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寺山顶,周铁虎用刺刀在冻土上刻出三百零七个名字。
李长河重伤未愈,血水浸透裹伤布条,仍挣扎着在每条布上写下“精忠报国”。
布条分发时,新兵颤抖着撕开自己那条——一半缠上排长炸断的腿,一半系在刺刀柄。
日军毒气弹袭来,惨绿烟雾吞噬阵地。
最后视野里,是那条浸透毒液与鲜血的布条,在焦土上无声燃烧。
雪,停了。死寂像铅块一样沉沉压在整个金陵寺山头。风依旧在呜咽,卷起地上松散的雪沫,打着旋儿,掠过焦黑的弹坑,掠过被炮火翻搅成烂泥、此刻又覆盖上一层薄薄新雪的阵地,掠过那些横七竖八、姿态各异的僵硬躯体——有的还紧紧攥着枪,有的则永远凝固在扑向敌人的姿态,更多的,只是蜷缩着,被爆炸和严寒塑成了沉默的黑色雕像。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气味——血腥、硝烟、皮肉焦糊、还有冰雪的凛冽——沉甸甸地坠在每个人的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和冰冷的刺痛。
豁口阵地前那片巨大的、倾斜的雪坡,此刻成了地狱的展览场。被炸成扭曲废铁的九七式坦克残骸还在冒着缕缕刺鼻的黑烟,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焦黑的钢铁碎片、冻硬的破碎肢体、散落的武器零件、被染成诡异暗红色的冰雪……狼藉地铺满了整个斜坡,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山下密林边缘。十几具相对完整的日军尸体,像被随意丢弃的破麻袋,散布在坦克残骸周围,姿势扭曲,保持着冲锋或倒毙的瞬间。寒风吹过,掀起破碎的军服布片,露出下面冻得青紫僵硬的皮肤。
周铁虎拄着一截焦黑的断木,像一尊生了锈的铁塔,矗立在豁口阵地那被炸得只剩半截的胸墙后。他的左臂用撕烂的绑腿草草吊在胸前,肩膀处渗出的暗红早已冻硬。脸上糊满了干涸的血痂、硝烟和泥雪,只有那双布满蛛网状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山下那片死寂的狼藉。那里面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被仇恨和疲惫熬煮过的、近乎麻木的深渊。他脚下,是昨晚李长河用血肉之躯扛起、最终与敌坦克同归于尽的那根巨大门栓的残骸,如今只剩下半截焦炭般的木头,斜插在冻土里。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仿佛每一节脊椎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用右手——那只手同样布满冻疮和裂口,指甲缝里嵌满了黑红的血泥——从腰间缓缓抽出他那把磨得锃亮、刀身却已布满细小豁口的刺刀。冰冷的金属触感刺痛了他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他蹲下身,刺刀尖对准脚下那片被鲜血反复浸透、又被严寒冻得如同生铁般坚硬的焦黑土地。
刀尖刺入冻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极其艰涩。周铁虎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额头青筋暴跳。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刀柄上,用尽力气,才让刺刀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在冻土表面刻划起来。粗粝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山头格外刺耳,像是在刮擦着所有人的骨头。
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艰难地在冻土上显现出来——“赵栓柱”。那是他连里最壮实的机枪手,昨晚第一轮炮击中,被掀飞的半截房梁砸碎了胸膛。
接着是第二个——“王二小”。那个总是傻笑的新兵蛋子,冲锋时被鬼子刺刀捅穿了肚子,肠子流了一地,还死死抱着一个鬼子的大腿。
第三个…第四个…周铁虎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愤和绝望都灌注进刀尖!刻痕越来越深,冻土的碎屑飞溅起来。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压抑的“嗬嗬”声,眼泪混着脸上的污垢滚滚而下,砸在刻出的名字上,瞬间冻成冰珠。
“老周…”一个极其虚弱、带着剧烈喘息和压抑咳嗽的声音,在周铁虎身后响起。
周铁虎刻划的动作猛地顿住。他僵硬地转过头。
李长河被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士兵架着,几乎是被拖到了豁口阵地。他的样子比周铁虎更惨。半边脸被爆炸掀起的碎石划得血肉模糊,伤口边缘翻卷着,糊着黑红的血痂和灰烬。左腿的棉裤被撕开一大片,露出里面用肮脏绷带紧紧缠裹的小腿,但绷带早已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浸透,变成一种沉甸甸的暗红色,边缘凝结着紫黑的冰碴。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腹的伤势,让他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如死人。只有那双眼睛,虽然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却依旧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火焰,像两簇在寒风中顽强不熄的幽蓝火苗。
他挣脱了搀扶,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栽倒,但他猛地用手中当作拐杖的半截烧焦椽子拄住地面,硬生生稳住了。他的目光扫过周铁虎脚下那片刻着名字的冻土,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但瞬间又归于死寂的平静。他没有说话,只是艰难地挪动着那条伤腿,一步步走到胸墙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断壁残垣,缓缓坐了下来,沉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还剩多少人?”李长河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旁边一个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嘴唇干裂的排长,声音同样嘶哑地报告:“连长…能动的…算上轻伤…还有…一百一十七个。” 报出这个数字时,他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出发时三百零七条汉子,仅仅一夜的血战和急行军,便已去其大半!剩下的,也几乎人人带伤,筋疲力尽。
李长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眼中的火焰似乎更加冰冷锐利。“弹药?”
“快打光了!”刀疤排长脸上肌肉抽搐着,“捷克式只剩一挺还能打响,子弹不到三百发!步枪子弹人均不到十颗!手榴弹…不到三十颗!炸药…彻底没了!”
一股绝望的寒意,比山顶的寒风更刺骨,瞬间攫住了阵地上每一个还能喘气的人的心。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工事…”李长河的目光扫过豁口阵地。昨晚仓促垒起的胸墙被炸塌了大半,剩下部分也摇摇欲坠。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豁口两侧更高一些的、被积雪覆盖的土坡,“不够!鬼子吃了大亏,下一波…会更狠!豁口两侧,必须抢修反斜面工事!要深!要能藏人!豁口前面,五十米内,所有能藏人的雪窝、石头缝,都给老子清理干净!一颗子弹,都不许浪费在空地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还有……”李长河顿了顿,目光转向天王殿那片仍在冒烟的废墟,“拆!把能用的木头、砖石、瓦片,全拆下来!加固豁口!用雪水混着冻土,把豁口给我砌厚实了!快!我们没有时间了!”
命令如同冰冷的鞭子抽下。阵地上残存的士兵,像被强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再次挣扎着行动起来。没有人抱怨,没有人迟疑。每个人都清楚,这是在为自己挖掘最后的坟墓,或者……一线渺茫的生机。
“周铁虎!”李长河的目光转向那个还在刻着名字的背影。
周铁虎猛地停下刀,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长河。
“豁口前面那片开阔地,看到了吗?”李长河抬手指向山下那片被白雪覆盖、相对平坦的斜坡,那是日军发起冲锋的必经之路。“鬼子坦克虽然没了,但下一波,步兵肯定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涌!那里,就是他们的坟场!”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淬了冰的狠戾,“把剩下的手榴弹,拆开!做成地雷!埋在那里!用雪盖好!要快!”
周铁虎眼中那麻木的深渊瞬间被点燃!一股凶戾的杀气喷薄而出!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猛,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但他立刻用刺刀拄地稳住。“好!这活老子亲自带人去!”他嘶吼一声,像头被血腥味刺激的饿狼,“一排!还能喘气的!带上工兵铲!剩下的手榴弹!跟我走!”
十几个还能勉强行动的士兵,抓起冰冷的工具和剩下的手榴弹,跟着周铁虎,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出豁口阵地,扑向山下那片开阔的雪坡。他们像一群在死神眼皮底下打洞的老鼠,在冰冷的雪地里疯狂挖掘。冻土坚硬如铁,工兵铲砸下去,震得虎口崩裂,只能一点点地啃。挖出浅坑,将手榴弹小心地拧开盖子,拉出导火索,固定在坑底,再小心翼翼地用积雪和浮土掩盖伪装。每一次挖掘,每一次埋设,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声音。山下那片死寂的密林,如同一张随时会吞噬他们的巨口。周铁虎一边埋雷,布满血丝的眼睛一边警惕地扫视着山下那片被白雪覆盖、死寂得令人心悸的密林边缘。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毛。鬼子吃了那么大的亏,不可能没有后续动作!这死寂下面,必然酝酿着更凶险的杀机!他埋雷的动作更快更狠,仿佛要把所有的焦虑和杀意都埋进这冰冷的土地里。
山顶上,另一场无声的战斗也在进行。李长河背靠着冰冷的断壁,身体因为剧痛和失血而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额头的冷汗混合着伤口渗出的血水,在冰冷的脸颊上蜿蜒出一道道污浊的痕迹。他咬紧牙关,从怀里艰难地掏出一卷东西——那是他从自己早已破烂不堪的内衬衣上,用刺刀割下来的、一条条同样长短的灰白色土布条。布条边缘参差不齐,带着毛边和干涸的血迹。
他伸出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手指同样布满冻疮和裂口,微微颤抖着。他又费力地从腰间一个同样被血浸透的小皮囊里,摸出半截烧焦的木炭笔——那是他平时用来记录地图和命令的。
炭笔冰冷的尖端触碰到第一条布条粗糙的表面。
李长河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和胸腹间撕裂般的剧痛。他屏住呼吸,凝聚起全身残存的力量和意志,手腕悬停,炭笔落下!
第一笔!炭黑的粉末在灰白的土布上艰难地划出一道粗粝、颤抖的痕迹。手臂的抖动牵动了胸腹的伤口,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炭笔差点脱手!他死死咬住下唇,一股腥甜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他用尽全身力气稳住手腕,额角的青筋因为极度的忍耐而根根暴凸!
第二笔!第三笔!每一笔落下,都像是在用刀剜自己的肉!豆大的汗珠混着血污滚落,滴在布条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暗红。他写得很慢,极其艰难,仿佛在搬动千钧巨石。那四个字——“精忠报国”——在他笔下,不再是口号,不再是符号,而是用破碎的意志和滚烫的鲜血,一笔一划刻下的生死契约!每一个歪歪扭扭的笔画,都浸透了他此刻所承受的、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和超越极限的坚韧!
一个负责搬运木头的年轻战士无意中瞥见这一幕,瞬间僵在原地。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半边脸血肉模糊、一条腿浸满鲜血、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抑制颤抖的连长,用那只同样伤痕累累、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在冰冷的寒风中,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废墟旁,一笔一划地,在那些破烂的布条上,刻写着那沉重如山的四个字。年轻战士的鼻子猛地一酸,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他慌忙低下头,用沾满泥雪和木屑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扛起木头,脚步踉跄却更加拼命地冲向豁口。他不敢再看,那画面太沉重,沉重到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时间在冻土的挖掘、木材的搬运、布条的书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山顶的气温似乎更低了,呼出的白汽瞬间就在眉毛和帽檐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周铁虎带着人终于埋完了最后一颗“地雷”,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爬回山顶阵地。他喘着粗气,刚想开口,目光却被李长河身边那堆东西牢牢吸住。
一堆灰白色的布条,整整齐齐(尽管边缘参差)地叠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断木上。最上面的一条,清晰地写着四个炭黑的大字——精忠报国!那字迹歪斜、粗粝,甚至有些笔画因为手臂的颤抖而重叠模糊,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灵魂的力量!
李长河终于写完了最后一条布条。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猛地向后一靠,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大口的血沫,溅在胸前的棉衣上,迅速冻结成暗红色的冰壳。他脸色惨白如金纸,眼神都有些涣散了,握着炭笔的手指无力地松开,那半截焦黑的炭笔滚落在冰冷的雪地里。
“老李!”周铁虎心头一紧,几步抢上前。
“没事!”李长河艰难地摆了摆手,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那堆布条,又缓缓扫过阵地上所有沉默注视着他的、伤痕累累的士兵。“发、下去、一人、一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嘶嘶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风雪似乎也屏住了呼吸。阵地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沉重跳动的声音。士兵们默默地围拢过来,排成一条歪歪扭扭、沉默的队伍。
刀疤排长第一个走上前。他看着李长河那惨不忍睹的脸和那条被鲜血浸透的腿,嘴唇剧烈地哆嗦了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他只是伸出同样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极其郑重地,拿起最上面那条写着“精忠报国”的布条。布条粗糙的触感,上面未干的炭粉,还有那浸透字迹边缘的、属于连长的暗红色血迹…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手心。他小心翼翼地将布条叠好,珍而重之地塞进了自己棉衣最贴近胸口的内袋里。然后,他对着李铁虎和李长河,挺直了伤痕累累的脊背,抬起手臂,敬了一个标准的、带着风霜血痕的军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无声的誓言。
第二个,第三个……士兵们依次上前。每个人都沉默着,动作却都异常郑重。他们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条布条,有的像刀疤排长一样仔细叠好收进怀里,有的则直接系在了手腕上,有的缠在了枪托上…每一个动作都无比虔诚。布条上那歪歪扭扭、浸染着连长鲜血的四个炭黑大字,仿佛带着某种滚烫的温度,透过冰冷的皮肤,烙印进每个人的心脏。
轮到那个新兵了。就是昨夜眼睁睁看着电台被炸碎、后来在雪地里找到染血生死状的小刘。他年纪最小,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写满了超越年龄的沉重和恐惧。他颤抖着走上前,看着那堆布条,又看看李长河几乎不成人形的样子,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他伸出手,指尖都在剧烈颤抖,拿起一条布条。
就在他拿起布条的同时,一个重伤员被两个士兵从豁口阵地侧面艰难地抬了过来,放在李长河附近稍避风的地方。那是三排长,一条腿从膝盖以下被炮弹炸断了,伤口用破布胡乱缠着,但鲜血依旧汩汩地往外冒,染红了身下的积雪。他脸色灰败,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身体因为剧痛和失血而无法控制地痉挛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濒死般的痛苦呻吟。
新兵小刘的目光猛地被三排长那条不断涌出鲜血的断腿吸引住了!那刺目的红色,那无法忍受的痛苦呻吟,像针一样狠狠扎进他的眼睛和心脏!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中那条崭新的、写着“精忠报国”的布条,又看看三排长那条还在不断失血的断腿,再看向自己连长那同样被鲜血浸透的伤腿。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挣扎、恐惧,还有一种近乎崩溃的痛苦。几秒钟的凝固,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小刘猛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呜咽!他像是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又无比决绝的决定!他双手抓住那条崭新的布条,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撕!
“刺啦——!”
布条被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新兵小刘猛地扑到三排长身边,不顾那汹涌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双手和棉衣前襟。他咬着牙,用那半条崭新的、还带着连长体温和血迹的“精忠报国”布条,手忙脚乱、却又异常坚定地,一圈又一圈,死死地、用力地缠在了三排长那血肉模糊的断肢伤口上!动作粗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劲!布条迅速被滚烫的鲜血浸透,那四个炭黑的字迹在血水中晕染开来,变得模糊不清,却仿佛拥有了生命,在痛苦中灼灼燃烧!
缠好伤口,小刘手上、身上已满是粘稠的鲜血。他看也没看地上痛苦呻吟的三排长,猛地抓起自己那杆比他还高的汉阳造。他用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拿起剩下的半条布条,同样用力地、一圈又一圈,将布条死死地缠在了刺刀的刀柄和枪身连接处!灰白的布条瞬间被染红,“精忠报国”四个被血浸透的字,狰狞地缠绕在冰冷的钢铁之上!
做完这一切,新兵小刘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也像是卸下了某种沉重的枷锁。他拄着缠着血布条的步枪,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死死地、毫无畏惧地望向山下那片死寂的、蕴藏着无边杀机的密林!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所有的恐惧和挣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决绝和凶狠!仿佛那半条染血的布条,已将他所有的怯懦和生路彻底斩断,只留下与手中钢枪融为一体的死志!
整个阵地,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新兵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血祭般意味的举动震撼了。连重伤的三排长都似乎忘记了呻吟,怔怔地看着自己断腿上那半条迅速被血染透的布条。
李长河靠在断壁上,看着小刘,看着那缠在断腿和刺刀上的染血布条,他那双因失血过多而有些涣散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他极其艰难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周铁虎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山下,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混杂着悲怆和狂暴杀意的血气直冲顶门!
就在这时!
“咻咻咻——咻咻咻——!”
一阵极其诡异、不同于寻常炮弹的尖啸声,骤然撕裂了山顶死寂的空气!那声音更加尖锐,更加密集,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毒蛇吐信的恶毒感!
“炮击——!”有经验的老兵瞬间变了脸色嘶吼!
但这一次,落下的不是高爆弹!
“噗!噗!噗!噗!”
一片沉闷的、如同重物坠地的声音,密集地在豁口阵地前方、阵地中央、甚至天王殿废墟附近炸响!没有巨大的火光,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只有数十个圆筒状的金属罐体,砸在冻硬的雪地上、弹坑里、废墟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罐体落地瞬间破裂!
一股股粘稠的、带着刺鼻大蒜和烂菜叶混合恶臭的、惨绿色的浓烟,如同地狱释放的魔瘴,从破裂的罐体中疯狂地喷涌而出!浓烟迅速弥漫、扩散、下沉,贴着地面,如同拥有生命的毒潮,翻滚着、蔓延着,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阵地!
惨绿色的烟雾迅速弥漫开来,浓稠得如同液态,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恶臭,瞬间就笼罩了豁口阵地的前沿!那烟雾仿佛有生命,翻滚着,贴着冰冷的雪地和焦黑的冻土,迅速向阵地内部蔓延!
“毒气——!是芥子气!捂口鼻——!”刀疤排长嘶哑的吼声瞬间变了调,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和绝望!他猛地扯下脖子上早已脏污不堪的毛巾,不顾一切地捂住了口鼻,身体死死趴向地面!
晚了!
惨绿的毒烟弥漫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几个反应稍慢、或者正好处于烟雾喷发点附近的士兵,瞬间就被翻滚的毒烟吞没!
“呃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炸响!一个士兵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眼球如同金鱼般恐怖地暴凸出来,眼白瞬间布满血丝!他的皮肤暴露在外的部分,脸颊、脖子、手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起密密麻麻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大水泡!水泡在惨绿烟雾中迅速破裂,流出黄色的脓液,皮肤开始溃烂!他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脸和脖子,指甲深深抠进溃烂的皮肉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嗤嗤”声!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抽搐,惨嚎声迅速变得嘶哑、微弱,最终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恐怖的景象如同瘟疫般蔓延!被毒烟笼罩的区域,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士兵们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虾米,痛苦地蜷缩、翻滚、抓挠!皮肤起泡、溃烂!眼睛在毒烟刺激下迅速红肿、失明,流出血泪!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咳出的不再是痰,而是带着血块和黄绿色泡沫的脓液!空气中弥漫的恶臭混合着皮肉溃烂的焦糊味和血腥味,令人窒息!
“防毒面具!快找湿布!”周铁虎目眦欲裂,嘶吼着,用那条吊着的伤臂死死捂住口鼻,另一只手疯狂地扒拉着身边的积雪,试图找到能捂住口鼻的东西!但哪里还有干净的湿布?连积雪都沾满了硝烟和血污!
李长河在毒烟涌来的瞬间,身体爆发出最后的本能!他猛地扯下自己头上那顶早已破败不堪的棉帽,用尽最后力气,狠狠摁在旁边一滩尚未冻结、混合着泥污和暗红血水的雪水泥浆里!棉帽瞬间吸饱了脏污的泥血水!他毫不犹豫地将这湿透冰冷、散发着血腥和泥腥味的棉帽,死死捂在了自己的口鼻之上!同时身体拼命向下蜷缩,试图减少吸入!
即便如此,一股辛辣灼热、带着强烈刺激性的气流,还是猛地钻入了他的鼻腔和喉咙!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气管和肺部瞬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眼前猛地一黑,剧烈的咳嗽无法抑制地爆发出来!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内脏从喉咙里咳出来,带出大股大股带着血沫的、灼热的液体!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像是被泼进了滚油,瞬间红肿剧痛,泪水混合着血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视线迅速变得一片血红模糊!
透过模糊血红、被剧痛泪水扭曲的视野,李铁虎最后看到的景象,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就在他身前不远处,那片被毒气最先吞噬的焦黑土地上,静静地躺着半条布条。那是新兵小刘缠在刺刀柄上的那半条。此刻,它从冰冷的枪身上脱落了,一半浸在惨绿粘稠、如同活物般翻滚的毒烟里,一半则浸泡在一滩尚未冻结、暗红发黑的血泊之中。
布条上,那用炭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精忠报国”四个字,此刻正被惨绿的毒液和暗红的鲜血,以一种缓慢而残酷的方式,无声地侵蚀、洇染。炭黑的字迹在毒血中晕开、模糊、变形……
更触目惊心的是,那布条的一端,似乎被爆炸的余烬或溅落的燃烧物点燃了。一点微弱的、橙红色的火苗,正顽强地、无声地,在浸透了毒液和鲜血的布条边缘,静静地、执拗地燃烧起来。
火焰很小,在弥漫的惨绿毒烟和呼啸的寒风中,显得如此微弱,如此不堪一击,仿佛随时会被吞噬、熄灭。
然而,那一点橙红,却在李长河被毒血和泪水彻底模糊、最终沉入无边黑暗的视野里,烙印成最后、最刺目、也最滚烫的印记。
像一颗在炼狱毒瘴中倔强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