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寒冬,军区指挥部接到日军扫荡急报。
周铁虎一拳砸在桌上:“给老子一个连,老子把鬼子头拧下来!”
李长河却盯着地图沉默:“十倍兵力,上去就是送死。”
两人最终咬破手指,在生死状按下血印:“人在阵地在!”
全连雪夜奔袭四十里,抢占金陵寺高地。
刺刀见红杀光伪军巡逻队,冲上山顶却见灯火通明。
残破大殿里,十几个和尚颤抖着举起热水:“长官……喝口热的吧?”
周铁虎的指北针滴着血,玻璃罩下指针死死指着东北方向。
雪,不是落下来的,是被风从地上重新卷起来,再恶狠狠地砸向人间。1943年这个腊月,天漏了窟窿,泼下的不是水,是彻骨的寒刀。风在屋外咆哮,像无数濒死的野兽在用最后的气力啃咬着这座孤零零的、被临时征用的祠堂——晋察冀军区第三分区的指挥部。
祠堂里,空气是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肺叶上。几盏马灯挂在粗大的房梁上,光线昏黄、摇曳,勉强撕开浓重的黑暗,却把那些围在巨大木桌旁的人影,投射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扭曲、放大,如同鬼魅。木桌中央,一张摊开的作战地图被马灯的光晕笼罩着,成了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的重心。
地图上,代表日军的蓝色箭头,像一群贪婪的、张牙舞爪的毒虫,从东北、正东、东南三个方向,狠狠地刺向地图中心一个被红色铅笔用力圈出来的点——黑石峪。那点红,在周围一片冷酷的蓝色浪潮包围下,显得如此渺小、脆弱,像一滴随时会被抹去的血珠。
“啪!”
一声脆响,撕裂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一个年轻的参谋,脸色惨白如纸,握着一份刚译出的电报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那薄薄的纸片,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拿捏不住。
“报……报告!”参谋的声音干涩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刚截获……日军第110师团坂田联队主力……纠集伪军第七混成旅……正……正兵分三路,直扑黑石峪!先锋……已过……过野狐岭!”
最后那个地名,像一枚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所有人的耳膜。
“兵力!”一个低沉、沙哑,却带着钢铁般硬度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站在地图正北面的男人,军装洗得发白,肩膀宽阔,背脊挺得如同永不弯曲的山梁。他叫周铁虎,三营营长。他的目光,鹰隼般锐利,死死钉在地图上那一片令人心悸的蓝色上,仿佛要穿透纸张,看清那些毒虫狰狞的口器。
参谋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初步……初步判断,日军……主力步骑炮约……约两千五百!伪军……两千!总……总兵力……四千五以上!”他说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手一松,那张承载着绝望的电报纸,无声地飘落在地。
“四千五?”一个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冷硬。说话的是李长河,教导员。他身形比周铁虎略瘦削,脸上线条深刻,眉头紧锁,形成一个化不开的“川”字。他没有看电报,目光仿佛黏在了地图上那代表黑石峪的红圈上,声音里淬着冰,“黑石峪……只有一个区小队,加上民兵,撑死了两百条枪。老弱妇孺……近三千口子,全挤在峪里……撤都来不及撤。”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周铁虎那张因愤怒和焦灼而绷紧的脸,又扫过指挥部里每一张写满惊惶和绝望的面孔:“我们最近的部队在哪?三营!我们三营在李家坡休整!离黑石峪直线距离……四十里!四十里雪窝子!赶过去要多久?鬼子机械化开进,留给黑石峪的时间……有几个钟头?”
他猛地一拳,砸在地图边缘。不是周铁虎那种火山爆发般的宣泄,是压抑到极致的闷响,沉重得让整张桌子都震动了一下。
“十倍!”李长河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的火星,“十倍还多的兵力!火力是天壤之别!我们拿什么挡?拿什么救?拿战士们的命去填那个无底洞吗?!”他猛地转向沉默如铁的周铁虎,眼神里是逼问,也是某种深沉的痛苦,“老周!你告诉我,怎么填?!”
祠堂里落针可闻。只有屋外狂风的嘶吼,一阵紧过一阵,撞击着腐朽的门窗,发出呜呜的悲鸣。那风声,像是无数黑石峪百姓绝望的哭喊,从地图上那个小小的红圈里钻出来,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钻进每个人的心里。
周铁虎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李长河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焦灼的心上。十倍兵力!四千五百条武装到牙齿的豺狼!这个冰冷的数字,像一桶混着冰碴的雪水,兜头浇下,瞬间将他胸中那团焚心的烈火浇熄了大半。他眼前甚至短暂地晃过李家坡休整时,战士们疲惫却带着希望的脸,那些年轻的面孔……
然而,下一刻,另一种画面粗暴地撕碎了这短暂的动摇——是黑石峪!是那山沟沟里祖祖辈辈刨食的乡亲!是王大爷那张沟壑纵横、永远挂着憨厚笑容的脸,是张大娘塞给过路小战士的、带着体温的窝头,是那些拖着鼻涕、追着队伍喊“八路叔叔”的娃娃们!此刻,他们正挤在简陋的窑洞里,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代表着死亡的枪炮声,眼神里该是何等的恐惧和绝望!
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怒气,猛地从丹田直冲头顶!什么十倍!什么填无底洞!去他妈的!
“啪!”
周铁虎布满老茧的大手,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拍在桌面上!那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马灯疯狂跳动,灯油泼溅出来,在昏黄的光晕里划出几道短暂的火星。他猛地挺直了腰杆,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绷紧了,肩背的线条瞬间化作一块块棱角分明的铁疙瘩。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盘踞的怒龙,一直延伸到额角,突突地狂跳着。
他双目赤红,像两团烧红的炭火,死死地、几乎是带着一种疯狂的凶悍,瞪向李长河。那眼神,不再是看同生共死的战友,而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准备用獠牙和利爪撕碎一切的猛兽。
“李长河!”周铁虎的声音炸雷般响起,震得祠堂的梁柱都在嗡嗡作响,盖过了外面的风雪,“你他妈给老子听好了!老子不管它是十倍还是二十倍!黑石峪三千条人命!那是我们的人!是拿小米养活了咱们队伍的人!是爹!是娘!是兄弟姊妹!”
他猛地抬手,食指如同出鞘的刺刀,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狠狠戳向地图上那个被蓝色毒虫包围的、小小的红圈——黑石峪。指尖因为巨大的力量而微微颤抖。
“给老子一个连!”周铁虎的吼声带着一种撕裂喉咙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深处喷出的血块,“就一个连!老子把三连给你拉出来!老子带着他们上!老子拼光了这身骨头,也要把鬼子头拧下来!挂到黑石峪的村口!让狗日的看看,谁他妈敢动咱的人一根汗毛!”
唾沫星子随着他狂暴的怒吼飞溅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风雪的冰冷,每一次呼气都喷出滚烫的怒火。他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炽热的岩浆在他身体里奔涌咆哮,随时可能冲破那层名为理智的薄壳,将周围的一切连同他自己都彻底焚毁!
“拧下来?拿什么拧?拿你周铁虎的脑袋去撞鬼子的坦克吗?!”
李长河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冰冷地刺破了周铁虎那狂暴的怒焰。他一步踏前,瘦削的身体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竟也拉出一道决绝的阴影,与周铁虎那山岳般的身躯针锋相对。
“老周!你看清楚!”李长河的手掌“啪”的一声重重拍在地图上那片令人窒息的蓝色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看清楚!这是坂田联队!甲种师团的王牌!不是以前那些下乡抢粮的伪军杂碎!他们有重炮!有骑兵!有装甲车!我们呢?我们三连满打满算一百三十七条枪!机枪?就那三挺老掉牙的捷克式!掷弹筒?只有两门!弹药?每个人兜里能凑出三十发子弹,就算你周铁虎烧了高香!”
他的手指猛地收紧,几乎要将地图上的那片蓝色攥碎,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毫不退缩地迎向周铁虎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必须保持最后一丝清醒的疯狂。
“四十里雪原!零下二十度!跑过去,人还能剩下几成战斗力?就算让你跑到了,在黑石峪那个光秃秃的山口子,没有预设阵地,没有纵深!我们拿什么挡?拿战士们的血肉去硬顶鬼子的钢铁洪流吗?”李长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血沫,“那不是打仗!那是自杀!是白白送掉整个三连!是让一百三十七条好汉,去给黑石峪……陪葬!”
“陪葬”两个字,如同两块冰冷的巨石,轰然砸在祠堂死寂的空气里,也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几个年轻的参谋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两道激烈碰撞的目光。
祠堂里只剩下屋外风雪更加凄厉的呜咽。那声音,此刻听来,仿佛无数冤魂在旷野里徘徊哭号。周铁虎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里,狂暴的火焰在李长河那冰冷如铁的“陪葬”二字砸下时,猛地一滞。那火焰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挣扎、撕裂。
他看到了。不是地图上冰冷的蓝线和红圈,是活生生的画面,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脑海——
是李家坡休整点,那些在雪地里摔打、在寒风中练刺杀的年轻面孔。小山东王栓柱,才十七岁,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总缠着他讲打鬼子的故事。老班长赵大锤,沉默得像块石头,总把省下的半个窝头塞给伤员。还有一排长张猛子,他刚娶了媳妇,兜里还揣着半块舍不得吃的喜糖……一张张鲜活的脸,在周铁虎眼前飞速闪过,带着汗水和尘土的气息,带着年轻的生命力。他们叫他“营长”,把命交给他!
去黑石峪?那光秃秃的山口子,在重炮和装甲车面前,就是一片赤裸的屠宰场!一百三十七条命……填进去,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溅不起来!他周铁虎可以死,死一百次都不眨眼!可他有什么权力,拖着这些把命交给他的兄弟,去填那个注定填不满的血窟窿?!
李长河的话,像冰锥,刺穿了他愤怒的铠甲,把里面那血淋淋的责任和恐惧,彻底暴露在祠堂昏黄的灯光下。
周铁虎高大的身躯,第一次,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赤红的眼睛里,狂暴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他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那山岳般的脊梁,似乎也微微佝偻了下去。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马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风雪不知疲倦的嘶吼。那嘶吼,此刻听来,像是黑石峪方向传来的、绝望的挽歌。
“那……”周铁虎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生铁,每一个字都吐得无比艰难,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软弱,“那就……眼睁睁看着?看着鬼子……屠了黑石峪?看着三千多口子……像牲口一样被……被……”后面的话,他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烧红的炭,怎么也说不出来。那双曾经燃烧着无畏火焰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水汽,视线模糊地投向李长河,那目光里,只剩下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最后一丝近乎乞求的询问。
李长河没有立刻回答。他猛地闭上了眼,胸膛深深起伏了一下,像是在积蓄最后的力量,也像是在压抑某种即将冲破堤防的情绪。再睁开时,那双总是冷静、锐利如刀的眼睛,竟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底深处,是同样深沉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自己洗得发白的军装左胸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薄薄的小本子,封皮是粗糙的、被磨得起了毛边的土黄色纸张。本子边缘卷曲着,沾着几点深褐色的印记,像是早已干涸的陈旧血迹。整个指挥部的人,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落在这本毫不起眼的小本子上,空气仿佛凝成了冰。
李长河的手指有些颤抖,但他还是稳稳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将那小本子放在了桌面上,就放在那张被蓝红两色分割的地图旁边。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瞳孔骤缩的动作——他猛地抬起右手,毫不犹豫地张开嘴,对着自己左手的大拇指,狠狠地咬了下去!
“咯嘣!”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脆响,在死寂的祠堂里显得异常清晰。殷红的血珠,瞬间从他被咬破的指腹涌出,如同熟透的石榴籽,饱满、刺目。他没有丝毫停顿,沾着血的手指,带着一股惨烈的、不容置疑的气势,重重地按在了那个小本子空白的扉页上!
一个猩红的、边缘还带着湿润血痕的指印,赫然印在了粗糙的纸页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绝望的血花。
“人在……”李长河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在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祠堂的墙壁上,也砸在每个人的心上,“阵地在!”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看地图,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疯狂,钉在周铁虎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退缩,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燃烧到生命尽头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周铁虎浑身剧震!他看着那本摊开的、染血的册子,看着那个刚刚印上去的、还带着生命热度的血指印,看着李长河那双决绝到近乎疯狂的眼睛。一股电流般的战栗,瞬间从尾椎骨直冲头顶!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权衡,在李长河那“人在阵地在”四个血字面前,被彻底碾得粉碎!
一股更原始、更狂暴的力量,混合着巨大的悲怆和一种被点燃的、近乎神圣的疯狂,轰然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堤坝!
“操!”
周铁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不再有任何言语。他猛地撸起自己同样洗得发白的右臂袖子,露出结实黝黑的小臂。他甚至没有去咬,只是猛地攥紧拳头,让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再张开时,掌心的皮肉已经被他自己生生抠破,鲜血顺着掌纹迅速流淌下来。
他看也没看那本摊开的册子,只是将沾满自己热血的手掌,带着千钧之力,带着一种要把灵魂都烙印上去的决绝,狠狠地、一掌拍在了李铁河刚刚按下的那个血指印旁边!
“啪!”
一声更加沉闷、更加响亮的拍击声。一个更大、更模糊、边缘血丝淋漓的掌印,覆盖了旁边那指印的一部分,两个血印紧密地挨在一起,不分彼此,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浓烈的血腥气。
“人在阵地在!”周铁虎的吼声,如同受伤雄狮最后的咆哮,充满了血腥味和玉石俱焚的狂野,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祠堂里,死寂被彻底打破。几个年轻的参谋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抬手捂住了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几个警卫战士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手指紧紧攥住了冰冷的枪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里交织着巨大的震撼和一种被点燃的、同样炽烈的悲壮。
风雪的嘶吼,仿佛在这一刻被这祠堂里升腾起的惨烈血气短暂地压了下去。
“三连!”周铁虎猛地转身,不再看那血淋淋的生死状,不再看李长河,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探照灯,扫过指挥部里每一个被震撼得僵住的身影,声音炸雷般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紧急集合!全副武装!五分钟!给老子动起来!”
命令如同惊雷炸响,死寂的祠堂瞬间被点燃!凝固的空气被撕开一道炽热的裂口。
“是!”几个参谋和警卫战士几乎是吼着应声,身体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猛地弹起。椅子腿在粗糙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摩擦声。脚步声急促、混乱,却又带着一种被血誓点燃的、近乎狂热的韵律,冲向门外,冲向那片正被暴风雪蹂躏的黑暗。
“通讯员!”李长河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冷静得可怕,与刚才按血印时的决绝判若两人。他一把抓起桌角那部沾满油污的野战电话机摇柄,用力摇动,另一只手已经抓起了听筒,语速快得像爆豆子,“接三连驻地李家坡!命令:全连紧急集合!一级战斗准备!抛弃所有非战斗辎重!只带武器弹药、急救包、三天干粮!重复!只带武器弹药、急救包、三天干粮!五分钟!我要看到他们站在风雪里!”
“是!教导员!”一个瘦小的通讯员猛地立正,抓起记录本和铅笔,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飞快地记录着每一个字。
周铁虎已经大步流星地冲到了祠堂门口。他猛地拉开那扇沉重的、被风雪不断撞击的木门。
“呼——!”
一股混合着雪粒和冰刀的狂风,如同等待已久的猛兽,狂啸着扑了进来,瞬间灌满了整个祠堂。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狠狠抽打在周铁虎的脸上、身上,军装的衣角被吹得猎猎作响。门外,是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只有狂风卷起的雪尘在微弱的天光下翻滚,如同白色的恶魔在狂舞。
周铁虎像一尊铁铸的门神,矗立在狂风暴雪之中,任凭风雪抽打,纹丝不动。他深吸了一口这冰寒刺骨的空气,胸腔里那团被血誓点燃的火焰,似乎燃烧得更加猛烈。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再次扫过祠堂内。
“警卫班!”他一声暴喝,声音穿透风雪的嘶鸣,“去库房!把所有的炸药包、手榴弹、地雷,全他妈给老子搬出来!给三连带上!告诉他们,省着点用,用完了,就用刺刀!用牙齿!”
“是!营长!”几个警卫战士吼声应命,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冲向祠堂后侧的临时库房方向,身影迅速被翻卷的雪幕吞噬。
祠堂内,只剩下李长河和那个守着电话的通讯员。摇柄转动的声音单调而急促,电话线在狂风的拉扯下发出危险的绷紧声。李长河一手紧握着听筒,另一只手按在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指节泛白,仿佛要将桌面抠穿。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外周铁虎那在风雪中岿然不动的背影,那背影在混沌的雪幕里,显得如此孤绝,却又带着一种即将撞向悬崖的、悲壮的坚定。
一种冰冷的、混杂着巨大牺牲预感的沉重,如同祠堂外那无边的黑夜,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雪,疯了。不是飘落,是被狂暴的北风从地上卷起,再狠狠砸向大地。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铅灰色,只有狂风永无休止的嘶吼,像亿万头恶狼在旷野中嗥叫。
李家坡,这个小小的、被临时用作休整的破败村落,此刻如同沸腾的蚁巢。三连一百三十七条汉子,在周铁虎那一声炸雷般的命令下,从冰冷的土炕上、从残破的屋檐下、从积雪覆盖的草垛里,猛地弹射出来。
没有多余的命令,没有鼓动的口号。只有一片铁器碰撞的冰冷脆响,急促到窒息的喘息,还有军靴踩踏冻土和积雪发出的、沉闷而密集的“噗噗”声。人影在翻卷的雪幕中晃动,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又被血誓点燃的沉默的疯狂。
“快!快!动作快!”一排长张猛子的吼声在风雪中显得异常尖利,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用枪托粗暴地撞开挡路的战士,“扔了!把狗日的破锅烂碗都给老子扔了!只要枪!只要子弹!还有干粮!快!”
一个抱着口小铁锅的新兵被他撞得一个趔趄,锅“哐当”一声掉在冻硬的雪地上。新兵下意识地想去捡,张猛子已经一脚将铁锅踢飞,铁锅在雪地里翻滚着,发出刺耳的噪音。“你他妈要锅还是要命?!背上你的枪!跟上!”
新兵被吼得一哆嗦,猛地抓起靠在墙边的步枪,手忙脚乱地往肩上挎。冰冷的枪身瞬间吸走了他掌心的温度,冻得他一个激灵。
“栓柱!小山东!你他娘的磨蹭啥呢!”张猛子又冲向了另一个身影。那是王栓柱,才十七岁,脸上还带着稚气,此刻正笨拙地用牙齿咬开一个冻得梆硬的干粮袋口子,试图把里面的炒面往怀里塞。
“排长……俺……俺娘说……”王栓柱的声音带着哭腔,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说你娘个头!”张猛子劈手夺过那袋子,粗暴地塞进王栓柱敞开的棉袄里,冰凉的袋子贴着少年单薄的胸膛,冻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塞怀里!用你身子暖着!走!”他狠狠推了王栓柱一把。
周铁虎和李长河几乎是同时冲到集结点的。三连的战士们,像一群被风雪雕刻出来的灰色雕像,已经无声地列成了几排。没有整齐划一的队列,每个人都背着沉重的步枪,胸前挂满了手榴弹袋和干粮袋,腰间插着刺刀,背上捆着炸药包或地雷。沉重的负荷压得他们微微弓着腰,厚厚的棉帽和围巾裹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双眼睛。那些眼睛里,没有了平日休整时的轻松或疲惫,只剩下一种被风雪冻住的、近乎麻木的凝重,还有深处那一点被血誓点燃的、不肯熄灭的火星。
风雪抽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发出啪啪的声响。眉毛、睫毛、帽檐上,迅速凝结起一层厚厚的白霜。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在狂风的间隙里,汇成一片低沉而危险的嗡鸣。
周铁虎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刺刀,缓缓扫过每一张被风霜模糊的脸。没有停留,没有多余的言语。他猛地一挥手,动作决绝得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出发!”
两个字,如同两块砸进冰面的石头,瞬间沉没在风雪的咆哮里。
没有激昂的动员,没有悲壮的告别。一百三十七条身影,像一群沉默的幽灵,一头扎进了眼前那片无边无际的、翻滚着死亡气息的白色混沌之中。
雪,深可及膝。一脚下去,冰冷的雪沫立刻灌满裤腿,寒气像毒蛇一样顺着小腿往上爬。每一步,都像是在粘稠的泥沼中跋涉,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才能把腿从雪窝里拔出来。风,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钻进来,撕咬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雪粒打在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沙砾,生疼。
队伍像一条在白色巨浪中艰难蠕动的黑色长蛇。最前面是周铁虎和李长河,两人并排,用身体硬生生在没膝的积雪中趟开一条狭窄的通道。后面的人,踩着前面人留下的、迅速被风雪填平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沉重的装备压得肩膀生疼,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气都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和肺叶。
“跟上!跟上!别掉队!”张猛子的声音在队伍中断断续续地嘶吼着,很快就被风雪撕碎。他像一条鞭子,不停地在队伍侧翼来回奔跑、推搡,用枪托顶着体力不支的战士的后腰,把滑倒的人从雪窝里粗暴地拽起来。
“排……排长……俺……俺不行了……”一个新兵,脸色青紫,嘴唇乌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鸣,脚步踉跄得厉害,眼看就要扑倒在雪地里。
张猛子一个箭步冲过去,二话不说,一把扯下那新兵肩上沉重的弹药箱,甩到自己背上,同时狠狠一巴掌拍在新兵的后背上,力道大得几乎把他拍倒:“放你娘的屁!这才到哪儿!想想黑石峪!想想你爹娘!给老子挺直了!走!”他推着新兵,几乎是拖着他往前挪。
王栓柱走在队伍中间,瘦小的身体在沉重的装备和没膝的深雪里挣扎。他感觉自己的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两条腿像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都重若千钧。棉袄里的炒面袋子被汗水浸湿,又冻成了冰疙瘩,硌得胸口生疼。他想哭,眼泪刚涌出来,就被寒风冻在了睫毛上。
忽然,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背上的步枪背带,用力往上提了提,帮他分担了一部分重量。王栓柱扭头,是旁边沉默的老班长赵大锤。老班长脸上结满了白霜,看不清表情,只对他微微点了下头,那眼神里,是一种无声的鼓励和支撑。
王栓柱鼻子一酸,猛地咬紧了牙关,把快要溢出来的呜咽咽了回去,用尽全身力气,跟着那只手传递过来的力量,迈开脚步。冰冷的枪身紧贴着后背,那钢铁的触感和老班长手上传来的温度,形成一种奇异的支撑。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风雪,只有脚下无尽的、深可没膝的雪原。队伍在沉默中艰难地蠕动,每一次抬脚,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骨骼不堪重负的轻微呻吟。体力像沙漏里的沙子,在刺骨的严寒和沉重的负荷下,飞速地流逝。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队伍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拉得更长。掉队的人开始增多。李长河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他凑近周铁虎,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老周……这样不行!太慢了!体力消耗太大!到不了地方人就垮了!”
周铁虎的脸被风雪抽打得一片青紫,嘴唇干裂出血口子。他停下脚步,猛地一挥手,动作如同斩断乱麻。
“停下!原地休整!五分钟!”他的吼声在风雪中炸开,“解开绑腿!把裤腿扎紧!快!”
命令如同甘霖。队伍瞬间停了下来,像一群濒临力竭的野兽,在雪地里或坐或跪,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白色的雾气在口鼻前喷涌。没有人说话,只有一片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战士们迅速解开小腿上早已被雪水浸透、冻得硬邦邦的绑腿布条。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裤腿,冻得人一个激灵。他们飞快地把裤腿扎紧,塞进高帮的棉鞋里,再用冻得麻木的手指,笨拙地重新缠上绑腿,尽量扎紧,防止更多的雪灌入。这短暂的休整,每一秒都弥足珍贵。有人掏出怀里的干粮袋,抓起一把冰冷的炒面塞进嘴里,用唾沫艰难地往下咽。有人拿出水壶,晃了晃,里面早已冻成了冰坨子,只能无奈地放下。
王栓柱瘫坐在雪地里,感觉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学着别人的样子解开绑腿,冰冷的空气让他小腿的肌肉一阵抽搐。他掏出炒面袋,刚抓了一把,一阵狂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手里的炒面撒了一地。他心疼地看着雪地里那点珍贵的粮食,眼圈又红了。
一只冻得通红、裂着口子的手伸了过来,递给他一块硬邦邦的、黑乎乎的窝头。是赵大锤。老班长没说话,只是示意他快吃。王栓柱接过窝头,用牙齿费力地啃着,又冷又硬,像在啃石头,但他还是拼命往下咽。
五分钟,短暂得像一个错觉。
“起来!走!”周铁虎的声音再次炸响,没有丝毫温度。
没有人抱怨,没有人迟疑。一百多条身影,带着刚刚汲取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热量,再次挣扎着站起来,像一群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的囚徒,沉默地、步履蹒跚地,重新投入那片吞噬一切的白色炼狱。风雪似乎更加狂暴了,仿佛要将这支渺小的队伍彻底埋葬在这无垠的荒原之下。
雪,依旧狂怒地鞭打着大地。三连的队伍,在没膝的深雪中挣扎前行,像一条缓慢而顽强蠕动的铁灰色蜈蚣。沉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被狂风的嘶吼彻底淹没。每一步,都踏在体力和意志的极限边缘。
王栓柱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寒冷和疲惫一点点抽离。两条腿像两根僵硬的木桩,机械地抬起、落下。眼前的景象在翻卷的雪幕中模糊晃动,耳边只有风雪的轰鸣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咚咚声。就在他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栽倒在这片雪坟里时,队伍最前方,周铁虎那只一直高举着引导方向的手臂,猛地向下一劈!
一个清晰无比、带着极度危险的信号!
“停!”周铁虎的吼声压着风雪传来,短促、尖锐。
整个队伍像被无形的钉子钉住,瞬间凝固在雪地里。所有粗重的喘息声在刹那间被强行扼住,只剩下风雪更显凄厉的呜咽。一百多双眼睛,透过被霜雪模糊的帽檐缝隙,死死盯向前方。
周铁虎和李长河半蹲在队伍最前端,身体几乎隐没在雪坡的棱线之后。周铁虎缓缓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指向风雪弥漫的前方,然后用力向下点了两下,再猛地一握拳——敌情!准备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