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连风雪声似乎都微弱了下去。战士们无声地、极其缓慢地将肩上的步枪滑落,握在手中,冰冷的枪栓被悄然拉开,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悸的“咔嚓”声。刺刀在风雪中闪烁着幽暗的寒光。每个人,都像一张缓缓拉开的弓,将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和杀意,绷紧到了极致。
王栓柱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他学着身边老兵的样子,笨拙而用力地拉动枪栓,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冰冷的钢铁触感让他浑身一激灵。他趴伏在冰冷的雪地上,努力睁大眼睛向前望去。
风雪依旧肆虐,视线模糊不清。但渐渐地,在混沌的白色幕布之后,几点摇曳的、昏黄的光点隐约浮现出来。光点缓缓移动着,伴随着一种在风声中极难分辨的、沉闷的“嘎吱”声——那是皮靴踩踏厚雪的声响!
人影!不止一个!
七八个穿着臃肿土黄色棉大衣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出了轮廓。他们缩着脖子,枪斜挎在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嘴里似乎还在骂骂咧咧。那身装束,不是鬼子!是伪军!一支在风雪中例行公事、巡逻摸鱼的伪军巡逻队!领头的那个,手里似乎还拎着一个酒壶,走两步就仰头灌一口。
距离,在迅速缩短!五十米……四十米……
周铁虎如同一尊嵌在雪地里的铁像,纹丝不动。只有那双眼睛,透过翻飞的雪沫,死死锁定了那队越来越近的伪军。他缓缓抬起了右手,五指张开,然后,猛地一攥!
“杀——!”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裹挟着压抑到极致的狂怒和必杀的决绝,撕裂了风雪的帷幕!周铁虎第一个从雪坡后暴起!高大的身躯带起一片雪雾,如同扑向猎物的猛虎,直冲那队伪军!
“杀啊——!”
“杀鬼子——!”
一百多条喉咙里迸发出的嘶吼,瞬间汇成一片狂暴的声浪,压倒了风雪的嘶鸣!灰色的身影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雪坡后、从沟壑里、从一切可以藏身的地方,轰然冲出!刺刀在昏暗中划出一道道冰冷的死亡弧线!
突如其来的杀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召唤!那队伪军被这从风雪中骤然扑出的死神彻底吓懵了。领头那个拎着酒壶的,惊骇欲绝地张大嘴巴,酒壶“哐当”掉在雪地里。他甚至没来得及把肩上的枪抓稳,一道灰色的身影已经裹着风雪和浓烈的汗臭味扑到了眼前!
是张猛子!他双眼赤红,脸上溅满了不知是谁的鲜血还是雪沫,狰狞如同厉鬼!他根本不看对方惊骇扭曲的脸,手中的刺刀带着全身冲锋的惯性,自下而上,狠狠地捅了出去!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肌肉和骨骼被撕裂的闷响!刺刀精准地穿透了伪军单薄的棉衣,深深扎进了他的小腹!那伪军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猛地弓成了虾米。张猛子手腕一拧,狠狠一搅!滚烫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脸!他看也不看,猛地抽出刺刀,带出一大蓬血沫和破碎的脏器组织,任由那伪军像一滩烂泥般栽倒在雪地里,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身下的白雪迅速被染成刺目的猩红。
杀戮如同点燃的炸药,瞬间引爆了整个雪原!
一个伪军惊恐地举起步枪想要射击,扳机还没扣下,侧面一个三连的老兵如同鬼魅般欺近,手中的工兵铲带着风声,如同砍瓜切菜般,狠狠劈在了他的脖颈侧面!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那伪军的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猛地歪向一边,眼睛瞬间凸出,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他的身体像截木头般直挺挺地倒下,脖子处喷出的鲜血在风雪中划出一道短暂的红线。
“啊!别杀我!我投……”另一个年轻的伪军吓得魂飞魄散,丢掉步枪,高举双手,嘴里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求饶。他的话音未落,一柄带着寒气的刺刀已经从他背后凶狠地刺入!刀尖从前胸透出!求饶声戛然而止,变成了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掐断喉咙的“呃”。他低头看着胸前冒出的带血刀尖,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不解,身体软软地向前扑倒。
雪地里,瞬间变成了修罗场。刺刀的捅刺、工兵铲的劈砍、枪托的猛砸……各种冰冷的武器撞击肉体的沉闷声响、骨头碎裂的脆响、濒死的惨嚎、惊恐的求饶……混杂着战士们狂怒的嘶吼,在风雪的背景音下,交织成一曲残酷到极致的死亡交响!
鲜血喷溅在洁白的雪地上,如同地狱之花骤然绽放,又被不断落下的雪花迅速覆盖,只留下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王栓柱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巨大的恐惧和血腥味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他握着枪的手抖得像筛糠,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看到一个伪军被两个老兵扑倒,刺刀疯狂地在他身上捅刺着,发出“噗噗”的闷响,鲜血溅得老高。他看到另一个伪军被一枪托砸碎了半边脸,血肉模糊地在地上翻滚哀嚎……
就在这时,一个满脸横肉、被砍伤了肩膀的伪军,瞪着血红的眼睛,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现了离他最近的、似乎被吓傻了的王栓柱!那伪军嚎叫着,挥舞着刺刀,不顾一切地朝王栓柱扑了过来!死亡的腥风扑面而至!
王栓柱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全身!他想跑,腿却像灌了铅;他想举枪,手臂却僵硬得不听使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沾着血迹的刺刀,在风雪中闪着寒光,离自己的胸口越来越近!
“噗!”
一声轻响。
不是刺刀入肉的声音。一根冰冷的、沾着雪泥的三八式步枪枪管,突兀地、精准地从侧面伸了过来,稳稳地架住了那伪军凶狠刺来的刀刃!火星在钢铁交击处迸溅!
是赵大锤!老班长不知何时已如铁塔般挡在了王栓柱身前!他架开枪刃的瞬间,身体猛地向前一撞,肩膀如同攻城锤,狠狠撞在伪军的胸口!
“呃!”伪军被撞得踉跄后退,气都喘不上来。
赵大锤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借着撞击的反作用力,他握枪的右手闪电般回收,左手同时抓住枪管中部,身体顺势半旋,沉重的木制枪托带着全身拧转的力量,划出一道刚猛的弧线,狠狠砸向伪军的太阳穴!
“砰!”
一声结结实实的闷响!如同重锤砸在了熟透的西瓜上!
伪军脸上的狰狞瞬间凝固,眼珠子猛地凸出,血丝密布。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瘫倒在雪地里,身体微微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暗红的血,混着白色的脑浆,从他塌陷的太阳穴处汩汩流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王栓柱呆呆地看着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又看看挡在自己身前、像一堵墙般的老班长赵大锤。老班长背对着他,胸膛微微起伏,呼出的白气在风雪中迅速消散。他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只是用脚踢了踢,确认死透了,然后转过身,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和……保护?
“愣着等死?走!”赵大锤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像一道惊雷劈醒了王栓柱。
王栓柱猛地一个激灵,从巨大的恐惧和震撼中回过神来。他看着老班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雪地上那具还在冒热气的尸体,看着周围一片血腥的搏杀景象……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后怕、恶心、还有一丝被保护的暖流,冲垮了他紧绷的神经。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噗!”一根冰冷的枪托,毫不留情地戳在他的后腰上,力道不轻。
“吐完了没有?吐完了就起来!跟上队伍!”张猛子那张溅着血点的脸出现在他眼前,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想活命,就他妈的别掉队!快!”
王栓柱被戳得差点背过气去,但也彻底清醒了。他强忍着恶心和眩晕,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嘴,抓起掉在雪地里的步枪,踉跄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跟着老班长赵大锤的背影,汇入了那支在风雪和血腥中短暂停顿、又立刻向前涌动的灰色铁流。
杀戮来得快,去得也快。短短不到一分钟,雪地上只剩下七八具姿势各异、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伪军尸体。殷红的血在洁白的雪地上肆意流淌、浸染,画出扭曲恐怖的图案。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汗臭和内脏破裂的腥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停留。三连的战士们,像一群刚刚完成捕猎的狼,喘息着,舔舐着身上的血迹和伤口,眼神里还残留着搏杀后的凶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他们手中的刺刀依旧滴着血,脚步没有丝毫迟疑,迅速越过那些尸体,继续向着前方那片更加深邃的黑暗和风雪扑去。
周铁虎蹲在一具伪军尸体旁,动作快得像一阵风。他粗暴地翻检着伪军身上的子弹带和手榴弹袋,将一切能用的东西飞快地扯下来,塞进自己怀里或递给身后的战士。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实用主义。
“快!打扫战场!补充弹药!手榴弹!子弹!有用的全拿走!”周铁虎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战士们立刻行动起来,如同高效的机器,在尸体间穿梭。刺刀挑开皮带,割断弹药袋的带子,搜刮着一切可以补充的物资。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翻动尸体、扯下装备的窸窣声。冰冷的尸体,在他们手下如同待宰的牲畜。
张猛子从一个伪军尸体腰间拽下一枚香瓜手雷,掂了掂,塞进自己鼓鼓囊囊的怀里。他瞥了一眼旁边还在微微抽搐的一具尸体,眼神冷漠,抬起沾满泥雪的靴子,狠狠一脚踏在那伪军的脖子上。
“咔嚓。”一声轻微的脆响,抽搐停止了。
李长河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眉头紧锁,没有参与搜刮。他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战场,扫过每一具尸体,扫过周围被风雪笼罩的山势地形。一种职业军人的警觉在他心中升起。太顺利了?一支巡逻队,在这茫茫雪夜,出现在这个位置?是巧合?还是……
“老周!”李长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不对劲!清点尸体!快!”
周铁虎正从一个伪军尸体上扯下一整条子弹带,闻言动作一顿,猛地抬头,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他迅速扫视雪地上横七竖八的伪军尸体。
“一、二、三……”张猛子已经开始快速点数。
“七个!”一个战士喘着粗气喊道,“只有七个!刚才冲出来的时候,俺好像……好像看到是八个影子!”
“八个!”李长河的心猛地一沉,厉声喝道,“少了一个!肯定跑了一个!快!检查脚印!”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刚刚松懈一丝的神经再次绷紧!战士们立刻散开,在雪地上、在尸体周围仔细搜寻。
“排长!这边!”一个眼尖的战士指着战场边缘,靠近一处乱石堆的方向。那里的积雪明显有被快速拖拽过的痕迹,几道新鲜而杂乱的脚印,歪歪扭扭地消失在乱石堆后面!
“妈的!”周铁虎狠狠骂了一句,脸上肌肉扭曲,“追!绝不能让他报信!”他拔腿就要朝乱石堆冲去。
“来不及了!”李长河一把拽住他,声音沉得像冰,“听!”
风雪声中,隐隐约约,似乎从远方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短促的……枪响?像是信号枪?紧接着,是几声更加模糊的、如同野兽般的犬吠!
“呜……汪!汪!”
声音虽然微弱,被风雪撕扯得几乎听不真切,但对于这群神经高度紧张的战士来说,无异于一道惊雷!
“狗!鬼子带的狼青!”张猛子脸色剧变,失声叫道。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跑了一个!还开了枪!引来了鬼子的狼狗!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这支孤军的行踪,很可能已经暴露!意味着前方的路上,等待他们的不再是单纯的艰难行军,而是早有准备的死亡陷阱!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这腊月的风雪更加刺骨,瞬间从每个人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刚刚经历一场短暂搏杀、补充了一点弹药的些微振奋,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彻底粉碎!
“操他姥姥的!”周铁虎双目赤红,额角的青筋狂跳,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岩石上,拳峰瞬间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边的暴怒和被逼入绝境的狂躁在胸腔里燃烧!“暴露了!全他妈暴露了!”
“暴露也得冲!”李长河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指向风雪弥漫的前方,那里,一片巨大而模糊的黑影,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在混沌的白色背景中若隐若现——金陵寺山!“目标不变!抢山!只有抢占了制高点,我们才有一线生机!才有资格跟狗日的坂田掰掰手腕!才有机会……让黑石峪的人多活几个!”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战士的心上。黑石峪!那三千条命!刚刚按下的血手印!人在阵地在!
“人在阵地在!”周铁虎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沾着血的拳头高高举起!
“人在阵地在!”张猛子第一个跟着怒吼起来,脸上的血污显得更加狰狞。
“人在阵地在!”老班长赵大锤沙哑地应和,眼神决绝。
“人在阵地在!”王栓柱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嘶喊出来。
低沉而压抑、却蕴含着火山般力量的吼声,在血腥的雪地上再次汇聚!一百多条喉咙迸发出的悲壮誓言,短暂地压过了风雪的咆哮!
“全速前进!目标——金陵寺山顶!冲!”周铁虎不再看地上的尸体,不再管那个可能已经逃远的伪军,不再去想那该死的狼狗和暴露的行踪。他像一支离弦的箭,带着一股一往无前、撞碎南墙也不回头的惨烈气势,第一个朝着那片风雪中越来越清晰的山影,发起了最后的、不顾一切的冲锋!
队伍再次启动,速度比之前更快!每个人都清楚,时间不再是按小时计算,而是按分钟、按秒!暴露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死亡可能随时从任何一个方向降临!他们必须抢在鬼子反应过来、抢在鬼子合围之前,冲到那座山上!那是他们唯一的生路,也是黑石峪三千条人命唯一的希望!
沉重的喘息变成了破风箱的嘶鸣,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都耗尽全身的力气。但没有人停下,没有人掉队。求生的本能和对身后三千条人命的承诺,化作了最后驱动身体的燃料。
山路越来越陡峭。积雪下是湿滑的岩石和枯枝败叶。不断有人滑倒,又立刻被身边的战友粗暴地拖起来,继续向上爬。汗水浸透了棉衣,又在寒风中迅速结冰,像一层冰冷的铠甲贴在身上。王栓柱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完全是靠着老班长赵大锤那只始终在他身后推着的大手,才勉强没有倒下。
“快!快!再快点!”张猛子的吼声在队伍前方、侧翼不断响起,如同催命的鞭子,“山顶就在前面!冲上去!冲上去就活了!”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更甚。那巨大的山影,终于清晰地矗立在眼前。山顶一片平坦,隐约可见残破殿宇的轮廓——金陵寺!近在咫尺!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一点微光,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几乎枯竭的意志!
“冲啊!”周铁虎发出一声沙哑的咆哮,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手脚并用,疯狂地向上攀爬!
“冲啊——!”吼声连成一片!一百多条濒临极限的身影,爆发出最后的潜能,如同灰色的怒潮,向着那近在咫尺的山顶平台,发起了最后的、不顾一切的冲锋!
冲上山顶平台的那一刻,巨大的惯性让冲在最前面的周铁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猛地用枪拄地稳住身体,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空气撕扯着喉咙,眼前因为剧烈的缺氧和骤然登顶的放松而阵阵发黑。成功了?他们抢在鬼子前面了?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海,周铁虎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大了!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
光!
不是星光,不是雪地的反光。是灯火!摇曳的、昏黄的灯火!
就在前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那座残破的金陵寺大殿里,竟然透出大片昏黄的光亮!在这漆黑的风雪山顶,如同鬼火般突兀地亮着!
不止周铁虎,后面跟着冲上山顶平台的战士们,也全都僵在了原地,如同被瞬间冻结。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诡异的灯火兜头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巨大的惊骇!山顶……有人?!是鬼子?!伪军?!还是……
“哗啦!”一片密集而杂乱的枪栓拉动声骤然响起!一百多条疲惫到极点的身影,在巨大的惊骇和求生的本能驱使下,瞬间条件反射般地举起了手中的步枪!冰冷的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前方那片透着死亡灯火的残破大殿!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风雪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咚咚声,清晰可闻。
“准备……”周铁虎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死死盯着那灯火通明的大殿,右手缓缓抬起,只要一声令下,密集的弹雨就会泼向那未知的黑暗!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腐朽木门被推开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死寂。
那扇破败不堪的大殿正门,在昏黄的灯火映照下,被从里面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没有预想中的枪口,没有凶神恶煞的敌人。
一个瘦小的身影,畏畏缩缩地从门缝里探了出来。那是一个穿着灰色破旧僧袍的小和尚,顶多十三四岁,剃着光头,小脸冻得青紫,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手里,哆哆嗦嗦地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碗里冒着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白气。
小和尚显然被平台边缘那一片黑洞洞的枪口和一群杀气腾腾、浑身浴血的“凶神”吓傻了。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身体抖得像寒风中的枯叶,牙齿咯咯地打着颤。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紧接着,门缝被推得更开了一些。一个穿着同样破旧、洗得发白僧袍的老和尚,出现在小和尚身后。老和尚身形佝偻,脸上沟壑纵横,布满了岁月和苦难的刻痕。他的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和一种认命般的平静。他枯瘦的手里,也端着一个冒着微弱热气的粗瓷碗。
老和尚的目光缓缓扫过平台边缘那些如临大敌、枪口直指的战士。他看到了他们身上凝结的血污,看到了他们脸上冻裂的口子和深重的疲惫,看到了他们眼中那如同受伤野兽般的警惕和……绝望。
老和尚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了然的、沉重的叹息。他轻轻拍了拍身前还在瑟瑟发抖的小和尚的肩膀,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用一种嘶哑、苍老、却努力想要穿透风雪的声音,对着周铁虎和李长河的方向,艰难地开口:
“长……长官……雪大……天冷……”老和尚的声音干涩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喝……喝口热的吧?”
寒风卷着雪沫,打着旋儿扑上山顶平台,发出呜呜的悲鸣。
周铁虎那只刚刚抬起的、准备下达攻击命令的右手,僵在了半空中。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大殿门口那两个瘦小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灰色身影,盯着他们手中那两碗冒着微弱白气的……热水。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百多条紧绷到极限的神经,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幕,狠狠扯断了。举着枪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微微垂落。那积蓄了所有力量、准备拼死一搏的杀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疲惫。
“哐当。”一声轻响。
是周铁虎身旁一个战士,手中的步枪脱手掉在了冰冷的雪地上。那战士仿佛毫无察觉,只是呆呆地看着大殿门口的老和尚和小和尚,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眼神空洞。
紧接着,像是连锁反应,“哐当”、“哐当”……又有几支枪无力地滑落。没有人去捡。战士们僵立在风雪中,像一群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刚刚经历血战、狂奔四十里雪原、拼死抢上山头的狂怒和决绝,在这两碗微不足道的热水面前,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东西瞬间击溃了。
张猛子脸上的凶戾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老班长赵大锤依旧沉默,但他握着枪的手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微微颤抖着。
王栓柱只觉得鼻子一酸,滚烫的液体瞬间冲上眼眶,模糊了视线。他看着那个和自己弟弟差不多大的小和尚,看着他冻得发紫的脸和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看着老和尚枯槁脸上那深重的悲悯……一路积压的恐惧、疲惫、恶心、还有此刻这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冲击,让他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混合着脸上的雪水和血污,无声地滚落下来。他死死咬住下唇,不敢让自己哭出声。
李长河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驳壳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叶。他迈开脚步,动作有些僵硬,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大殿门口。军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山顶显得格外刺耳。
他走到距离老和尚和小和尚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扫过他们身上单薄的僧袍,扫过他们冻得通红的赤脚(仅仅裹着破草鞋),扫过那两碗在寒风中几乎无法维持热气的浑浊热水。
“你们……”李长河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干涩,“为什么在这里?”
老和尚浑浊的眼睛迎向李长河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阅尽沧桑后的平静和一丝深藏的痛楚。“庙……就在这儿。”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像破旧的风箱,“鬼子……要来了……山下……不能待了……只能……躲回山上……”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了指大殿里面,声音更低了些,带着无尽的悲凉,“还有……十几个……老的,小的……没……没地方去了……”
李长河顺着他的手指,目光投向大殿深处。昏黄的灯火下,影影绰绰,能看到十几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有白发苍苍的老僧,有比门口小和尚更年幼的沙弥,还有两个看起来是避难的妇人,紧紧搂着怀里的孩子。所有人都裹着破旧的单衣或僧袍,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绝望。他们的眼睛,如同受惊的小鹿,齐刷刷地望着门口这群突然闯入、浑身浴血的军人。
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涩,猛地堵住了李铁河的喉咙。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对着身后依旧僵立在风雪中的战士们,无力地挥了挥。
那是一个解除警戒、放下武器的信号。
“哗啦……哐当……”
一片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战士们沉默着,麻木地放下了手中的枪。有些人直接瘫坐在冰冷的雪地上,大口喘着气,眼神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夜空。有些人则像王栓柱一样,无声地流着泪。
周铁虎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风雪侵蚀的石像。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那只手,刚刚拍过血印,砸过岩石,沾满了伪军的鲜血和自己的血污。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摊开了手掌。
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老旧的、黄铜外壳的指北针。圆形的玻璃罩上,布满了细密的划痕,中心位置,赫然有着一道新鲜的、蛛网般的裂纹!裂纹的中心,是一抹刺目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那是他自己的血!是在刚才搏杀中,不知被哪个伪军的枪托还是摔倒时磕破的!
周铁虎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玻璃罩下微微颤动的指针。
那根细小的、敏感的指针,在染血的玻璃罩下,在周围战友压抑的喘息声、在殿内和尚们低低的啜泣声、在风雪凄厉的呜咽声中……
它颤抖着,却异常顽固地、死死地、分毫不差地……指向东北方向!
那个方向,是野狐岭!是黑石峪!更是……坂田联队主力,那四千五百头武装到牙齿的豺狼,正滚滚而来的方向!
血,顺着指北针外壳的缝隙,沿着他冰冷的手指,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洁白的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微小却刺目的猩红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