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海大学附属医院介入科的夜,是被荧光灯漂白过的。
晚上十一点,住院总医师王海推开医生办公室的门,就看到李涛还趴在电脑前写病历,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专注的轮廓。
“两个肝癌,一个肝血管瘤……都处理完了。”李涛头也没抬,手指仍在键盘上飞舞,“生命体征平稳。”
王海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第一次单独值夜班,感觉怎么样?”
李涛这才抬起头,笑了笑:“如履薄冰。不过有王老师你坐镇,我心里有底。”
王海也笑了,露出一排白牙。他是医院的明星住院总,技术精湛,为人却没什么架子。
“有急事随时电话。”他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白大褂的下摆带起一阵风。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窗外有风渗入,带着初秋的凉意,吹散了李涛眉宇间的一丝疲惫。走廊尽头隐约传来病人平稳的鼾声,像夜的背景音,宣告着暂时的安宁。
后半夜果然平稳度过。李涛只在凌晨三点被叫起来处理了两个病人的发热和腹痛。他把办公室的凳子拼起来,和衣而卧,竟然一觉睡到了早晨七点。
洗漱,整理仪容。当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时,李涛已经精神焕发。病房区开始苏醒,漱口声、谈话声、餐车推过的轱辘声……各种声音交织成医院特有的“生活气息协奏曲”。
“李医生,早啊!”
“早,感觉好点了吗?”
穿过病房时,不时有病人和家属跟他打招呼,李涛一一微笑回应。他在早餐车买了米饭和油条,回到办公室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战斗——他一向讨厌拖沓。
早交班准备得很充分。他独自默念了一遍交班内容,又去病房快速巡视了一圈。
王海是第一个到的,听完李涛简洁清晰的汇报,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像个老手了。”
八点整,科室主任李建国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办公室。原本散落在各处的医生护士迅速如潮水般汇聚,有序地分列两侧。交班开始,李涛站在中间,汇报夜班情况,语言流畅,重点突出。李主任听着,不时微微颔首。
接下来是雷打不动的查房。李主任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一支白色的队伍,浩浩荡荡。查房是医疗工作的核心,是质量的生命线,也是年轻医生最好的课堂。
李涛手头的病人今天没有手术安排。这意味着,下了夜班,他理论上拥有了一段完整的、属于自己的时间。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去东海公园。
这个计划在他心里盘桓已久,却总被各种突发状况打断。今天,机会终于来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写完病程记录,几乎是“逃”出了科室大楼。医院外的空气带着阳光的味道,他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感觉自己像一只出笼的鸟。
根据手机北斗地图的指引,他跳上了一辆公交车。选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任由窗外的街景如电影胶片般流转——古老的骑楼,现代化的玻璃幕墙大厦,在建的工地塔吊……东海市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在眼前交织、蒙太奇般闪过。
他几乎要陶醉在这种难得的闲适里了。
然而,理想的丰满永远是为了衬托现实的骨感。
手机急促地响起,是王海。
“李涛,在哪?”王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但语速快了几分。
“在公交上,刚离开医院不远。”
“立刻回来。介入10间,大咯血,急诊,需要人手。”
“明白!”
没有犹豫,没有抱怨。李涛在下一站迅速下车,那个近在咫尺的公园被瞬间抛在脑后。
“没有比上班更有乐趣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抹了把脸,仿佛能擦去那一丝无奈的冷水。他拿出手机,呼叫网约车,锁定目标——东海大学附属医院。
司机是个老师傅,技术娴熟得像外科主任做解剖,选择最优的高架路线,车子如子弹般在车流中穿梭,又快又稳。李涛甚至想,如果医院的救护车都有这水平,抢救成功率说不定能再提几个点。
介入手术室,是医院里一个没有硝烟,却时刻与死神短兵相接的战场。
李涛小跑着穿过走廊,各个手术间门上的红灯亮着,门内是无声的厮杀,生命的接力棒在这里以秒为单位进行传递。
口罩、帽子、刷手、更衣。流程刻在肌肉记忆里。他推开介入手术室10间的大门。
眼前是熟悉的场景:病人已全麻,躺在DSA机下,呼吸机规律地鼓动着胸廓,监护仪上显示着生命的数据——血压在用去甲肾上腺素勉强维持在90/60mmHg,心率108次/分,血氧饱和度97%。
王海已经穿好手术衣,正在消毒铺巾。
“来了?”王海抬眼。
“来了。”李涛点头,迅速穿上铅衣、围脖、铅帽,戴上铅眼镜。厚重的防护服让他瞬间变成了一个“机械化战士”,唯有眼神,透过铅玻璃,变得更加锐利。
他利落地穿上手术衣,戴好手套,协助王海进行股动脉穿刺。导丝如游鱼般滑入血管,导管跟进,连接高压注射器……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
“停呼吸。”王海下令。
造影开始。屏幕上,血管的形态清晰显现。
“右侧支气管动脉显著增粗,远端分支紊乱,呈抱球状……有造影剂外溢……动脉期见肺动脉、肺静脉显影。”王海盯着屏幕,冷静地读片,“是巨大的支气管动脉-肺动静脉瘘。”
他继续操控导管,像一位耐心的猎手,寻找着其他可能的责任血管。果然,多支肋间动脉也参与了病灶的供血。
“瘘口不小,侧支循环也开放了。”王海一边操作,一边像在给李涛上课,“这种病人,栓塞必须彻底,所有供血动脉,一支都不能放过。”
李涛凝神看着。王海先用大颗粒明胶海绵试探性栓塞,密切观察着血氧饱和度的变化——这是判断栓塞是否影响正常肺组织的关键。确认安全后,再用更精细的PVA颗粒进行致密栓塞。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如同一位微雕艺术家。
李涛心里有个疑问:为什么王老师很少用弹簧圈来做加固栓塞?但他没问出口。现在不是提问的时候,战斗还在继续。
“李涛,”王海完成最后一支血管的造影,确认再无“漏网之鱼”,开口道,“压迫止血,交给你了。”
“明白。”李涛上前一步,接过重任。手指准确地按在穿刺点上,感受着股动脉强有力的搏动逐渐在指尖下变得平稳、有力。他默默地对这个尚未苏醒的病人送上祝福:希望你挺过去,希望你能再次自由地呼吸。
他熟练地加压包扎,再次确认足背动脉搏动良好。然后,向等候在旁的ICU护士详细交代术后注意事项。
病人还在麻醉状态,麻醉医生捏着复苏囊,ICU护士和家属推着病床,迅速而平稳地将病人送往重症监护室。
手术间的灯依然亮着。李涛活动了一下在厚重铅衣下有些僵硬的肩膀,耳边已经传来了护士的提醒:
“王医生,李医生,下一个,肝癌破裂出血,已经在等待区了。”
王海看向李涛,眼神里是信任,也是不容退缩的征召。
李涛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战斗,远未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