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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一种被铅灰色天穹压榨过的、浸透了双面血书的死寂，沉沉地裹着金陵寺山顶。风彻底死了，空气凝滞成粘稠的、饱含血腥与硝烟余烬的胶冻，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滚烫的玻璃渣，刮擦着溃烂的喉管。李长河倒伏在重伤员身上的躯体已僵硬，背上绽开的伤口凝着紫黑的血痂，像大地裂开的一道绝望豁口。那张浸透双面血字的家书，一半黏在他冰冷的臂弯，一半盖在身下重伤员微弱起伏的胸口，正面“枇杷已熟”的温暖字迹与背面冰冷的日文劝降令，在凝固的血污中无声对峙，构成这片焦土上最恶毒的图腾。
周铁虎瘫在断墙的阴影里，仅存的左眼瞳孔涣散，视线艰难地穿透睫毛上厚重的血痂冰壳。左臂被碎石半埋的伤口，溃烂的恶臭更加浓烈，坏疽的黑色纹路如同毒藤，沿着肿胀发紫的手臂向上蔓延，每一次心跳都带来骨髓深处的剧痛和麻痹。喉咙如同被烧红的铁钳锁死，连嘶哑的气音也发不出了，只有胸腔里破风箱般的、带着血腥沫子的微弱起伏。意识在剧痛与麻木的深渊边缘沉浮，李长河最后那悲愤圆睁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濒死的神经上。
背叛。亵渎。那封浸透了顺子娘眼泪和狗剩期盼的家书，竟成了鬼子递过来的、裹着蜜糖的砒霜！松本清死了，可他临死前用中文喊出的劝降令，如同最阴毒的诅咒，借由那行冰冷的日文，在这死寂的山头无声回荡，一点点啃噬着残兵们用家书点燃的最后一点火星。
阵地上还能蠕动的影子，算上重伤员，只剩七个。个个蜷缩在弹坑或断壁的罅隙里，像被世界遗弃的破碎陶俑。脸上、手上溃烂的水泡在严寒中结着黄绿色的脓痂，眼神空洞，望着铅灰色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天空。一个断了三根手指的士兵，用溃烂流脓的残掌，徒劳地抠挖着身下冰冷的焦土，仿佛想把自己埋进去。绝望，比坏疽更冰冷，正迅速冻结他们最后的生机。
陈三妹从一堆被炮火掀起的瓦砾后挣扎着爬出来。她是昨夜搏杀中唯一的幸存女兵，师部医院派下来的卫生员。脸上同样布满了水泡溃烂后的疤痕，左肩被弹片撕开的口子只用脏污的绷带草草勒住，暗红的血水不断渗出，冻硬在破棉袄上。她踉跄着，几乎是用爬的，挪到周铁虎身边。那双因疲惫和伤痛而深陷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微光。她没看周铁虎溃烂发黑的手臂，目光死死锁在他灰败如死人的脸上，沾满血污冻疮的手指颤抖着，解开自己腰间一个同样肮脏的小皮囊——那是她最后的家当，几卷相对干净的绷带，一小瓶几乎见底的碘酒（早已冻成了冰坨），还有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
“连长…撑住…”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她艰难地掰下一小块冻硬的杂粮饼，试图塞进周铁虎微微张开的、干裂溃烂的嘴唇里。冰凉的饼渣碰到溃烂的唇肉，周铁虎身体本能地痉挛了一下。
就在这时！
“咻咻咻——咻咻咻——！”
一阵与之前炮击截然不同的、更加尖锐凄厉、如同无数毒蛇同时嘶鸣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凝滞的死寂！声音来自山下，密集得令人头皮瞬间炸裂！
不是炮弹！这声音…更尖！更邪性！
陈三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填满！作为经历过昨夜毒气地狱的卫生员，这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丧钟！她不顾一切地嘶吼起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撕裂了所有人的麻木：“毒气——！是毒气弹——！捂口鼻——！找湿布——！”
晚了！
数十道拖着怪异淡紫色尾迹的炮弹，如同死神的标枪，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地砸在阵地前沿、中央、甚至后方仅存的断壁残垣附近！
“噗！噗！噗！噗…！”
落地声沉闷而诡异，没有剧烈的爆炸火光！只有数十个圆筒状的金属罐体在撞击中破裂！一股股粘稠的、带着浓烈烂洋葱和大蒜混合恶臭的、惨绿色的浓烟，如同地狱释放的魔瘴，从破裂的罐体中疯狂地喷涌而出！烟雾下沉极快，贴着焦黑的冻土地面，翻滚着、蔓延着，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阵地的每一寸空间！烟雾的颜色比昨夜更深，更浓，在铅灰色天穹下翻涌，如同活物！
“芥子气…是芥子气混合…路易氏气！”陈三妹发出绝望的尖叫！她猛地撕下自己头上早已破烂的棉帽，毫不犹豫地塞进自己溃烂流脓的裤裆里，狠狠一拧！腥臊温热的尿液瞬间浸透了棉帽！她看也不看，将这块湿漉漉、散发着骚臭的布团，死死地捂在了自己的口鼻之上！同时身体拼命向下蜷缩，将脸埋进冰冷的浮土里！
“快！用尿！湿布！捂上！”她一边用闷在尿布里的声音嘶吼着，一边手脚并用，疯狂地扑向离她最近的一个蜷缩在弹坑里、已经被吓傻的士兵，试图帮他！
毒烟弥漫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惨绿色的魔瘴瞬间就笼罩了半个阵地！
“呃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一个被烟雾吞噬的士兵口中炸响！他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眼球如同金鱼般恐怖地暴凸出来，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暴露在外的脸颊、脖子、手背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大水泡！水泡迅速胀大、变得透明，然后“噗嗤”、“噗嗤”地接连爆裂！流出腥臭的黄绿色脓液！皮肤如同被强酸泼过，开始大块大块地溃烂、剥落！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抓挠，惨嚎声迅速变得嘶哑、微弱，最终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被堵塞的窒息声！
恐怖的景象如同瘟疫般蔓延！被毒烟吞噬的区域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士兵们如同被投入沸油的活虾，痛苦地蜷缩、翻滚、抓挠！皮肤起泡、溃烂！眼睛在毒烟刺激下迅速红肿、失明，流出血泪！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咳出的不再是痰，而是带着血块和黄绿色泡沫的脓液！空气中弥漫的恶臭混合着皮肉溃烂的焦糊味和新鲜的血腥味，令人窒息！
周铁虎所在的位置，正处于毒烟蔓延的边缘！惨绿色的烟雾如同贪婪的触手，翻滚着向他蜷缩的断墙涌来！刺鼻的恶臭和辛辣的气息已经钻入鼻腔，带来火辣辣的灼痛！
“连长！”陈三妹刚刚帮一个士兵用撕下的衣襟蘸尿捂住口鼻，回头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她不顾一切地扑向周铁虎！一边冲，一边手忙脚乱地撕扯着自己身上本就破烂不堪的棉袄内衬！布条坚韧，她溃烂流脓的手指用力过猛，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淋漓！她浑然不觉，终于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里衬布条！
毒烟的前锋已经扑到了周铁虎身前！他那溃烂发黑的左臂暴露在外！
“呃…”周铁虎仅存的左眼被毒烟刺激得泪水狂涌，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哼，身体本能地抽搐起来！
千钧一发！陈三妹扑到周铁虎身边！她看都没看那翻滚而来的惨绿毒瘴，沾满自己鲜血和尿液的手，闪电般将那条刚撕下的布条，狠狠摁进了自己同样溃烂流脓的裤裆深处！温热的尿液瞬间浸透布条！她猛地抽出，带着浓烈的骚臭和血污，不顾一切地、狠狠地捂在了周铁虎溃烂发黑、散发着恶臭的左臂伤口上！同时，她用自己的整个身体，死死地压在了周铁虎的头脸之上，将他暴露的口鼻尽可能遮蔽在自己沾满尿液和血污的破烂棉袄之下！
“滋——！”
就在湿透尿液的布条捂住伤口的瞬间！一股诡异的、带着刺鼻腥臭的白烟，猛地从周铁虎溃烂发黑的伤口处升腾而起！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了腐肉上！
“呃啊——！” 昏迷中的周铁虎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被陈三妹压住的身体剧烈地痉挛、抽搐！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在他坏死的臂骨和神经里疯狂搅动！
陈三妹死死压住他，心胆俱裂！她瞬间明白了！坏疽！伤口深处的坏死组织和厌氧菌，在尿液（含有尿素和盐分）的刺激下，与芥子气残留物（可能含有硫芥子）发生了剧烈的、未知的化学反应！这比单纯的毒气侵蚀更痛苦！更要命！
惨绿色的毒烟无情地漫过了他们！浓烈的恶臭和辛辣感瞬间包裹了陈三妹！她闷在周铁虎身上的棉袄无法完全隔绝毒气！眼睛瞬间如同被泼进滚油，剧痛让她眼前一片血红模糊！喉咙和气管传来撕裂般的灼痛！她强忍着，用溃烂的手死死捂住口鼻上那块浸透自己尿液的破布，将脸更深地埋进周铁虎的颈窝，试图用两人身体的缝隙获取一丝相对“干净”的空气！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尿臊味，还有毒气那令人作呕的甜腻！
时间在极度的痛苦和窒息的恐惧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毒烟如同粘稠的液体，包裹着他们，侵蚀着每一寸暴露的皮肤。周铁虎在陈三妹身下剧烈的痉挛渐渐微弱下去，惨嚎变成了断续的、濒死的抽气。陈三妹感到自己捂口鼻的手臂皮肤开始发痒、刺痛，她知道，毒气正在渗透布条，正在侵蚀她的皮肤…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却如同几个世纪。山风似乎大了一些，开始卷动弥漫的毒烟。惨绿色的魔瘴如同退潮般，缓缓向山下流去，虽然依旧浓重，但阵地核心区域的浓度开始降低。
陈三妹感到压在身上的死亡气息似乎轻了一线。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眼睛红肿剧痛，视野一片模糊的血红，泪水混合着血水不断涌出。她低头看向身下的周铁虎。
周铁虎一动不动，脸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被尿液布条捂住的左臂伤口处，不再冒烟，但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被强酸腐蚀过的焦黑色，边缘翻卷，散发着更加浓烈的恶臭。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连长…”陈三妹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嘶响，带着哭腔。她颤抖着，用溃烂流脓、同样开始起泡刺痛的手，小心翼翼地掀开那块沾满脓血、尿液和毒液残留的布条。
伤口暴露出来。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原本溃烂发黑的伤口，此刻如同被烙铁烫过，皮肉焦黑碳化，深可见骨！更可怕的是，在焦黑的伤口深处，靠近臂骨的位置，隐隐透出一种极其怪异、令人心悸的…幽绿色荧光！那荧光如同鬼火，在焦黑的伤口里微弱地、诡异地闪烁着！
这是什么？！陈三妹瞬间头皮发麻！作为卫生员，她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伤口！这绝不是单纯的芥子气或坏疽！毒气弹里…混进了别的东西？！
就在她心神剧震的瞬间！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重锤砸在陈三妹心上的撕裂声！
周铁虎焦黑碳化的伤口深处，那闪烁着幽绿荧光的地方，一小块腐肉似乎承受不住压力，猛地破裂开来！一股粘稠的、如同沥青般暗绿发黑的脓液，混杂着极其细微的、闪烁着同样幽绿荧光的颗粒状物质，从破口处缓缓地、无声地涌了出来！
脓液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肉、化学品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那闪烁的荧光颗粒，如同有生命的尘埃，在暗绿的脓液中微微起伏！
陈三妹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这绝不是已知的任何毒气伤害！这更像是…某种恶毒的生化污染！
看着周铁虎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弱气息，看着伤口深处那不断涌出的、散发着不祥荧光的暗绿脓液，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占据了陈三妹的脑海！没有药品！没有器械！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最原始、最危险的办法！
“连长…撑住…”她喃喃着，声音带着决绝的颤抖。她不再犹豫，猛地俯下身！
在铅灰色天穹的冰冷注视下，在周围弥漫的惨绿毒烟和浓烈血腥味中，陈三妹溃烂流脓、同样开始起泡的嘴唇，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虔诚和决绝，狠狠地、深深地，印在了周铁虎那散发着恶臭、流淌着诡异荧绿脓液的恐怖伤口之上！
她用力地吸吮！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
滚烫、腥咸、带着浓烈化学品恶臭和诡异腥甜的脓血混合物，瞬间充满了她的口腔！那粘稠的、闪烁着幽绿荧光的颗粒，如同活物般粘附在她的舌头和口腔粘膜上，带来一阵阵怪异的麻痹感和灼烧感！剧痛和强烈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神经！
“呕…”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猛地抬起头，将口中那令人作呕的毒血混合物狠狠啐在一旁焦黑的土地上！暗绿发黑的脓液在冻土上迅速凝结，那些细微的荧光颗粒依旧在微弱地闪烁，如同来自地狱的萤火虫。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大股带着血丝和荧光颗粒的唾液！口腔和喉咙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不管不顾，再次俯下身，用溃烂的嘴唇，死死地堵住了那个流淌着死亡荧光的伤口，用力吸吮！
吸！吐！再吸！再吐！
每一次俯身，都像是在亲吻死神！每一次吸吮，都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试图从那散发着不祥荧光的深渊里，夺回连长最后一丝生机！焦黑的冻土地上，一滩滩散发着幽绿荧光的暗黑脓血迅速增多，如同魔鬼洒下的诅咒印记。
惨绿色的毒烟在寒风的驱赶下，如同退潮般缓缓流下山坡，却将更深的绝望和无法言说的恐怖，留在了这片被荧光毒血玷污的焦土之上。陈三妹的动作越来越慢，每一次抬头都伴随着更剧烈的咳嗽和呕吐，吐出的不再是脓血，而是带着荧光的、暗红色的血块。她的视线彻底模糊，意识如同狂风中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
在彻底陷入冰冷的黑暗之前，她最后模糊的视野里，只剩下周铁虎伤口深处那依旧微弱闪烁的幽绿荧光，以及自己吐在地上、那些同样闪烁着不祥光芒的血块…它们如同活物般，在焦黑的土地上，无声地嘲笑着人类最后徒劳的挣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