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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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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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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连载

第六章 毒瘴

山炮齐射的瞬间,三班长将最后一枚手榴弹塞进坍塌的交通壕。

赵大柱的马克沁枪管滴落尿液,蒸汽混着血腥腾起。

当松本清拔刀跃出战壕,弹链卡死的脆响撕裂了吼声。

卫生员撕开防毒面具时,染血的“精忠报国”布条正裹在松本清的刀柄上。

死寂。一种被钢铁和烈焰反复犁过、又被严寒急速冻结的死寂,沉沉地压在金陵寺山巅。空气不再是空气,而是凝固的、掺杂着硝烟焦糊、血腥恶臭、皮肉烤炙和硫磺辛辣的粘稠毒瘴。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滚烫的玻璃渣,灼烧着从鼻腔到肺叶的每一寸粘膜。

视野所及,已无完整之地。豁口阵地那昨夜勉强垒砌的胸墙彻底消失了,仿佛被巨人的铁拳砸进了地底,只留下一个巨大的、边缘犬牙交错的焦黑陷坑。坑底裸露着被高温烧灼成琉璃状的冻土,混杂着扭曲变形的枪械零件、破碎的军装布片、以及难以辨认的、焦炭般的有机物残骸。天王殿仅存的断壁残垣被削平了半截,残存的砖石呈现诡异的暗红色,仿佛在高温中熔化又凝固。雪?早已消失无踪,只有厚厚的、灰黑色的浮尘,覆盖在一切之上,被寒风卷起,如同送葬的纸钱,打着旋儿飘散。

周铁虎是被一阵细微的、如同老鼠啃噬骨头的“咯吱”声唤醒的。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粘稠的沥青底部,每一次挣扎上浮都耗尽力气。剧痛从全身每一处传来,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同时攒刺。他艰难地睁开唯一还能勉强视物的左眼(右眼被飞溅的碎石击中,此刻肿得只剩一条缝,不断渗出粘稠的血水),睫毛上凝结的血痂和灰尘让视野一片模糊血红。

那“咯吱”声来自他的左臂。昨夜被弹片撕开的伤口,此刻被爆炸掀起的焦黑冻土和碎石完全掩埋,只露出半截扭曲变形、沾满黑红污垢的小臂。一块尖锐的、边缘烧融的炮弹破片,深深嵌在臂骨的位置,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带动着破片与骨头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他尝试动一下手指,回应他的只有深入骨髓的剧痛和彻底的麻木——手臂以下,怕是已经废了。

他转动唯一能动的脖子,目光在弥漫的灰黑色烟尘中艰难搜寻。豁口大坑的边缘,一个身影正艰难地从浮土中挣扎着爬出来,动作迟缓如同生锈的机器。是刀疤排长。他半边身子几乎被烧焦,焦黑的皮肉翻卷着,露出下面暗红的肌理和森白的骨头。防毒面具早已不知去向,脸上布满了溃烂后又被高温燎烤结痂的恐怖疤痕,一只耳朵只剩下焦黑的根部。他仅剩的那只眼睛浑浊不堪,茫然地扫视着这片炼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嘶响。

“排…长…”周铁虎想喊,喉咙里却只涌出一股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温热液体。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腹间撕裂般的剧痛,带出更多的血块和内脏碎片。

刀疤排长似乎听到了动静,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周铁虎的方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喷出一口混杂着黑色焦炭状物的血沫。他挣扎着想爬过来,但那条焦黑的腿已经完全无法支撑身体,刚一动弹,整个人就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回浮土里,溅起一片灰黑的尘埃。他趴在坑边,仅剩的眼睛死死盯着周铁虎,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手,在浮土中无意识地抓挠着,像是要抓住什么虚无的希望。

“噗…噗噗…” 细微的、如同水泡破裂的声音从大坑的另一侧传来。周铁虎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去。是那个被炸断腿的三排长。昨夜小刘用半条“精忠报国”布条为他包扎的断肢处,此刻布条早已被炮火燎成了灰烬,露出下面被高温瞬间烧焦炭化、如同枯枝般的伤口截面。伤口边缘,暗红色的血液早已凝固成块,但焦黑炭化的皮肉深处,似乎还有残余的组织在高温余烬中缓慢地、绝望地“沸腾”着,发出那细微的“噗噗”声。他整个人被半埋在浮土里,眼睛圆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早已没了声息。

更远处,反斜面工事的方向,传来几声微弱的、压抑到极致的呻吟,像是濒死野兽最后的呜咽,很快又被死寂吞没。

完了…全完了…周铁虎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昨夜毒气后仅存的几十个还能挣扎的弟兄,在这一轮毫无征兆、毁天灭地的炮火覆盖下,恐怕…十不存一。金陵寺,这座用三百多条性命反复争夺、浸透了鲜血的山头,终于走到了油尽灯枯的最后一刻。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一点点收紧。

山下,那片曾经吞噬了日军两波进攻的雪坡,此刻被炮火反复耕耘,覆盖着厚厚的浮土和弹片。在浮土和弹坑的边缘,影影绰绰的土黄色身影如同从地狱裂缝中涌出的鬼魅,正无声而迅捷地向上蠕动!没有呐喊,没有冲锋号,只有刺刀在昏沉天光下反射的冰冷寒芒,以及钢盔下那一双双冰冷、嗜血、充满了复仇火焰的眼睛!

日军改变了战术!放弃了试探性的卡车和装甲车,放弃了步兵密集冲锋!他们动用了真正的重锤——山炮的毁灭性覆盖!在彻底摧毁山顶的抵抗意志和工事后,精锐的步兵分队,如同最狡猾的毒蛇,正沿着炮火犁出的安全通道,悄无声息地、却带着致命的速度,扑向这最后的阵地!

“鬼…子…上…来了…” 周铁虎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带着血沫的气音,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看向挣扎在坑边的刀疤排长。

刀疤排长似乎也察觉到了下方的异动。他那浑浊的独眼猛地爆发出最后一丝凶光!他用焦黑的手肘死死撑住地面,试图再次爬起!同时,他仅剩的、还能活动的左手,疯狂地在身下的浮土中摸索着!终于,他摸到了一样东西——一支被炸弯了枪管、沾满污泥和血迹的汉阳造步枪!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野兽磨牙般的低吼,用尽最后力气,将那支废铁般的步枪架在了坑沿一块相对稳固的焦黑石头上!溃烂流脓的手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扣向了扳机!

“咔嗒!”

撞针发出空响!枪膛里没有子弹!

刀疤排长身体猛地一僵,独眼中的凶光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和茫然。他徒劳地再次扣动扳机,依旧是那令人心碎的“咔嗒”声。

就在这时!

“轰!”

一声沉闷的爆炸,带着一种奇异的、被泥土隔绝的憋闷感,猛地从豁口大坑右侧、靠近天王殿废墟的方向传来!爆炸的威力不大,但掀起的浮土和碎石却像下雨一样噼里啪啦砸落下来!

紧接着,一阵混乱而激烈的枪声和日语嘶吼声从那个方向炸响!

“哒哒哒哒——!”

“砰!砰!”

“杀给给——!”

是交通壕!是昨夜挖掘的、连接豁口主阵地和右侧反斜面工事的那条狭窄交通壕!炮击造成了部分坍塌,但显然没有完全堵死!鬼子从那里摸上来了!正在和残余的守军短兵相接!

周铁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拼命扭动脖子,试图看清那边的情况,但视野被浮土和弥漫的烟尘阻挡。

交通壕的入口早已被炸塌了大半,只剩下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过的、布满碎石和扭曲钢筋的狭窄孔洞。此刻,洞口正向外喷射着灼热的枪口焰和浓烈的硝烟!

“人在阵地在!顶住!给老子顶住!” 一个熟悉却嘶哑变调的吼声从洞内深处传来,带着决死的疯狂!是三班长!昨夜腿部中弹,被安置在交通壕深处相对安全的位置,没想到此刻成了最后的屏障!

“噗嗤!” 利器刺入肉体的闷响!

“啊——!” 凄厉的惨嚎!

“轰!” 又一声手榴弹在狭窄空间内爆炸的闷响!

交通壕内的搏杀惨烈而短暂。枪声、爆炸声、咒骂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油锅的沸腾!每一次声响都像重锤砸在周铁虎的心上!

突然,洞口的枪焰和嘶吼声猛地一滞!

一个浑身浴血、半边脸血肉模糊的国军士兵踉跄着从狭窄的洞口倒退出来!他手中紧握着一把刺刀已经崩断的步枪,枪托上沾满了红白相间的粘稠物。他刚退出来两步,洞口猛地探出一支带着明晃晃刺刀的三八式步枪!

“噗嗤!”

刺刀精准而狠毒地从背后刺入,贯穿了那名士兵的胸膛!刀尖带着淋漓的鲜血,从前胸透出!

士兵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断枪无力地掉落。他艰难地转过头,布满血污的脸上充满了不甘和刻骨的仇恨,死死盯着身后那名狞笑着的日军士兵。鲜血如同泉涌般从前后两个伤口喷溅而出!

“八嘎!”日军士兵狞笑着,猛地拔出刺刀!

士兵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洞口外的浮土里,溅起一片尘埃。

洞口处,那名日军士兵得意地甩了甩刺刀上的血珠,正要迈步踏出。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狗日的…去死吧——!”

一声炸雷般的、带着无尽悲愤和毁灭意志的嘶吼,猛地从交通壕深处炸响!

一道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从洞口的阴影里猛扑而出!正是三班长!他的一条腿从大腿根部以下已经不翼而飞,断口处用一根烧焦的皮带死死勒住,但鲜血依旧如同小溪般汩汩涌出,在身后拖出一条刺目的血痕!他仅靠一条完好的腿和双手的力量,疯狂地扑向那名站在洞口、刚刚捅死战友的日军士兵!他的怀里,赫然紧紧抱着两颗拧开了后盖、冒着缕缕白烟的边区造木柄手榴弹!

日军士兵脸上的狞笑瞬间变成了极致的惊骇!他怪叫一声,下意识地想挺枪刺去!

太近了!三班长扑击的速度太快太狠!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爆炸的火光和浓烟瞬间吞噬了狭窄的交通壕洞口!灼热的气浪夹杂着致命的破片和碎石,如同狂暴的龙卷横扫而出!那名日军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炸成了漫天飞舞的血肉碎片!爆炸的冲击波将堵在洞口的碎石和扭曲钢筋猛地向外推开,露出了更大一片冒着浓烟和火光的狼藉!

三班长的身影,连同他最后的怒吼,彻底消失在爆炸的中心!他用自己残破的身体和两颗手榴弹,将这条被日军渗透的交通壕入口,连同至少两名鬼子,一起彻底封死!

“班长——!”豁口大坑边缘,目睹了这惨烈一幕的刀疤排长,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泣血的嘶嚎!独眼中流下混合着脓血和绝望的泪水!他猛地低下头,用溃烂的额头狠狠撞向架在石头上的那支空枪!一下!又一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愤和无力都撞进这冰冷的钢铁里!

周铁虎闭上了唯一能视物的眼睛,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血污,无声地滑落。喉咙里堵满了腥甜的血块,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而,三班长的牺牲,只是暂时堵住了一个缺口。正面!日军的主力步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已经趁着炮火和交通壕激战的掩护,无声无息地逼近了豁口大坑的边缘!土黄色的身影在弥漫的烟尘中若隐若现,刺刀的寒芒连成一片!

就在这千钧一发、阵地即将彻底崩溃的瞬间!

豁口大坑左侧,那片相对完整、昨夜被小刘作为机枪阵地的断墙残骸后方,猛地响起一阵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狂暴到极致的金属咆哮!

“咚咚咚咚咚——!!!!”

马克沁重机枪!那沉重、稳定、如同巨锤擂动大地般的恐怖轰鸣!瞬间压倒了战场上所有的杂音!

一道赤红的、如同实质般的火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猛地从断墙后方喷射而出!狠狠地、狂暴地抽向豁口大坑边缘那些刚刚冒头、正准备发起最后冲锋的日军士兵!

“噗噗噗噗——!”

子弹钻入人体的闷响连成一片!冲在最前面的七八个日军士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钢铁墙壁!身体瞬间被狂暴的子弹撕扯得支离破碎!断臂残肢混合着破碎的内脏和滚烫的鲜血,如同肮脏的喷泉般冲天而起!惨叫声被震耳欲聋的机枪声彻底淹没!

“赵大柱——!”周铁虎猛地睁开血泪模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机枪响起的方向!是那个沉默寡言、如同铁塔般的重机枪手!昨夜毒气袭击时他因为戴着缴获的防毒面具躲在相对密闭的掩体里,侥幸逃过一劫!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还保住了这挺昨夜一直被当作秘密武器、深藏掩体之下、未被炮火彻底摧毁的马克沁!

“干得好!大柱!给老子狠狠地打!”刀疤排长也猛地抬起头,独眼中爆发出狂喜和最后一丝凶光,嘶哑地吼叫着,仿佛那咆哮的机枪声给了他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咚咚咚咚咚——!!!”

马克沁的咆哮没有丝毫停歇!赵大柱如同一尊沉默的战神,死死抵在沉重的枪托上!他那张被硝烟熏黑、布满胡茬的刚毅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充血的眼睛,透过弥漫的烟尘,死死锁定着下方如同蚁群般涌来的日军!粗壮的手臂稳如磐石,操控着这挺死亡收割机,左右扫射!弹链如同贪婪的巨蟒,飞速地吞噬着黄澄澄的子弹!

火鞭所过之处,死亡之花在日军冲锋队列中成片绽放!试图依托弹坑和尸体掩护的日军士兵,被威力巨大的重机枪子弹轻易地连人带掩体一同撕碎!一个挥舞着军刀、试图组织进攻的日军少尉,上半身瞬间被打成了筛子,军刀脱手飞出十几米远!几个扛着掷弹筒的鬼子,连同他们肩上的武器,被一串子弹扫中,炸成一团混合着血肉和金属碎片的火球!

日军凶猛的冲锋势头,竟被这一挺突如其来的马克沁硬生生遏制!如同汹涌的潮水撞上了坚不可摧的礁石,瞬间粉身碎骨!后续的士兵被这狂暴的火力死死压制在豁口大坑的边缘和弹坑里,根本无法抬头!只能胡乱地朝着机枪方向盲射,子弹“啾啾”地打在断墙残骸上,溅起一片片碎石和烟尘,却无法撼动那持续喷吐死亡火焰的堡垒!

“五十…五十一…五十二…”赵大柱身边,一个满脸是血、胳膊缠着绷带的弹药手,一边手忙脚乱地续接着沉重的弹链,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狂热,数着倒下的日军!每报出一个数字,都像是给这炼狱增添一分扭曲的荣耀!

马克沁水冷的枪管护套早已被持续射击产生的高温烧得通红!枪口喷出的火焰几乎连成一片!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枪身周围的积雪瞬间融化,蒸腾起大股大股白色的水汽,混合着刺鼻的硝烟味!

“降温!快降温!”弹药手嘶吼着,抓起身边一个破水壶,拧开盖子就往通红的枪管护套上浇去!

“滋啦——!!!”

滚烫的金属遇到冷水,瞬间爆发出刺耳的声响和一大片浓密的白色蒸汽!蒸汽迅速弥漫开来,带着浓烈的铁锈和硝烟味道!

水壶空了!枪管依旧滚烫!

弹药手急红了眼,目光扫过周围,除了焦土和血污,什么都没有!他猛地一咬牙,竟然解开裤子,对着那通红的枪管护套,直接撒起尿来!

“滋啦啦——!!!”

更加刺耳的声音响起!腥臊的尿液浇在炽热的金属上,瞬间被高温蒸发,腾起一股混合着怪异骚臭和硝烟味的、更加浓密的白雾!白雾迅速笼罩了机枪阵地!

这荒诞、粗鄙却无比真实的一幕,带着一种原始而惨烈的气息!赵大柱对此恍若未觉,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布满老茧的手指如同焊死在扳机上!马克沁的咆哮依旧持续不断!火鞭在弥漫的白雾中若隐若现,继续无情地收割着生命!

“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弹药手的声音带着颤抖的亢奋!

山下,日军进攻的锋线后方。联队长松本清藏身在一处相对安全的弹坑里,举着望远镜的手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他那张原本带着武士道式刻板冷酷的脸,此刻因狂怒而扭曲变形,如同恶鬼!精心策划的炮火覆盖,付出了巨大代价才撕开的口子,眼看就要毕其功于一役,竟然被一挺该死的马克沁重机枪硬生生地挡在了最后一步!看着自己最精锐的士兵像割麦子一样倒在对方枪口下,松本清感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被狠狠践踏!

“八嘎雅鹿——!”他猛地将望远镜摔在地上,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眼中燃烧着疯狂毁灭的火焰!“迫击炮!给我炸掉它!炸掉那挺该死的机枪!现在!立刻!马上!”他抽出腰间的指挥刀,刀尖直指山顶那挺不断喷吐火舌的马克沁,对着身边的通讯兵疯狂嘶吼!

“嗨咿!”通讯兵脸色惨白,慌忙对着步话机嘶喊。

几秒钟后!

“咻——!咻咻——!”

几发迫击炮弹带着刺耳的尖啸,从山下日军阵地后方升起,划着弧线,精准地砸向豁口左侧、马克沁所在的断墙阵地!

“轰!轰!轰!”

爆炸的火光在马克沁阵地周围猛烈腾起!灼热的气浪和致命的破片横扫而过!

“噗嗤!”赵大柱身边的弹药手身体猛地一僵,半边肩膀被一块呼啸而过的弹片削掉!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身体软软地歪倒,手中的半截弹链无力地滑落在地,沾满了泥污和鲜血。

赵大柱的身体也被爆炸的气浪狠狠推搡了一下,但他如同扎根大地的磐石,硬生生扛住了!马克沁的咆哮只是略微一滞,随即再次狂暴地响起!他看都没看倒下的战友,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锁定着下方,左手单手扶住沉重的枪身,右手猛地一拉枪栓,排除了一颗因震动而卡入的臭弹!

“来啊!狗日的!爷爷在这儿!”赵大柱终于发出了开战以来的第一声嘶吼!那吼声如同受伤的猛虎,带着无尽的杀意和挑衅,穿透了机枪的咆哮和爆炸的轰鸣!

松本清在望远镜的碎片中,眼睁睁看着那挺该死的马克沁在炮火中依旧顽强地喷吐着火舌!士兵们依旧被压制得无法抬头!他最后的理智彻底崩断了!一股混杂着狂怒、耻辱和毁灭冲动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板载——!!!”松本清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嚎叫!他猛地撕开了自己军装的前襟,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衣(这是日军军官发起“万岁冲锋”前的标志性动作)!他高高举起那把寒光闪闪的指挥刀,刀尖直指山顶!那张扭曲的脸上充满了疯狂的决绝和武士道的癫狂!

“诸君!为了天皇陛下!板载冲锋——!!!”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第一个跃出了藏身的弹坑!挥舞着军刀,如同疯魔般,不顾一切地朝着山顶那挺喷吐着死亡火焰的马克沁机枪阵地冲去!他要亲自带领士兵,用武士的刀锋和血肉之躯,碾碎这最后的抵抗!

“板载——!!!”

“板载——!!!”

被联队长疯狂的举动所感染,被逼到绝境、又被武士道精神洗脑的日军士兵们,也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他们纷纷从弹坑和掩体后跃出,挺着刺刀,无视身边不断倒下的同伴,如同决堤的黄色洪流,朝着山顶豁口,发起了歇斯底里的、自杀式的集团冲锋!刺刀的寒芒连成一片死亡的森林!

豁口阵地上,压力陡增!马克沁的火鞭疯狂地左右扫射,试图阻挡这汹涌的黄色狂潮!子弹如同暴雨般泼洒进冲锋的人群!不断有日军士兵惨叫着倒下!但后面的人踏着同伴的尸体,嚎叫着,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距离在飞速缩短!

“八十…八十一…八十二…”赵大柱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计数死亡魔咒般的嘶吼!汗水混合着硝烟和溅上的血点,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滚滚而下!马克沁的枪管护套再次变得滚烫通红,蒸汽和刺鼻的尿臊味混合着硝烟弥漫!弹链飞速缩短,弹药箱即将见底!

松本清冲在队伍最前方!他身手异常矫健,利用弹坑和尸体的掩护,蛇形跃进!马克沁的子弹几次擦着他的身体飞过,打在地上溅起一串串泥土!他那双充满疯狂杀意的眼睛,死死锁定着断墙后方那挺不断喷吐火舌的重机枪,锁定着赵大柱那张在硝烟中若隐若现、如同岩石般冷硬的脸!距离已经不足五十米!他甚至能看清对方枪口喷出的火焰!

“死ね——!!!”松本清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猛地从一个弹坑后跃起,双手高举寒光闪闪的军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马克沁阵地猛扑过去!他身后的日军士兵也发出震天的嚎叫,挺着刺刀发起了最后的冲刺!

就在这决定生死的一刹那!

“咔哒!”

一声清脆的、在震耳欲聋的战场喧嚣中却显得异常刺耳的金属卡滞声!

马克沁那狂暴的、持续了将近十分钟的死亡咆哮,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巨兽,骤然停歇!

火鞭消失了!

断墙后方,只剩下枪口袅袅升起的青烟,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赵大柱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圆!他低头看向机枪——弹链卡死了!最后一颗子弹的弹壳扭曲地卡在抛壳窗的位置!

时间仿佛凝固了!

松本清脸上狰狞的狂喜瞬间凝固!他高举的军刀在空中划过一道致命的弧线!他身后的日军士兵冲锋的势头也为之一滞,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和随即爆发的、更加疯狂的嗜血!

完了!周铁虎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最后的屏障…碎了!

“哈——!”松本清发出一声狂喜到极致的嘶吼,脚步更快!三十米!二十米!他眼中只剩下那个试图排除故障的机枪手!他要亲手用这把祖传的军刀,砍下这个让他蒙受巨大耻辱的支那人的头颅!

就在松本清即将扑到断墙前,军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劈下的瞬间!

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断墙侧面一处被浮土半掩的塌陷处猛地扑了出来!是那个一直沉默跟随的卫生员!她脸上还带着溃烂的水泡,军帽早已不知去向,散乱的头发沾满了血污和泥土。她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只有一把沾满脓血和泥污的医用剪刀!

她像一头护崽的母狼,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猛地扑向了松本清持刀的手臂!

松本清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赵大柱身上,根本没想到侧面会突然扑出一个人!卫生员的动作快如闪电,剪刀狠狠扎向他的手腕!

“八嘎!”松本清惊怒交加,下意识地手腕一翻,军刀变劈为扫!

“噗嗤!”

锋利的军刀刀锋,带着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扫过了卫生员纤细的脖颈!

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

卫生员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软软地倒飞出去,重重摔在焦黑的土地上。她手中的剪刀无力地掉落在地。她仰面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脖子上一道巨大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正疯狂地向外喷涌着温热的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焦土。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大股大股的血沫涌出。

松本清看都没看倒地的卫生员,他的军刀毫不停顿,带着斩杀一切的威势,再次劈向刚刚排除故障、正试图抬起滚烫枪管的赵大柱!

赵大柱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映出那柄当头劈下的、寒光闪闪的军刀!还有松本清那张因疯狂杀戮而扭曲的、狰狞的脸!他甚至能看清对方军刀刀柄上,缠绕着半条灰白色的布条——布条边缘被硝烟熏黑,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四个模糊却刺目的汉字:

精忠报国。

那是…昨夜李长河分发的布条!竟然被这个鬼子军官缠在了刀柄上!如同最恶毒的亵渎!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和无边悲怆的血气,如同火山般在赵大柱胸腔里轰然爆发!

“我操你祖宗——!!!”赵大柱发出一声如同受伤远古凶兽般的、震天动地的咆哮!他竟不再理会那劈落的军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猛地将那挺沉重滚烫的马克沁枪口,强行向上抬起!黑洞洞的、还冒着青烟的枪口,直直地对准了扑到近前、面目狰狞的松本清!

松本清脸上的狞笑瞬间变成了极致的惊骇!他想要收刀格挡,但全力劈砍的势头已无法收回!

就在这电光火石、生死一瞬的刹那!

“嗤——!”

一声轻微却刺耳的撕裂声!

松本清脸上的防毒面具,那丑陋的猪鼻形滤毒罐和橡胶面罩的连接处,不知是因为剧烈运动还是被刚才卫生员扑击时抓扯,竟然…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一股混杂着浓烈血腥、焦糊和刺鼻硝烟的、未被过滤的战场空气,猛地钻入了缝隙!

这股污浊的空气,如同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刺入松本清的鼻腔!昨夜炮击后弥漫在空气中的、尚未完全沉降的芥子气残留微粒,混合着爆炸产生的其他有毒粉尘,瞬间被吸入!

“呃——!”

松本清脸上的狂喜和惊骇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如同被强酸灼烧般的剧痛!从鼻腔、喉咙一直蔓延到气管和肺部!仿佛有无数烧红的烙铁在体内疯狂搅动!他高举军刀的动作猛地僵在半空!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剧烈地痉挛起来!那双充满了疯狂杀意的眼睛瞬间充血、暴凸,布满了血丝和极致的痛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被堵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抽气声!

他下意识地想要呼吸,想要吸入更多空气来缓解那无法忍受的灼痛,但这动作却如同打开了地狱之门!更多的毒气残留物被吸入!剧痛瞬间加剧!如同无数把滚烫的钝刀在切割他的气管和肺泡!

“呃…啊…嗬嗬…”松本清的身体弓成了虾米,军刀“哐当”一声脱手掉落在地。他用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指甲深深抠进了皮肉里!皮肤暴露在外的部分——脸颊、脖子、手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起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大水泡!水泡在短短几秒钟内就变得饱满、透明,然后“噗嗤”、“噗嗤”地接连破裂!流出腥臭的黄绿色脓液!皮肤开始大片大片地溃烂、剥落!

他再也无法站立,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如同上岸的鱼般剧烈地抽搐、翻滚!每一次抽搐都带出大股大股带着血块和黄绿色泡沫的脓液!惨叫声被溃烂肿胀的喉咙彻底堵死,只剩下喉咙深处那绝望的、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嗬嗬”声!那张原本因狂怒而扭曲的脸,此刻被水泡、溃烂和无法忍受的痛苦彻底扭曲,如同来自深渊的恶鬼!

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到极致的变故,让所有冲锋的日军士兵瞬间僵立在原地!他们脸上的疯狂嗜血瞬间被极致的惊骇和恐惧所取代!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心目中如同战神般不可战胜的联队长,在短短几秒钟内,变成了一具在地上疯狂翻滚、皮肤溃烂流脓、发出非人惨嚎的怪物!

冲锋的狂潮,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冰墙,瞬间凝固!

赵大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看着地上那团疯狂翻滚、溃烂流脓的“东西”,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挺枪口依旧滚烫、却哑火了的马克沁,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和一种扭曲的快意!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那是肺部被硝烟和毒气残余侵蚀后的剧痛。

死寂!一种比炮火覆盖后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战场!只有松本清那非人的、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嗬嗬”声,在弥漫的硝烟和血腥中,如同地狱的挽歌,绝望地回荡着。

周铁虎趴在豁口大坑的边缘,溃烂的左眼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透过弥漫的烟尘和血污,死死地盯着那片混乱的中心。他看到松本清如同蛆虫般在焦黑的土地上翻滚抽搐,看到那柄掉落在地、沾满泥污的指挥刀,更看到了刀柄上缠绕着的、那半条在硝烟和血污中依旧狰狞刺目的布条——精忠报国!

一股混杂着无边悲怆、滔天怒火和一丝扭曲快意的血气,猛地冲上他早已麻木的头顶!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喉咙里发出一串模糊不清、却如同地狱诅咒般的嘶吼:

“看…看…鬼子…头子…戴着的…咱的…裹尸布…报应…报应啊——!!!”

嘶吼声带着血沫,在死寂的战场上空回荡,如同最后的丧钟,为这片浸透了三百零七条性命的山头,敲响了最终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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