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黄假的日头像攒足了火气,一天比一天烈,晒得田埂上的麦子蔫头耷脑,沉甸甸的穗子把秆子压成了弓,活像弯腰喘气的庄稼汉。空气里飘着麦香,混着麦秆晒焦的糊味和泥土的热气,闷闷地裹在人身上,黏得人难受。大人们扎在麦地里,镰刀“唰唰”挥着,割麦声混着偶尔的吆喝,是抢收时节的忙乱。可校园里却绷着股紧张劲——老师怕学生跑田埂上疯玩误了功课,把放学改成加时课,教室成了第二个麦地,只是这里收的不是麦子,是孩子们笔下的字。
“生字写完才能走,课文背不熟不准回家。”老师的话像块硬石头,“咚”地砸在地上,震得学生们心里一沉。一张张脸瞬间垮了,嘴角撇着,眼里的光暗了半截。起初每个字写二十遍,没过两天涨到三十遍,眼看要奔五十遍去。谁写得潦草,教鞭“啪”地敲在手背,麻疼劲儿窜到胳膊肘,还得翻倍重写。教室里的叹气声刚到嗓子眼就被咽回去,没人敢触霉头,只能把头埋得更低,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攒在一起,像春蚕拼命啃桑叶,急得人喘不过气。
校园成了第二考场。有学生摸出兜里的废电池,蹲在墙角撬开壳子,掏出墨棒在泥地上写。墨棒写出的字是浅灰色,像浸了水的铅笔印,却省了纸墨。不一会儿,所有人的手指都黑黢黢的,指甲缝里嵌着灰,衣襟上蹭出一道道黑印,活像刚从煤窑爬出来的小矿工,滑稽又让人心疼。
只有菊花不一样。她捏着块鸽子蛋大的红石头,在地上轻轻一划,就是道鲜亮的红,像刚捏破的红果浆汁洒在地上,透着新鲜劲儿。阳光一照,红得发亮,像脚边开了几朵小花,在灰扑扑的校园里格外扎眼。
菊花迈着小碎步凑过来,两条麻花辫梢还晃悠着。她仰着脸,鼻尖沾了点土灰,像落了颗小芝麻,眼睛却亮得像两汪清水,举着红石头递到山花眼前:“我哥说河滩有这种红石头,能写出红颜色。这是他昨天特意给我捡的,你看,划在地上多好看!”她指尖轻轻摩挲着石头表面,像是摸着什么宝贝。
山花的眼睛一下子直了,拉着菊花的手——她的手指还带着墨棒的黑,急切地晃了晃:“好看!太好看了!红得发亮呢!下次让你哥也给我捡一块呗?”她盯着地上的红痕,心里像被羽毛挠了挠,痒痒的,压根没料到这块石头,后来会像把钝刀子,慢悠悠割开她和菊花的交情。
菊花在操场边写字,没一会儿就围了一群人。“这啥呀?能写出红的?”“让我摸摸!”“给我划一下试试!”孩子们的声音像蜂群嗡嗡响,脑袋挤成一团,把菊花围在中间,伸手就要去抢她手里的石头。山花蹲在旁边,刚想帮菊花挡一下,就听见人群外有人扯着嗓子喊:“让开让开!”
是班长带着几个男生来了。班长比他们高半个头,昂首挺胸,双手在背后甩了甩,又猛地甩到身前,活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下巴抬得快碰到天。山花和菊花对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像揣了只乱蹦的兔子,手不自觉攥紧。
班长叉着腰站在她们面前,斜着眼扫了扫地上的红痕,又盯着菊花的手:“用啥写的?拿出来看看!”他说话时,唾沫星子溅到菊花脸上,菊花往后缩了缩。
菊花抿着嘴,嘴唇都抿得发白,却使劲摇头,把红石头攥得更紧了,手背青筋都绷了起来。她眼神定定的,像块倔石头:“不,这是我哥给我的。”男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抓抓耳朵,终究不敢硬抢女生的东西,场面僵了一会儿。
班长的目光突然转到山花身上。山花留着短发,穿哥哥剩下的旧褂子,袖口磨得发毛,平时总被叫做“假小子”。班长一把揪住她的衣领,使劲一扯,褂子领口勒得她脖子生疼,像被人掐住似的。“假小子,说!她用啥写的?”他唾沫星子喷在山花脸上,“你去搜她!搜不出来,我就把你裤子扒了,看看你到底是男是女!”
山花的脸“唰”地白了,像被霜打了的菜叶,浑身发抖,牙齿“咯咯”打颤,眼睛里满是慌,像只受惊的小兽,扭头看向菊花,嘴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她想求菊花藏好石头,可喉咙像被堵住了。菊花也吓坏了,眼圈红红的,攥着红石头的手不停抖,却还是摇头:“不能搜!”
男生们开始推搡山花,“去啊!快去搜!”“不敢了?怂包!”“脱她裤子!脱假小子裤子!”他们一边喊,一边把山花往菊花那边推,山花踉跄着,差点撞到菊花身上。她的身子像片叶子晃来晃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没掉下来,脸上又热又烫,羞耻感像潮水似的涌上来,淹没了她。
“菊花,给他们吧。”她终于拉着菊花的手哭出声,声音里全是绝望,指甲都掐进了菊花的肉里,“给他们算了……我怕……”
菊花疼得“嘶”了一声,皱紧眉头,手却没松:“不行!这是我哥的……”话没说完,男生们又使劲推了山花一把,山花撞在菊花胳膊上,菊花手一松,红石头“啪”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班长脚边。
山花赶紧扑过去捡起来,手忙脚乱地塞给班长,声音带着哭腔:“给你!别脱我裤子!”
就在这时,菊花“哇”地一声哭了。那哭声里全是委屈和生气,她抹着眼泪,手背把脸蹭得一道黑一道白,转身就往校门口跑,边跑边喊:“山花你是叛徒!我再也不和你好了!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那声音像颗石子砸在山花心上,疼得她一哆嗦。她扔下石头就去追,眼泪掉得更凶了,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襟上:“菊花!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故意的!”
可菊花头也没回,两条小辫子在身后甩了两下,像两只生气的小尾巴,很快跑出校门,消失在路尽头的麦浪里——那片金黄的麦子把她小小的身影吞没了,连辫梢都看不见了。
山花站在原地,风卷着地上的粉笔灰吹过来,迷了她的眼,涩得生疼。她望着空荡荡的校门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黑黢黢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操场上的人早就散了,班长带着男生们拿着红石头,举得高高的,炫耀着跑远了,只剩下她一个,还有地上那几道没写完的红痕,在风里慢慢变浅,像朵谢了的花,蔫蔫的,没了精神。
学堂里的“假小子”
学堂在村子正中央,三间瓦房的墙皮剥得像起了壳的鸡蛋,一块一块往下掉,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石。窗玻璃裂着蛛网似的纹,却挡不住清晨的读书声——“春天来了,燕子飞回来了”,脆生生的,像山雀子在檐下蹦跳,把小山村的寂静啄出一个个小洞。
山花走进学堂时,那片喧闹总会像被泼了冷水似的冻住。她是全校唯一的女生,蓝布褂子上打满补丁,袖口磨得发亮,像块被风吹了多年的碎布。男生们的目光齐刷刷扫过来,带着刺,扎得她脖子后面发烫,连耳根都红了。
“假小子来了,焦火棍来啦!”小虎扯着嗓子喊,声音里裹着土块似的粗粝,还故意拍着桌子,引得其他男生跟着哄笑,桌椅被撞得“咯吱咯吱”响。山花把头埋得更低,辫梢的红头绳是姐姐用拆下来的旧线接的,此刻正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像只怯生生的小尾巴,不敢抬起来。
她的座位在最角落,挨着漏风的墙。冬天时,寒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像小刀子似的刮着她的手背,冻得通红,还裂了好几道小口子,一沾墨水就疼。但她最爱这个角落——翻开那本卷了角的语文课本,里面的插图能让她忘了冷。播种机的轮子、戴红领巾的孩子、展翅的燕子,每一笔都像带着光,把她拽进一个从没来过的世界。她用冻得发僵的手指点着“天安门”三个字,小声念,念得嘴唇发麻,还忍不住用指尖摸了摸插图上的红墙,好像这样就能摸到真实的天安门似的。
家里的煤油灯总在鸡叫二遍时亮起。母亲佝偻着背坐在炕沿搓麻绳,脊梁骨像根弯了的扁担,映在墙上的影子抖个不停,手里的麻线“嗡嗡”响。“明天多带两个洋芋蛋,饿了就吃。”母亲把温热的洋芋蛋塞进她书包,掌心的老茧蹭得她脖子发痒,她却觉得暖乎乎的。父亲躺在里屋的土炕上,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呼哧呼哧”的,每一声都扯得山花心里发紧,她总怕父亲咳着咳着就喘不上气了。
课间是最难熬的。男生们在院子里滚铁环、摔跤,尘土扬得像黄雾,呛得人直咳嗽。山花缩在教室角落,手指抠着墙皮上的裂缝,一下一下,把指甲缝都抠黑了。有回她正盯着课本上的太阳插图发呆,后颈突然被泼了把冷水,“哗啦”一声,冻得她一哆嗦,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小虎他们在门口笑,手里还捏着半截冰棱,冰棱上的水珠滴在地上,很快就干了。
“假小子,敢不敢跟我们去河里摸鱼?”有男生故意凑到她跟前逗她,还用手拍她的桌子。山花攥紧课本,把脸埋在书里,不说话。她知道他们等着看她哭,就像等着看屋檐下的冰棱融化,越哭他们越得意。
最吓人的是那次。几个男生把她堵在放学路上,手里捏着黏糊糊的东西。“给你抹点香的!”没等她反应,一股腥臭味就糊在了褂子上——是牛屎。她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没哭,只是攥着书包带往后退。小虎跳着脚喊“臭死啦”,声音在山谷里荡来荡去,像回声似的跟着她。她攥着书包带往家跑,书包里的窝头硌着后背,像块硬邦邦的石头,疼得她直皱眉,却不敢停。
河边那次,她是被硬生生拖下去的。八月的河水看着清亮,实则冰得刺骨,刚踩进去,脚就麻了。男生们抓着她的胳膊往深里拽,她呛了好几口水,咸涩的河水钻进鼻子,眼前发黑时,恍惚看见母亲在坡上种土豆的身影——母亲弯着腰,手里的锄头一下一下砸在土里。等被人拽上岸,她的蓝布褂子贴在身上,像层冰壳,冻得她牙齿打颤。路过的三婶叹着气给她披了件旧棉袄:“这娃,图啥呢?女娃家读啥书,不如回家喂猪。”
她知道图啥。课本里说,山外面有不用牛耕地的机器,有亮得不用油灯的屋子,还有能跑很快的汽车。姐姐们凑在煤油灯前,听她念“四个现代化”时,眼睛亮得像星子。“山花,你要学出个样来,将来带我们去山外面看看。”四姐攥着她的手,掌心的茧子磨得她发疼,却攥得很紧。
每次受了欺负,她都往山坳里跑。那里长着丛野菊,黄灿灿的花盘总朝着太阳,风一吹,就晃悠悠的。她蹲在花前,用袖子擦眼泪,眼泪滴在花瓣上,滚成小小的珍珠,很快就干了。回家前,她会抓把黄土抹在眼角,把红通通的痕迹盖掉——她不想让母亲担心。母亲问起,她就说“迷了眼”,然后赶紧去烧火,灶膛里的火苗舔着柴火,“噼啪”响,把她的影子映在墙上,忽明忽暗的,像株努力往上长的小苗,不管风怎么吹,都想往上长。
直到那天,她在野菊丛边遇见了菊花。那姑娘梳着双丫髻,羊角辫上绑着红布条,手里攥着块红石头,正蹲在地上写字。“你看,我写的‘菊’字,像不像这野菊花?”菊花指着地上歪歪扭扭的红笔画,红石头划出的痕迹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像极了野菊的花心。山花看着那抹红,才发现自己刚才盯着野菊花出了神,那些关于山外面的幻想,原来只是自己的念想。她蹲下来,第一次敢在陌生人面前,露出了笑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