友是个赌徒,输光了家底还欠着债?山花爹蹲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没接话,心里却像被猫抓——一边是幸福这娃看着实在,一边是堂哥唾沫横飞的撺掇,还有菊花爹那句“别让娃远嫁”在耳边响。
傍晚时分,菊花爸揣着瓶烧酒来了。俩老头盘腿坐在炕上,火炉上的罐罐茶咕嘟咕嘟冒泡,茶香混着烟味在屋里绕。山花爸给菊花爸倒了杯茶,黑黢黢的手在粗瓷碗沿上蹭了蹭:“老哥,你说我把山花许给幸福,靠谱不?”
菊花爸端着茶杯的手颤了颤,茶沫子溅在棉袄上:“娃是好娃,可他那爹……唉,咱山里人嫁女儿,图的是个安稳。再说了,他家在林区,离这山路十八弯,真嫁过去,回趟娘家比登天还难。你看我家菊花……”他话没说完,就用袖口抹脸,泪水把皱纹泡得发亮,“当初媒人说得天花乱坠,说男方家有三间大瓦房,爹是木匠、娘是裁缝,结果呢?骗到新疆就没影了!这包办婚姻,坑人啊!”
山花爹猛吸一口烟,烟锅里的火星烧得通红:“幸福他小舅还说,水库上游有户人家,爹是个老庄稼人,家里地多,说给山花寻下了。那户人家女娃多,分家能分三亩好地,日子踏实。”他吐了口烟圈,“我想着,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山花这辈子不受骗、不遭罪。”
俩老头对着叹气,罐罐茶凉了都没察觉。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轻轻巧巧落在窗棂上,像谁在外面撒盐。
而此时的山花,正站在自家高房子里,扒着窗缝往崖背上面望。幸福外婆家的烟囱正冒着烟,淡淡的蓝在白皑皑的雪地里格外显眼。她想起去年夏天,幸福来外婆家走亲戚,穿着件白衬衫,坐在核桃树下唱歌,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脸上,亮得晃眼。那首《跑马溜溜的山上》,唱得她心尖发颤,扔下手里的针线就往外跑,假装去喂鸡,却在篱笆外站了半晌,直到听见他跟外婆说“山花妹子真好看”,才红着脸跑回家。
今天听说幸福来了,她的心就没安分过。手里攥着块没绣完的帕子,针脚歪歪扭扭——原本想绣对鸳鸯,可一想到幸福,线就总打结。忽然,一阵口哨声飘过来,还是那首熟悉的调子,她心里咯噔一下,抓起墙角的水桶就往外跑,娘在屋里喊“你干啥去”,她只当没听见。
泉边的冰还没化透,石头上结着层薄霜。幸福正弯腰打水,见她来了,直起身笑:“这么巧?”他额头上渗着细汗,热气从嘴里冒出来,像小火车头。
“嗯,家里没水了。”山花低着头,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脸红得像灶膛里的火。
幸福把水倒进她桶里,水溅在两人鞋上,冰凉凉的。他挠挠头,忽然说:“我爸是护林员,每天天不亮就带我巡山,教我打拳。林子里有野兔子,还有会说话的八哥,我娘养的鸡总把蛋下在草丛里,每天捡鸡蛋就像寻宝。”他说着,眼睛亮闪闪的,“下次我带你去看?”
山花猛地抬头,撞进他笑盈盈的眼里,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小声说:“我喜欢你唱歌。”
幸福笑得更欢了,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我以后天天唱给你听。”
泉里的水映着俩年轻人的影子,雪光落在水面上,晃得人眼晕。
订亲的日子定在正月十二,村里正好耍社火。锣鼓声从大清早就在沟里炸响,舞狮子的、踩高跷的挤满了打谷场,红绸绿缎在雪地里翻飞,像一团团燃烧的火。大人们忙着给社火队递烟送茶,孩子们追着狮子跑,笑声能掀翻屋顶。
幸福穿着身新做的蓝布褂子,跟着外婆来看社火。山花挤在人群里,远远看见他,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忽然,幸福冲她挤挤眼,转身钻进了社火队的后台。再出来时,他穿着身红色的戏衣,头上扎着红飘带,手里拿着根连枷棍,跟着锣鼓点就舞了起来。
他打得真好,棍子在手里转得像风车,翻筋斗时红绸飞起来,引得围观的人阵阵叫好。舞到兴头上,他忽然朝着山花的方向比划,狮子头也跟着转过来,明明是凶巴巴的狮子脸,却被他舞出几分俏皮。山花被围在中间,看着狮子头冲自己点头,听着周围人起哄的笑,脸颊烫得能烙饼,心里却甜丝丝的,像揣了块化了的糖。
就在这时,幸福的小舅突然挤进来,一把拉住幸福的胳膊,脸色铁青:“跟我回去!你妈找你有急事!”
幸福被拽着往外走,回头冲山花喊了句什么,被锣鼓声盖得严严实实。山花心里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拨开人群就往家跑。
刚进院门,就看见父亲蹲在台阶上,烟锅子在地上磕得邦邦响,脸沉得像块乌云。她刚要开口,父亲就猛地站起来,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山花,你跟幸福的事,黄了。”
雪花落在山花脸上,冰凉刺骨。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天旋地转,打谷场的锣鼓声、幸福的歌声、泉边的笑声,一下子都离她远去了。
雪花如撕碎的棉絮般漫天狂舞,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裹进一片混沌里。蜿蜒的山路早被厚厚的积雪掩埋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两道深浅不一的脚印,如同两条挣扎的银线,执拗地向着山坳深处蜿蜒。菊花怀里抱着的竹篮沉甸甸的,里头装着的何止是几样寻常点心,更是她连日来翻涌的希望与沉甸甸的担忧。粗布棉鞋每一步都陷进没膝的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寒冬里的心事伴奏。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像无数把锋利的小冰刀,狠狠扑在脸上,疼得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依旧咬着牙往前挪。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堂屋里的景象让她刚暖和些的身子又泛起一阵寒意。炉子里的火苗在穿堂风里不安地摇晃,明明灭灭的光映着父亲板得像块冻硬的石板的脸。他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炕沿,指间烟锅里的火星随着呼吸明明灭灭,把他脸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照得愈发清晰,像是被岁月和风霜刻下的沟壑。母亲则攥着褪色的衣角,局促地站在一旁,嘴唇动了又动,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堂哥说了,他们家在深山老林里,他父亲是个拳棒手,以前就是个棒客!”父亲突然猛地一拍炕桌,桌上的粗瓷碗碟被震得叮当作响,像是在替他发泄怒火,“不是正经人家!幸福他爹那时候,三天两头就打他娘。而且路途远得能磨掉半条命,你要是真去了,人家把你打死喂了狼,我们都不知道!这门亲事,我没答应!”
菊花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乱撞。原本被冻得有些僵硬的脸,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一下子红得像要烧起来。她就那么呆呆地站在原地,喉咙像是被刚才进门时带进来的冰雪死死堵住,任凭心里有千言万语,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母亲终于忍不住,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泪,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我和你爸都是为你以后着想啊。你看你几个姐姐,都嫁到方圆十里地内,热汤热水的,有个啥事儿喊一声就到。我不想你远嫁,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要是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这心里头,能不急得像火烧吗?快,把幸福家提亲的那些礼物给人家拿回去吧!”
菊花用力咬着冻得发紫的嘴唇,眼眶早就红得像熟透的果子。在那个年月,父母之命就是天,是刻在骨头里的规矩,她不敢反抗,更羞于把心里那些悄悄滋长的情愫说出口。接过母亲递来的竹篮,粗糙的麻绳勒得手指生疼,她却像没知觉似的,低着头,转身走出家门。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拼命仰着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她不想让爹娘看见,更不想在这漫天风雪里,显得自己那么可怜。
外面的雪依旧下得没有停歇的意思,整个世界都被裹进一片茫茫的白色里,分不清天和地的界限。菊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着,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在她的棉袄上积了薄薄一层,把她变成了一个移动的小雪人。寒风呼啸着钻进衣领、袖口,带着刺骨的凉意,她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冷,满心都是化不开的迷茫与无助。她多想找个人说说心里的委屈,可这大雪封山的日子,别说人了,连只飞鸟都看不见,只有她一个人的脚印,孤零零地印在雪地上。
好不容易挪到幸福外婆家,却发现那扇熟悉的木门紧紧锁着,挂在门环上的铜锁在雪光里闪着冷硬的光。隔壁的婶子听见动静,探出头来告诉她:“刚才幸福小舅和你堂哥吵了一架,脸红脖子粗的,气不过,带着幸福娘俩去别家相看了。”菊花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抽走了,腿一软差点坐在雪地里,她怔怔地站在原地,那些强撑着的坚强瞬间崩塌,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着脸上的雪水,冰凉地滑进嘴里。
“作孽哟!”幸福外婆不知何时背着一捆柴回来了,看见她这模样,赶紧放下柴捆,拉着她的手直叹气,“你父亲也是老实人,就怕你远路上受罪。其实人家那地方,比咱们这里的日子好多了,靠山吃山,从不愁烧柴,冬天炕都烧得旺旺的。你要是嫁过去,我给你打保证,绝对不会受罪受气的。”
菊花哭着摇头,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又恨又委屈。恨堂哥的多管闲事,恨幸福母亲的轻易放弃,可她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连争取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第二天清晨,村口传来扁担“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雪天里格外清晰。菊花趴在结了冰花的窗户上,看见幸福挑着水桶,慢悠悠地朝井边走去。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也拿起墙角的水桶,跟了出去。
两人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相遇,幸福看见她,脚步明显慢了下来,眼里的无奈与痛苦像两团化不开的浓雾。菊花不敢看他的眼睛,慌忙低下头,视线死死盯着地上被踩得乱七八糟的积雪。
“我领你逃跑。”幸福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寒冬里的一块石头。
菊花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着他,大脑里一片空白,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话砸懵了。幸福看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咱俩私奔吧!看来,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菊花的脸瞬间红透,像被炭火烤过一样,慌乱地别过头,声音细若蚊蝇:“那、那是伤风败俗的事,我不干。还是……还是慢慢等待吧!”
“老人说了算,我们还有等待的机会吗?”幸福急得一把扔掉肩上的扁担,扁担“哐当”一声砸在雪地上,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的手。
菊花浑身一颤,像是被一股电流击中,从指尖一直麻到心里。她又羞又急,说话都结结巴巴的:“不,不知道……我、我该怎么办啊……”
“今晚咱俩跑吧!”幸福的手越攥越紧,像是怕她跑掉,“我在你家门外点一支烟,你看见烟火星,就悄悄出门,咱们连夜走。”
菊花犹豫了许久,心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不能对不起爹娘”,一个说“再不走就没机会了”。最终,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一滴泪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瞬间就冻成了冰珠。
可一回到家,听见父亲连续不断的咳嗽声,她刚下定的决心就像雪遇暖阳一样,慢慢融化了。父亲正踩着凳子,笨拙地用旧棉絮修补漏风的窗户,母亲则在灶台前佝偻着腰烧火做饭,烟雾缭绕中,父母鬓角那些新增的白发格外刺眼,像一根根针扎在她心上。他们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她怎么能这么自私地一走了之?
那一夜,菊花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越理越乱。半夜里,她突然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和幸福在雪地里拼命奔跑,脚下的雪突然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她脚下一滑,直直地坠了下去。幸福在上面撕心裂肺地喊着她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远,而她却越坠越深,四周一片漆黑……
“汪!汪!”院子里的狗突然狂叫起来,紧接着是急促的敲门声。菊花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攥着被角,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听见父亲披着棉袄去开门,赶紧偷偷掀开窗帘一角,却看见是堂哥那张熟悉的脸。
菊花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像被扔进了冰窖,她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她赶紧闭上眼睛装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蹦出来。母亲走进来,伸手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心疼地说:“怎么烧得这么厉害?是不是白天出去冻着了?把被子盖好,发一身汗就好了。”
菊花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浸湿了枕巾。她多想看看窗外,看看幸福是不是还在约定的地方等她,可母亲一直守在身边,时不时地给她掖掖被角,她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那一夜,她听着远处传来的狗叫声、呼呼的风声,还有母亲坐在炕边做针线活的沙沙声,直到天快亮时,才在高烧的昏沉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几天后,幸福娘俩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离开了村子。堂哥不知从哪儿找来个赌徒朋友,硬要给她说亲,父亲皱着眉,只说等明年开春再说。菊花站在院子里,望着远处被大雪覆盖的雪山,那曾经寄托了她无数念想的方向,如今只剩下一片苍茫。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这场被大雪困住的爱情,终究还是没能像春天的花一样,绽放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化了又下,转眼就到了年关。她心里藏着一个小小的盼头,盼着过年,好像过了年,一切就会不一样。而他,竟然真的来了——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寒风卷着雪沫子,把天空染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小妹蹦蹦跳跳地跑进院子,大声喊着:“姐!姐!他来了!幸福和他妈来了,而且……而且还领着他的新婚媳妇呢!”
听小妹一说,菊花只觉得两腿发软,像被抽走了骨头,眼前一阵眩晕,差点站不住。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一定是小妹看错了。她迫不及待地踉跄着跑上自家那间用来晒粮食的高房子,趴在结了冰花的窗户上,使劲擦了擦玻璃,朝着幸福外婆家门前的空地上望去。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急得快要跳出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那个方向,生怕错过什么,又怕看到什么。
最怕的一幕,终究还是出现了:他们三个人缓缓地走着,幸福他妈走在前面,不时回头说着什么;幸福的新媳妇穿着一身红棉袄,紧紧跟在婆婆身后,个头矮矮的,脸庞圆圆的,在白雪的映衬下,那抹红色格外刺眼。
幸福他妈像是有意似的,提高了嗓子,对着不远处的幸福大舅喊道:“他大舅,快来看看!这是我家幸福的媳妇,贤惠得很,对我儿子可好了!”
这话像是长了翅膀,清清楚楚地飘进菊花的耳朵里,分明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看见幸福走在最后,低着头,无精打采的,像是被抽走了魂,手里还拎着个布包。走几步,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扭头,往她家高房这边看一眼,那眼神里的东西,她看不清,也不敢看。
她的心瞬间碎成了无数片,像被摔在地上的瓷碗,再也拼不起来。眼睛模糊了,看不清远处的人影,只有那抹刺眼的红色在眼前晃动。急促地喘着气,呼出的白雾一团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