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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琴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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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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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坡上的山花》连载

第一十九章 整村推进打工史

山花把最后一捆丝线收进木匣时,指腹蹭过冰凉的匣沿,心里虽有不舍,却没半点含糊。先前做点小生意虽能赚些零钱,可总顾不上中午给工地上的丈夫老三送饭,更没法盯着孩子们午间温习功课。“娃的学习比啥都金贵。”她跟老三说这话时,正把粗布头巾往头上绾,边角掖得严严实实,“往后我跟你一起上工地,中午咱娘俩能凑着吃口热的,娃们回家也有人管。”

工地上从此多了个格外能扛活的女人。山花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在水泥堆和沙土堆间来回穿梭,每回弯腰搬砖,腰杆都挺得笔直,沉甸甸的砖块压在肩头,久而久之磨出深深的红痕,甚至泛出青紫,她却从不说疼。午休时,工友们要么靠着墙根打盹,要么蹲在阴凉处抽烟,她却总要绕着田埂走到学校墙外,踮着脚从砖墙的缝隙里往里望。看见大女儿巧巧举着小手回答老师的问题,小女儿抱着跳绳和同学追跑打闹,她紧绷的嘴角就会悄悄上扬,浑身的酸痛仿佛被山泉水冲过,清冽又甘甜,连手上的裂口都不那么刺痒了。

暮色漫过山脊,把天空染成淡橘色时,山花才摘下磨得发亮的劳保手套,从工服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她蹲在路边,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用铅笔歪歪扭扭地记下当天的见闻——东家给的凉馒头真顶饿,桂芳抬水泥时差点崴了脚,还有放学路上看见的那丛开得正旺的野菊花。铅笔尖在纸页上划过,留下沙沙的声响,像是在跟未来的自己对话。

正月十五的爆竹屑还倔强地趴在村口的土路上,被来往的脚步碾得细碎,却依旧透着点节日的余温。山花把那双破了好几个洞的劳保手套塞进工具箱,指尖摩挲着露出的线头,那线头乱糟糟的,像极了她心里千头万绪的牵绊。灶台边,那只掉了瓷的搪瓷缸里,冷掉的玉米糊结了层皱巴巴的油皮,她用铁勺轻轻刮下来,转身洒进鸡槽,几只母鸡立刻围了上来争抢。接着她拎起冒着热气的水壶,往老三的保温壶里灌粗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她却笑着用袖口抹了抹——只要孩子们能喝上热粥,丈夫能带上暖茶,这点热气算不得什么。

她每天早上四点半准时起床,灶房里很快就飘起馒头的香气。蒸屉掀开时,白蒙蒙的热气罩满屋子,三个孩子蜷缩在被窝里,借着从厨房透过来的微光背书。最小的女儿总爱捣蛋,背不了几句就忍不住出声,山花怕影响姐姐和弟弟,悄悄走过去,把手指在嘴上一竖,做出“嘘”的动作,眼睛里带着点嗔怪又满是温柔。小女儿立刻捂住嘴,吐了吐舌头,低头小声默读起来。

“二月二,龙抬头”的谚语刚在村口传开,山花就和老三、邻居桂芳两口子凑到一起,拍板接下了邻村的危房改造活。开工那天清晨五点,天空还蒙着一层灰蓝色的薄纱,霜雾把山路冻得硬邦邦的。两辆摩托车的车灯刺破黑暗,像四把利剑劈开沉寂的晨雾,车筐里的安全帽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一天的劳作奏响前奏。十五公里的山路覆着薄冰,摩托车行驶在上面,车轮时不时打滑,吓得人心里发紧。山花的膝盖紧紧抵着油箱,冻僵的脚趾在胶鞋里早已失去知觉,每骑到第三个弯道,她和桂芳就赶紧跳下车,蹲在路边用粗糙的手掌反复揉搓脚踝,呼出的白雾在路灯下聚成小小的云团,又渐渐消散在寒风里。

推开第一户人家的铁门时,山花下意识地把胶鞋在门槛上蹭了又蹭,生怕带进去一点泥土。女主人烫着卷发,手里捧着茶杯,往后退了半步,眼尾的眼线挑得老高,语气带着点嫌弃:“工具都放院子角落去,别把屋里的地板弄脏了。”山花缩了缩冻红的手指,抬头望了望屋里锃亮的吊顶,心里忽然想起自家堂屋那盏昏黄的灯泡——巧巧写作业时,总要把脸凑得很近,鼻尖几乎要贴上作业本。

不过也有暖人的时刻。有次在张大爷家干活,老人颤巍巍地掀开棉门帘,满屋子炭火的暖意立刻涌了出来:“快进来烤烤火,灶膛里的炭还热乎着呢!”铝壶在铁炉上咕嘟作响,张大爷给她们每人倒了杯热水,山花捧着裂了纹的搪瓷缸,热水顺着喉咙往下淌,暖到了心坎里,比过年时喝的米酒还甜。

村主任老李是大伙的主心骨,遇上难缠的东家,他就掏出皱巴巴的香烟,满脸堆笑地递过去:“王老板,您放心,咱这师傅都是老把式,保准把房子盖得结结实实,刮风下雨都不怕!”要是碰到抠门的东家,他也只能挠着头跟大伙叮嘱:“咱多备些馒头、方便面,凑活填饱肚子就行,活儿可得干好。”但多数人家都实在,上梁那天,刘婶宰了养了三年的老母鸡,炖了满满一大锅鸡汤,新蒸的馒头热气腾腾堆在桌上。她还把一条崭新的毛毯塞进山花怀里,摸着柔软的布料,听着刘婶说“师傅辛苦了”,山花的眼眶突然发热——这些年受的累,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值得。

她们盖的房子都是四米宽的两间房,一户人家十天左右就能盖成。四个人的小队伍,要干的活却不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可四个人齐心协力,干起活来反倒利索。桂芳两口子是出了名的能下苦,从不偷懒,山花干了这么多年活,从没服过谁,可对这两口子,她是真的甘拜下风。想起以前的搭档,她就一肚子气,那些人总耍小聪明,把重活累活都推给别人,自己躲在一边偷懒,到分钱时却一个子都少不了要。一起干活的女人都气不过,背地里骂:“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山花最看不起这种人,跟老三商量着干完那趟活就另搭合伙人,也多亏了老三憨厚老实,干活肯出力,不管跟谁搭档都让人放心,她们的活才从没断过。

盖房先得挖地基,要是在空地上盖还好,虽然土地碾压得结实,但用铁镐还能挖动;可要是拆了旧房再盖,地基里埋着的石头瓦块就难办了,一镐下去震得手发麻,有时还会崩到脚。地基挖好就该下底砖,老三和桂芳的男人是大工,负责砌墙,山花和桂芳当小工,专干那些苦活累活。和砂浆没有搅拌机,全靠人工,一袋水泥一百斤重,山花和桂芳两人抬着,腰弯得像张弓,脚步都打晃。山花的腰疼病,就是那时候抬水泥落下的病根,往后一累就疼得直不起腰。

把水泥和沙子用铁锹翻匀,放上水和成砂浆,再用灰车拉到墙根下,然后用铁锹端进灰兜,还要抱着砖头跑前跑后伺候大工砌墙,一天下来,两人的腿都肿了。地基砌好就开始绑下圈梁,她们俩蹲在地上绑钢筋,手指被钢筋磨得通红,老三和桂芳男人则忙着夹壳子板。接下来和混凝土才是真考验,三七墙的圈梁要用不少混凝土,两大奔奔车的沙子、石子,再加上十二袋水泥,得翻三遍才能搅拌均匀。山花和桂芳挥舞着铁锹,一下一下翻着,胳膊疼得像要断了,她就用自己头发搓的绳子绑在手腕上,稍微缓解点疼痛。混凝土和好后,她们要拉着灰车往圈梁壳子里倒,遇上地基高的,拉着灰车往上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挣得眼睛都发疼。

打好圈梁得等混凝土凝固,这期间她们就忙着往砌墙的地方转砖。怕拉砖师傅把砖下得太远,她们每回都给师傅递烟、买啤酒招待着,师傅也懂规矩,会把砖尽量倒在离墙近的地方,省了她们不少力气。大家都是为了多挣钱,互相帮衬着,干活也顺畅。

砌墙的时候,小工最苦,尤其是砌高架,山花和桂芳得踩着架子往上面扔砂浆,还要在高架上摆好砖头,时不时还要下来拉灰。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衣服,在后背留下像白云一样的盐渍。汗珠流进眼里,涩得生疼,她们也只能用沾满水泥的手背随便揉一揉,顾不上疼就接着干活。

炎夏三伏天,太阳像个大火球烤着大地,把一堵墙砌完,山花和桂芳浑身都湿透了,脸烫得能烙饼。实在热得难受,山花干脆抱起旁边的水管子,对着头就往下灌,凉水顺着头发往下淌,浇透了衣服,才算舒服点。老三在一旁急得大声喊叫:“不要这么浇!会着凉生病的!”山花却摆着手笑:“顾不了那么多了,先凉下来再说,不然真要中暑了!”浇完水,两人又赶紧跑到公路边的小卖部买雪糕,太阳把公路烤得冒热气,还带着点焦腥味,来往车辆煽起的风,就像蒸笼里的热气,吹得人更难受。有一天,山花热得头疼得厉害,眼前都发黑,几乎要中暑,晚上回家浑身僵直,挣扎着洗了澡,连做饭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想到孩子们还等着吃饭,她还是硬撑着做好了饭,自己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为了第二天能干活,她闭着眼睛往嘴里扒拉了几口,连饭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天亮时,她累得睁不开眼,可一想到孩子们的学费还没凑齐,就咬牙爬了起来,往工地赶。

一天半就能砌好一堵墙,接着就该打上圈梁,这活能让人脱掉一层皮。既要翻混凝土,又要往高架上一铁锹一铁锹地扔,每扔一下都得咬紧牙关使劲,扔两三下就气喘吁吁,胳膊疼腰疼,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连喘气都觉得费劲。打好上圈梁,她们又接着砌墙,然后是刮椽子,七十二根椽子再加上四根大梁,一天干下来,手上磨得全是血泡,有的血泡破了,钻心的疼,她们就用布条缠上,接着干。遇上讲究的东家,还得用砂纸把椽子打磨光滑,再涂刷油漆,手指头都磨得发亮。

一切就绪就该立木上梁,钉椽子、钉房檐、铺雨席,这些活虽然不算重,却格外费工,要是手脚不麻利,一天都干不完。上房泥也不轻松,一铁锹泥又重又粘,粘在铁锹上甩都甩不掉,胳膊疼得抬不起来,还得挣扎着往高架上扔。等房泥干了,就该抹墙面砂灰,这时候小工的活能轻快点,只要把砂浆搅拌均匀就行,一灰兜砂浆够大工抹好一阵子。可大工就累了,活还得细致,一天下来,老三和桂芳男人的手腕子疼得直呻唤,连端碗都费劲。

砂灰抹好,房泥干透,就该上瓦了。一沓琉璃瓦有七片,重三十斤左右,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尤其是在房顶上,既要稳住脚下的房面泥,又要抱紧瓦片,稍不留意就会踏坏雨席,或者打碎瓦片,到时候还得赔偿。上完一次瓦,山花浑身汗流浃背,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接下来,山花和老三负责瓦房,桂芳两口子抹白灰,她们还得往房顶上送泥、送砂浆。等瓦房完工,盖房子的大活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贴地板砖和墙面砖。山花和桂芳伺候得十分到位,两个大工只管专心贴砖,电切割机、切地板的推拉机,山花和桂芳都能熟练操作。男人只要说出尺寸,她们用米尺量好,很快就能切好。为了赶工期多挣钱,她们常常忙得脚不沾地。

有一次,山花和桂芳只顾着忙活,老三和桂芳男人故意开了个玩笑,要一块二十九厘米的墙面砖。她俩把一箱子墙面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一块二十九厘米的,急得满头大汗。山花突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咱这墙面砖总长才二十八厘米,哪来的二十九厘米!”等她俩反应过来,两个男人已经笑得前俯后仰,山花和桂芳也跟着笑起来,工地上的苦累,在这笑声里淡了不少。最后用混凝土打完台阶和房周围的护坡,一户人家的房子就算竣工了。

从二月二开工,到十月一送寒衣停工,她们整整干了一年,盖了四十二间房子。每天都是匆匆起床,迟迟归家,累得浑身散架,浑身的骨头都疼。下苦人的人生没有彩排,每天都是现场直播,她们累出了一身病,想去医院检查,可一想到要花钱,就又打消了念头。老三的话听得山花心里发酸:“一年累下来,咱俩就像跑长途的汽车,浑身都磨损严重,真要进大修厂,挣的那点钱还不够花。”没办法,她们只能买些止痛药,疼得厉害时就大把大把地吃,靠着这点药硬撑着。

这样又累又苦的活,她们一干就是十几年。眼看着孩子们渐渐长大,日子总算要熬出头了,可两人的身体也垮了,腰肌劳损、腰间盘突出,浑身的关节都疼,阴雨天更是难熬。但山花从没后悔过,她和老三累死累活,图的就是孩子们能好好学习,将来能走出山坳,不用再干这种卖力气的苦活。只要孩子们能有个好前程,她们受的这些罪,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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