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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琴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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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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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坡上的山花》连载

第一十八章 陪读打赌,灯下的誓约

清晨的雾气还没褪尽,像一匹轻柔的白纱,把山坳里的村庄裹得严严实实。山花蹲在自家门槛上,指尖捏着枚银针,手里的蓝格子碎布头在晨光里上下翻飞——那是昨天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旧衬衫,此刻正被她改造成小儿子的褂子,针脚缝得又细又密,像山间扎堆开得热闹的野菊,藏着寻常日子里的妥帖。

六岁的女儿巧巧凑了过来,鼻尖上沾着晨露的微凉,小手轻轻拽住她的衣角,声音甜得像浸了蜜:“妈妈,明儿穿这裙子,能像山雀一样好看不?”

山花抬起头,用袖口擦了擦额头沁出的薄汗,指尖温柔地蹭过孩子泛红的脸颊,嗓音柔得像山涧里流淌的溪水:“咱巧巧穿上,比山雀还鲜亮。”话音刚落,心底却猛地泛起一阵涟漪——她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裤衩帮家里放羊,被同村的孩子围着取笑“野小子”“叫花子”,那些刺耳的话像扎进肉里的刺,这么多年过去,只要一回想,还会隐隐作痛。

家长会那天,阳光毒得厉害,晒得土路泛着白光,踩上去烫得脚底板发疼。山花特意换上了藏了三年的月白上衣,领口用米汤浆得笔挺,反复抚平了衣角的褶皱,才放心地出了门。班主任李老师的目光落在她粗糙开裂的手掌上,轻声问道:“孩子他爸在哪工作?”

“庄户人,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山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眼睛盯着地面上自己佝偻的影子,手指下意识地绞着衣角。

李老师却笑了,抬手指了指窗外追逐嬉闹的孩童:“可你家娃咋跟城里孩子似的,干净清秀,还透着股灵气?”

这话像春风拂过干涸的河床,瞬间润透了山花的心田。她望向阳光下奔跑的三个孩子,那些熬夜改衣的疲惫、摸黑做饭的辛苦、踩着晨露送学的奔波,突然都有了沉甸甸的重量。她悄悄攥紧了拳头——就算嚼碎山里的苦荞,就算把腰杆累弯,也要让孩子们走出这道山梁,看看山外头的世界。

从那以后,每天清晨五点,山花家的窗户总比别家先亮起微光。她轻手轻脚地把三个孩子从被窝里摸醒,将课本塞进他们怀里,让他们趁着清晨的清静背诵课文、温习功课,一学就是整整一个小时。山花则坐在灶台前生火做饭,跳动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土墙上的影子晃晃悠悠。听着大女儿在被窝里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小女儿用漏风的门牙吃力地念“A、B、C”,她心里就像揣了块暖乎乎的炭火,连柴火的烟味都变得香甜。等饭香飘满屋子,三个孩子便争抢着洗脸,水花溅得满地都是,她笑着帮两个女儿梳好辫子,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热热闹闹地吃起了早餐。

送娃上学的山路,成了山花的“练兵场”。“抬头!挺胸!”她冲着有点驼背的小女儿喊道,声音清脆响亮,惊起了路边槐树上栖息的几只山雀。傍晚接孩子时,远远看见三个小身影挺直腰背,像小白杨般整齐地立在路口,山花就从兜里摸出用纸包着的炒花生,笑着夸赞:“俺娃走得真齐整,比那城里的仪仗队还气派!”

九十年代的那个秋夜,山风卷着杨树叶在院墙外打旋,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诉说着什么。月上柳梢时,山坳里的电灯泡大多已经歇了,只有山花家的堂屋还亮着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电流在电线里“滋滋”打战,灯光忽明忽暗,把糊着旧报纸的土墙照得斑驳陆离,像一幅浸了水的旧画,边角还卷着焦黄的痕迹。

山花坐在炕头,手里捏着件蓝布褂子。这是当家的老三去年穿破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她拆了重新接了截新布,此刻正把线头在舌尖抿湿,小心翼翼地穿进锈迹斑斑的针眼。针脚在灯光下走得又密又匀,可她的眼睛总像被什么东西牵着,不住地往桌那头瞟。

桌上趴着三个孩子。大女儿巧巧的麻花辫垂在练习本上,钢笔头在纸上戳出一个个小黑点,眉头皱得能夹住蚊子。她正啃一道数学难题,牙咬着笔杆转圈圈,笔杆上的红漆都被啃掉了一块,露出里头的白木头。旁边的小儿子早趴在胳膊上睡熟了,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在生字本上洇出一朵歪歪扭扭的云,把刚写的“天”字泡得变了形;小女儿则低着头,默默写着家庭作业,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吱呀”一声,灯泡猛地闪了闪,屋里瞬间暗了半截。山花抬头看了眼房梁上的灯绳,那根蓝布条磨得只剩细细一缕,像根随时会断的蛛丝。村里的电压总不稳,赶上阴雨天还常常停电,灶房墙根下那盏用墨水瓶改的煤油灯,至今还擦得锃亮,那是她备着的后手。

她轻轻叹口气,把针线往布上一别,伸手从炕头柜底下摸出那本《平凡的世界》。封面早被撕去了好几张,她用牛皮纸把书脊包了三层,可边角还是卷得像朵喇叭花。翻开时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混着淡淡的电流味,飘出一股陈年老墨的气息——这是她前年从镇上废品站淘来的,五分钱一斤,她蹲在堆积如山的废纸堆里翻了好长时间,裤脚沾满了黑灰,才找着这本缺页的书。刚开始读的时候,她只觉得书里写的八十年代农村生活,扎心窝子的好,却不知道这叫啥小说。她翻来覆去读了不知道多少遍,后来才从村里的教书先生那儿打听出书名。

书页间夹着女儿写过的生字本,背面是山花自己写的字,用铅笔写的,有的笔画拐得像弯弯曲曲的山路,有的缺了胳膊少了腿——她只在九岁那年上过五年学堂,后来父亲咳得直不起腰,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她就辍学在家烧火做饭、喂猪放羊,有时候趁着灶膛烧火的功夫,就把本子垫在膝盖上写。可这些歪扭的字里,藏着不少事儿:村东头老榆树开花时,张瞎子摸着树皮说的笑话,说城里的楼比山还高;货郎担里的玻璃珠转起来,映出的山外头的天,蓝得能舀一勺;还有夜里哄孩子睡觉时,心里冒出来的那些软乎乎的念想,像灶膛里没烧透的火星,忽明忽暗。

“妈,困了,咱睡吧?”

巧巧突然抬起头,睫毛上沾着点灯光投下的细碎影子,像落了一层金粉。山花手一抖,生字本“啪”地掉在炕席上,她慌忙捡起来往书里塞,耳尖热得发烫,像被灶膛里的火燎了一下:“写到十一点再睡,妈陪着你,也跟着学学。”

“妈,你都已经是大人了,还学这些字有啥用呀?”巧巧眨巴着眼睛,满脸疑惑。

山花把本子拿在手里翻了翻,认真地对女儿说:“活到老,学到老,人这一辈子活着,就得一直努力学东西,这样才不遗憾。”她顿了顿,指着本子上的字,“老祖宗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话准没错。要是一个人一辈子光睡觉,把一生都用来睡觉了,那人生还有啥意义?”

“我看见你生字本上写的那些事儿了,真有趣。”巧巧放下笔,小胳膊撑着桌沿凑过来,手指轻轻点着生字本上的字,指甲缝里还嵌着钢笔水,“就像这段,写五姨的娃娃亲,还有红头绳的故事?”她的声音里裹着点好奇,又有点怯生生的怀疑,“妈,这都是你们以前过的日子吗?你写这些,能发表在书上吗?”

山花把书往回拢了拢,指尖轻轻拂过巧巧的发梢。女儿的头发汗津津的,沾着股灶膛火的热气,软得像春天刚抽芽的柳条。“你要是能考上县高中尖子班,”她的嗓子有点发紧,像被灶灰呛着了似的,“妈就陪你好好读小说,也好好写写这些文字,把我写的变成铅字,印在书上。”山花对女儿说着,眼睛里露出坚定的光。其实她一开始只是想鼓励女儿好好学习,才这么说的,可话一出口,心里却闪出一个惊人的希望——或许,自己真的能做到?

巧巧的眼睛倏地暗了下去,像被风吹得晃了晃的灯光。她低下头,笔在指间转得飞快,笔杆上的牙印显得更清晰了:“我……我肯定考不上尖子班的,但我会好好努力,争取能进县高中。”县高中尖子班是村里孩子的登天梯,去年老王家的虎子考上了,全村敲锣打鼓送他去学校,红绸子在自行车把上飘得老远,羡煞了多少人。

山花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慌。她知道女儿怕啥,就像自己总怕写的字被人笑话——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笔画,那些东拼西凑的句子,哪配得上印在书上?可她更怕巧巧像自己一样,这辈子就困在这山坳里,日头升起时喂鸡做饭,日头落下时缝补浆洗,一辈子看不见山外头的天,连玻璃珠里映出的那点蓝,都算稀罕物。

“不信咱打赌。”山花把右手伸过去,掌心朝上。她的手粗糙得很,布满了裂口和老茧,是常年握锄头、磨镰刀、缝补浆洗磨出来的,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可此刻却摊得平平的,像块结实的石板,“击掌为誓。”

巧巧抬眼,睫毛上的光影抖了抖。她瞅着妈妈的手,又瞅着桌上的练习本,本子上的数学题还张着嘴,像一头拦路的野兽。眼里先是犹豫,像雨前的云,灰扑扑的,慢慢就透出点亮来,像从手豁缝里漏出的光。她把小手放上去,掌心软软的,带着钢笔水的味道,还能摸到指腹上刚磨出的薄茧。

“我跟你赌。你能发表,我就考上县高中尖子班。”

“啪!”

第一声脆得像掰断一根细竹。巧巧吓了一跳,却没缩手。山花又用了点劲,“啪”,第二声震得桌上的铁皮文具盒晃了晃,里头的铅笔屑簌簌往下掉。第三声落下时,巧巧突然笑了,眼里的光比灯泡还亮,映得鼻尖上的小雀斑都活了过来:“妈,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我说的,绝不反悔。我一定要把自己写的字,发表在书上。”山花也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灯光,像盛着两汪暖暖的水。她伸手把巧巧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柔声说:“快睡吧,都十一点多了,明儿还得早起上学,山路滑,仔细摔着。”

巧巧点点头,乖乖地躺到炕里头。山花把小儿子往旁边挪了挪,给他垫了个荞皮枕头,又给小女儿掖了掖被角。收拾练习本时,她瞥了一眼巧巧写的字,歪歪扭扭、乱七八糟的,就像把苍蝇放进墨水里染了色,再让它在纸上随便走了一圈似的。

山花把生字本重新夹好,将书塞回炕头柜底下,那里还垫着块旧布,防着被耗子再啃咬。她拿起那件没缝完的蓝布褂子,银针接着往前赶,针脚依旧细密。灯光又晃了晃,墙上年画里的红牡丹,像是被风吹得动了动,愈发鲜艳。

院墙外的风还在吹,杨树叶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念着什么。房梁上的灯绳轻轻晃动,那点蓝布条还在顽强地坚持着,像一个不肯松劲的约定,在寂静的夜里,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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