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金陵寺焦黑的山巅,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血水的裹尸布。风停了,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混杂着血腥、硝烟、皮肉腐烂的甜腻恶臭、还有冻土被反复炮火翻烤后散发的焦糊土腥——沉重地坠在每个人的肺叶上。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砂砾,刮擦着早已溃烂不堪的气管。
第三日。
豁口阵地,那个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巨大陷坑,边缘翻卷的焦土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一层劣质的殓布,勉强遮掩着坑底横七竖八、姿态各异的僵硬躯体。昨夜那场惨烈的暗夜搏杀,如同在早已流干的血管上又狠狠剜了一刀。阵地上还能勉强移动、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的人影,稀稀落落,不足十指之数。个个形销骨立,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骷髅,裹着褴褛、沾满血污冰碴的棉衣,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了冻疮、溃烂的水泡和尚未结痂的狰狞伤口,在冰冷的空气中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紫色。
弹药?早已是昨日黄花。昨夜从鬼子特种兵尸体上扒下的几支南部十四式手枪和几把匕首,成了仅存的“重武器”。刺刀大多卷刃、崩断,枪托碎裂。阵地上散落的,除了焦黑的碎石、冻硬的土块,便是那些被反复炮火犁过、棱角锋利的炮弹破片。
周铁虎靠在一块被炸得只剩半人高的断墙后,仅存的左眼透过睫毛上凝结的血痂和冰晶,死死盯着山下那片死寂的、被薄雪覆盖的斜坡。他的左臂依旧被碎石半埋,那块嵌入臂骨的破片每一次微弱的脉搏都带来钻心的摩擦剧痛,整条手臂早已肿胀发黑,失去知觉,散发着隐隐的恶臭——坏疽,如同附骨之疽,正悄然蔓延。喉咙每一次吞咽都如同酷刑,连嘶哑的命令也发不出了,只能靠眼神和微弱的肢体动作示意。
“连…连长…” 一个虚弱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是王顺子昨夜拼死示警救下的那个重伤员,此刻蜷缩在周铁虎脚边,腹部用脏污的绷带胡乱缠裹着,依旧有暗红的血水不断渗出,在冰冷的冻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颤抖着,用冻得乌紫、溃烂流脓的手,从怀里艰难地掏出一个被血浸透、边缘焦黑的油布小包,递向周铁虎。
周铁虎仅存的左眼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那油布包上。他用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接过。油布冰冷粘腻,带着浓重的血腥和人体最后的余温。他颤抖着,用冻裂的手指,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剥开那层层凝固的血痂。
里面,是一小沓同样被血浸透、粘连在一起的纸张。最上面一张,是一封皱巴巴的家信。信纸粗糙发黄,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
“吾儿顺子:家中枇杷已熟,金灿灿挂满枝头,你娘日日照看,言道吾儿最爱此味。闻北地苦寒,盼吾儿平安,待驱尽倭寇,早日归家,娘亲亲手摘与你吃…”
信纸的右下角,用更稚嫩的笔迹写着:“哥,我想你了。狗剩。”
枇杷…金灿灿的枇杷…娘亲亲手摘…狗剩…
这些字眼,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周铁虎早已麻木冰冷的心尖上!一股混杂着无边酸楚和刻骨悲怆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死死咬住溃烂的下唇,才没让那滚烫的东西流下来。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左眼扫过阵地——残存的士兵们,或靠或趴,眼神空洞,如同即将熄灭的残烛。绝望,比这凝冻的空气更沉重,正一点点吞噬着他们最后残存的气息。
不能!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像腐烂的木头一样无声无息!
周铁虎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封沾满王顺子鲜血的家书,连同油布包,塞进了身边李长河冰冷的手中。
李长河靠在一段焦黑的梁柱旁。他昨夜被爆炸震伤的内腑伤势似乎更重了,脸色灰败如金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响和浓重的血腥味。那条被炸伤的小腿伤口溃烂流脓,散发着恶臭。他接过油布包和那封血染的家书,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信纸上的字迹,又缓缓抬起,望向周铁虎。
无需言语。周铁虎那仅存左眼中燃烧的、近乎疯狂的火焰,便是无声的命令。
李长河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牵扯着胸腹的伤势,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带出大股带着血块的暗红泡沫。他强忍着,用沾满血污和冻疮的手,极其小心地展开那封粘连在一起、字迹被血水晕染得有些模糊的家书。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旧风箱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沫的嘶嘶声,在这死寂的战场上却异常清晰地响起:
“顺子…吾儿…”
仅仅四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所有残存的士兵身体都猛地一震!空洞茫然的眼睛,瞬间聚焦在李长河和他手中那封血红的信纸上!
“家中…枇杷…已熟…”李长河的声音断断续续,艰难地念着,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金灿灿…挂满枝头…你娘…日日照看…言道…吾儿…最爱此味…”
他念得很慢,极其艰难,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凝滞的死亡空气,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一个靠在弹坑边缘、脸上水泡溃烂流脓的年轻士兵,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他想起了自家屋后的那棵老梨树,想起了娘亲站在树下翘首以盼的身影…
“闻北地…苦寒…”李长河喘息着,继续念道,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盼…吾儿…平安…待驱尽…倭寇…早日…归家…”
“娘亲…亲手摘…与你吃…”
念到“娘亲亲手摘与你吃”时,李长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悲怆和力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每一个士兵,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
“狗剩…想你了…”他念完最后一行稚嫩的笔迹。
死寂。比之前更深沉的死寂。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低低的抽泣声。
“都…听见了吗?”李长河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如同淬火的钢针,刺破悲伤的迷雾!“枇杷…熟了!金灿灿的…挂满枝头!娘亲…等着呢!狗剩…想哥哥了!”
他猛地举起手中那封被血彻底浸透、字迹模糊的信纸,如同举起一面染血的战旗!
“咱们…守在这…金陵寺!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山下的…千千万万个娘!为了…千千万万个…等哥回家的…狗剩!”他嘶吼着,每一次用力都带出大口的血沫,身体摇摇欲坠,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光芒!
“咱们…可以死!骨头…可以烂在这…山头!”他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但…小鬼子…他娘的…休想…踏过去!踩碎…咱们…爹娘的…盼头!”
“人在!阵地在!”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那五个早已刻入骨髓、浸透鲜血的字眼!
这嘶哑的、带着血腥味的吼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残兵心中那濒临熄灭的火焰!
“人在阵地在!”一个断了腿、靠坐在废墟旁的士兵,用枪托狠狠砸着地面,发出泣血的嘶吼!
“跟狗日的拼了!为了娘!为了狗剩!”另一个满脸血污的士兵抓起一块锋利的石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
“拼了!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怒吼声此起彼伏,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绝望的阴霾被这封血染的家书和李长河泣血的嘶吼暂时驱散!一股混杂着悲怆、愤怒和最后生机的血气,在残存的士兵胸腔里轰然燃烧!他们挣扎着,用冻僵溃烂的手,抓起身边一切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锋利的石块、沉重的冻土块、扭曲的钢筋、甚至是从鬼子尸体上拔下来的、带着倒刺的断刺刀!
就在这时!
“咻——!”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厉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不是炮弹!是信号弹!
一颗拖着长长尾焰的红色信号弹,如同地狱睁开的独眼,带着不祥的光芒,从山下日军阵地后方猛地升起,划破铅灰色的天空,在金陵寺山顶正上方“啪”地一声炸开!刺目的红光瞬间洒满整个阵地,将每一张布满血污和绝望的脸映照得如同厉鬼!
紧接着!
“咻咻咻——咻咻咻——!”
一片密集得令人头皮炸裂的尖啸声!不是炮弹!是无数发迫击炮弹和掷弹筒榴弹!如同冰雹般,带着毁灭的气息,朝着刚刚被家书点燃士气的金陵寺阵地,狠狠地覆盖下来!
“炮击——!隐蔽——!”周铁虎目眦欲裂,用溃烂的喉咙发出模糊的嘶吼!
“轰!轰!轰!轰!轰…!!!”
震天动地的爆炸声浪瞬间将一切怒吼和悲怆彻底淹没!火光连成一片赤红的死亡之墙!灼热的气浪夹杂着致命的破片和冻土、碎石,如同狂暴的飓风,再次横扫这片早已千疮百孔的土地!刚刚挣扎着站起的士兵,瞬间被掀飞、撕碎!
“呃啊——!”惨叫声被更大的爆炸声吞没!
周铁虎被一股巨力狠狠掀翻,身体砸在冰冷的断墙上,眼前一黑,喉头一甜,大股鲜血喷涌而出!他仅存的视野里,看到李长河在爆炸的烟尘中猛地扑向那个腹部重伤、无法移动的士兵,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压了上去!紧接着,一团火光在他们身边猛烈炸开!
炮击来得快,去得也快。十几秒的疯狂覆盖后,爆炸声骤然停歇。阵地上再次被浓密的硝烟和翻滚的尘土笼罩。刺鼻的硫磺味混合着新鲜的血腥和皮肉焦糊味,呛得人无法呼吸。
周铁虎挣扎着从浮土中抬起头,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持续不断的尖鸣。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都带出大块的血块和内脏碎片。他焦急地用唯一能视物的左眼在弥漫的烟尘中搜寻。
烟尘稍稍散去。李长河趴在那名重伤员身上,一动不动。他背上棉衣被撕开巨大的口子,露出下面血肉模糊、嵌着数块锋利弹片的伤口,鲜血如同小溪般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重伤员破烂的军装和焦黑的冻土。他身下的重伤员似乎还有微弱的呼吸,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
“老…李…” 周铁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带着血沫的嘶响,挣扎着想爬过去。
就在这时!
山下那片死寂的雪坡上,突然响起一阵生硬、怪异、用扩音器放大的中国话!声音在爆炸后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
“支那士兵们!听着!你们的抵抗毫无意义!看看你们的周围!看看你们死去的同伴!皇军的炮火可以随时将你们化为齑粉!放下武器!停止无谓的牺牲!皇军优待俘虏!想想你们的家人!想想你们的父母妻儿!他们还在等着你们回家!投降吧!立刻放下武器,走出阵地!这是你们唯一活命的机会!重复!立刻放下武器投降!”
劝降!鬼子竟然在这个时候用大喇叭劝降!
那生硬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一遍遍重复着,钻进每一个幸存者的耳朵!刻意提及的“家人”、“父母妻儿”、“活着回家”,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精准地戳向士兵们心中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刚刚被家书点燃的悲壮火焰,瞬间被这冰冷的劝降词浇上了一盆刺骨的寒水!
阵地上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劝降声在硝烟弥漫的山头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一个手臂被炸断、用破布条草草勒住伤口的士兵,眼神茫然地看着山下,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握着石块的溃烂手指,无意识地松开了…石块滚落在焦土上。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地漫上心头,比之前更加汹涌,更加令人窒息。家人…活着…这些字眼,在此刻这片血与火的炼狱里,显得如此遥远,又如此具有毁灭性的诱惑力。
“放…放屁!”一声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嘶哑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李长河!
他竟然还活着!他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那重伤员身上撑起上半身!背上恐怖的伤口随着动作涌出更多的鲜血!他布满血污和尘土的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眼神却亮得吓人,如同寒夜中最后两颗不肯熄灭的星辰!他死死盯着山下声音传来的方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嘶声吼道:
“小鬼子…听好了…金陵寺…没有…俘虏!只有…死人!和…等着…收你们尸的…活人!”
吼声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一个残兵的心头!
吼完这一句,李长河的身体猛地一晃,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混合着暗红的泡沫从口中涌出,溅落在身下重伤员的胸口,也溅落在他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那封血染的家书上。
他颤抖着,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极其艰难地、却又异常坚定地,再次展开那封早已被血水彻底浸透、粘连在一起的信纸。信纸脆弱不堪,边缘卷曲焦黑,上面王顺子娘亲的字迹和狗剩稚嫩的笔迹,此刻被李长河滚烫的鲜血再次浸染、覆盖,变得更加模糊,几乎无法辨认。
李长河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模糊的字迹,仿佛要用尽生命最后的光,去照亮那远方的枇杷树和娘亲的守望。他沾满鲜血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摩挲过信纸上那唯一还算清晰的两个字——
“归家”。
然后,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那双燃烧着最后光芒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定格在信纸背面——那被血水反复浸泡、又被爆炸烟尘熏染的空白处!
不知何时,在那片暗红发黑的信纸背面,竟然被人用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笔迹,写下了一行日文!那笔迹工整而冰冷,与正面温暖的家书形成了地狱般的反差!
李长河认得一些简单的日文。那行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他最后的意识:
“貴部隊の指揮系統は崩壊せり。松本大佐の最後の命令:降伏せよ、さもなくば全員を殲滅す。”(贵部指挥系统已崩溃。松本大佐最后命令:投降,否则全歼。)
这封寄托着无尽思念和生机的家书…这封被王顺子用生命守护、被战友鲜血反复浸染的家书…它的背面,竟然被鬼子…写上了劝降的最后通牒!如同最恶毒的亵渎!它是什么时候被掉包的?是昨夜渗透的鬼子?还是…更早?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被愚弄的狂怒、刻骨的悲怆和彻底绝望的冰冷,瞬间淹没了李长河!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被撕裂般的抽气声,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更多的鲜血从他口中、从背上的伤口疯狂涌出!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那张染血的信纸翻转过来,将背面那行刺目的日文暴露在惨淡的天光下!同时,他那双迅速失去焦距的眼睛,越过弥漫的硝烟,直直地、充满了无尽悲愤和警示地,望向不远处挣扎着想要爬过来的周铁虎!
周铁虎仅存的左眼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他看清了信纸背面的日文!看清了李长河眼中那最后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悲愤与警示!
“嗬…呃…” 李长河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嘶响,沾满鲜血的手无力地垂下,那张承载着双重重量的信纸从他指间滑落,轻轻飘落在身下重伤员被鲜血染透的胸口。
他的头,缓缓地歪向一边,那双燃烧到最后一刻的眼睛,依旧死死地圆睁着,望着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瞳孔深处凝固着无法消解的悲怆和被彻底亵渎的愤怒。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
那张飘落的、浸透双面血字的信纸,一半覆盖在重伤员微弱起伏的胸口,一半搭在李长河冰冷僵硬的臂弯。信纸正面,“枇杷已熟”、“娘亲亲手摘与你吃”、“狗剩想你了”的字迹,在浓稠的鲜血下狰狞地凸现;背面,那行冰冷的日文劝降令,如同魔鬼的嘲笑,在死寂的硝烟中无声地宣示着更深的绝望与背叛。
寒风卷起信纸的一角,露出下面重伤员胸口那条同样被血浸透、写着“精忠报国”的布条边缘。布条的一角,被信纸上流淌的鲜血,染成了更深的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