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早已散尽。雨水冲刷过,野草疯长过,冬雪覆盖过。八年了。金陵寺塌陷的那半边山体,如同大地一道无法愈合的、巨大而沉默的伤疤,依旧狰狞地指向铅灰色的苍穹。断裂的岩层裸露着惨白的筋骨,焦黑的痕迹被岁月侵蚀得发褐发暗,却依旧顽固地烙印在山体之上。风,呜咽着穿过嶙峋的乱石堆和深不见底的塌陷豁口,卷起细小的沙尘和枯叶,发出空洞而悠长的哨音,像是在一遍遍徒劳地呼唤着什么。
半山腰,那片曾经被炮火反复犁翻、浸透了血与火的焦土,如今被粗糙地平整过。没有高大的纪念碑,没有镌刻姓名的墓碑。只有一片沉默的、微微隆起的黄土堆,一个挨着一个,如同大地本身孕育出的、不愿倒下的脊梁。它们沉默地排列着,在早春料峭的寒风中,在稀疏枯草的掩映下,承受着岁月的风霜雨雪。没有名字,只有一片共同的、无言的沉重。
一个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背脊微驼,却站得如同扎根在山岩上的老松。他站在那片黄土堆前,布满风霜沟壑的脸上,刻满了沉默的哀伤。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上,也落在他手中紧握着的一件东西上。
那是一块银壳怀表。表壳上布满了无法抚平的凹痕和划痕,如同它经历过的岁月本身。碎裂成蛛网状的玻璃表蒙下,那枚小小的、染着暗褐色痕迹的表针,凝固在某个永恒的刻度上,一动不动。阳光落在冰冷的银壳上,反射出一点微弱却刺眼的光。
他是王根生。王顺子的儿子。
父亲牺牲在军区哨卡前,手里死死攥着这块表,指向心口的画面,是伴随他长大的、最沉重的传说。这块表,是父亲用命从地狱里带出来的唯一遗物,是鲁南军区主力得以转移、鬼子合围彻底落空的关键证物,也是父亲口中那些“没退!没降!骨头没软!”的叔叔伯伯们,留在世间最后的信物。它冰冷、沉重、伤痕累累,如同那段历史本身。
今天,他来了。带着父亲的遗愿,带着这块沉默的怀表,回到这座吞噬了一切的山。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将那冰冷的银怀表,轻轻放在这片无名坟冢前最靠近山崖的一块黄土堆上。父亲说过,李副连长最后就倒在这里,背靠着这段残存的壕壁,眼睛瞪着天,肠子流了一地…他手指抚过冰冷的表壳,指尖感受着那些凹凸的伤痕,仿佛能触碰到父亲当年溃烂流脓的手掌,触碰到李副连长最后塞出它时的冰冷指尖。
“爹…李叔…赵叔…陈姨…各位叔叔伯伯…”王根生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粗糙的岩石,被山风吹得断断续续,“…俺爹…让俺…把它…送回来…它…该在这儿…陪着你们…”
风似乎更大了些,卷起地上的沙尘,打着旋儿掠过那些沉默的土堆,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几片枯草叶被风卷起,轻轻拂过那块冰冷的银表。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凄厉、悠长、如同受伤巨兽悲鸣般的防空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心裂肺般划破了山野的寂静!声音尖锐刺耳,带着一种久违的、却刻入骨髓的恐怖,狠狠撞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空袭?!鬼子又来了?!”一个拄着拐杖、脸上带着狰狞弹片疤痕的老兵,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背脊,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下意识地就去摸自己早已空荡荡的腰间!仿佛那里还别着他的老驳壳枪!
“隐蔽!快找掩体!”几个陪同前来的、相对年轻些的退伍军人反应极快,脸色煞白,厉声嘶吼着,本能地就要扑向附近仅存的几段低矮断墙和弹坑!
王根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警报惊得浑身一僵!心脏狂跳!他猛地抬头望向天空!灰蒙蒙的天幕下,只有几缕流云,哪有半点敌机的影子?!
混乱!极度的混乱和恐慌在人群中蔓延!经历过那场炼狱的老兵们,身体的本能记忆被这警报声彻底唤醒!有人惊恐地蹲下抱头,有人茫然四顾寻找武器,有人下意识地朝着记忆中的防炮洞方向跌跌撞撞跑去!几个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不对!不是空袭!”一个负责组织此次祭扫活动的、穿着旧军装的干部猛地反应过来,脸色铁青,对着身边一个拿着老式步话机的通信员吼道:“快!问山下!怎么回事!哪来的警报?!”
通信员手忙脚乱地对着步话机嘶喊。很快,他放下话筒,脸色古怪,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和后怕:“报告!是…是山下镇里的防火警报!线路老化…短路了…误触发了旧防空警报器…”
“什么?!”干部气得差点背过气去,额头上青筋暴跳,“胡闹!简直是胡闹!快!快通知他们关掉!立刻!马上!”
呜咽的警报声又持续了几声刺耳的尖叫,终于,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不甘心地戛然而止。
死寂。一种比警报声响起前更加沉重、更加难堪的死寂,笼罩了这片山崖。风穿过乱石堆的呜咽声,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老兵们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脸上惊魂未定的恐惧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被戏弄后的巨大屈辱和难以言喻的悲凉。刚才那瞬间的本能反应,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他们内心深处从未愈合的、血淋淋的伤口。几个老兵颓然地松开紧握的拳头(尽管手中空空如也),默默垂下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布满皱纹的脸颊,滴落在脚下的焦土上。那警报,扯开了他们用岁月勉强缝合的伤疤,露出了里面依旧鲜活的、名为金陵寺的剧痛。
王根生站在那里,心脏还在狂跳,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刚才那瞬间席卷全身的、冰冷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恐惧感,是如此的真实。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当年在枪林弹雨中奔跑的身影,听到了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他下意识地看向刚才放置怀表的地方——那块冰冷的银表,依旧静静地躺在李副连长坟头的黄土上。
然而,就在他目光落定的瞬间,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怀表!不见了!
刚才还躺在黄土上的那块银壳怀表,此刻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几根枯草!
“表!怀表不见了!”王根生失声惊叫,声音因极度的惊恐而变调!
这一声如同炸雷,瞬间将沉浸在屈辱和悲伤中的老兵们惊醒!
“什么?!”干部脸色剧变,猛地冲到王根生身边,目光死死盯住那块空荡荡的黄土,“刚才还在!谁?!谁拿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冰冷刺骨的寒意,狠狠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祭扫活动的工作人员、退伍军人、记者、还有…几个附近村里跑来看热闹的半大孩子!
怀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瞬间聚焦在其中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约莫十三四岁、脸上还带着鼻涕印的瘦小男孩身上!他是山下王家庄的孩子王小栓,刚才警报响时,他离那块土堆最近,而且…他此刻正低着头,一只手紧紧捂着自己鼓囊囊的破棉袄口袋,身体微微发抖!
“小栓!是不是你?!”一个认识他的村干部厉声喝问,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这块表的意义,太重了!重到不容一丝亵渎!
“我…我…”王小栓吓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捂着口袋的手更紧了。
“拿出来!”另一个脾气火爆的老兵红着眼睛吼道,上前一步,作势要抓他,“混账东西!那东西也是你能碰的?!”
“别动他!”王根生猛地出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推开挡在身前的人,一步步走到吓得几乎瘫软的王小栓面前。他没有怒吼,没有责骂,只是蹲下身,布满老茧的、如同父亲当年一般粗糙的大手,轻轻按在了男孩剧烈颤抖的、瘦弱的肩膀上。
王根生的眼睛,平静地、深深地望进男孩惊恐躲闪的眸子里。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重的、如同山岳般的悲伤和…理解?仿佛透过男孩惊恐的脸,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战场上同样恐惧、同样渺小的自己,看到了那个背着电台在血与火中亡命奔逃的父亲。
“娃,”王根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风吹过干枯的河床,“那表…不是金的,不值钱…它上面沾的血…太重了。它得留在这儿…陪着埋在这山里的叔叔伯伯们…他们…不能没人陪啊…”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血块,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重的悲伤。
王小栓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大叔通红的、含着泪光的眼睛,听着那低沉沙哑、却仿佛带着山风呜咽的声音。他捂在口袋上的手,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他低下头,从破棉袄口袋里,掏出了那块冰冷的银怀表。
表壳上的凹痕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叔…我…我没想偷…”男孩的声音带着哭腔,满是泥土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块表,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刚才…刚才警报响…太吓人了…我…我趴下…手碰到了…它…它冰凉的…我…我就…”他再也说不下去,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砸在沾满泥土的表壳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王根生看着男孩手中那块沾着新鲜泪痕和污泥的怀表,看着男孩脸上纯粹的恐惧和悔恨,心中翻涌的愤怒和冰冷,如同被投入滚水的坚冰,瞬间消融了大半,只剩下更加深沉的、无边无际的悲凉。他伸出手,不是去抢,而是轻轻握住了男孩那只攥着怀表、冰冷而颤抖的手。
“娃,不怕。”他声音更哑了,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来,跟叔一起…把它…埋回去…埋到它该在的地方…让它陪着…陪着那些回不了家的叔叔伯伯…”
王根生拉着王小栓冰凉的小手,一步一步,重新走回李副连长坟前那块微微隆起的黄土堆旁。他接过男孩递过来的、沾着泪水和泥土的银怀表,指尖再次感受到那熟悉的冰冷和沉重。他蹲下身,用自己粗糙的大手,在黄土堆前,就在刚才放置怀表的位置旁边,用力地挖了起来。
泥土冰冷坚硬,混杂着细小的碎石。王根生挖得很慢,很用力,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色的泥土。老兵们默默围拢过来,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风掠过山岩的呜咽。王小栓站在一旁,咬着嘴唇,眼泪依旧无声地流着,看着大叔那双布满老茧、沾满泥土的手,一下,又一下,在黄土里挖掘着。
坑挖好了。不大,但足够深。
王根生双手捧着那块冰冷的银怀表,如同捧着父亲最后的心跳,捧着李副连长圆睁的怒目,捧着陈三妹摊开的手指,捧着赵大柱咆哮的残躯,捧着周铁虎坠落的幽光…捧着整个金陵寺没断的脊梁!
他缓缓地、极其庄重地,将怀表放入那冰冷的土坑之中。表壳上的裂痕,在昏暗的土坑里,依旧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倔强的光。
他捧起冰冷的、混杂着碎石和草根的黄土,一捧,又一捧,覆盖上去。泥土落在银色的表壳上,落在碎裂的玻璃表蒙上,渐渐将它掩埋,只留下一个浅浅的、新翻的土痕。
当最后一捧土覆盖上去,轻轻拍实的瞬间。
呜——!
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悠长、都要凄厉的山风,毫无征兆地,猛地从金陵寺那巨大的塌陷豁口中席卷而出!如同压抑了千百年的悲号,瞬间横扫过整片山坡!
风声凄厉!卷起漫天沙尘和枯草!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吹得老兵们破旧的衣襟猎猎作响!吹得王小栓瘦小的身体猛地一缩!
就在这狂暴的风声中!就在这漫天席卷的沙尘枯叶里!
所有在场的、经历过那场血战的老兵,身体猛地僵住了!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耳朵不由自主地、拼命地侧向那风声传来的方向!
他们听到了!
在那呼啸的风声深处,在那如同鬼哭般的风哨间隙,无比清晰地、混杂着爆炸的轰鸣、子弹的尖啸、以及…无数个他们熟悉到灵魂都在颤抖的声音!
“杀——!!!”一声狂暴的、带着非人力量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穿透风墙,狠狠砸在耳膜上!是赵大柱!是他扑向重机枪前那声震碎云霄的呐喊!
“顺子…撑住…”一个女子嘶哑到极限、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微弱呼喊,如同游丝般在风中断续飘过…是陈三妹!是她在毒烟中扑向周铁虎时最后的叮咛!
“骨头…没软…!”一个破碎的、仿佛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的嘶吼,混杂着破风箱般的喘息,带着冲天的悲愤和不屈,在风声中反复回荡、撞击!是李长河!是他最后塞出怀表时,用血凝成的遗言!
还有…还有那密集如雨点般的歪把子咆哮!三八大盖精准的点射!手榴弹沉闷的爆炸!以及…无数个分辨不清、却同样年轻、同样炽热、同样在生命最后一刻爆发出的、混杂着各地方言的怒吼与惨嚎!
这些声音!这些早已刻进他们骨髓、夜夜在噩梦中回响的声音!此刻,竟然如此真实、如此清晰地,混杂在呜咽的山风里,穿透了八年的时光尘埃,再次在这片埋葬了忠魂的山野间,轰然炸响!
不是幻觉!绝对不是!老兵们浑身颤抖,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们相互搀扶着,死死地望向那风声最烈、如同地狱巨口般的塌陷豁口方向,仿佛想从那片虚空里,再次看到那些浴血的身影!
王根生跪在刚刚埋下表的新土前,身体如同被这风中的呐喊狠狠击中,剧烈地颤抖着。他听不到那些具体的声音,但他感受到了!感受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撕裂的悲壮与炽热!那风中裹挟的,是硝烟!是血腥!是父亲和叔叔伯伯们最后的气息!是这块土地下,那些不肯安息的忠魂,在借风发声!
王小栓早已吓得躲到了王根生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小脸煞白,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却惊疑不定地望着那些突然泪流满面、对着风声方向无声呐喊的老兵爷爷们。
风,还在凄厉地呼啸着,卷动着沙尘,久久不肯停歇。那混杂在风中的、来自地狱的呐喊,也时断时续,却如同最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活着的人心上。
王根生颤抖着伸出手,用沾满泥土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块新翻的、埋下了银怀表的微凉泥土。指尖下,似乎能感受到那块冰冷金属的存在,感受到它曾经微弱却执着的跳动。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目光越过那些无声流泪的老兵,越过呜咽的山风,死死望向塌陷豁口后那铅灰色的、无边无际的天空。
爹…李叔…你们…都听见了吗?
风,呜咽着回答。带着硝烟与血的气息,带着永不消散的呐喊,掠过这片无名的坟冢,掠过沉默的山脊,掠向远方苍茫的大地。那块深埋的银怀表,如同山魂的心脏,在冰冷的泥土深处,永远停在了那个用血染红的黎明。而它承载的每一次心跳,都化作了掠过山巅的风,年复一年,替那些无法归家的人,诉说着骨头的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