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穹终于承受不住死寂的重量,裂开了。冰冷的雨,裹挟着尚未散尽的毒烟那甜腻的腐臭与皮肉焦糊的余味,狠狠砸在金陵寺山顶的焦土上。雨水冲刷着陈三妹呕出的、那滩闪烁着幽绿荧光的暗黑脓血,微光在泥泞中挣扎、扭曲,如同地狱深处不甘熄灭的鬼火。陈三妹伏在周铁虎焦黑狰狞的臂膀上,最后一次吸吮的动作凝固了。她溃烂的嘴唇还死死印在那流淌着诡异荧绿脓液的伤口上,身体却已冰冷僵硬,像一块被遗弃在炼狱角落的破布。
雨声淅沥,是这片死地唯一的哀乐。
周铁虎依旧躺在断墙的阴影里,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被陈三妹用浸透尿液布条捂住、又被她疯狂吸吮过的伤口,焦黑碳化的边缘在冷雨中显得更加狰狞。伤口深处,那幽绿的荧光并未熄灭,反而在湿漉漉的黑暗中透出一种更加妖异、更加粘稠的微光,仿佛有活物在腐肉深处缓慢地脉动。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让那荧光诡异地明灭一次。
“呜…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非人的痛苦呻吟,忽然从周铁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这声音极其轻微,却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猛地刺破了阵地上仅存的、被毒气和绝望冻僵的死寂!
距离最近的弹坑里,一个蜷缩着的士兵猛地一哆嗦。他叫王顺子,正是那封浸透双面血书的家书里,被娘亲呼唤的“顺子”。他左眼肿得只剩一条缝,右臂被弹片划开的口子已经开始流黄水。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布满血丝和恐惧的独眼,死死盯住周铁虎的方向。
他看见了!
周铁虎那只唯一还能睁开的左眼,不知何时,竟然睁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球上,密布着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深处,竟也隐隐折射出一抹与伤口处如出一辙的、极其微弱的幽绿!那眼神空洞,死寂,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漠然,直勾勾地穿透雨幕,投向虚空!
“连…连长?”王顺子的声音卡在溃烂的喉咙里,只剩下气流的嘶嘶声。是幻觉吗?是毒气侵蚀神经产生的噩梦吗?连长…不是已经…
就在王顺子魂飞魄散的瞬间,那幽绿闪烁的瞳孔,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转动了一下,冰冷地扫过了他所在的位置!
“嗬——!”王顺子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胸口,猛地向后一缩,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弹坑壁上,激起一片泥水。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顺子…咋…咋了?”旁边一个断了三根手指的士兵,用溃烂的残掌徒劳地抠着泥地,虚弱地问。他叫李石头,意识已有些模糊。
王顺子浑身筛糠般抖着,牙齿咯咯作响,手指死死指向断墙阴影,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李石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
雨幕中,那阴影里,周铁虎焦黑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啊!”李石头喉咙里也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残掌猛地抓紧了泥浆。
这微小的动静,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剩下几个还能喘气的残兵心中,激起了恐惧的涟漪。一道道惊恐、茫然、难以置信的目光,穿透冰冷的雨水,聚焦在那片阴影里。
* * *
“开饭了!开饭了!都醒醒!还有口气的都爬过来!”一个嘶哑却刻意拔高的声音,突兀地撕破了雨声和恐惧的沉寂。
炊事班长老张,佝偻着背,像一只巨大的、湿透的土拨鼠,艰难地拖着一个沉重的、冒着微弱热气的行军锅,从阵地后方一处半塌的灶棚里钻了出来。他脸上也布满了水泡溃烂后的疤痕,一条腿瘸得厉害,每走一步都伴随着痛苦的吸气声。他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锅沿,发出哐哐的闷响,试图唤醒那些在弹坑和瓦砾下如同尸体般的士兵。
“老张…”王顺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从弹坑里挣扎出来,几乎是扑到行军锅旁。锅里是浑浊的、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杂粮糊糊,混杂着几片煮得发黑的野菜叶子。这点东西,是炊事班昨夜在炮火间隙,用最后一点冻硬的杂粮和搜刮来的野菜根熬的,是维系他们这些活死人最后一丝热气的希望。
“连长…连长他…”王顺子抓住老张湿透的破棉袄袖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依旧指着断墙阴影,“他…他刚才…动了!眼睛…眼睛是绿的!”
“啥?”老张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瞪,随即不耐烦地甩开王顺子的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顺子!你小子是被毒气熏傻了吧?还是饿疯了?周连长…唉…”他重重叹了口气,语气沉痛,“铁打的汉子,也经不住那样折腾…陈卫生员也…走了…都看见了…节哀吧!先顾活人!来,盛点糊糊暖暖身子!”
老张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拿起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从锅里舀起一勺糊糊。动作间,他那条瘸腿似乎被泥泞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手里的勺子差点脱手,几滴滚烫的糊糊溅到了锅沿外。
王顺子被老张推开,又听着他笃定的话,看着周铁虎那边再无声息,心里那点惊惧也慢慢被绝望和饥饿压了下去。也许…真的是幻觉?他木然地伸出手,准备去接那碗糊糊。
就在碗即将递到他手中的刹那——
“嗷——!”
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混杂着极致痛苦与暴戾的嘶吼,猛地从断墙阴影里炸响!那声音嘶哑破碎,却蕴含着一种非人的力量,震得雨丝都为之一颤!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吼声惊得魂飞魄散!
王顺子猛地扭头!
只见那片阴影中,周铁虎焦黑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线扯动,竟以一种极其诡异、关节反向扭曲的姿态,猛地从地上弹坐了起来!他仅存的左眼圆睁,瞳孔深处那幽绿的荧光炽烈得如同鬼火!焦黑溃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纯粹的、择人而噬的凶戾!他布满污血和泥泞的右手,五指如钩,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狠狠抓向离他最近的一个重伤员!
那重伤员本就只剩半口气,连惨叫都发不出,只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喉咙的“咯”声,身体猛地一挺,随即软了下去。
“诈尸了!!”李石头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缩。
“连长!”王顺子肝胆俱裂,下意识就想扑过去阻止。
“别过去!”老张突然发出一声暴喝,声音尖利得刺耳!他猛地扔下手中的碗和勺子,滚烫的糊糊泼了一地。他脸上所有的沉痛和佯装的镇定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狰狞的凶狠和急迫!他非但没有阻止周铁虎那骇人的行径,反而一步抢到行军锅旁,动作快得不像一个瘸腿的老兵!
他一把掀开沉重的锅盖,浓烈的蒸汽混合着杂粮和野菜的味道腾起。老张看也不看,右手闪电般探入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小包!他手指颤抖着,几下撕开油纸,露出里面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
“老张!你干什么?!”王顺子瞳孔骤缩,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那动作,那粉末…绝不是调料!在师部医院帮过厨的他,见过鬼子审讯用的某些毒药!
老张对王顺子的怒吼充耳不闻,眼神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他捏着那撮粉末,就要往那锅维系着所有人最后生机的糊糊里撒去!
“住手!狗汉奸!”王顺子目眦欲裂!所有的愤怒、恐惧、对连长异变的惊骇,瞬间被眼前这赤裸裸的背叛点燃!他如同被激怒的豹子,爆发出全身仅存的力量,狠狠扑向老张!
“找死!”老张眼中凶光毕露!他撒药的动作被打断,手腕一翻,那包毒药被他攥紧在手心。他那条瘸腿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灵活,身体猛地一矮,躲过王顺子扑来的势头,同时右肘如同毒蛇出洞,带着全身的重量和狠辣,狠狠撞向王顺子的软肋!
王顺子虽然年轻,但重伤饥饿之下,动作远不如平时迅捷。他只觉肋下一阵剧痛钻心,眼前一黑,扑出去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浆里。
“顺子!”李石头和另外两个还能动弹的士兵惊叫着,想冲过来帮忙。
“都别动!谁动老子先弄死谁!”老张厉声咆哮,如同护食的疯狗。他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把磨得雪亮的、原本用来砍柴的厚背砍刀!刀锋在灰暗的雨幕中闪过一道刺骨的寒光!他挥舞着砍刀,逼退想要靠近的李石头等人,狰狞的目光再次锁定那锅糊糊,以及锅边挣扎着想要爬起的王顺子。必须先解决这个碍事的!
老张舍弃了撒药,双手握紧砍刀刀柄,刀尖对准泥浆里的王顺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就要狠狠劈下!这一刀下去,足以将王顺子劈成两半!
死亡的阴影当头笼罩!王顺子躺在冰冷的泥浆里,肋骨的剧痛让他呼吸困难,眼睁睁看着那夺命的刀锋带着呼啸劈落!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呃…嗬…杀!”
一声更加沙哑、更加暴戾、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嘶吼,如同炸雷般在两人身侧响起!
是周铁虎!
那个刚刚抓死一个重伤员、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般的连长,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四肢着地的姿态,如同捕食的恶狼,爬到了老张身后!他焦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左眼瞳孔中那妖异的幽绿光芒,死死锁定了老张的脖颈!他那只曾经溃烂发黑、此刻却透出诡异荧光的左臂,如同一条淬毒的钢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五指如钩,狠狠抓向老张持刀的右手手腕!
这一抓,快!准!狠!完全超越了重伤濒死之人应有的极限!指尖甚至带起了几缕破空的尖锐风声!
老张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王顺子和那锅糊糊上,根本没想到身后这个“死人”会再次暴起,而且动作如此迅疾恐怖!他只觉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仿佛被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清晰可闻!
“啊——!”老张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手中的砍刀再也握不住,当啷一声掉落在泥水里。
剧痛和突如其来的袭击让老张魂飞魄散!他猛地扭身,左手下意识地狠狠一拳砸向身后周铁虎的面门!
“砰!”
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周铁虎焦黑溃烂的脸上!血肉飞溅!
然而,周铁虎的身体只是微微一晃!他那抓住老张手腕的鬼爪,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如同焊死了一般,更加用力地收紧!老张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碎裂的腕骨在对方铁钳般的手指下摩擦、移位!更加惨烈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
更让老张亡魂皆冒的是,周铁虎挨了他全力一拳后,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有那只幽绿的左眼,冰冷、漠然、毫无生气地转动了一下,死死盯住了他的眼睛!那眼神,不像人,更像某种…被本能驱使的恐怖凶兽!
“鬼!你是鬼!”老张彻底崩溃了,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左手疯狂地抓挠着周铁虎抓着他右腕的手臂。但那条手臂如同铁铸,焦黑溃烂的皮肤下,肌肉虬结得可怕,他的抓挠如同蚍蜉撼树!
王顺子挣扎着从泥浆里坐起,被这电光火石间的惊变彻底惊呆了!他看着如同恶鬼缠斗般的两人,看着周铁虎那非人的力量和漠然,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几乎将他吞噬。
“杀了他!顺子!捡刀!杀了他!”李石头在远处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他和其他几个士兵都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吓得不敢靠近。
王顺子一个激灵!目光瞬间锁定掉落在泥水中的那把砍刀!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连长…已经不是连长了!他是怪物!是和老张一样的威胁!
“啊——!”王顺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那把砍刀!沾满泥浆的手死死握住了冰冷的刀柄!一股凶悍之气瞬间冲上头顶!他双手持刀,眼睛血红,不顾一切地朝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冲去!
目标是老张?还是周铁虎?混乱的思维让他只有一个念头——砍过去!
“滚开!”老张也看到了持刀冲来的王顺子,死亡的威胁让他爆发出最后的疯狂!他不再试图挣脱周铁虎的鬼爪,而是用还能活动的左手,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不是毒药,竟是一枚边缘磨得异常锋利的、边缘泛着冷光的日式九七式手榴弹!拇指已经狠狠扣住了保险销的拉环!
“一起死吧!狗崽子们!”老张脸上露出彻底疯狂的狞笑,就要拉环!
这一下,无论是王顺子还是如同野兽般撕咬着老张的周铁虎,都将在手榴弹的爆炸中粉身碎骨!
“不——!”王顺子发出绝望的嘶吼,冲刺的脚步硬生生顿住!
就在这比死亡更加恐怖的瞬间!
一直如同野兽般撕咬、漠然的周铁虎,那只幽绿左眼的瞳孔深处,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挣扎!抓住老张右腕的鬼爪,猛地松开!
就在老张左手全力拔手榴弹保险销、身体重心因此不稳的刹那!
周铁虎那刚刚松开的、闪烁着荧光的左臂,以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和角度,如同一条毒蟒,猛地向上反撩!五指并拢如刀,焦黑尖利的指甲如同匕首,狠狠刺向老张暴露出来的、因疯狂而大张的嘴巴!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湿漉漉的撕裂声!
周铁虎那鬼爪般的手掌,竟硬生生地从老张的嘴里捅了进去!指尖穿透软腭,直贯入喉!鲜血混合着破碎的牙齿和涎水,从老张被撑裂的嘴角狂喷而出!
“呃…咕…”老张拉环的动作瞬间凝固!他眼珠暴凸,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喉咙里发出被血浆堵塞的、意义不明的咯咯声。那枚致命的手榴弹,从他无力的左手中滑落,掉进泥浆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王顺子高举着砍刀,僵立在几步之外,如同被石化。李石头和其他几个残兵,惊恐地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冰冷的雨点砸在泥浆里,砸在凝固的血泊中,发出单调而巨大的声响。
周铁虎保持着那诡异而凶残的姿势——左臂深深贯入老张的口腔,几乎整条小臂都没入了进去。老张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如同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嗬嗬声。
突然!
周铁虎猛地将手臂向外一抽!
“哗啦——!”
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混合着骨骼碎裂和血肉撕裂的声响,老张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后猛地折去!他的下巴被硬生生地撕裂、扯开!整个口腔连同喉咙的一部分,被周铁虎的鬼爪带了出来!血肉模糊的一团,粘连着断裂的喉管和惨白的颈骨碎片!
鲜血如同喷泉般从老张只剩下半个的脖颈处狂涌而出!他残破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泥浆血泊之中,四肢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眼睛兀自圆瞪着,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极致恐惧和不解。
周铁虎站在血泊里,缓缓抬起他那沾满碎肉和鲜血、兀自滴着粘稠液体的左臂。焦黑的皮肤下,那幽绿的荧光似乎更加明亮了,在雨幕中幽幽闪烁。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如同地狱凶器般的手掌,又缓缓抬起头。
那只唯一的左眼,瞳孔深处幽绿的鬼火跳跃着,冰冷、漠然、毫无人类情感地扫过呆若木鸡的王顺子,扫过远处瑟瑟发抖的李石头等人。
然后,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泥浆里,那枚静静躺着、保险销尚未被拉开的九七式手榴弹上。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如同砂纸摩擦的低沉咕噜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着那枚手榴弹,弯下了腰…
王顺子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丈冰窟。他手中的砍刀无力地垂落,刀尖插入泥浆。他看着连长那非人的、沾满自己昔日袍泽血肉的背影,看着那幽绿闪烁的荧光,看着那枚即将被怪物拾起的致命手雷……
绝望,如同这冰冷的、裹挟着血腥和毒烟腐臭的雨水,彻底淹没了他。完了。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