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雾散尽,金陵寺阵地上只剩七十三具溃烂的躯体在蠕动。
周铁虎用刺刀割开喉部溃烂的水泡,嘶哑着部署伏击。
当日军卡车碾过雪原,唯一完好的迫击炮炸翻头车。
新兵小刘打光机枪弹链,抱着冒烟的枪管滚下陡坡。
援军钢盔的反光出现在山脊时,卫生员的欢呼戛然而止——钢盔下是狞笑的日军旗语兵。
死寂。一种被毒液浸泡过的、粘稠的死寂,沉沉地压在金陵寺山头。惨绿色的烟雾早已被凛冽的山风吹散,却像是将所有的生机都一同抽离,只留下地狱般的狼藉。空气中那股甜腻的恶臭顽固地附着在每一寸焦土、每一片断木、每一个幸存者的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蚀般的灼痛,提醒着昨夜那场来自深渊的侵袭。
雪地被染成了怪诞的斑驳。大片大片惨绿与暗红交织的污渍,如同魔鬼的呕吐物,冻结在焦黑的冻土上。尸体以各种扭曲痛苦的姿态凝固着——有的蜷缩如虾,双手死死抠进自己溃烂流脓的喉咙;有的仰面朝天,眼球暴凸,布满血丝的眼白凝固着最后的惊骇;更多的,皮肤上布满了密密麻麻、黄水横流的巨大水泡,在清晨惨白的天光下,反射着令人作呕的光泽。风卷起细碎的雪沫,掠过那些僵硬的、溃烂的肢体,发出细微的呜咽。
周铁虎靠在一段被炸塌、覆盖着脏污冰雪的断墙下。他脸上、脖子上,凡是昨夜暴露在毒烟中的皮肤,都布满了猩红可怖的水泡,有些已经破裂,渗出粘稠的黄色脓液,混合着干涸发黑的血痂,使得那张原本刚毅的脸如同被泼了强酸的恶鬼。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烧红的炭块,喉咙深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无法抑制的瘙痒,让他恨不得将手指插进去狠狠抓挠。他用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死死攥着那把磨得锃亮、此刻却沾满脓血的刺刀刀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布满血丝、眼睑红肿几乎无法完全睁开的眼睛,死死盯着豁口阵地前那片被白雪覆盖的开阔地。那是他昨夜亲自带人埋下“土地雷”的地方。雪面平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周铁虎知道,那片洁白之下,埋藏着他们最后、也是最凶险的赌注。山下那片密林,依旧死寂,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场,酝酿着下一波更猛烈的风暴。
“呃…呃…”旁边传来压抑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痛苦呻吟。是刀疤排长。他蜷缩在周铁虎脚边不远,整张脸已经肿得不成样子,水泡溃烂流脓,一只眼睛完全被脓血糊住,另一只勉强睁开一条缝,里面全是浑浊的痛苦。他双手死死抓挠着自己溃烂的胸口,棉衣被扯烂,露出下面同样惨不忍睹的皮肤。
“排…排长…”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是新兵小刘。他蜷缩在另一处废墟角落,情况稍好,但裸露的手背和脸颊上也布满了猩红的水泡,呼吸带着拉风箱般的嘶嘶声。他怀里紧紧抱着他那杆汉阳造,刺刀柄上,那半条被血浸透、写着“精忠报国”的布条,在寒风中微微飘动,布条边缘也沾染了惨绿的污渍和黄色的脓点。
周铁虎的目光扫过阵地。还能勉强动弹、保持一丝清醒的士兵,不足三十人。个个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脸上、手上布满溃烂的水泡和脓血,眼神浑浊,被巨大的痛苦和绝望折磨得近乎麻木。重伤员躺在避风处,发出的呻吟微弱而断续,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清…点…”周铁虎试图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串模糊的、带着血沫的嘶嘶声,如同砂纸摩擦。剧痛让他浑身一颤。他猛地举起右手紧握的刺刀!
刀疤排长和小刘惊恐地看着他。
刺刀冰冷的刀尖,没有指向敌人,而是猛地戳向自己喉结下方那片高高隆起、已经变成紫黑色、仿佛随时要爆裂的巨大水泡!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轻响!
粘稠的、带着恶臭的黄绿色脓液混合着暗红的血水,猛地从破口处飙射而出!溅在冰冷的断墙和雪地上!
“呃啊——!”周铁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的痛苦嘶吼!身体剧烈地痉挛!但他强忍着,任由那恶心的脓血顺着脖子汩汩流下,浸透破烂的棉衣领口。做完这一切,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脓血涌出的“咕噜”声,但喉部的压迫感和剧痛似乎……减轻了一丝丝?至少,气流能勉强通过了!
他用沾满脓血的手抹了一把脸,眼神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凶戾!他再次尝试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锣,却终于能勉强听清:“活着的…都…给老子…爬过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溃烂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脓血和铁锈味。
还活着的士兵,挣扎着,蠕动着,如同受伤的野兽,朝着周铁虎的方向聚集。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溃烂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小刘咬着牙,拖着枪,几乎是爬过来的。
“看…下面…”周铁虎用刺刀指向豁口外那片开阔地,声音嘶哑,“老子…埋了…雷…鬼子…肯定…走那里…”他艰难地喘息着,脓血顺着嘴角流下,“能动的…枪…还能响的…给老子…埋伏…豁口两边…反斜面…石头…后面…”他指向昨夜李长河命令抢修的、位于豁口两侧较高处的简易反斜面工事和乱石堆。
“迫击炮…”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阵地后方,天王殿废墟边缘,那里歪倒着一门被炸得炮架扭曲、沾满污雪的六零迫击炮。昨夜毒气袭击前,它似乎是唯一一门侥幸没被彻底摧毁的重武器。“谁…会弄…那玩意儿…”他嘶哑地问。
角落里,一个半边脸溃烂、正用脏布死死捂着口鼻的士兵,艰难地举起手。他是连里原来的炮手老蔫,此刻也只剩半条命。
“好…老蔫…带两个人…把那铁疙瘩…给老子…拖到…豁口侧面…那个…石头窝子里…”周铁虎用刺刀指点着位置,“炮弹…还有…几发?”
旁边一个士兵艰难地扒开一堆覆雪的瓦砾,拖出一个同样沾满污渍的木箱,打开,里面孤零零躺着三枚同样冰冷的迫击炮弹。
“三…发…”士兵的声音带着绝望。
“够…了!”周铁虎眼中凶光一闪,“听老子…号令…老子…让你放…你就放…打头车…打…最前面…那个!”
“机枪…”他的目光扫过阵地。昨夜仅存的那挺还能打响的捷克式,此刻被一个士兵抱在怀里,枪管上同样沾着惨绿的污渍和脓血。那士兵的状态更差,几乎睁不开眼。
“小刘…”周铁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落在他怀中那杆缠着半条染毒血布条的汉阳造上,又落在他相对还算完好的眼睛上,“你…眼睛…还能看…是吧?”
小刘用力点头,肿胀起泡的脸上写满痛苦和紧张。
“那挺…捷克式…归你!”周铁虎的刺刀指向那挺轻机枪,声音斩钉截铁,“给老子…架在…豁口…左边…那个…炸塌的…墙垛子后面!子弹…不多…省着点…听老子…喊打…就往…鬼子…人堆里…扫!往死里…扫!”
小刘身体猛地一颤,看着那挺沉重的机枪,又看看周铁虎那双溃烂却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回应。
“其他人…步枪…还有…子弹的…都给老子…藏好了…等机枪响…鬼子乱…了…再…露头…打…专打…军官…掷弹筒…”周铁虎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还能动弹的士兵,那张被脓血覆盖的脸上,挤出一个比恶鬼还狰狞的笑容,“咱们…就…这点…家底了…要么…一起…埋在这儿…要么…拉够…垫背的…再…死!”
没有慷慨激昂,只有同归于尽的冰冷决绝。士兵们沉默着,用溃烂的手抓紧了冰冷的武器,蠕动着爬向各自的伏击位置。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压抑的痛哼和脓血的滴落。反斜面的冻土工事冰冷刺骨,乱石堆的棱角硌着溃烂的皮肉。他们像一群等待最后猎食的受伤孤狼,将自己深深埋进死亡的阴影里,只剩下布满血丝和脓液的眼睛,死死盯着山下那片通往地狱的白色通道。
时间在极度的痛苦和死寂的等待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寒风卷着雪沫,抽打着暴露在外的溃烂皮肤,带来刀割般的刺痛。喉咙里的灼烧感从未停止,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牵扯着神经。周铁虎趴在豁口一段相对完好的胸墙后,溃烂的脸颊紧贴着冰冷粗糙、沾满污血的砖石,刺骨的寒意稍稍麻痹了伤口的剧痛。他那双勉强能视物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锁定着山下那片密林的边缘。
突然!
密林的阴影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越来越清晰的轰鸣!
不是坦克履带那种沉重碾压的声音,而是更急促、更密集的引擎咆哮!
来了!
周铁虎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更加疯狂地撞击着胸膛!他强忍着喉咙撕裂般的剧痛,将溃烂的嘴唇凑近胸墙冰冷的砖缝,发出一串模糊到极致、如同毒蛇吐信的嘶嘶气音:“准…备…车…来了…”
命令如同无形的电流,瞬间穿透了死寂的阵地!所有还活着的士兵身体骤然绷紧!反斜面工事里,老蔫和他两个同样溃烂的助手,用冻僵流脓的手死死扶住了那门冰冷的迫击炮管,炮口微微调整,对准了山下开阔地的入口。小刘趴在豁口左侧的断墙垛子后,肿胀溃烂的手指僵硬地搭在捷克式冰冷的扳机上,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红肿的眼睑缝隙,死死盯着下方。步枪手们将溃烂的脸颊紧贴在同样冰冷的枪托上,枪口在乱石缝隙间微微探出,如同毒蛇的獠牙。
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终于,密林的边缘,被积雪压弯的树枝剧烈晃动起来!
一辆!两辆!三辆!
三辆涂着丑陋黄绿色冬季迷彩的日军九四式轻型卡车,如同三头钢铁野牛,咆哮着从密林的阴影里猛地冲了出来!沉重的车轮碾过深厚的积雪,卷起大片的雪泥!车厢敞开着,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头戴防毒面具、身穿土黄色军大衣、端着三八式步枪的日军士兵!刺刀在惨白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寒芒!
卡车后面,竟然还跟着两辆体型更小、更灵活、如同钢铁甲虫般的九二式装甲汽车!车顶那挺歪把子机枪黑洞洞的枪口,随着车身的颠簸左右晃动,如同毒蛇的信子,搜寻着目标!
“妈的…装甲车…”周铁虎心头一沉,喉咙里发出模糊的诅咒。他没想到鬼子这次学精了,派出了更灵活、火力更强的装甲汽车!
三辆卡车排成一列纵队,引擎嘶吼着,沿着那条被前几日战斗和坦克碾压出的、相对坚实的车辙印,一头扎进了开阔地!车轮卷起的雪泥如同肮脏的喷泉!
车厢里的日军士兵戴着丑陋的猪鼻防毒面具,只露出冰冷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寂静得可怕的山头。显然,昨夜毒气的效果让他们认为山顶的抵抗力量已被彻底瓦解。
第一辆卡车,已经冲过了开阔地的前半段,距离豁口阵地不足四百米!车厢里士兵的轮廓都清晰可见!
就是现在!
周铁虎溃烂的嘴唇猛地张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和意志,发出一声撕裂肺腑的、不似人声的咆哮,尽管声音嘶哑破碎,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阵地上空:“老蔫——!放——!!!”
豁口侧面,那个被乱石半掩的石头窝子里,老蔫布满脓血的手指猛地松开!
“嗵——!”
一声沉闷的炮弹出膛声!
一道微弱的白烟划过惨白的天际!
第一辆卡车正轰鸣着碾过一片看似平整的雪面!
“轰——!!!”
剧烈的爆炸毫无征兆地在卡车右前轮下方猛烈炸开!一团裹挟着黑烟、冻土、积雪和钢铁碎片的火球冲天而起!
“吱嘎——!哐当——!”
刺耳的金属扭曲断裂声!九四式卡车如同被巨人狠狠踹了一脚,庞大的车身猛地向右前方倾斜、翻滚!沉重的钢铁骨架在巨大的惯性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车厢里毫无防备的日军士兵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破布娃娃,惨叫着被狠狠抛向空中,再重重砸在冻硬的雪地上或翻滚的车身上!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破碎的肢体和染血的土黄色军装碎片四散飞溅!
卡车翻滚着,最终四轮朝天,如同被掀翻的甲虫,堵死了大半条道路!浓烟滚滚而起!
“打——!!!”
周铁虎的咆哮紧随着爆炸声响起!那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号角!
“哒哒哒哒哒——!!!”
豁口左侧,新兵小刘早已将溃烂的脸颊死死抵在冰冷的捷克式枪托上!红肿溃烂的手指在听到“打”字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扣下了扳机!捷克式轻机枪那特有的、如同撕裂油布般的狂暴咆哮,瞬间撕裂了清晨的死寂!长长的火舌喷吐而出!灼热的子弹如同泼水般,形成一道致命的金属风暴,狠狠扫向后面两辆被爆炸惊得猛然刹车的卡车车厢!
“噗噗噗噗——!”
子弹钻入车厢挡板、帆布篷、以及血肉之躯的闷响如同爆豆!车厢里挤成一团的日军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地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车厢!惨叫声、惊骇的日语咒骂声被狂暴的枪声淹没!
“砰!砰!砰!”
“啪勾!啪勾!”
反斜面工事和乱石堆后,残存的步枪手们也开火了!汉阳造沉闷的响声、三八式清脆的枪声,杂乱却精准地响起!子弹带着复仇的怒火,射向跳下卡车、试图寻找掩体反击的日军士兵!几个挥舞着军刀、试图组织冲锋的军曹,瞬间被几颗子弹同时命中,如同断线的木偶般栽倒在地!
“八嘎!敌袭!敌袭!”
“机枪!压制!”
“掷弹筒!快!”
日军瞬间被打懵了!突如其来的精准伏击和猛烈的火力,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昨夜毒气的“辉煌战果”让他们产生了致命的轻敌!队伍最前方被炸翻的卡车堵死了道路,后面两辆卡车上的士兵成了活靶子!两辆装甲汽车也被堵在后面,车顶的歪把子机枪疯狂地左右转动,试图寻找目标开火,但视野被翻倒的卡车和混乱的人群阻挡!
战场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日军士兵如同没头的苍蝇,有的依托卡车残骸和雪堆仓促还击,有的则惊慌失措地向后溃退!歪把子机枪的子弹“啾啾”怪叫着,胡乱地扫射在豁口的胸墙和两侧的土坡上,溅起一片片雪粉和冻土块!掷弹筒发射的榴弹带着刺耳的尖啸,大部分都远远落在了阵地后方,炸起一团团无用的雪雾!
“打得好!小刘!给老子…往死里…打!”周铁虎趴在胸墙后,看着下方日军混乱的惨状,溃烂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扭曲而狰狞的笑意!喉咙里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他嘶哑地吼叫着,鼓舞着士气。
豁口左侧,小刘已经完全杀红了眼!那张稚气未脱、此刻却布满溃烂水泡的脸上,只剩下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近乎疯狂的凶狠!捷克式机枪在他手中持续不断地喷吐着愤怒的火焰!长长的弹链飞速缩短!枪管因为连续射击而变得滚烫发红,灼热的蒸汽甚至将他溃烂的手指烫得“滋滋”作响,冒出焦糊的青烟!剧痛钻心,但他浑然不觉!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枪身的剧烈震动、震耳欲聋的咆哮、以及下方那片不断倒伏的土黄色身影!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无意义的嘶吼,仿佛要将昨夜所有的恐惧、痛苦和目睹战友惨死的仇恨,都随着子弹倾泻出去!
“咔嗒!”
一声清脆的空响!
弹链打空了!滚烫的枪管冒着缕缕青烟,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
“弹药!快!”小刘头也不回,嘶哑地朝着旁边吼叫。旁边一个负责供弹的士兵,早已被流弹击中胸口,倒在血泊中,身体微微抽搐着。
没人回应!
小刘猛地扭头,只看到供弹手死不瞑目的眼睛和胸前那个汩汩冒血的弹孔!他再看向下方!日军虽然被打懵,但并未彻底崩溃!两辆装甲汽车正轰鸣着,试图从翻倒的卡车旁边硬挤过去!车顶的歪把子机枪已经锁定了豁口左侧——他所在的这个疯狂喷吐火舌的位置!
“哒哒哒哒——!”
密集的子弹如同冰雹般狠狠砸在小刘身前的断墙垛子上!砖石碎屑混合着冰雪四处迸溅!几颗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带起灼热的气流!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小刘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低头,看了一眼怀中这挺滚烫的、枪管已经烧得通红的捷克式,又看了一眼刺刀柄上那半条被毒血和硝烟浸透、写着“精忠报国”的布条!
“啊——!”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如同幼兽绝境反扑般的嘶嚎!用溃烂流脓、被烫得皮开肉绽的双手,死死抱住了那滚烫得几乎要熔化的枪管!一股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但他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抱着这挺沉重的机枪,猛地从断墙垛子后面翻滚出来!
下方,一辆九二式装甲汽车刚好从翻倒卡车的缝隙里挤出了一半车身!车顶的机枪手正狞笑着调整枪口!
小刘抱着滚烫的机枪,身体如同一个燃烧的火球,顺着豁口阵地左侧那陡峭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山坡,毫不犹豫地翻滚而下!身体在积雪和碎石上疯狂撞击、翻滚!所过之处,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混合着鲜血、脓液和焦糊皮肉痕迹的轨迹!
“纳尼?!”装甲汽车上的日军机枪手惊愕地看着一个抱着冒烟机枪的人影,如同自杀般从陡坡上翻滚而下,直直朝着他的装甲车撞来!
“八嘎!射击!”车长惊恐地嘶吼!
机枪手慌忙调转枪口!
晚了!
小刘翻滚的速度快得惊人!他抱着那挺如同烧红烙铁的机枪,带着一往无前的死志,如同陨石般,狠狠撞向了装甲汽车那薄薄的侧面装甲!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沉重的机枪狠狠砸在冰冷的钢板上!
紧接着!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
小刘在翻滚中,早已将身上最后一颗边区造手榴弹的拉环套在了手指上!就在他身体撞击装甲汽车的瞬间,他用尽最后一丝意识,拉响了手榴弹!
巨大的火球瞬间吞噬了装甲汽车薄弱的侧面!灼热的气浪夹杂着致命的破片横扫四周!装甲汽车如同被重锤砸中的罐头,猛地一震,侧面被炸开一个狰狞的大洞!浓烟烈火瞬间从破口喷涌而出!里面的日军乘员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烈焰和冲击波撕碎!
小刘的身体,在爆炸的烈焰中,如同破碎的布偶般被高高抛起,又重重摔落在十几米外冰冷的雪地上,一动不动。只有那半条被火焰燎焦了一角的“精忠报国”布条,在寒风中,从他破碎的衣襟里飘落出来,覆盖在他满是血污和焦痕的脸上。
豁口阵地上,所有人都被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惊呆了!连枪声都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小刘——!”周铁虎目眦欲裂,溃烂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悲鸣!他猛地抓起身边一支步枪,对着下方混乱的日军疯狂射击!
“给老子打!为小刘报仇!杀光狗日的!”刀疤排长仅剩的一只眼睛流出血泪,嘶吼着扣动扳机!
残存的士兵爆发出最后的疯狂!子弹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下方日军彻底崩溃了!幸存的士兵丢盔弃甲,连滚带爬地向后方的卡车和仅存的那辆装甲汽车逃去!地上留下了二十多具姿态各异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员!
“撤!快撤!”日军指挥官绝望的吼声在混乱中响起。
仅存的那辆九二式装甲汽车慌忙倒车,掩护着残兵败将,仓皇地逃离了这片吞噬了太多生命的死亡斜坡!
豁口阵地上,枪声渐渐停歇。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浓烈的硝烟味混合着血腥、焦糊和皮肉溃烂的恶臭,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士兵们趴在冰冷的掩体后,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脓血的腥甜和喉咙的灼痛。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们彻底淹没。看着山下狼藉一片、丢下二十多具尸体仓皇撤退的日军,一种近乎虚脱的感觉攫住了所有人。
“赢…赢了?”刀疤排长仅剩的那只眼睛茫然地看着山下,嘶哑地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恍惚。
“打…退了…”一个士兵松开紧握着枪托的、溃烂流脓的手,无力地瘫软在冰冷的冻土上,喉咙里发出劫后余生的呜咽。
压抑到极致的死寂被打破,幸存的士兵们爆发出微弱却狂喜的呼喊!他们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想要拥抱身边的战友,哪怕只是用溃烂的肩膀碰触一下!巨大的喜悦暂时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溃烂!我们赢了!我们打退了鬼子!我们守住了!
就在这时!
“援军!是援军!”一个趴在豁口阵地最边缘、负责警戒后方山脊的士兵,猛地指着天王殿废墟后方、连接着另一道山梁的雪坡,发出了一声变了调的、充满狂喜的嘶喊!
所有人为之一震!猛地转头望去!
果然!
在后方那道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山脊线上,晨曦惨白的光线下,清晰地出现了一排人影!正沿着山脊线,快速地向金陵寺主峰移动!距离已经相当近了!甚至能隐约看到他们头上戴着的钢盔,在雪光映照下反射出点点寒光!
钢盔!是钢盔!是咱们的人!只有国军才戴这种制式的钢盔!
巨大的狂喜如同炸弹般在所有幸存者心中炸开!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痛苦和绝望!援军!师部派援军来了!我们有救了!金陵寺守住了!
“援军!援军来了!”刀疤排长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溃烂的脸上泪水混合着脓血滚滚而下!
“是援军!我们有救了!”士兵们挣扎着,相互搀扶着,想要站起来,朝着山脊的方向挥手,发出嘶哑却充满希望的呼喊!
连重伤员都挣扎着抬起头,灰败的脸上露出希冀的光芒。
卫生员——一个同样脸上带着水泡、但伤势稍轻的年轻女兵(师部医院配属下来的),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她猛地从一处掩体后站起身,不顾一切地挥舞着双臂,朝着山脊的方向,用尽全力嘶喊着:“这里!我们在这里!金陵寺阵地还在!我们还在!”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巨大的喜悦让她暂时忘却了喉咙的剧痛和周围地狱般的景象。她甚至下意识地朝着山脊方向踉跄地跑了几步,仿佛要更早一点迎接那支带来生机的队伍。
周铁虎也挣扎着半跪起身,溃烂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他眯起红肿溃烂的眼睛,努力想看清山脊上那些援军的身影。阳光有些刺眼…
突然!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山脊线最前方的一个身影!
那身影似乎停了下来。他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正朝着金陵寺阵地的方向,高高举起了一面小小的旗帜!
那不是青天白日旗!
那是一面…小小的、猩红的…旭日旗!
阳光的角度终于变得清晰!那排人影头上戴着的钢盔,清晰地反射出惨白的光!钢盔的轮廓…那前倾的帽檐…那丑陋的护耳…那上面喷涂的土黄色斑点迷彩…
不是国军的M35钢盔!
是鬼子的九零式钢盔!
周铁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瞬间攥紧!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冻结!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不——!”他用溃烂的喉咙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绝望到极致的咆哮!
几乎就在他咆哮发出的同时!
山脊线上,那个举着旭日旗的身影,猛地挥动了旗帜!
紧接着!
“咻咻咻——咻咻咻——!”
一片密集到令人头皮炸裂的尖啸声!如同无数毒蛇同时发出死亡的嘶鸣!撕裂了刚刚升起的、短暂的希望!
数十道拖着白色尾迹的炮弹,如同死神的标枪,带着凄厉的呼啸,从山脊线后方更高的地方,划破惨白的天空,以惊人的速度,朝着刚刚经历血战、沉浸在虚假狂喜中的金陵寺阵地,狠狠地、精准无比地覆盖下来!
卫生员正朝着山脊的方向踉跄奔跑,脸上还凝固着狂喜的泪水。她似乎听到了周铁虎那绝望的咆哮,茫然地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天空…
下一秒!
“轰!轰!轰!轰!轰…!!!”
一片震天动地的恐怖爆炸声浪,瞬间将她的身影彻底吞噬!爆炸的火光连成一片赤红的死亡之墙!灼热的气浪裹挟着致命的破片和冻土、碎石、积雪,如同毁灭的风暴,横扫整个豁口阵地和天王殿废墟!
周铁虎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掀飞!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抛去!在意识被狂暴的冲击波彻底撕碎、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他布满血丝、被脓血糊住的视线里,清晰地看到——
一块被炸飞的、边缘扭曲变形、沾满硝烟和暗红血迹的日军九零式钢盔残片,如同旋转的死神飞盘,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砸落在距离他不远的焦黑土地上。
钢盔的内衬带子松脱了,里面赫然塞着半条灰白色的、边缘被炮火燎焦的布条。
布条上,那用炭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精忠报国”四个字,在爆炸的烟尘和溅落的泥土中,依旧狰狞地、无声地凸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