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四十分,李涛踏进医生办公室时,灵敏的职业嗅觉立刻捕捉到了空气中那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值班医生刘强面色沉郁,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仿佛在跟电子病历系统较劲。总住院王海斜靠在墙边的沙发上闭目养神,眉宇间锁着一道深深的沟壑,连白大褂都掩不住浑身的疲惫。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没人闲聊,只有键盘声和中央空调的低鸣在空气中振动。
李涛识趣地没多问,默默穿上白大褂,先去病房巡视了一圈。
八点整,晨交班准时开始。医护人员以李建国主任和雷丽护士长为中心围成一圈。刘强和值班护士站在中央,开始汇报。
“特别交班,”刘强的声音有些沙哑,像砂纸磨过喉咙,“昨晚六点半,科室收治一名晚期肝癌患者,由门诊肖鹏教授开具住院证。患者经消化内科李云教授推荐转入,刚从外院出院不久,身体状况极差,抬送入院。”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接诊后按常规给予吸氧、心电监护、补液支持,并完善相关检查。凌晨四点,家属突然呼救,立即启动抢救。心肺复苏、扩容、强心、升压……王总住院到场指挥,行诊断性腹穿,未抽出不凝血。”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抢救持续三十分钟,”刘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挫败,“心电图始终呈一条直线。家属……最终要求放弃抢救。”
覆盖白布,通知太平间。一条生命就这样在寂静的凌晨悄然逝去。
刘强交完班,依然难掩沮丧。这种突如其来的死亡,即使对医生来说,也每次都是沉重打击。
王海睁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强子,流程没错,我们都尽力了。”
李涛默默听着,心里泛起复杂的思绪。他低声对旁边的李燕说:“有时候我在想,如果遇上怎么都沟通不了的家属,这场景会不会更让人难受。”
李燕轻轻叹了口气:“是啊,秦伯益院士不是说过吗,医学的局限性是绝对的。咱们能做的,就是在局限里做到最好。”
查房时,李主任特意在那个空床前多停留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刘强的肩膀。
例行查房结束后,办公室恢复了往日的忙碌。李主任迅速布置了当天的手术计划。王海走到黑板前,用粉笔清晰地写下手术安排,笔触有力。
“今天重点关注术后病人,”王海转身,目光扫过众人,“老病人按常规处理。李涛,你那台肝癌介入,术前谈话做好了吗?”
“谈了,王总。患者和家属情绪还算稳定,就是……”李涛顿了顿,“戒酒这事儿,估计是场硬仗。”
李涛今天的患者叫宋大成,来自本省一个以白酒闻名的小城,是当地一家公司的老板。
术前谈话时,李涛特意请来了宋大成的妻子。这位面容憔悴的中年女子说起丈夫的饮酒史,满脸无奈。
“李医生,不是没劝过,”她苦笑着,“他那个脾气,谁说都没用。有次喝多了回来,抱着我说:‘老婆,烟我可以戒,就这么一点爱好了,你就成全我吧……’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她叹了口气:“这些年,他那些酒友一个个都查出毛病,糖尿病、痛风、冠心病……饭前打胰岛素,吃饭要称重量。就他,还笑人家是‘老戏骨’,说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李涛忍不住摇头:“这‘戏’代价可不小啊。”
宋妻连连点头,眼中却藏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走向手术室的路上,李涛透过走廊窗户,看到楼下花园里几个康复期的病人在散步。他想起那个凌晨悄然离世的肝癌患者,又想起即将接受手术的宋大成。
李燕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轻声说:“涛哥,想什么呢?”
“在想医学的边界在哪里,”李涛指了指楼下,“也在想,咱们这些‘铅衣战士’,除了做手术,还能做点什么。”
李燕笑了:“能做的多着呢!治病,更要治心。走吧,战士,下一场战斗等着呢。”
宋大成的故事
宋大成这辈子最烦的就是体检。
自从年轻时那次入职体检后,公司安排的所有体检他一次都没去过。不是把体检单退了,就是转手送给了下属。作为曾经篮球场上横冲直撞的“坦克”,他对自己这副身板有着绝对的自信——直到身体开始发出警报。
先是莫名其妙地消瘦,右侧上腹部时不时隐隐作痛。最让他不安的是酒量——曾经千杯不醉的他,现在连个段位低他几级的对手都喝不过。上次和老友聚会,他竟当场吐得一塌糊涂。
“老宋,你这什么情况?这点酒就浪费粮食了?”发小老李半开玩笑地拍着他的背。
“老了,兄弟……岁月不饶人啊。”他抱着老李的肩膀,语无伦次,心里却第一次感到了恐慌。
他偷偷去了家小医院,特意挂了个头发花白的老专家的号。医生问了情况,开了肝胆超声。
检查室里,年轻的超声医生在他肚皮上涂上冰凉的耦合剂。当探头滑过肝区时,姑娘的眉头微微蹙起,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检查做完了,”姑娘递给他几张纸巾,“等二十分钟,让家属来取报告。”
“家属?”宋大成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好,知道了。”
整理衣服时,他感觉双腿发软,差点没站稳。扶着墙定了定神,他才慢慢走出去。过道上没人,这让他松了口气——要是被熟人看见,这脸就丢大了。
在候诊区坐了二十分钟,他做了无数心理建设。最后心一横,决定自己去取报告——在这个城市,还没有他宋大成办不了的事。
敲门进去,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医生抬头问:“宋大成的家属来了吗?”
“我就是。”宋大成强作镇定。
报告出奇顺利地到手了。他一路小跑到医院花园的僻静处,展开报告单:肝右叶巨大占位性病变,考虑巨块型肝ca。建议进一步完善上腹部CT增强扫描。
“ca”——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英文缩写,像一记重锤砸在胸口。
“不可能!”他低声嘶吼,一把将报告单撕得粉碎,狠狠踩了几脚,“这什么破医院,水平不行!”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打电话给司机:“小刘,来接我,去东海大学附属医院旁边的夜来香大酒店。有个十八年没见的老同学等着。”
到了酒店,他让司机空车返回,嘱咐不要告诉任何人。小刘狐疑地离开了,大概以为老板是来会老情人的。
等车一走,宋大成立即退房,转身走进了隔壁的东海大学附属医院。
挂号处人山人海。他一边排队,一边忍受着周围的各种气味和喧嚣,强忍着找关系插队的冲动。每一步挪动都让他焦躁不安——这让他想起了当年带儿子去世博会排沙特馆,整整五个小时,就为看那个所谓的“月亮船”。
可那次是好奇,这次是恐惧!
好不容易挂上肝胆外科的专家号,候诊区依然人满为患。他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病人,更不愿接受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宋大成。”叫号系统终于喊到他的名字。
接诊的医生四十多岁,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他的身体。常规问诊后,医生让他躺上检查床。
翻眼睑、叩诊、听心音、触诊腹部……医生的手在右上腹某个位置多停留了几秒,宋大成的心也跟着停了一拍。
“做过什么检查吗?”医生问。
“没有。”宋大成摇头如拨浪鼓——绝不能让医生知道那份已经被他撕碎的超声报告。
医生开了肝胆超声、血常规和肝功能检查。
新一轮的排队开始了。当超声报告出来时,他看到“肝右叶8段混杂稍回声结节灶,考虑肝占位性病变”的字样,反而异常平静——就像等待已久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
宋大成终于认命了。病魔的火力已经锁定了他,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既然躲不过,那就争取最好的结果。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喂,老婆……我可能得住院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妻子努力保持镇定的声音:“老宋,别怕,有病咱们就治。你在哪儿?我马上过来。”
挂掉电话,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场仗,他必须打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