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粒子不知何时停了。死寂,一种被硝烟和血腥腌透了的、连风声都冻僵的死寂,沉沉地裹着金陵寺塌陷后那狰狞的、如同大地被撕开的巨大豁口。铅灰色的天穹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仿佛随时会塌下来,将这最后的焦土彻底掩埋。
王顺子蜷缩在一道被炮火犁开、又被崩塌的山石半掩埋的浅沟里。后背紧贴着冰冷刺骨、布满弹痕的焦土,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腑深处的灼痛。左腿大腿外侧被子弹撕裂的伤口,在极度的寒冷和失血下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钝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它,提醒着这具残躯还活着。
他缓缓低下头,溃烂流脓、指甲翻裂的右手,正死死攥着一个东西——李长河最后塞给他的那块银壳怀表。表壳上沾满了污泥、干涸发黑的血迹和他自己掌心的脓液,冰冷的触感透过溃烂的皮肉直刺神经。玻璃表蒙碎裂如蛛网,透过缝隙,能看到里面那枚小小的、染血的表针,依旧在极其微弱地、一下、一下、一下地颤动着,像一个垂死者不肯停歇的心跳。
这微弱却顽强的跳动,成了这片死地唯一的声响,唯一的生机。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这片最后的、小小的修罗场。
李长河靠坐在几步外的壕壁拐角,头无力地歪向一边,那只布满血丝、圆睁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瞪着灰暗的天空,凝固着最后的不甘与怒火。腰腹间那个巨大的豁口,流出的肠子和凝固的血液,在冰冷的泥地上结成一片暗红的冰壳。他那只曾紧握驳壳枪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指尖离那支被落石砸弯的枪管只有寸许。
更远处,陈三妹伏在冰冷的泥浆里,身体蜷缩成一个单薄的弧度,破烂的卫生员棉袄被血泥浸透,紧贴在早已冰冷的躯体上。她微微抬起的头已经垂下,灰败的脸颊紧贴着泥地,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那只曾想抓住什么的手,无力地摊开着,指尖微微蜷曲,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未尽的念想。
而赵大柱…王顺子的目光痛苦地移开,不敢再看那堆冒着最后青烟的金属残骸和散落的、焦黑的、无法辨认的碎块。只有几片沾满泥浆血污的破布,被风卷起,在焦土上翻滚几下,又无力地落下,无声地诉说着那铁塔般汉子的彻底消亡。
副连长…三妹姐…大柱哥…石头哥…那么多兄弟…都没了。
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最后一点气息也绞断。攥着怀表的手,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碎裂的表蒙边缘深深硌进溃烂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就在这时!
沙…沙…沙…
皮靴踩踏泥泞冻土的声音!清晰!密集!如同无数冰冷的铁锤,敲打着死亡的鼓点,从山下被炮火削平的缓坡方向传来!越来越近!夹杂着日语压低的呼喝声、枪械保险打开的“咔嚓”声,还有刺刀偶尔碰撞岩石发出的、令人心悸的金属刮擦声!
鬼子!打扫战场的鬼子步兵!上来了!
王顺子浑身猛地一僵!所有的绝望瞬间被冰冷的恐惧和更强烈的求生欲冲散!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孤狼,瞳孔骤然收缩,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透过浅沟边缘堆积的碎石缝隙,他看到了一双双沾满泥浆的翻毛军靴!土黄色的绑腿!晃动的刺刀寒光!十几个鬼子兵,呈松散的搜索队形,正小心翼翼地、如同梳篦般,一寸寸地清理着这片最后的死亡地带!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枪口警惕地指向每一处可能藏身的瓦砾和弹坑,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麻木和一种猎杀者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谨慎兴奋。
距离!最近的鬼子尖兵,离他藏身的浅沟,不到二十米!只要再靠近几步,拨开那堆碎石…
王顺子感觉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血液在冰冷的血管里疯狂奔涌!不能死在这里!绝对不能!副连长的眼睛还在瞪着!三妹姐的手还摊开着!大柱哥…连块整肉都没剩下!还有怀里这块还在跳动的表!它必须跳出去!它必须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把兄弟们的骨头和血,带出去!
求生的本能和战友用命托付的沉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一股凶悍的戾气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
他猛地低头,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身周!电台!那部沉重的、沾满泥浆和血迹的军用电台,就歪倒在他脚边!是之前炮击震塌掩体露出来的!旁边,半埋在浮土和碎石里的,是一挺歪把子轻机枪(大正十一式)!枪管弯曲,护木焦黑开裂,但主体结构似乎还算完整!更关键的是,压满黄澄澄子弹的保弹板,竟然还有两三个散落在旁边!
电台…情报…希望!
歪把子…杀出去…唯一的生路!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恐惧!王顺子如同被注入了一剂滚烫的强心针!他猛地将那块还在微弱跳动的银怀表,狠狠塞进自己破棉袄最里层、紧贴心口的口袋!冰冷的金属贴着滚烫的皮肤,那微弱却执着的跳动感,仿佛在给他输送着最后的勇气和力量!
他像一条无声的毒蛇,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敏捷和力量!无视左腿伤口撕裂的剧痛,他双手并用,闪电般扑向那挺歪把子!溃烂的手指不顾一切地抓住滚烫(被太阳晒热)的枪身,猛地将它从浮土中拖拽出来!枪很沉,冰冷的金属触感和粗糙的木柄摩擦着他掌心的伤口,剧痛钻心,但他浑然不觉!
同时,他的右脚狠狠一勾,将旁边散落的一个压满子弹的30发保弹板勾起,左手精准地接住!动作快如鬼魅!他根本不去检查机枪是否完好,也来不及!完全是凭着无数次战斗形成的肌肉记忆!
他单膝跪地,身体死死抵住浅沟边缘一块相对坚固的岩石作为依托!将那挺沉重的歪把子猛地架在岩石上!布满血污和冻疮的脸颊,狠狠贴上冰冷的、沾满泥浆的枪托!溃烂流脓的右手食指,如同烧红的铁钩,死死扣住了扳机!左手则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压满子弹的保弹板,狠狠拍进敞开的机匣上方!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连风都来不及反应!
“在那里!支那兵!!”一个眼尖的鬼子兵终于发现了浅沟里的异动和王顺子架枪的身影!惊恐的日语尖叫瞬间撕裂了死寂!
晚了!
“哒哒哒哒哒哒——!!!”
歪把子轻机枪那独特的、如同撕裂布帛般急促而狂暴的咆哮,猛地炸响!枪口喷吐出炽烈的火焰!灼热的气浪夹杂着浓烈的硝烟味,狠狠拍在王顺子溃烂的脸上!强大的后坐力撞击着他残破的肩膀,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咬碎了牙根,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死死压住枪身!
密集的6.5毫米子弹,如同死神的镰刀,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泼向近在咫尺的鬼子搜索队!
噗嗤!噗嗤!噗嗤!
距离太近了!冲在最前面的三个鬼子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迎面砸中!身体瞬间被打成了筛子!土黄色的军服上爆开无数血洞!破碎的肢体和内脏混合着滚烫的鲜血,在冰冷的空气中泼洒开来!惨叫声被子弹的呼啸瞬间淹没!
“敌袭!机枪!卧倒!”后面的鬼子兵魂飞魄散,发出变调的嘶吼,如同受惊的鸭子般扑倒在地!
“哒哒哒!哒哒哒!”王顺子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他疯狂地左右摆动枪口!机枪的咆哮如同他胸腔里炸开的怒吼!子弹组成的火鞭狠狠抽打在鬼子藏身的弹坑边缘、岩石表面!溅起的碎石和泥土如同冰雹般砸在鬼子兵身上!一个试图举枪还击的鬼子兵,脑袋如同烂西瓜般爆开!另一个刚探出半个身子,就被密集的子弹拦腰打断,上半身带着凄厉的惨嚎翻滚出去!
混乱!绝对的混乱!鬼子完全被打懵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在这片被反复炮击、山头都塌了一半、理应寸草不生的绝地,竟然还有如此凶猛的火力点!更想不到,这火力点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掷弹筒!快!炸掉他!”一个鬼子军曹躲在岩石后,歇斯底里地咆哮!
王顺子听到了!他眼中血光更盛!不能停!绝不能停!必须冲出去!
“小鬼子!挡我者死——!!!”王顺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猛地停止了扫射!就在这火力间隙的刹那,他左手闪电般抓起散落在脚边的另一个保弹板!同时,身体如同蓄满力的弹簧,猛地从浅沟里弹了起来!
他根本不去看战果!左手夹着沉重的电台背带(电台早已被他用破布条草草捆在背上),右手拖着那挺枪管滚烫、兀自冒着青烟的歪把子机枪,枪托拖在泥地里!用那条还能发力的右腿,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朝着阵地东侧——那片相对平缓、但被炮火和塌方彻底覆盖、乱石嶙峋如同迷宫般的斜坡,亡命地冲了过去!左腿的伤口在剧烈的奔跑中彻底崩裂,鲜血狂涌,每一步都在泥泞里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但他感觉不到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冲出去!
“射击!拦住他!别让他跑了!”鬼子军曹的咆哮在身后炸响!
“砰砰砰!”“哒哒哒!”
子弹如同毒蜂般追了上来!嗖嗖地擦着王顺子的头皮、耳边飞过!打得他身边的碎石噼啪作响!噗嗤!一颗子弹狠狠咬进了他右臂的肌肉!剧痛让他一个趔趄,差点栽倒!但他硬生生稳住,左手死死夹住背上的电台,右手更加疯狂地拖拽着机枪,头也不回地向前猛冲!
“嗵!”
一声沉闷的掷弹筒发射声!
王顺子亡魂皆冒!生死一线的本能让他猛地向旁边一块半人高的巨石后扑倒!
轰隆!!!
掷弹筒榴弹在他刚才冲锋的路线上炸开!灼热的气浪和锋利的弹片狠狠撞在巨石上,碎石如同暴雨般砸在他背上!爆炸的巨响震得他耳膜欲裂,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但他活了下来!
“呃啊!”王顺子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挣扎着爬起,根本顾不上检查伤势,拖着歪把子继续向前狂奔!必须利用这短暂的爆炸掩护!
冲进乱石区!巨大的落石、塌陷的弹坑、扭曲的钢筋和焦黑的木梁,构成了天然的、危机四伏的迷宫。这里视线受阻,但也提供了宝贵的掩体。
“这边!包抄!别让他跑了!”鬼子的呼喝声从不同方向传来,显然在分散包抄!
王顺子如同受伤的孤狼,在乱石堆中亡命穿梭。他利用每一块岩石、每一个弹坑作为掩护,时而匍匐,时而翻滚,时而猛地跃起冲刺一段!背上沉重的电台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痛楚。右臂的枪伤和左腿的撕裂伤,在剧烈的运动中不断涌出温热的血液,带走他宝贵的体力和温度。
突然!
前方一处被炸塌形成的陡坡边缘,两个鬼子兵的身影猛地从一块巨石后闪了出来!三八大盖黑洞洞的枪口直直指向他!显然是被爆炸声吸引过来堵截的!
“支那猪!死ね!(去死吧!)”鬼子兵脸上露出狰狞的狂喜,手指狠狠扣向扳机!
千钧一发!王顺子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维!他根本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在冲刺中猛地将身体向左侧倾倒!同时,右手拖着的那挺歪把子,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如同甩动一根烧红的铁棍,借着前冲的惯性,狠狠朝着那两个鬼子兵的方向抡了过去!
沉重的枪身带着呼啸的风声和滚烫的温度,如同一柄巨大的战锤!
“砰!咔嚓!”
枪身狠狠砸在左边那个鬼子兵仓促举起的步枪上!木质的枪托瞬间碎裂!巨大的力量将那个鬼子兵连人带枪砸得向后踉跄!右边那个鬼子兵显然没料到对方会用这种方式“射击”,愣了一下!
就这零点几秒的愣神!对王顺子来说,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他借着抡枪的离心力和身体的侧倒,整个人如同滚地葫芦般,狠狠撞进了两个鬼子兵中间的空隙!在身体接触的瞬间,他左手紧握的、一直没机会使用的刺刀(之前挂在腰间),如同毒蛇出洞,看也不看,狠狠向上反撩!
噗嗤!
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划过右边那个刚刚回神的鬼子兵的咽喉!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飙而出,溅了王顺子满头满脸!那鬼子兵捂着脖子,嗬嗬地倒了下去!
左边那个被砸懵的鬼子兵刚稳住身形,就看到同伴飙血的惨状,惊恐地想要调转枪口!
王顺子根本不给对方机会!撞进两人中间后,他顺势一个翻滚,沾满泥浆血污的身体如同泥鳅般滑到那鬼子兵身后!右手闪电般松开滚烫的机枪(机枪已经脱手落地),五指如钩,狠狠从后面扼住了那鬼子兵的喉咙!同时,左手的刺刀,带着全身的重量和刻骨的仇恨,狠狠从鬼子兵的后心窝捅了进去!刀尖透胸而出!
“呃…”鬼子兵身体猛地一僵,眼珠暴凸,手中的步枪无力地滑落。
王顺子猛地拔出刺刀,温热的血再次喷涌!他看也不看倒下的尸体,一脚踢开挡路的步枪,扑向自己掉落的歪把子!捡起!检查!万幸,虽然沾满泥浆,但枪机似乎还能活动!他立刻抓起旁边散落的另一个保弹板(之前战斗中掉落),狠狠拍进机匣!动作一气呵成!
“在那边!快!”鬼子的呼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从多个方向逼近!包抄的敌人围上来了!
王顺子拖着枪,背着重负,继续向乱石区深处亡命奔逃!他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肺腑的剧痛。汗水、血水、泥浆混合在一起,在他脸上糊成一片,模糊了视线。体力在飞速流逝,寒冷如同跗骨之蛆,正一点点吞噬他残存的热量。
他冲过一片被炸得只剩半截的焦木林,冲上一道相对平缓、但布满巨大落石的山脊线。只要翻过这道山脊,就是相对茂密的山林和陡峭的下坡路!生路就在眼前!
就在他即将冲上山脊最高点的刹那!
“砰!”
一声极其精准、极其阴险的冷枪!从侧后方一块突兀的岩石顶端射来!
噗嗤!
王顺子只觉得右肩胛骨仿佛被烧红的铁钎狠狠贯穿!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猛地向前扑倒!背上的电台狠狠砸在身下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剧痛瞬间淹没了他!眼前一片漆黑!手中的歪把子再次脱手飞出!
是鬼子的神射手!一直像毒蛇一样潜伏着,等待这致命一击!
“抓活的!他不行了!”山脊下方,传来鬼子兴奋的日语吼叫!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完了!王顺子趴在冰冷的岩石上,脸贴着粗糙的石面,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右肩的伤口汩汩涌出温热的血,迅速在冰冷的石面上蔓延开,带走他最后的力量。他试图挣扎,身体却像灌了铅,连动一动手指都无比艰难。背上电台的冰冷触感,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视线开始模糊,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副连长…三妹姐…大柱哥…兄弟们…我…我没用…
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
紧贴心口的口袋里,那块紧贴着皮肤的银怀表,那微弱却执着的跳动感,猛地变得无比清晰!一下!一下!又一下!如同战鼓,狠狠敲打在他濒死的心脏上!
李长河圆睁的怒目!陈三妹摊开的手指!赵大柱咆哮着扑向机枪的身影!还有…周铁虎最后坠入深渊时,那一闪而逝的幽绿光芒!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与冲天暴戾的嘶吼,猛地从王顺子喉咙深处炸裂出来!这吼声仿佛抽干了他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却点燃了灵魂深处最后的凶焰!
走?!必须走出去!把这块还在跳的表带出去!把金陵寺没断的骨头带出去!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力量,瞬间灌注了他残破的躯体!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污泥浆的脸上,双眼赤红如同滴血的狼眸!他根本不顾右肩那几乎将他撕裂的剧痛!左手如同铁钳般,狠狠抓住身下冰冷的岩石边缘,溃烂的手指深深抠进石缝!同时,那条几乎废掉的左腿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狠狠蹬在泥泞的地面上!
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股惨烈到极致的气势,猛地向前窜了出去!目标不是山下,而是旁边一处陡峭的、布满碎石和荆棘的断崖!那是唯一的、鬼子绝对想不到的方向!
扑出的瞬间,他沾满泥浆血污的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捞起了地上那挺歪把子机枪的背带!沉重的枪身被拖拽着,在碎石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八嘎!拦住他!开枪!”鬼子的惊呼和枪声在身后炸响!
子弹追着他的身影泼洒!噗噗噗地打在他身后的岩石上,溅起一串串火花!
王顺子不管不顾!他像一头冲向悬崖的疯牛,拖着机枪,背着电台,朝着那陡峭的断崖,亡命地扑了下去!身体在布满碎石和荆棘的陡坡上翻滚、撞击!尖锐的石块划开皮肉,荆棘的尖刺深深扎入溃烂的伤口,剧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他死死攥着机枪背带,死死护着胸前那块跳动的怀表!任由身体在死亡斜坡上失控地加速坠落!
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天旋地转!身后的枪声和鬼子的叫骂声迅速被抛远,只剩下身体撞击岩石和荆棘的闷响,以及自己粗重到极限、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不知翻滚了多久,身体猛地一震,重重砸在一片相对松软的、厚厚的腐叶堆积层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他趴在冰冷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腐叶堆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腑撕裂般的剧痛。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骨头仿佛散了架。
他艰难地抬起头。头顶,是陡峭的、望不到顶的崖壁,被茂密的树冠遮蔽,只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身后,鬼子的叫喊声已经微不可闻。他活下来了…暂时。
他挣扎着,用唯一还能动的左手,颤抖着摸了摸胸前。隔着破棉袄,那块银怀表依旧紧贴在心口,那微弱却顽强的跳动感,透过皮肉和骨骼,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掌心。
他咧开嘴,想笑,却只涌出一口带着内脏碎块的血沫。他艰难地翻过身,仰面躺在冰冷的腐叶堆上,看着头顶那片被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暗的天空。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正在缓缓褪去。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倔强的鱼肚白,正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