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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琴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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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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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坡上的山花》连载

第九章 学做庄稼活

包产到户那几年,风里都带着股子奔头。整个村子像被撒了把酵母,一夜之间就膨起来。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得比往年更勤,田埂上的脚印叠着脚印,连狗都跟着主人在地里转得欢实。以前集体上工,人多手杂,锄头举得高落得轻;如今地分到自家名下,一寸土都得刨出三分金来。村里的老人们常蹲在晒谷场边念叨:“这政策好啊,饿不着了。”

田野里,小麦的种植规模大幅增加,村里有几户人家甚至种了四十多亩小麦,再也不为吃不饱肚子犯愁了。山花家也不甘示弱,种着30亩麦子。每当小麦泛黄的时节,便是一年中最辛苦的时候,那也是希望与汗水交织的时刻。

山花家的三十亩麦地就在阳坡上,从村口望过去,像铺了块黄绿相间的毯子。麦秆已经开始泛金,麦穗沉甸甸地低着头,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私语,像是在催着人动手。这天凌晨,鸡刚叫头遍,母亲就拽着山花起来了。灶房里的油灯昏昏黄黄,母亲往锅里添水时,木瓢碰着锅底,发出“当当”的轻响。“今天得早点去,”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星子“噼啪”炸开,“看这天,过两天怕是要下雨。”

山花揉着惺忪的睡眼,摸黑穿上打了补丁的蓝布褂子。褂子是大姐穿过的,袖口磨得发亮。她往手上套镰刀套时,指尖触到布面的毛边,心里有点发紧。这把镰刀还是去年秋收时磨的,刃口已被父亲磨得锋利——头发放上面,出口气就断了。但母亲说,等卖了新麦,就给她换把新的。

娘俩挎着竹篮出门时,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像被谁不小心泼了点米汤。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地往骨头缝里钻。母亲走在前头,脚步快得像一阵风;山花跟在后面,踩着母亲的脚印走,还是时不时被田埂上的碎石硌到脚。“妮儿,把腰挺直些,”母亲回头看了她一眼,手里的镰刀在晨光里闪了点冷光,“不然割到晌午,腰就得废了。”

到了地头,母亲放下竹篮,习惯性地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然后抓起镰刀,“唰”地割下第一把麦。金黄的麦穗在她手里打了个转,就被捆成了紧实的一捆,放倒在地时,发出“噗”的轻响。山花学着母亲的样子,弯下腰,左手抓住麦秆,右手镰刀往根上一贴,可麦秆太硬,只割断了一半。她咬着牙再使劲,镰刀“咔嚓”一声卡在麦茬里,震得虎口发麻。

“别用蛮劲,”母亲手把手教她,“刀要斜着点,顺着麦秆的劲儿走。”她的手心粗糙得像砂纸,握着山花的手时,掌心的老茧蹭得山花手心疼。山花跟着试了几下,总算割得顺溜些了,可没一会儿,腰就酸得像要断了,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麦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太阳慢慢爬上山头,把麦地染成了金红色。远处传来别家的说话声,夹杂着镰刀割麦的“唰唰”声,像是一场热闹的合奏。山花直起腰歇气时,看见菊花爸正赶着牛往地里走,牛背上驮着两个大竹筐。他老远就喊:“她婶,你们咋割这么早?”母亲直起身子,用搭在肩头的毛巾擦了擦汗,笑着回:“早割早省心,你们也快动手吧,麦子黄透了。”

割到半晌午,山花的手心里磨出了好几个水泡,晶莹剔透的,像缀在肉上的珍珠。她不敢用劲,握镰刀时只能轻轻捏着,可稍一使劲,水泡就像要破了似的,疼得她龇牙咧嘴。母亲看在眼里,从竹篮里掏出块干净的布条,让她把手包上。“忍忍,”母亲的声音有点哑,“等割完这亩地,妈给你煮两个鸡蛋。”

山花点点头,咬着牙又弯下腰。鸡蛋是金贵东西,平时都留给生病的父亲,只有过年时才能分到半个。她想起父亲躺在床上咳嗽的样子,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父亲的肺不好,干不了重活,家里的重担全压在母亲肩上。如今她也十三了,该替母亲多分担些。

到了第五天,她们已经割完了八亩地。割过的地里,麦茬齐刷刷地立着,像排着队的小士兵。山花坐在田埂上歇脚时,看见村里别家的麦地还是金灿灿的一片,心里有点发慌。“妈,”她拽了拽母亲的衣角,“咱是不是割太早了?你看王家婶家的麦,比咱的黄多了。”

母亲正把麦捆往竹篮里装,闻言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阳光照在她脸上,眼角的皱纹里全是汗珠子,亮晶晶的。“黄得透了,麦粒就该掉了,”她拿起一穗麦子,用手轻轻一搓,几粒饱满的麦粒就滚到掌心里,“你看这麦籽,瓷实着呢。咱娘俩就两只手,等别人都动手了,咱哪抢得过那些壮劳力?笨鸟先飞,总没错。”

她把麦粒塞进山花嘴里,甜丝丝的,带着点阳光的味道。山花嚼着麦粒,看着母亲又弯下腰去割麦,背影在麦浪里忽隐忽现,像株被风吹弯的麦子。她突然觉得,母亲说的对,再慢,只要不停地走,总能走到地头。

果然,没过两天,村里就热闹起来了。男人们光着膀子在地里干得欢,女人们边割麦边说笑,连半大的孩子都提着小篮子,跟在后面捡掉落的麦穗。菊花家有三个儿子,除了菊花,父母亲都割,一天就割完了将近十亩。傍晚时,他站在村口,扯着嗓子喊:“他婶,你们家咋还没割完?要不要我让娃们帮把手?”

母亲隔着老远回:“不用啦,我们慢慢割,不急。”可她手里的镰刀挥得更快了,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麦秆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山花看得出来,母亲是急了。这天晚上,娘俩割到月亮升起来才回家。月光洒在麦地里,白花花的一片,麦穗上的露水像撒了层碎银。母亲割麦的动作慢了许多,时不时要直起腰,用手捶捶后背,发出“哎哟”的轻响。

“妈,歇会儿吧,”山花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心里发酸,“月亮都这么高了。”

母亲摇摇头,把最后一捆麦放好:“再割会儿,你看这麦子,都快成干柴了,一碰就掉籽。”她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却透着股不肯认输的劲儿。

到了第七天,全村的麦子差不多都割完了,只剩下山花家的八亩地还立在那里。这时的麦穗已经干得发脆,风一吹,麦粒就像下雨似的往下掉。母亲蹲在地里捡麦粒时,手指被麦芒扎得全是小血点,她却像没看见似的,把捡来的麦粒小心翼翼地放进衣兜。“这都是粮食啊,”她叹了口气,“掉在地里太可惜了。”

太阳一出来,地里就热得像个蒸笼。麦秆被晒得滚烫,碰一下都烫手。母亲说:“白天不能割了,等傍晚天潮气下来了再来,不然麦粒全掉了。”可傍晚刚割了没一会儿,天就变了脸,乌云黑压压地压过来,风里带着股土腥味。“要下雨了,”母亲拽着山花往家跑,“快,把镰刀带上!”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时,她们刚跑到村口。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灌进脖子里,凉得人打哆嗦。母亲把镰刀紧紧抱在怀里,嘴里念叨着:“这可咋整,麦子还在地里呢。”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天刚放晴,娘俩就往地里跑。只见地里的麦子倒了一片,麦穗泡在泥水里,有些麦粒已经泡胀,有发芽的预兆。母亲蹲在地里看着泡汤的麦子,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泥水里。山花从没见母亲掉过泪,心里又慌又疼,赶紧拽着母亲的胳膊:“妈,别哭,咱还能捡点回来。”

母亲抹了把眼泪,点点头,抓起镰刀又开始割。可湿透的麦秆重得像块铁,割起来费劲极了,而且麦粒一捏就碎,根本没法留。娘俩割到晌午,也只割了半亩地,被雨下倒伏的麦粒稀稀拉拉的,看着就让人揪心。

“花儿,咱晚上来割,”母亲把镰刀往腰上一别,声音哑得厉害,“晚上有潮气,麦粒不容易掉。”

这天夜里,月亮被云遮了大半,地里黑沉沉的。母亲提着马灯走在前头,灯光昏昏黄黄的,只能照亮脚边的一小块地方。风吹过麦地,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哭。山花紧紧跟在母亲后面,手里的镰刀攥得发白。突然,草丛里“扑棱”一声飞起个东西,吓得她“妈呀”一声叫,手里的镰刀都掉在了地上。

“别怕,是野鸡,”母亲赶紧回头,马灯的光晃在她脸上,满是疼惜,“妮儿,要不你先回家吧,妈一个人割就行。”

山花捡起镰刀,使劲摇了摇头:“我不回,我跟妈一起割。”她怕黑,可更怕母亲一个人在这黑沉沉的地里受累。

后半夜,露水越来越重,打湿了头发和衣服,贴在身上凉飕飕的。山花的眼皮直打架,手里的镰刀越来越沉,好几次都差点割到自己的手。母亲看她实在撑不住了,就让她坐在麦捆上歇会儿。“花儿,你听,”母亲突然说,“鸡叫了。”

果然,远处传来一声鸡叫,接着,村里的鸡像是接了信号似的,一只接一只地叫起来,声音清亮得像吹响的号角。山花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她站起身,揉了揉眼睛:“妈,我不困了,咱继续割吧。”

天快亮时,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母亲指着前面的地说:“花儿,你看,就剩那一小块了,加把劲。”山花点点头,咬着牙弯下腰。这时她发现,母亲的动作慢得像个老黄牛,腰弯下去就半天直不起来,每割一把麦,都要喘口气。

“妈,你歇会儿,我来割,”山花抢过母亲手里的镰刀,“我年轻,有力气。”

母亲没争,只是站在一旁,帮她把割好的麦子捆起来。晨光里,山花看见母亲的头发上全是白霜似的露水,眼角的皱纹比以前更深了,像地里的犁沟。她心里一酸,割麦的动作更快了。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麦地里时,她们终于割完了最后一把麦。母亲直起腰,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疲惫却满足的笑容。“妮儿,你看,”她指着满地的麦捆,像是在炫耀什么宝贝,“咱娘俩,也把这地割完了。”

山花看着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风拂过刚割完的麦地,麦茬在晨光里泛着金光,远处传来了村里人家生火做饭的声音,烟囱里升起的炊烟,像一条条温柔的带子,缠绕着宁静的村庄。她知道,今年的麦子收进仓了,而她和母亲,又一起跨过了一道坎。

架子车拉麦

天麻麻亮的时候,她们终于把二亩麦子割完了。只见齐刷刷的一排排麦捆子整齐地摆在地里。母亲拍了拍身上的麦屑,拍掉了沾在头发上的麦芒,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说:“赶紧码成垛。等太阳出来,麦子一干就又不敢碰了,一碰麦粒子就掉了。咱们的辛苦可不能白费。”

码垛时,十个一码子,母亲熟练地码着,时不时调整一下麦捆的位置,让垛子更稳当。山花则负责提麦捆子,她心急,一下子就想提三个,双手使劲往上抱。母亲见状,赶忙制止,语气里带着关切:“两个两个提,妮儿,不然麦粒子弄掉了多可惜。你这孩子,别太着急,小心麦粒子弄掉了,也小心把自己累着。”

等她们码好,数了十多码子,此时太阳刚好从山头上升起,金色的阳光洒满了田野。阳光洒在山花和母亲疲惫的脸上,映出一道道汗水的痕迹。她们的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中却透着收获的喜悦和对未来的希望。母亲看着码好的麦垛,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山花也咧开嘴笑了,虽然笑容里带着疲惫。

她和母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家里走去,每走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母亲的后背上映出像云层一样的汗泽,湿了一大片,看着母亲的后背,山花心里一阵发酸,可想而知母亲昨夜是怎样拼命割麦子的。回家后,父亲已经给她们做好了鸡蛋汤,还在灶上温着。山花看着那碗鸡蛋汤,一点食欲都没有,她此刻只想睡觉。一进房间,她连鞋子都没脱,上炕倒头就睡,不一会儿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母亲也把饭做好了,是简单的浆水面和咸菜。乡下人一到夏天,天气热吃浆水面降温,是夏天最理想的食物。吃完饭,下午她们又去拾地里落下的麦穗子,哪怕只有一两颗麦粒,她们也会捡起来,晚上照常割麦子。日子虽然辛苦,但山花知道,只要一家人齐心协力,总会迎来更好的生活。

接下来的日子里,山花和母亲依旧晚出早归,与那片麦田“奋战”。母亲的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山花的胳膊也晒得黝黑。有一天,在割麦子的间隙,山花坐在田埂上,望着不远处其他人家忙碌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想起了学校里的时光,曾经和同学们一起在教室里朗读课文,一起在操场上跳皮筋,那时的生活虽然简单,却充满了快乐。而现在,为了这三十亩小麦,她和母亲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

“妈,等忙完这阵,我还能回学校吗?”山花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又有些不确定,她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母亲停下手中的镰刀,直起腰,慢慢地走到山花身边,蹲下来,看着山花,眼中满是心疼,她摸了摸山花的头说:“花儿,只要你想,咱再难也供你上学。你有这份心,娘就高兴。到时候娘去跟你王老师说说,让你赶紧归队。”

山花用力地点点头,眼里泛起了泪光,她抱住母亲,哽咽着说:“妈,谢谢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更加努力,不辜负母亲的期望。

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村里的邻居们也偶尔会过来帮忙。张大伯是个热心肠,菊花爸他们看到山花家劳力不足,便主动过来帮着割了两天麦子。张大伯一边割着麦子,一边对山花母亲说:“他婶子,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大家都是一个村的,互相帮衬着,日子总能过得去。你看你家妮儿还小,你一个人也不容易。”

山花母亲感激不已,手里的镰刀也停了下来,连声道谢:“多亏了你们帮忙,不然我和妮儿还真不知道要忙到啥时候。这份情,我记在心里了,以后你们家有啥活儿,尽管叫我。”

割完麦子后,接踵而至的,便是用架子车将麦子拉回家的繁重劳作。家中养着的那头灰驴娃,此刻成了她们最得力的帮手。去往田里时,要经过一段上坡路,坡度虽说不上极为陡峭,可仅凭人力拉车,难度着实不小。灰驴娃被套上绳索,它微微弓起身子,粗壮的四肢稳稳地扎在地面上,鼻孔一张一合,喷涌出粗重的热气,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却又坚定有力地拉着车往坡上攀爬。山花和母亲也没闲着,母亲在一旁,一边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嘴里发出响亮而又充满节奏的吆喝声,指挥着灰驴娃的步伐,一边密切留意着车子的动向,防止出现意外;山花则在车后,双手用力推着车,身体前倾,额头的汗珠不断滚落,滴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没了踪影,竭尽全力帮着驴娃分担些许重量。历经一番努力,终于抵达了田里。母女俩望着那堆积如山的麦子捆,来不及喘口气,便立刻投身到装车的工作中。母亲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只见她动作麻利,先在车的前端整齐地摆放五个麦子捆,每一个都紧密相挨,不留一丝缝隙,仿佛它们本就是一体,紧密相连。紧接着,在车的后端也以同样的方式摆上五个。底层安置妥当后,母亲直起腰板,抬手擦了擦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麦糠沾在满是汗水的脸上,形成一道道污渍。她对着山花说道:“妮儿,装车这里面可有讲究,得压车心。”说着,便动手将麦子捆一左一右颠倒着摆放,用力将其压平,随后开始着手装第二层。母亲一边忙碌,一边耐心地给山花讲解:“你瞧,像这样装,车子才能稳稳当当的,一会儿拉起来才不容易翻车,咱可得小心着点儿。”

装完第二层时,车子已经高高隆起,继续往上装变得愈发困难。母亲抬头望了望,思索片刻后,对山花说:“妮儿,你是孩子,身子骨灵活,你爬到车上去装。”母亲站在地上,双手紧紧拉住麦子捆,使劲往上递,同时在下面仔细指挥:“轻点放,稍微往那边挪一挪,对对,就是这个位置。”山花也十分聪慧,很快就领会了母亲的意图,学着母亲之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摆弄着麦子捆。然而,毕竟她年纪小,力气不足,麦子捆总是难以挤得紧实。母亲在下面急得不行,不停地踮起脚尖,双手用力往上推着麦子捆,试图帮山花把它们摆放得更稳固、更紧实一些,额头上的皱纹因焦急而愈发明显。

就这样,她们齐心协力装了四层。母亲看着装得满满当当的车子,赶忙出声制止:“再不能装了,再多的话,你手上没那么大劲儿压紧,车子跑起来肯定会散架的,咱还是图个轻快,别给自己找麻烦。”随后,母亲转身拿起粗实的绳子,准备把麦子捆和架子车牢牢地捆绑在一起。母亲站在车下,双手紧紧拽住绳子,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每一块肌肉都因用力而紧绷着。山花则站在车子上面,紧紧拉着绳头子,全神贯注地听从母亲的指挥,配合着母亲的节奏,两人一上一下,默契协作。等绳子拉到足够紧时,母亲急促地喊道:“山花,压紧绳子,千万别松!”自己则迅速地将绳子一圈又一圈地缠绕、捆绑,动作熟练而又迅速,确保万无一失,每一个绳结都打得无比紧实。

可当她们满怀期待地准备试拉时,残酷的现实却给了她们当头一棒。尽管装的麦子捆相较于村里男人装的数量不算多,但车轱辘还是因为沉重的麦子捆,深深地陷入了松软的土地里。母女俩使出浑身解数,双手紧紧握住车辕,身体拼命往后仰,双脚用力蹬地,试图借助自身的重量和力量拉动车子,然而车子却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无奈之下,她们只能再次把希望寄托在灰驴娃身上,赶忙将它套上。

拉车的路途中有一段最为陡峭的小路,这段路堪称此次拉麦之旅中最大的难关。母亲毫不犹豫地站到车辕里面,双腿如同两根铁柱,用力地蹬着地面,每一步都仿佛要把坚硬的土地踏出一个个深深的脚印。她的双手紧紧握住车辕,身子微微前倾,背上的肌肉高高隆起,仿佛一座巍峨的小山,拼尽全力扛着这一架子车沉甸甸的麦子。母亲神色紧张,大声对山花喊道:“花儿,快来抬着车辕,咱们千万得小心,一步都不能出错!”山花急忙跑到车辕旁,双手用力抬起车辕,她的小脸憋得通红,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车子,不敢有丝毫懈怠。两人每迈出一步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车子,生怕稍有不慎,车就会翻倒。一旦翻车,麦粒子就会像散落的珠子一样,滚落一地,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段陡峭的小路,下了坡,来到了大路上。山花和母亲早已累得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如决堤的洪水,湿透了她们的衣衫,顺着脸颊、脖颈不停地往下流淌,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们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相互搀扶着,缓了好长一段时间。母亲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声音略带沙哑地说:“花儿,接下来你拉着,只要把车辕方向把握好,使劲往前跑就行。”

由于是下坡路段,山花双手紧紧握住车辕,刚一用力,就被车子巨大的冲力推着飞奔起来。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吓了一跳,但很快便稳住了心神,索性把车辕扬起来,整个人像一只轻盈的燕子,挂在车辕上,任由车子推着向前冲。她的头发在风中肆意飞舞,脸上洋溢着既紧张又兴奋的神情,有时只是脚尖轻轻点一下地面,寻求短暂的支撑和平衡,车子后面便会扬起一阵浓浓的黄土雾霾,仿佛一条黄色的巨龙,跟随着她们一路奔腾。那场景既惊险又刺激,仿佛一场扣人心弦的冒险。

到了家门口,又是一个陡坡横亘在眼前。山花拼尽全力,却无法独自将车子拉上去,只能无奈地停下,焦急地等待母亲赶来。母亲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赶到后,顾不上休息,赶忙把灰驴娃套上。在灰驴娃的奋力拉扯下,再加上母女俩在一旁齐心协力地帮忙,车子终于缓缓地爬上了陡坡,拉到了场里。她们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一捆一捆地卸下麦子捆,每卸下一捆,都仿佛卸下了一份沉重的负担。

就这样,日复一日,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田野,到傍晚的余晖渐渐消失在地平线,山花和母亲不辞辛劳,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于田间和家中。她们的身影在烈日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坚定。经过好几天的不懈努力,她们才终于把所有的麦子都安全地拉回了家,望着堆积在场院里的麦子,母女俩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

六月的骄阳像个大火球,炙烤着干裂的大地。田野里,小麦已经收割完腾出来的空地很多,一下子显得田野好开阔、扩大,阳光蒸腾起秋田谷物特有的焦香,混着泥土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

山花家的三十亩小麦已全部收割完毕。沉甸甸的麦捆码在场院里,一个个敦实饱满,像等待检阅的士兵,整齐地排列着。往年这个时候,总会请些乡亲来帮忙摞麦垛,可今年不同,麦收时节家家户户都忙得脚不沾地,这项最寻常的工序,竟成了摆在一家人面前的难题。

父亲揣着半包皱巴巴的香烟,在村里转了整整一天。见了人就递烟,脸上堆着讨好的笑,一遍遍说着“帮忙”“受累”的话。可得到的回应,不是“家里的麦子还在地里呢”,就是“实在抽不开身”,末了都是无奈的摇头。

快中午时,父亲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山花,喉头动了动,终是长叹一声:“女子,咱自己学着摞吧。你几个姐姐都会,眼下实在找不到人帮忙。唉,真是忙月各顾各,闲月亲戚多,谁也指望不上啊!”

山花望着父亲被晒得黝黑的脸庞,额角的汗珠还没干透,肩头被麦捆压出的红痕印在褪色的蓝布褂子上,格外显眼。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的脆生生:“爸,我学!”家里没有男劳力,她早就知道,自己必须顶上去。

次日中午,趁着阳光灼热把小麦晒干了的情况下,父亲就开始教山花摞麦垛。他先在场院空地上摆好麦坐子,将麦捆一个个立起来,围成规整的圆圈,像搭建城堡的地基。“小心些,上去试试。”父亲扶着最外层的麦捆,声音里满是鼓励。

山花攥紧洗得发白的衣角,深吸一口气,踩着麦捆的间隙往上爬。脚下的麦秸软乎乎的,微微下陷,让她心里一紧,险些失去平衡。她稳住身子,慢慢站直,低头能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在晨光里闪着银光。

母亲在下面用叉子奋力抛送麦捆,铁叉插进麦捆时发出“噗”的声响,每一次向上发力,都伴随着她粗重的喘息。“接着!”母亲喊一声,麦捆就带着风势朝山花飞来。山花咬着嘴唇,看准了伸手接住,麦芒顺着袖口钻进去,扎得手臂又痒又疼。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像撒了把盐,蛰得她忍不住眯起眼。

麦垛渐渐高过了麦坐子,父亲在下面仰头喊道:“该收顶了!每层要比下一层短些,慢慢往中间收!”

山花眯着眼,迎着越来越刺眼的阳光,仔细调整每捆麦子的角度,确保它们码得稳当。日头越升越高,晒得头皮发烫,她感觉头晕目眩,手指被粗糙的麦秸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渗出血珠,又被汗水腌得生疼。可她始终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麦垛摞好。

终于,麦垛顶端的麦头子完美交叠在一起,父亲提前用麦秸编好的麦顶被稳稳盖了上去。山花顺着搭在麦垛上的梯子慢慢爬下,脚一沾地就觉得腿肚子发软。她拿起长杆,一边敲打垛身松散的麦秸,一边回头望着眼前高大的麦垛——这座金灿灿的“小山”,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竟是自己和父母亲手堆成的。

其实从包产到户那年起,山花就跟着母亲在地里摸爬滚打。拉架子车时,她和姐姐们轮流在前面拉纤,肩膀勒出红印也不吭声;犁地时,跟着牛的节奏一步步往前挪,手心磨出茧子也咬牙坚持;碾场时,光着脚在滚烫的场地上翻麦子,脚心被烫得通红也不停歇。这些本该是男人干的重活,她和姐姐们样样都能上手。

山花母亲更是村里有名的能干人。早些年总有人说闲话,说她家“没男劳力,就得靠生产队养活”。母亲听了,啥也不说,只是更拼命了。为了争口气,她总是天不亮就下地,星星出来才回家,地里的活计做得又快又好。

看着自家地里年年丰收的庄稼,那些闲言碎语渐渐没了。村民们路过时,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啧啧称赞:“以前还瞧不上她们家,现在看看,妇道人家种的地,比爷们儿种的还好!”

山花望着麦垛顶端飘动的麦秸,风一吹,那金灿灿的颜色就晃得人眼晕。她抹了把脸上的汗,忽然觉得,这麦垛不仅堆着今年的收成,更堆着一家人不服输的劲儿。

场院里的麦垛终于摞成了尖,黄澄澄的麦摞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像座小山似的稳稳立着。这意味着,这一料庄稼算是真正落了袋,踏实得像压在粮囤底的陈米。麦秸被捆得结实,层层叠叠码起来,雨水渗不进,潮气浸不透,就这么等,等秋收彻底收尾,等农闲时节漫过门槛,等白露过后那最后一阵雨歇了,再拆开垛子,在晒场上铺开,用连枷打,用石碾碾,让麦粒从秸秆里蹦出来,跳进麻袋。

接下来的头等大事是犁地。庄稼人心里都揣着本账:一年的收成就看犁头深不深,土坷垃散不散。伏天里的日头最是毒辣,却偏是犁地的好时候。父亲总说,这时候把地翻过来,让日头把土晒得酥酥的,像发好的面,来年下了种,就跟撒了层农家肥似的,苗儿准能窜得老高。

于是,天不亮的时光就被犁地占满了。父亲是家里起得最早的,凌晨四点,窗外的星星还没褪尽,他就摸黑进了牛棚,给老黄牛添上新鲜的草料。草料是前几天铡好的,带着麦秸的清香,父亲用手拢了拢,看着牛大口嚼起来,才放心地直起身——牛得吃饱,犁地时才有力气,蹄子踩在地里才稳当。

山花和母亲几乎是跟着父亲的动静醒的。母亲披了件打补丁的褂子,摸出墙角的扁担和水桶,山花就拎着水瓢跟在后面。村子东头的那眼泉是十几户人家的命根子,早上的泉水最清,可要是起晚了,泉眼里的水混着泥沙涌出来,就得等晌午沉淀透了才能用。母女俩踩着露水往泉边去,沟崖下陆是滑溜溜的,母亲总攥着山花的手,“慢些走,别摔着。”

把水缸挑得满满当当,水面晃悠着晨光,母亲才拿出布袋,装上两个干硬的馍馍,又灌了一葫芦水。“走,下地了。”去地里的路不近,最沉的是那副铁步犁。铁犁头闪着冷光,犁杆是两公分厚的钢板,沉甸甸压在肩上,能把皮肉勒出红印子。山花试过一次,双手抱住犁杆,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架到肩上,刚走两步,就觉得肩膀像被刀割似的疼,眼前一阵阵发黑,脚步踉跄着像踩在棉花上。她拼命用手往上推犁杆,想减轻些重量,可那铁家伙纹丝不动,反倒勒得更紧了。

“妈,我替你扛会儿吧。”走了半路,山花看着母亲微微佝偻的背,忍不住开口。母亲擦了擦额头的汗,摇摇头:“不用,妈扛得动。你还长身子呢,压矮了咋整?”“就一小会儿,你歇歇。”山花坚持着,抢过犁杆架到肩上。才走了十几步,眼泪就忍不住涌了上来,不是疼的,是看着母亲站在原地喘气,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飘起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她觉得母亲扛着的不是犁,是一家人的日子,是压在肩上挪不开的命运。

到了地里,天刚蒙蒙亮,远处的山影还模模糊糊的。母亲让山花牵着牛绳,自己扶着犁头,“走嘞!”随着一声吆喝,老黄牛迈开蹄子,犁铧“吱呀”一声钻进土里,翻开一道深沟,带着湿气的泥土翻涌上来,散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等把地边犁顺了,母亲把犁交给山花,“你试试。”山花攥着犁杆,使劲往下压,可力气太小,犁铧总在地表打滑。老黄牛大概觉得轻松,突然加快了步子,山花跟不上,被地上的土坷垃一绊,手一松,犁头脱了手。牛拖着犁在地里疯跑起来,铁犁头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母亲在后面追,喊着“吁——吁——”,追了好几个来回,直到牛跑累了,才站在原地喘气。山花坐在地上,手心被磨出了红印,看着母亲扶着犁喘粗气,眼眶又红了。就这么练了好几天,她才总算能把犁头稳稳插进土里,跟着牛的步子往前走。

日子长了,山花和老黄牛竟处出了默契。犁地时,她把犁头插进土里,牛不用吆喝就知道往前走;到了地头,她刚把犁头提起来,牛就自动停下,转个身等着;等她把犁头重新按进土里,牛又稳稳地迈开步子。这牛不光会犁地,还能拉车。冬天往地里送粪时,父亲把架子车装得满满当当,牛套进车辕里,不用人赶,自己就沿着山路往前走。那山路窄得只能过一辆车,弯弯曲曲像条蛇,可牛走得稳稳的,从没翻过车。

山花毕竟还是个孩子,牛拉着粪车在前头走,她就在后面踢毽子。鸡毛毽子飞得老高,她追着踢,踢着踢着就看不见牛车了,才慌慌忙忙往前跑,追上了又接着踢。有时候玩得太疯,牛就站在原地等她,耷拉着脑袋啃两口路边的草。等她跑过来,红着脸解开车绳卸粪,卸完了就爬到车辕上,搂着牛脖子说:“走,回家。”往往到了村口的粪场,她已经靠着车辕睡着了,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父亲看见了,会笑着走过来,用粗糙的手拂拂她的头发,“我花儿要是个男娃,爹就省心喽。我花儿最聪明。”

谁也没想到,这牛原来是山花后来婆家的牛。像是冥冥中注定的,它就该陪着她。说起来,这牛的来历还有段故事。它原本是邻居家从川道亲戚那借来的,有次饮牛时,牛跑到山花家的菜园里啃菜,四姐急了,顺手抄起一把方头铁锹扔过去,没想到铁锹角正好戳进了牛眼睛里。牛瞎了一只眼,邻居家自然不要了,父亲没办法,把家里两头驴——家里那天头灰驴娃还是生产队分的母驴下的崽——把两头老驴卖掉,赔了钱,这牛就归了山花家。

后来山花嫁了人,每次回娘家,说起那头牛,总会愣半天神,眼眶慢慢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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