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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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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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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连载

第一十四章 六十公里

冰冷的腐叶紧贴着溃烂的脸颊,腐朽的气息混合着血腥味直冲鼻腔。王顺子仰躺在幽暗的林间腐殖层上,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牵动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右肩胛骨被冷枪贯穿的伤口,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温热的液体,浸透了破棉袄,又迅速被林间的寒气冻得粘稠。左腿大腿外侧那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在翻滚坠崖的疯狂中彻底豁开,暗红的肌肉和惨白的腿骨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每一次微弱的神经抽动都带来钻心的锐痛。背上沉重的电台,像一座冰冷的墓碑,死死压着他残破的胸膛,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刀割肺腑。

意识在剧痛和极寒中沉浮,像风中残烛。昏过去…昏过去就好了…太累了…太痛了…

嗒…嗒…嗒…

紧贴在心口的位置,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震动,如同遥远的战鼓,一下,又一下,固执地敲打着他的神经。

怀表!

副连长最后圆睁的怒目!陈三妹摊开在泥泞中、微微蜷曲的手指!赵大柱扑向机枪时那声震碎云霄的咆哮!还有…周铁虎坠入深渊时,那一闪而逝的、如同鬼火般的幽绿光芒!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王顺子喉咙深处挤出,带着血沫。不能停!停在这里,兄弟们就白死了!金陵寺的骨头,就真的被踩进泥里了!

他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赤红的瞳孔里燃烧着最后的凶焰!左手,那只指甲翻裂、溃烂流脓的手,如同烧红的铁钳,狠狠抠进身下冰冷的腐殖层!无视右肩撕裂的剧痛,他硬生生地、一寸寸地,将沉重的身体从腐叶堆里撑了起来!每一次发力,右肩的伤口就涌出一股温热的血,顺着破烂的棉袄往下淌。背上的电台勒得他几乎窒息。

站起来了!如同一个从地狱血池里爬出的恶鬼,摇摇晃晃,却带着一股惨烈到极致的气势!

他低头,布满血污泥浆的脸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用还能动的左手,颤抖着,异常艰难地,将歪把子机枪那粗糙的帆布背带,一圈又一圈,死死缠绕在自己溃烂的右手腕上!粗糙的帆布深深勒进皮肉,摩擦着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却让沉重的机枪牢牢固定在手臂上!这是最后的武器!是杀出去,或者同归于尽的倚仗!

然后,他猛地迈开那条相对完好的右腿!拖着那条血肉模糊、白骨森然的左腿,背着重如泰山的电台,挂着沉重的机枪,朝着东方——那鱼肚白艰难透出的方向,一头扎进了幽暗、潮湿、危机四伏的莽莽山林!

跑!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奔跑!

每一步落下,左腿的断骨都在剧烈摩擦!每一次拖动,右肩的贯穿伤都在撕裂扩大!背上电台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撕裂的痛楚!汗水、血水、泥浆混合在一起,在他身后拖出一道蜿蜒的、暗红色的印记!

视线是模糊的,重影在晃动。耳朵里是尖锐的耳鸣和血液奔流的轰鸣。山林里的一切都变成了扭曲的光影和致命的陷阱。盘虬的树根将他狠狠绊倒!尖锐的灌木枝条抽打在溃烂的脸上,留下新的血痕!冰冷的溪水没过膝盖,刺骨的寒意几乎冻僵他残存的知觉!每一次跌倒,他都用左手死死护住胸前那跳动的怀表,用牙齿,用额头,用一切能动的地方,撑着地,挣扎着,嘶吼着,再次爬起,继续向前狂奔!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怀表那微弱却固执的跳动,在胸腔里共鸣,成为支撑他残躯不散的唯一执念。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翻过了几道山梁,趟过了几条冰河。身体早已超越了极限,全凭一股凶戾的意志在驱动。肌肉在哀嚎,骨骼在呻吟,伤口在无声地崩溃。

“呼…呼…嗬嗬…”他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越来越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被塞进了沙砾。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幻觉开始侵袭。他仿佛看到李长河就站在前面,朝他招手;看到陈三妹递来一碗热水;看到赵大柱扛着机枪,咧嘴笑着等他;甚至…看到周铁虎那闪烁着幽绿荧光的背影,在密林深处一闪而逝…

“连长…等我…兄弟们…等我…”他喃喃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脚步踉跄得如同醉汉,却依旧机械地、顽强地向前挪动。

突然!

“哗啦——!”

脚下的腐殖层猛地塌陷!王顺子猝不及防,整个人连同背上的电台、挂着的机枪,如同沉重的石块,狠狠摔进了一条隐藏在落叶下的、冰冷湍急的山涧里!

刺骨的冰水瞬间将他吞没!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七荤八素!湍急的水流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撕扯着他残破的躯体,将他狠狠向下游冲去!沉重的电台和机枪成了致命的锚,拖着他迅速下沉!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

完了!要死在这里了!冰冷的绝望比河水更刺骨!

就在意识即将被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的刹那!

紧贴心口的位置!那块冰冷的银怀表!那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跳动!猛地变得炽热!仿佛有一股微弱电流,瞬间贯穿了他麻木的神经!

“呃——!”王顺子猛地睁大了眼睛!求生的本能和那执念的火焰再次疯狂燃烧!他像一条濒死的鱼,在冰冷湍急的河水中疯狂挣扎!溃烂的左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拼命地撕扯着捆在身上的电台背带!粗糙的布条深深勒进溃烂的掌心,剧痛钻心!但他不管不顾!牙齿也用上了,狠狠撕咬!

嗤啦!背带终于被他生生扯断!沉重的电台如同巨大的石头,瞬间被湍急的河水卷走,消失在浑浊的浪花深处!

电台!情报!王顺子心胆俱裂!他猛地伸出手,徒劳地抓向水流,却只捞到一把冰冷的河水!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没有电台,他拿什么传递情报?!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顶点!他胸前那紧贴的跳动感,变得更加清晰!一下!一下!又一下!如同不屈的鼓点!他猛地想起!最重要的情报!是口信!是副连长最后用血凝成的话!金陵寺的骨头!没退!没降!都在他脑子里!在他这块还在跳动的心里!

“啊——!”王顺子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河水灌满口腔)!他不再管那消失的电台!左手死死抓住缠在右手腕上的机枪背带(机枪还在!),仅存的右腿和左臂疯狂地划水蹬踹,对抗着急流!头颅猛地向上昂起,冲破水面,贪婪地吸入一口带着水腥味的冰冷空气!

他像一截不屈的浮木,在湍急的河水中沉浮、挣扎。冰冷的河水带走他仅存的热量,意识在极寒和缺氧中迅速模糊。但他死死攥着机枪的背带,死死护着胸前那跳动的怀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顺着水流的方向,朝着下游,随波逐流地漂浮…漂向那未知的、可能存在的岸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水流似乎平缓了一些。王顺子被一股水流狠狠冲撞在一块突出水面的巨大岩石上。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一丝。他挣扎着,用溃烂的手指死死抠住岩石湿滑冰冷的缝隙,一点一点,耗尽最后的气力,将自己如同破麻袋般的残躯,拖上了冰冷坚硬的河滩。

他趴在冰冷的鹅卵石上,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大口大口浑浊的河水和带血的泡沫。身体因为极度的寒冷和失血而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左腿的伤口被河水泡得发白翻卷,露出森森白骨,几乎失去了知觉。右肩的贯穿伤也不再流血,伤口边缘冻得发紫发黑。背上的电台没了,只剩下勒进皮肉的断带痕迹。只有右手腕上那挺歪把子,冰冷沉重地坠着,还有胸前那微弱却固执的跳动,证明着他还有一口气。

天光…更亮了。鱼肚白已经扩散开来,染红了东方的天际。

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污泥浆的眼睛,透过朦胧的水汽和模糊的视线,死死望向东方。那里…是鲁南军区的大致方向!距离…还有多远?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必须走!爬也要爬过去!

他挣扎着,试图再次站起。但这一次,身体彻底背叛了他。双腿如同烂泥,右臂剧痛无力,左臂的伤口也在河水的浸泡和挣扎中恶化。他只能匍匐。用唯一还能发力的左臂肘部,拖着沉重的身体,拖着那条白骨森然的左腿,在冰冷的鹅卵石河滩上,一寸一寸地向前爬行!膝盖和手肘很快被粗糙的石子磨破,在身后拖出两道暗红色的血痕。那挺歪把子机枪的枪托,在鹅卵石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成了他爬行的唯一伴奏。

爬!爬!爬!

意识在剧痛、寒冷和极度的疲惫中断断续续。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感觉不到自己的胳膊了,只剩下胸口那块冰冷的金属还在跳动,驱动着他这具残破的躯壳,如同最原始的蠕虫,朝着那越来越亮的东方,执着地蠕动。

爬过冰冷的河滩,爬过泥泞的田埂,爬过布满荆棘的荒坡…他像一具被执念驱动的行尸走肉,在黎明前的荒野上,留下一条蜿蜒的、触目惊心的血路。

太阳,终于艰难地跃出了地平线。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也洒在王顺子那如同被血泥糊满、已经不成人形的躯体上。他正爬过最后一道低矮的土坡。

前方!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几缕稀薄的炊烟,正从谷地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里袅袅升起!村口,隐约可见几个穿着灰布军装、背着长枪的身影在巡逻!哨塔!木头搭建的简陋哨塔!上面飘扬着一面虽然破旧、却无比清晰的——红旗!

到了!鲁南军区!外围警戒哨!

“嗬…嗬…”王顺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干裂溃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音节。巨大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虚脱感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最后的神经!他猛地昂起头,布满血污泥浆、早已看不清五官的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爆发出最后一丝骇人的光芒!他用尽全身仅存的、最后的一丝力气,朝着哨塔的方向,高高举起了那只缠着歪把子机枪、溃烂流脓的左手!

然后,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支撑,重重地、无声地,扑倒在冰冷的、被朝阳染上一层金色的土地上。溅起的细小尘埃,在阳光中缓缓飘散。

“什么人?!”村口巡逻的哨兵被这突然出现在坡顶的、如同厉鬼般的身影惊动了!立刻拉动枪栓,厉声喝问,警惕地端枪指向这边。

没有回应。只有那具扑倒在尘埃里的、微微抽搐的躯体,和那高高举起、缠着一挺歪把子机枪的、如同枯枝般的手臂。

“班长!你看!”一个年轻哨兵眼尖,看到了王顺子身后那一路蜿蜒而来的、在晨光下反射着暗红光泽的…血迹!那血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林,如同一条用生命铺就的、指向这里的路标!

哨兵班长脸色骤变!“快!过去看看!小心!”

几个哨兵立刻呈战斗队形,小心翼翼地靠近。浓烈的血腥味和伤口溃烂的恶臭扑面而来,让他们胃里一阵翻腾。当他们看清地上那“人”的模样时,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还能算是一个人吗?全身裹满了厚厚的、已经板结的黑红色泥浆血痂,如同披着一层地狱的甲胄。裸露的皮肤上,找不到一寸完好的地方,布满了溃烂的水泡、深可见骨的伤口、冻伤的紫黑和荆棘划开的血痕!左腿大腿外侧,肌肉完全豁开,惨白的腿骨直接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右肩处一个恐怖的贯穿伤,边缘的皮肉翻卷发黑。背上,有被沉重物体长时间勒压留下的深深凹痕和溃烂的皮肉。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残留着一口气。

“我的老天爷…”年轻哨兵声音发颤,几乎不敢再看。

哨兵班长强忍着心悸,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王顺子脸上糊着的、板结的血泥块,试图辨认。就在这时,王顺子那只高高举起、缠着机枪的手臂,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他溃烂的手指,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指向自己破棉袄的胸口位置。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如同蚊蚋般的气流声:“…情…报…金…陵寺…没…没退…骨头…没软…李…副连长…”

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却像惊雷般炸响在哨兵班长耳边!金陵寺?!李副连长?!那是几天前就失去联系、被鬼子重兵合围的绝地!

“快!担架!叫卫生员!不!直接抬到指挥部!快!快啊!”哨兵班长猛地跳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急切而变调嘶哑!他手忙脚乱地去解王顺子胸前那被血泥糊死的破棉袄扣子。

当那件千疮百孔、浸透血泥的破棉袄被小心地解开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紧贴在心口的位置,一块沾满污泥和干涸黑血的银壳怀表,被一根细细的、同样被血浸透的布条,死死地绑在那里。表壳上的玻璃早已碎裂,布满蛛网般的裂痕。透过裂痕,可以看到里面那枚小小的、染血的表针,依旧在极其微弱地、一下、一下、一下地颤动着。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牵扯着周围凝结的暗红色血痂。

哨兵班长颤抖着手,极其小心地,试图去解下那块怀表。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冰冷表壳的瞬间!

“嗬…!”地上那如同尸体般的王顺子,喉咙里猛地挤出一声短促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他那双深陷在血污泥壳下的眼睛,竟然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瞳孔早已涣散,却死死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聚焦在哨兵班长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如同烧穿灵魂般的执拗和…确认!

随即,那最后一丝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熄灭。王顺子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胸膛最后一丝微弱的起伏也彻底停止。

他死了。在确认情报送达的瞬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清晨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洒在他残破不堪、却依旧保持着指向胸口姿势的躯体上,洒在那块沾满血污、表针仍在微弱颤动的银怀表上。

哨兵班长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那冰冷的触感。他看着王顺子那凝固着最后执念的脸,看着那块在破碎表壳下依旧顽强跳动的怀表,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悲恸与冲天敬意的热流,狠狠冲撞着他的眼眶和喉咙,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猛地站直身体,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王顺子的遗体,朝着东方初升的太阳,朝着那片被战火蹂躏的山河,发出了一个军人最庄重、最悲怆的嘶吼:

“敬礼——!!!”

刷!

周围所有的哨兵,眼含热泪,挺直脊梁,朝着地上那具用生命铺就血路、完成最后使命的残破躯体,举起了他们最沉重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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