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转。永恒的黑暗并未如期降临,取而代之的是永无止境的下坠感。王顺子像一粒被风暴卷起的尘埃,在裹挟着亿万万吨岩石、冻土、破碎肢体与冰冷死亡的洪流中翻滚、碰撞、窒息。巨大的轰鸣震碎了他的耳膜,刺鼻的烟尘填塞了他每一次绝望的呼吸,身体被无形的巨力撕扯、撞击,骨头碎裂的脆响淹没在整座山峰崩塌的咆哮里。意识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在绝对的混乱与剧痛中,被一次次狠狠摁灭,又一次次靠着本能和某种深入骨髓的执念,顽强地重新点燃一丝微光。
他不知道自己坠落了多久。一秒?一个世纪?当他那残破的意识终于抓住一丝清明的瞬间,他发现自己没有坠入预想中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山涧。他被一股巨大的、横向的力量狠狠甩了出去!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肋骨折断的剧痛,他重重砸在一片相对平缓、堆满了巨大落石和新鲜浮土的斜坡上!巨大的惯性带着他继续翻滚,尖锐的碎石和断裂的树根在他溃烂流脓的身体上划开新的血口,直到被一块半人高的、棱角狰狞的巨石死死挡住。
“咳…呕…”王顺子趴在冰冷的泥浆和碎石里,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大股带着泥浆和血腥的污物。他挣扎着,用溃烂流脓、指甲翻裂的手,死死抠住身下冰冷的岩石,试图抬起头。
世界在旋转。耳鸣尖锐得如同钢针穿透脑髓。他勉强睁开肿胀淤血的眼睛,视野一片模糊的血红和重影。他费力地转动眼球,看向自己刚才坠落的方向。
身后,是如同地狱巨口般的、金陵寺半边山头塌陷后留下的巨大断层。新鲜的、裸露的岩石断面狰狞地指向灰暗的天空,如同大地被撕开的、永不愈合的伤口。滚滚烟尘如同浑浊的巨浪,还在从断层深处不断翻涌而上,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冰粒子穿过厚重的烟尘,砸在裸露的岩石和浮土上,发出沉闷的、如同哀悼般的声响。那吞噬一切的洪流已经停止,留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片狼藉的、覆盖着厚厚碎石浮土的巨大滑坡带。李石头、其他抱着炸药包的兄弟、那些鬼子兵…所有的一切,都被深深埋葬在那片新生的、沉默的坟场之下,再无一丝声息。
连长…周铁虎…那最后坠落的幽绿光芒…
王顺子感到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紧,痛得他无法呼吸。他挣扎着,试图撑起身体。左腿传来钻心的剧痛,低头一看,大腿外侧被子弹撕裂的伤口在翻滚中再次被撕开,深可见骨,暗红色的血液正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泥浆。胸前绑着的炸药包不见了,导火索被扯断,只剩下几缕焦黑的麻绳勒在皮肉里。腰间的两捆手榴弹也只剩下一个,木柄被碎石磕得坑坑洼洼。
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绝望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将他彻底淹没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摩擦声,混杂着粗重痛苦的喘息和某种…拖拽重物的声音,从不远处一堆巨大的落石后面传来!
还有人活着?!
王顺子浑身一个激灵!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剧痛和绝望!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声音来源!那堆落石后面…是阵地原来的方向!
“呃…嗬…三妹…撑住…撑住啊…”一个极其嘶哑、仿佛喉咙被砂纸磨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和执拗。
这声音…是赵大柱!那个沉默寡言、力大无穷的机枪手!
王顺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左腿,用双手和右腿,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堆落石爬去!每一次拖动身体,断腿的伤口就在碎石上摩擦,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但他全然不顾!他必须知道!必须知道还有谁活着!
他绕过那块巨大的落石。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如遭雷击,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
这里,是阵地核心区域仅存的一小片没有被完全掩埋的焦土。但此刻,这片焦土被更深的血色和绝望浸透。
赵大柱,那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跪在一片泥泞的血泊里。他身上的棉袄早已破烂不堪,后背布满了狰狞的弹片划痕和灼烧的焦黑,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左肩一直划到右肋,皮肉翻卷,暗红色的肌肉和惨白的肩胛骨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他的左臂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折断。但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臂——整条小臂几乎被炸没了,只剩下肘关节以上一点残肢,断口处血肉模糊,焦黑的骨茬刺破皮肉,兀自滴着粘稠的血和淡黄色的组织液。
而他仅存的、相对完好的左手,此刻正死死地、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量,拖拽着一个破破烂烂、沾满泥浆血污的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人!
是陈三妹!
王顺子几乎认不出她。她身上那件破烂的卫生员棉袄几乎成了浸透血泥的碎布条,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水泡溃烂后留下的疤痕和新的擦伤。左肩那道被弹片撕开的伤口,草草捆扎的绷带早已被泥浆和血水浸透成暗褐色,脓液正从边缘不断渗出。她的脸上同样布满了泥污和干涸的血迹,眼睛紧闭着,嘴唇灰白干裂,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赵大柱就是用自己的残躯,用那只折断的左手,拖着这沉重的担架,在崩塌的山体边缘,在遍布碎石和尸骸的斜坡上,一寸一寸地挪动!他的膝盖磨破了,在泥浆里拖出两道深深的血痕!每一次拖动,他后背那道巨大的伤口都在剧烈地抽搐,断臂处的鲜血就涌出一股!但他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的眼睛里,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拖!把三妹拖到后面稍微安全一点的弹坑!拖到…李副连长身边!
王顺子的目光顺着赵大柱拖行的方向看去,心脏猛地一沉!
在离赵大柱和陈三妹不到十米的地方,一段相对完好的战壕拐角处,一个身影靠坐在冰冷的壕壁上。
是李长河!副连长!
他的样子比赵大柱好不了多少。他头上缠着的绷带早已被血浸透,半边脸血肉模糊,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最致命的伤口在腰腹之间!一块巴掌大的弹片深深嵌入了他右侧的腹腔,只留下一个狰狞的、不断涌出暗红色血液和可疑组织液的豁口!肠子似乎流出来了一截,灰白中带着血污,被他用一只沾满泥污的手死死地、徒劳地按着!另一只手,却紧紧握着一支沾满泥浆、枪栓都歪了的驳壳枪,枪口无力地垂在泥地里。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嘴角不断溢出带着泡沫的暗红色血块。
他还活着!但显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副…副连长!”王顺子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嘶喊,眼泪混合着泥浆疯狂涌出。他拖着断腿,不顾一切地朝着李长河爬去!
李长河似乎听到了声音,那只还能睁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聚焦在王顺子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怆和…一丝微弱的、看到熟悉面孔的慰藉。
“顺…顺子…”李长河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涌出的血沫,“还…活着…好…好…”他似乎想抬起握着枪的手,但只是手指轻微地抽搐了一下,枪依旧沉重地垂着。
“副连长!你撑住!撑住啊!”王顺子爬到李长河身边,看着那恐怖的伤口,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鲜血,手忙脚乱,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没有药!没有绷带!什么都没有!他只能徒劳地撕扯着自己破烂的衣襟,试图去堵那可怕的伤口,但布料瞬间就被涌出的鲜血浸透!
“没…没用了…”李长河艰难地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目光却越过王顺子的肩膀,死死盯住赵大柱和陈三妹的方向,“大柱…三妹…带…带他们…”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大股的血块喷溅出来,溅了王顺子一脸。
就在这时!
“咻——轰!!”
“咻咻——轰!轰隆——!!”
山下!鬼子的炮击再次如同跗骨之蛆,毫无征兆地降临!这一次,炮弹不再是漫无目的的覆盖,而是极其精准、极其恶毒地砸向这片仅存的、还有活人气息的阵地核心!
大地再次疯狂颤抖!巨大的爆炸声浪和冲击波狠狠撕扯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小心!”王顺子目眦欲裂,本能地扑倒在李长河身上,用自己残破的身体去遮挡!
轰隆!一发炮弹就在离他们不到二十米的地方炸开!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碎石、泥土和弹片,如同钢鞭般狠狠抽打在王顺子的后背上!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
“呃啊——!”一声更加痛苦的闷哼从李长河喉咙里挤出!一块尖锐的碎石狠狠扎进了他按着伤口的手臂!鲜血瞬间飙射而出!
“副连长!”王顺子肝胆俱裂!
炮击的目标显然不止他们!更密集的炮弹如同冰雹般,狠狠砸向赵大柱和陈三妹所在的位置!
“三妹——!”赵大柱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在炮弹尖啸落下的瞬间,他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拖着残躯,猛地扑到了担架之上,用自己的整个后背,死死地盖住了担架上昏迷不醒的陈三妹!他那宽阔的、布满伤痕的后背,成了她最后的盾牌!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在赵大柱周围接连炸响!泥土、碎石如同暴雨般砸落!浓烈的硝烟瞬间将他吞没!
“大柱哥——!”王顺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炮声短暂停歇。硝烟缓缓散开。
赵大柱依旧保持着那个扑在担架上的姿势。他的后背一片狼藉,布满了新的弹片嵌入的伤口和灼烧的焦痕,几块巴掌大的碎石深深嵌入了他的脊背和肩胛骨,鲜血如同小溪般从伤口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担架和陈三妹破烂的衣裳。但他身体下的陈三妹,除了被震得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受到新的致命伤!
赵大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那双因剧痛而几乎涣散的眼睛,却死死地、执拗地看向李长河和王顺子的方向。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大股的血沫。
就在这时!山下!再次传来了皮靴踩踏泥泞冻土的“沙沙”声!还有日语低沉的呼喝!比刚才更近!更清晰!鬼子步兵!趁着炮火掩护,摸上来了!
“鬼…子…”李长河那只还能睁开的眼睛猛地瞪圆!瞳孔深处爆发出最后一丝骇人的精光!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那只一直死死按着腹部伤口、沾满肠液和血污的手,猛地抬了起来!不是去堵伤口,而是颤抖着,异常艰难地,伸向自己破棉袄的内侧口袋!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涌出的鲜血。手指因为剧痛和失血而剧烈颤抖着,几次摸索都未能伸进口袋。
“副连长!”王顺子看着山下越来越近的土黄色身影,看着李长河这反常的举动,心急如焚!他想去拿李长河脚边那支驳壳枪,却发现枪管已经被落石砸弯了!
“拿…拿着…”李长河的声音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终于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沾满污泥、血迹和硝烟痕迹的银壳怀表!表壳上布满了凹痕和划痕,玻璃表蒙早已碎裂,但透过裂痕,能看到里面那枚小小的、染血的表针,竟还在极其微弱地、一下一下地颤动着!
李长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块残破却依旧在走动的银怀表,颤抖着、却无比郑重地,塞进了王顺子沾满泥浆和血污的手中!他的手指冰冷得如同寒铁,死死攥住王顺子的手,仿佛要将最后的力量和嘱托都灌注进去!
“顺子…走…带出去…告诉…上头…”李长河那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顺子,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声音断断续续,却字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王顺子的心上!“我们…没退!没降!金陵寺…骨头…没断…没软…!”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冲天的悲愤和不屈!
吼声刚落,李长河的头猛地向旁边一歪!那只死死攥着王顺子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无力地垂落下去!按在腹部伤口上的手也松开了,那截灰白的肠子滑落出来,浸在冰冷的泥浆里。他那只圆睁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瞪着铅灰色的、炮火肆虐的天空,仿佛要将这最后的不甘和怒火,烧穿这无尽的阴霾!
“副连长——!!!”王顺子发出野兽般的哀嚎,泪水混合着血水泥浆滚滚而下!他死死攥住那块尚带着李长河最后体温的银怀表,冰冷的金属硌得他掌心的伤口钻心地痛!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滴血的刀子,狠狠刺向山下那些越来越近的土黄色身影!
而就在此时!
“呃…嗬…”扑在担架上的赵大柱,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撑住身下的泥浆,残破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股恐怖的力量,竟然硬生生地将自己从担架上撑了起来!
他看都没看山下逼近的鬼子,布满血污的脸上,那双几乎要凸出眼眶的眼睛,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决绝,死死盯住了离他不远处——那里,歪斜地架着一挺被碎石半掩埋的、枪管扭曲但主体还算完好的九二式重机枪!旁边,散落着半箱沾满泥浆的子弹链!
“三妹…看…哥…再…再干他娘的一梭子…”赵大柱对着担架上依旧昏迷的陈三妹,用漏风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嘶哑地说道。随即,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拖着那条几乎被炸断的残腿和血肉模糊的后背,如同扑向猎物的受伤巨熊,朝着那挺重机枪亡命地扑了过去!
“大柱哥!不要!”王顺子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那是送死!绝对的送死!他挣扎着想爬过去阻止!
晚了!
赵大柱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扑到了机枪旁!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如同铁钳般抓住滚烫(炮击残留热量)的枪身,猛地将沉重的九二式从碎石堆里拽了出来!枪架在剧烈的拖动中扭曲变形,但他根本不管!他单膝跪地,用断臂的残肢死死抵住枪尾的支架(尽管那残肢血肉模糊,骨茬摩擦着冰冷的金属),用胸膛和肩膀的力量死死顶住沉重的枪身!同时,左手闪电般抓住旁边散落的子弹链,用牙齿狠狠咬开卡涩的弹链扣,将沉重的弹链“哗啦”一声,粗暴地压进了敞开的进弹口!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完全不像一个双臂几乎尽废、后背嵌满碎石的重伤员!
“小鬼子——!爷爷在此——!!!”
赵大柱发出一声震碎云霄的咆哮!布满血污的脸上青筋暴跳,独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火焰!他左手狠狠压下扳机!
“咚咚咚咚咚——!!!”
九二式重机枪那沉闷、厚重、如同地狱锻锤敲打铁砧般的恐怖咆哮,瞬间撕裂了炮击后的死寂!枪口喷吐出接近一尺长的橘红色火焰!灼热的气浪将周围的浮土和硝烟狠狠吹开!
密集的、如同冰雹般的7.7毫米重弹,带着死亡的风暴,狠狠泼向山下正小心翼翼向上攀爬的鬼子散兵线!
噗嗤!噗嗤!噗嗤!
冲在最前面的五六个鬼子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迎面砸中!身体瞬间被打得支离破碎!土黄色的军服碎片、破碎的肢体、混合着滚烫的鲜血和内脏碎块,在冰冷的空气中泼洒开来!形成一片短暂而残酷的血雾!
“敌袭!重机枪!隐蔽!”山下传来鬼子军官惊恐到变调的日语尖叫!剩余的鬼子兵反应极快,立刻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扑倒,寻找着一切可以藏身的弹坑和岩石!
“咚咚咚咚——!!”赵大柱的咆哮和机枪的怒吼汇成一股毁灭的洪流!他根本不需要精确瞄准!他只需要倾泻!倾泻这最后的怒火!倾泻这为副连长、为连长、为陈三妹、为所有死去兄弟复仇的子弹风暴!沉重的机枪在他残破身体的支撑下剧烈地跳动着,枪口喷射的火焰映亮了他那张狰狞如魔神的脸!每一颗子弹射出,都带给他巨大的后坐力冲击,断臂的伤口和后背嵌着的碎石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但他浑然不觉!他如同钉死在这片焦土上的钢铁磐石!
“掷弹筒!干掉他!快!”鬼子军官躲在掩体后,歇斯底里地咆哮!
“嗵!嗵!”
两枚八九式掷弹筒榴弹,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催命符,朝着赵大柱和他那挺疯狂咆哮的重机枪,狠狠砸了过来!
“大柱哥——!!”王顺子发出绝望的嘶吼!他想冲过去,想扑倒他,但距离太远,断腿剧痛让他寸步难行!
赵大柱似乎看到了飞来的榴弹。他布满血污的脸上,嘴角竟咧开一个极其狰狞、极其快意的笑容!他没有躲避!反而将身体更加死死地抵住剧烈跳动的枪身,左手更加用力地扣死了扳机!枪口喷射的火焰更加炽烈!
“给老子——死——!!!”
“咚!咚!咚!咚!咚!咚——!!”机枪的咆哮达到了最疯狂的高潮!
轰隆!轰隆!
两枚榴弹几乎同时在他身边炸开!橘红色的火球瞬间将他和他那挺咆哮的重机枪彻底吞没!
巨大的爆炸声浪和冲击波将不远处的王顺子狠狠掀飞出去!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破碎的金属零件、滚烫的枪管碎片、以及…温热的血肉组织,如同暴雨般泼洒开来!
王顺子重重摔在泥浆里,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嗡鸣。他挣扎着抬起头,硝烟弥漫,视野一片血红模糊。
爆炸点只剩下一个焦黑的浅坑。那挺九二式重机枪连同它沉重的枪架,被炸得四分五裂,扭曲的枪管如同怪蛇般插在焦土里,兀自冒着青烟。旁边散落着沾满血泥的金属碎片和…几块焦黑的、无法辨认的残躯。赵大柱…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能留下。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那块被赵大柱用生命守护的担架…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在地。担架上,陈三妹被甩了出来,无力地伏在冰冷的泥浆里。她似乎被震醒了,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那张布满泥污血痂的脸上,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她茫然地看着那堆还在冒烟的金属残骸,看着旁边散落的、属于赵大柱的破碎布片和血肉…又极其缓慢地、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地,转过头,看向李长河倒下的方向,看向王顺子…
她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小股带着泡沫的暗红色血液。那双曾经燃烧着执拗微光的眼睛,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地黯淡下去,最终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无力地闭上。只有微微蜷缩的手指,还保持着一点抓握的姿势,仿佛想抓住什么早已逝去的东西。
风,呜咽着穿过死寂的焦土,卷起硝烟和血腥的气息。冰粒子砸在陈三妹冰冷的脸上,砸在王顺子手中那块沾满血泥、表蒙碎裂却仍在微弱颤动的银怀表上,发出空洞而绝望的回响。
山下,鬼子的皮靴踩踏泥泞的声音,再次响起,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