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五年的深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入了严冬。念青唐古拉山脉的巨人脊梁,在不到旬日之间,便披上了一层前所未有的厚重银甲。这并非寻常的初雪,而是一场百年不遇的暴虐饕餮,提前数月封死了所有通往圣城拉萨的咽喉要道。天空不是铅灰色,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凝固了的深灰,低垂得似乎就压在雪峰之巅,将往日里刺破苍穹的利剑锋芒,生生摁回了凡尘。
天地间,只剩下了白。
那不是寻常的白,是一种吞噬一切、蛮横到极致的惨白。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就压在念青唐古拉山的主峰上,将往日里刺破苍穹的雪峰利剑,生生按回了凡尘。狂风卷着坚硬的雪粒,发出厉鬼般的尖啸,无情地抽打着茫茫雪原。空气稀薄而酷寒,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无数冰针扎进肺腑。
在这片被视为生命禁区的死亡之地,一个墨色的人影,却如钉子般楔在风口。
正是丹增。
他裹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僧袍,袍角被狂风扯得猎猎作响。裸露在外的脸庞和手掌,冻得发紫,但那双望向雪原深处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宛如雪豹盯上猎物时的锐利。他身形不算魁梧,甚至有些瘦削,但站在那里,身形随着风势微微起伏,竟有种与脚下雪山融为一体的稳定感。
他的目光,越过令人眩晕的雪幕,死死锁在下方那片巨大的山谷——那里,是通往拉萨的必经之路,也是这场暴雪肆虐最凶的地方。
“不对……”他喃喃自语,声音立刻被风撕碎。
这场雪崩来得太巧,也太猛。更重要的是,在那山崩地裂的轰鸣声中,他习武之人远超常人的耳力,捕捉到了一丝极不和谐的异响——几声短促、尖锐,绝非自然之力能发出的脆鸣。
像是……铁器敲击冰岩,又或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深吸一口冰寒彻骨的空气,足尖在深雪中轻轻一点,整个人竟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倏然滑出数丈。仔细看去,他并非在雪上奔跑,而是以一种奇异的步伐在“滑行”,每一次落脚都妙到毫巅地踩在积雪较实之处,留下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足迹。这正是他结合密宗身法与高原环境自创的 “雪上行” 轻功。
越靠近山谷,空气中的肃杀之气越发浓重。雪崩的余威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冰雪粉碎后的清冷气息,却又混杂着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硝石味。
丹增的心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呻吟,夹杂在风声中,钻进他的耳朵。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片被雪浪冲刷得支离破碎的坡地上,散落着几具驮马的尸体和散乱的货物。一个身影,正被半埋在雪堆里,徒劳地挣扎着。
那是一个藏族驮夫打扮的老人,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一般,此刻因痛苦和寒冷而扭曲。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裸露的脖颈到脸颊上,刺着一种古老的、代表奴隶身份的青色纹印。
丹增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晃便到了近前。他蹲下身,双手迅捷而有力地将老人从雪中刨出。老人的左腿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是折了。
“坚持住,阿古(大叔)。”丹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撕下自己僧袍的内衬,动作熟练地为老人固定断腿。指尖触及老人冰冷皮肤的瞬间,他感受到一种濒死的寒意。
“多……多谢……‘阿确拉’(师傅)……”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求生之光,嘴唇哆嗦着,“狼……白色的狼……他们……炸了山神的脸……”
白色狼?炸山?
丹增眉头紧锁,正欲细问,耳廓却猛地一动。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的雪坡上袭来!
快!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那是一支弩箭,箭簇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幽蓝的寒芒,直取丹增的后心!绝非高原上常见的弓箭,而是军中专用的杀人利器!
间不容发之际,丹增仿佛背后生眼。他既未回头,也未闪避,揽住老人的手臂稳如磐石,另一只手却快如闪电般自腰间一抹——那里挂着一柄看似寻常的藏刀“罗钉” ,刀鞘陈旧,刀柄却被摩挲得温润。
“锵!”
一声轻鸣,如龙吟浅唱。
藏刀出鞘不足三寸,精准无比地用刀镡磕中了弩箭的箭杆。那势大力沉的一箭,竟被这轻巧一磕带偏了方向,“噗”地一声深深扎进一旁的雪地里,尾羽兀自剧烈颤抖。
丹增这才缓缓转过头。只见不远处的高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个身披白色伪装披风的身影,如同雪地里的鬼魅。他们手中,都端着造型狰狞的手弩,冰冷的眼神透过风雪,锁定在他身上。
没有对话,没有警告。另外两人同时扣动机括!
两支弩箭呈犄角之势,撕裂空气,封死了丹增左右闪避的空间。而最先出手那人,已然弃弩,反手拔出一柄弯刀,身形如猎豹般扑下,刀光直劈丹增面门!配合默契,动作狠辣,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丹增眼中寒光一闪。他将老人轻轻推向身后一块巨岩的凹陷处,低喝一声:“藏好!”
话音未落,他动了。
面对激射而来的弩箭,他身体仿佛没有骨头般向后一折,使出一个极险的铁板桥,一支弩箭擦着他的鼻尖飞过。同时,握刀的右手手腕一翻,藏刀终于完全出鞘——刀身竟比寻常罗钉狭长许多,弧度优美,刃口流淌着一层淡淡的寒光。
“叮!”
刀尖精准地点在另一支弩箭的箭簇上,将其震飞。
也就在这一刻,那名持弯刀的杀手已扑至近前,刀锋带着凄厉的风声斩落!刀法狠戾,充满塞外风格。
丹增不闪不避,手腕一抖,狭长的藏刀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并非格挡,而是贴着对方的刀锋逆流而上!这一刀,宛如灵蛇出洞,轻灵中透着致命的威胁,正是融合了藏地刀法与中原剑理的 “逆雪斩”。
那杀手显然没料到对手的刀法如此诡异刁钻,大惊之下想要变招已是不及。
“嗤啦!”
一声轻响,丹增的刀锋并未取其性命,而是削断了他持刀的手腕筋腱。弯刀脱手落下,杀手惨嚎一声,捂住手腕踉跄后退,眼中满是惊骇。
丹增并未追击,持刀而立,僧袍在风中鼓荡,目光冷冷扫过另外两名正要重新上弦的弩手。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两名久经沙场的杀手感到一股来自雪山深处的寒意。
“滚。”
他只说了一个字。
两名杀手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受伤的同伴,竟不敢再上前,丢下伤者自顾逃命,迅速退入风雪之中,消失不见。
丹增没有去追。他收刀归鞘,快步回到岩石边。那老奴隶次仁因失血和寒冷,已陷入半昏迷状态。
他必须立刻带老人去找医生。但更大的疑云,已如这漫天风雪,笼罩在他心头。
白色的杀手,军用的弩箭,炸山引发的雪崩,还有老人昏迷前提到的“白色的狼”……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巨大的阴谋。而这阴谋的阴影,正无声无息地,投向了远方那座巍峨的圣城——布达拉宫。
刚刚击退杀手,还没来得及喘息,山谷另一侧入口处传来的声响陡然增大!马蹄声、藏语的呼喝声清晰起来,甚至盖过了风雪的呼啸。只见一支约二十余骑的队伍,如同红色的旋风般,冲破雪幕,出现在山谷之中!
为首者,竟是一位身披火红色藏袍、头戴狐皮帽的女子!她骑术精湛,在如此混乱的地形中依旧控马沉稳,身形矫健,如同一朵怒放在冰雪中的格桑花,耀眼而充满生命力。她身后跟着的汉子,个个身材魁梧,面容彪悍,穿着厚重的皮袄,腰间佩着康巴刀,显然是某个部落的精锐勇士。他们看起来也经历了风雪和雪崩余波的冲击,人马皆显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带着高原儿女特有的坚韧。
这突如其来的队伍,也让刚刚经历厮杀的丹增瞬间绷紧了神经!他手握刀柄,警惕地望向这群不速之客。是敌是友?会不会是“白色狼”的同伙?
而那红衣女子——央金,也第一时间发现了山谷中这诡异的景象:一片狼藉的雪崩现场,散落的货物和死去的驮马,一个受伤倒地的黑衣人(被丹增击伤的杀手),以及不远处,一个身着旧僧袍、手持带血藏刀的男子(丹增),正护在一个躺在雪地里的老人身前。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硝石味。
双方瞬间形成对峙!央金身后的勇士们纷纷勒住马缰,手按刀柄,目光不善地盯着孤身一人的丹增,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你是什么人?!”央金身边一位脸上带疤的壮硕勇士率先厉声喝问,藏刀半出鞘,寒光闪闪,“这些人是你杀的?!”他指的是那个受伤的白衣杀手。
丹增目光沉静,并未因对方人多势众而显露怯意。他缓缓将藏刀归鞘,这个动作稍稍缓解了对方的敌意,但他整个人的状态依旧如同绷紧的弓弦。“过路的僧人。此人,”他指了指地上的杀手,“和他们的同伙意图行凶,被我击退。”
央金策马向前几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丹增。她看到丹增虽然穿着破旧僧袍,但气质不凡,眼神清澈而锐利,不像奸邪之徒。又看到他身后气息微弱的老人次仁,眉头微蹙。她挥手示意族人稍安勿躁,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是康巴雪村部落的,我是首领央金。我们在寻找一支失踪的商队,他们前日经过这片区域,随后便失去了消息。你可曾见过?”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散落的货物,“这些货物,很像商队携带的。”语气中带着急切和担忧。部落的生存物资很大程度上依赖商队贸易,商队失踪,关乎整个部落的生存。
丹增心中了然,原来这支队伍并非敌人,而是寻找失踪同伴的部落勇士。他摇了摇头:“我到来时,此地已是如此。只救下这位老人,他应是商队的驮夫。他提到‘白色的狼’和炸山。”
“白色的狼?”央金眼神一凛,这个词让她感到了不寻常。“炸山?难道这场雪崩……”她聪慧过人,立刻将失踪的商队、诡异的雪崩和丹增提到的“白色狼”联系了起来。
就在这时,那名受伤的白衣杀手似乎缓过一口气,试图悄悄移动。央金身边那位疤面勇士眼疾手快,猛地冲过去,一脚踩住杀手的手腕,将其死死按住。
“说!你们是什么人?商队在哪里?”疤面勇士怒吼道。
那杀手却只是怨毒地瞪了他们一眼,猛地一咬牙根,嘴角立刻溢出黑血,头一歪,竟瞬间毙命!服毒自尽!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如此决绝的死士,背后势力的可怕可见一斑。
央金脸色凝重地跳下马,走到丹增面前,目光坦诚地看着他:“看来我们遇到了共同的麻烦。这场雪崩和商队失踪,恐怕都是一场阴谋。这位老师傅,你救下的老人,可能是唯一的线索。我们需要把他带走救治,并问明情况。”
丹增看着央金明亮而坚定的眼睛,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些虽然警惕但并无恶意的部落勇士,心中的戒备稍稍放下。他能感觉到央金作为首领的担当和对族人的关切。
“他伤得很重,需要立刻医治。”丹增沉声道,“我知道拉萨城里有一位可靠的医生。”
央金略一沉吟,果断决定:“好!我们也要回拉萨附近搜寻。可以同行一程,彼此有个照应。这山谷刚发生雪崩,并不安全。”她展现出部落首领的果决和魄力。
短暂的商议后,央金命令手下妥善处理了杀手的尸体,并仔细搜查了周围,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商队的线索,但除了确认那些货物确属失踪商队外,并无更多发现。
一名粗通医术的部落勇士上前,帮忙检查了次仁的伤势,做了简单的加固包扎。央金还拿出部落珍贵的伤药,递给丹增:“给他用上,能吊住气息。”
丹增接过还带着央金体温的药瓶,点头致谢。这个细微的举动,让两人之间的陌生感消融了不少。
队伍合并一处,开始向山谷外撤离。央金和丹增并肩走在前面,部落勇士们护卫左右,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风雪依旧,但人多势众,心理上的压力减轻了许多。
“我叫丹增。”他简单介绍自己。
“央金。”她回应道,随即又问,“你说你是僧人,但你的刀法……”她刚才瞥见了丹增与杀手交锋的瞬间,那刀法绝非普通喇嘛所有。
丹增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些许淡然和复杂:“算是……不走寻常路的僧人吧。布达拉宫下,一个不合群的浪荡子而已。”
央金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她更关心眼前的危机:“‘白色的狼’,你觉得会是什么人?为何要袭击商队,甚至不惜炸山制造雪崩?”
丹增面色凝重:“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像是军人,却又不是官军做派。炸山是为了灭口,还是为了掩盖更大的图谋?恐怕只有等次仁醒来,才能知道一二。我担心,他们的目标,或许不仅仅是商队。”
他的目光投向风雪中拉萨城的方向,意有所指。央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也是一沉,感觉到了平静水面下的巨大暗流。
很快,队伍来到了岔路口。一条路通往央金部落所在的雪村方向,另一条则通向拉萨城。
“我们就此别过。”央金勒住马缰,“我必须先回部落安排搜寻事宜,并安抚族人。老师傅,这位老人就拜托你了。若有商队的消息,或者从老人口中得到重要线索,希望能告知我们。雪村部落,会记住这份情谊。”
丹增看着骑在马上的央金,风雪中的她身姿挺拔,眼神坚定如磐石。“放心,我会尽力。你们也要小心,‘白色的狼’可能不止这一批。”
央金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昏迷的次仁,又深深看了丹增一眼,仿佛要记住这个在绝境中相遇的神秘僧人。然后,她调转马头,轻喝一声,红色的身影一马当先,带着部落勇士们,如同来时一般,很快消失在另一条路的雪幕之中。
马蹄声渐远,山谷口又只剩下丹增和背上奄奄一息的次仁。风雪依旧,但这一次,丹增感觉不再那么孤独。央金那果决的身影和部落勇士们的彪悍,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隐隐觉得,他们未来的道路,或许还会有交集。
他背起老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拉萨城的方向走去。身后的雪地上,只留下一行孤独而坚定的脚印,旋即又被新的风雪掩盖。
丹增背着老奴隶次仁,顶着愈发猛烈的风雪,艰难地蹚过及膝的深雪。老人的身体越来越冷,气息微弱,那断腿处的血腥味虽被寒风卷走,却仿佛更浓烈地萦绕在丹增鼻尖。他必须尽快找到强巴措——那位居住在布达拉宫脚下、医术高明却脾气古怪的老藏医。
拉萨城已在望,但往日里桑烟袅袅、人声鼎沸的圣城,此刻在铅灰色天幕下静默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城西一段坍塌已久的旧墙根下,拨开枯死的荆棘,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洞口。这是儿时他与玩伴们发现的秘密通道,直通八角街附近错综复杂的小巷。
穿过洞口,喧嚣的人声、桑烟的香气以及牲畜的气味扑面而来,仿佛一步从寂静的冰雪地狱踏入了纷扰的人间。尽管风雪肆虐,八角街依旧涌动着为生计奔波的人群。丹增压低斗篷,避开巡逻的兵丁,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挂着破旧经幡的死胡同,敲响了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门。
开门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学徒,看到丹增和他背上的人,吓了一跳,连忙让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一位头发胡须皆白、身形干瘦的老者正背对着门,佝偻着身子在一个石臼里用力捣着药,对来客充耳不闻。这便是强巴措。
“老爷子,救命。”丹增将次仁小心地放在铺着羊皮的矮榻上。
强巴措动作不停,头也不回,沙哑地道:“臭小子,每次来都没好事。这次又招惹了哪路瘟神?”他虽抱怨,却已放下石臼,颤巍巍地走过来,枯瘦的手指精准地搭上次仁的腕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
“腿断了,失血过多,冻伤……还有,”强巴措浑浊的眼睛眯了一下,指尖在次仁脸颊的刺青上轻轻拂过,“这‘印记’……惹上的麻烦不小啊。”
丹增心中一凛,知道老藏医看出了次仁的奴隶身份非同一般。“在城外遇袭,雪崩是人为的,杀手用的是军弩。”
强巴措哼了一声,不再多问,迅速取出银针、药膏和夹板,手法娴熟地开始救治。他的动作与他老迈的外表格格不入,精准而稳定。
“我这里不留闲人,你也一样。”处理完毕,强巴措一边洗手,一边对丹增说,“日落前,带他离开。另外,最近城里不太平,你自己也小心点,别像没头的老蝇一样乱撞。”
丹增知道强巴措的规矩,点头应下。他留下一些碎银子作药资,看了一眼仍在昏迷中的次仁,低声道:“等他醒了,问问他‘白色的狼’是什么意思。”
“你什么时候从浪荡僧转为正统身份?”
丹增对强巴措这句话作了一个鬼脸回应。
离开强巴措的陋室,丹增融入八角街的人流。他需要打听消息,而这里是最好的地方。风雪似乎小了些,阳光偶尔挣扎着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短暂的光斑。
就在这时,街心广场传来一阵热烈欢快的鼓点和唢呐声,人群像潮水般向那边涌去。原来是一支热巴舞队正在冒雪表演,为即将到来的某个宗教节日预热。
舞者们身着色彩鲜艳的服装,男子矫健,女子婀娜。他们手中的热巴鼓(一种带长柄的双面鼓)上下翻飞,鼓点急促如雨,舞步铿锵有力,充满了高原民族特有的生命力与热情。围观的人们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跟着节奏轻轻跺脚,暂时忘却了严寒与生活的艰辛。
丹增站在人群边缘,目光却被舞队中央领舞的女子吸引。并非因为她舞姿最美,而是她脸上那种近乎忘我的虔诚与喜悦,在灰暗的天地间,像一簇温暖的火苗。
然而,他的目光很快越过舞队,落在广场对面一座装饰华丽的二层藏式酒楼“雪域之光”的露台上。那里,几个衣着华贵的人正凭栏观看歌舞,其中一人,尤为醒目。
那是一位年轻贵族,身着绛紫色锦缎藏袍,领口袖口镶着名贵的黑貂皮,腰缠金丝带,悬挂着一柄镶嵌绿松石和红珊瑚的华丽短刀。他面容英俊,但眉眼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傲慢与阴鸷,正是索南贡布。
他并未看歌舞,而是端着银酒杯,目光如鹰隼般在人群中扫视,最终,定格在了丹增身上。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
丹增心中警兆顿生,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退入人群深处。他感觉到,自己回城的消息,恐怕已经传到了某些人的耳朵里。
正当他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时,歌舞却达到了高潮。领舞的女子一个曼妙的旋转,长袖挥洒,竟从袖中抛洒出无数五彩的“风马旗”纸片,纷纷扬扬,如同降下一场花雨。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
然而,在这漫天花雨和震耳欲聋的鼓点中,丹增的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个更诡异的身影。
在广场角落,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衣人,也在观看歌舞。但他看的不是舞者,而是……索南贡布所在的露台。那人身形瘦高,戴着宽檐帽,看不清面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死寂、冰冷的气息,与周围热烈的氛围格格不入。
更让丹增心头一跳的是,那黑衣人的右手手指,正以一种奇特而规律的节奏,轻轻敲击着身旁的木柱。那节奏,竟隐隐与热巴鼓点相合,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
黑衣人似乎察觉到了丹增的注视,敲击的动作骤然停止。他微微侧过头,帽檐下似乎有两道冰冷的目光扫过。随即,他像一滴墨水融入水中,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群里。
丹增站在原地,风雪似乎再次变得刺骨。欢快的歌舞、喧嚣的人群,都无法驱散他心中那股越来越浓的不安。
白色的杀手、军用的弩箭、濒死的奴隶次仁、警告他的老藏医、心怀叵测的贵族索南贡布,还有这个神秘诡异的黑衣人……
所有这些线索,如同散落的念珠,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线隐隐串起,而线的另一端,正指向布达拉宫那沉默的金顶。
他必须立刻行动。次仁口中的“白色的狼”,或许就是揭开这一切谜团的关键。
而此刻,在城市的另一端,布达拉宫脚下的雪村,一场关于部落盐茶贸易权的争端,正将另一位主角——女首领央金,推向风暴的中心。她即将做出的决定,将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更大的涟漪……
丹增并未在八角街的喧嚣中久留。黑衣人的出现像一根冰刺,扎进他原本就紧绷的神经。他必须尽快从次仁口中得到信息,赶在更多的“狼”嗅到气味之前。
他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再次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强巴措那间弥漫着药味的小屋。
屋内,油灯如豆。次仁已经醒了,正靠在榻上,小口啜饮着强巴措熬制的驱寒药汤。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多了几分生气,看到丹增进来,挣扎着想坐起来,脸上满是感激与惶恐。
“阿确拉……多谢您的救命之恩……”他的声音虚弱而沙哑。
“躺着别动。”丹增按住他,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次仁,告诉我,雪崩时你看到了什么?‘白色的狼’是什么人?”
次仁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恐惧,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盖在身上的破旧毛毯。他警惕地瞥了一眼在屋角捣药的强巴措。
强巴措头也不抬,冷哼道:“老骨头一把,没兴趣听你们那些要命的事。这屋子虽然破,墙板还厚实。”言下之意,是让次仁放心。
次仁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仿佛怕被墙外的风雪听去:“他们……他们穿着白袍子,像雪里的鬼……骑着快马,用的弓箭……声音很怪,不是我们用的那种……领头的那人,胳膊上系着一块狼皮,是……是白色的狼皮!我听见他们喊他‘苍狼大人’……”
丹增心中一凛,“苍狼”,这显然不是藏族名字,带着浓重的塞外气息。“他们为什么炸山?”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次仁摇着头,脸上皱纹因恐惧而更深,“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或者说,在堵什么路……雪崩前,我听见他们说什么‘佛宝’、‘不能让它进城’……还提到……提到‘那位大人’会在宫里接应……”
“佛宝?”丹增追问,“什么样的佛宝?宫里哪位大人?”
次仁茫然地摇头:“我……我一个低贱的奴隶,哪里能知道这些……他们说话声音很低,断断续续……我只记得,他们反复提到一个词……‘梵音’……说要在‘梵音’响起之前解决……”
“‘梵音’……”丹增默念着这个词,这通常是法会诵经的雅称。难道他们的行动,与即将到来的某场重大法会有关?
就在这时,小屋那扇破旧的门板,被人不轻不重地敲响了。
“咚、咚、咚。”
节奏平稳,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屋内三人都是一静。强巴措捣药的动作停了下来,昏黄的目光扫向门口。次仁吓得缩了缩脖子,求助般看向丹增。
丹增起身,手轻轻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沉声问:“谁?”
门外传来一个恭敬却略显刻板的声音:“请问,丹增师傅可在?我家主人,索南贡布老爷,听闻师傅今日英勇,从雪崩中救人,特命小的送来薄礼,以示敬意。”
丹增与强巴措交换了一个眼神。老藏医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开门。
丹增心念电转,索南贡布的消息如此灵通?自己刚回城不久,他就派人找到了这里。这与其说是“敬意”,不如说是警告和监视。
“多谢索南老爷美意。”丹增隔着门板,语气平淡无波,“救人乃分内之事,不敢受礼。请回复老爷,丹增心领了。”
门外沉默了片刻,那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恭敬,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我家老爷还说,近日拉萨不太平,歹人横行。请丹增师傅……多加小心,莫要行差踏错。礼物放在门口了,师傅随时可取。”
脚步声渐渐远去。
丹增没有立刻开门。他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只见一个仆人打扮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而门口,果然放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黄鼠狼给鸡拜年。”强巴措啐了一口,“小子,你惹上大麻烦了。”
丹增眉头紧锁。索南贡布此举,无异于明目张胆地告诉他: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皮底下。他弯腰拿起锦盒,打开一看,里面并非金银,而是几块上等的酥油和一把藏香。
礼物寻常,甚至带着几分“虔诚”的意味。但在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和诡异。
“老爷子,次仁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丹增果断道,“索南的人已经盯上这里。”
强巴措叹了口气,指了指屋子角落一个堆满草药的地板:“下面有个地窖,能暂避一时。但非长久之计。”
丹增协助将虚弱的次仁移入地窖。他知道,必须为次仁找到一个更安全的去处,同时,要尽快查明“佛宝”、“梵音”和宫内的“接应者”到底是谁。
而此刻,在拉萨城另一端的“雪域之光”酒楼雅间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索南贡布斜倚在铺着昂贵卡垫的软榻上,听着刚才那个仆人的回报。他晃动着手中的银杯,里面是殷红如血的葡萄美酒。
“不肯收礼……还说了‘分内之事’?”索南贡布轻笑一声,笑容里却没有丝毫温度,“好一个‘分内之事’。一个身份低微的浪荡僧,他的‘分内之事’是什么?”
他挥退仆人,对垂手站在阴影里的一个心腹低声道:“去查,那个老奴隶是什么人?丹增为什么拼死救他?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还有,让我们在宫里的人留意,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佛宝’要送入布达拉宫,特别是……和大昭寺有关的。”
心腹领命而去。
索南贡布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依旧纷飞的雪花,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央金……你宁愿亲近这种来路不明的野狗,也不愿接受我的哈达么?很快,你就会明白,在这拉萨,谁才是能保护你的雄鹰。”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冰冷的窗棂,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水痕。
与此同时,丹增已经离开了强巴措的小屋,消失在拉萨城迷宫般的小巷中。他需要去找一个人,一个或许能解开“佛宝”之谜,并且有能力庇护次仁的人——那位在布达拉宫负责管理典籍、与他亦师亦友的格桑扎西师兄。
风雪未停,拉萨城的夜幕悄然降临,而隐藏在暗处的各方势力,已然开始悄然运转。
布达拉宫深处,夜色与寂静一同沉淀。白日里信徒的喧嚣、法号的呜咽、转经筒的嗡鸣,此刻都已消散,唯有酥油灯的长明火苗,在冰冷的石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如同一个个无声舞蹈的精灵。
格桑扎西,这位年轻的僧官,以其对经卷的博闻强识和处事严谨而颇受器重。他并未如多数僧侣般早已歇息,心中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促使他再次走向位于宫殿僻静一角的经卷库。晚课后,他隐约感到库房区域有一丝异样的气流,以及一种极淡的、不属于檀香或藏香的气味,这让他无法安心入定。
经卷库厚重的木门紧闭,守夜的僧侣似乎因寒冷而略感困倦。格桑扎西没有惊动他,而是凭借对宫殿结构的熟悉,绕到一条罕有人知的通风甬道入口。甬道狭窄而幽深,仅容一人侧身而行,石壁渗着寒气,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尘埃和纸张混合的气味。他屏息凝神,脚步轻若鸿毛,唯恐惊破这死寂。
就在接近经卷库内部一处用于整理残卷的密室时,一阵极低的、压抑的语声顺着石壁传来,如同毒蛇在黑暗中吐信。格桑扎西的心猛地一紧,立刻贴紧冰冷的石壁,将呼吸压至最低。
“……‘梵音’必须断绝……就在法会最高潮之时……” 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戾。
“时机已至,‘本座’法旨,龙脉之气当归于正朔……那些迂腐的喇嘛,只会玷污神山的灵性。”另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附和着,语气中充满狂热。
格桑扎西的血液几乎凝固。“梵音断绝”?是指即将举行的传昭大法会?而“龙脉”——那只是流传于古老传说和少数伏藏经文中的词汇,竟被这些人在密谋中提及!他小心翼翼地透过石壁一道细微的裂缝向内窥视。
密室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小油灯。三个身影围在一起,皆穿着普通僧袍,但他们的姿态和眼神却毫无僧人的平和。为首者身形瘦削,面皮焦黄,一双三角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旁边一人体格魁梧,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身负武功。第三个人则显得有些紧张,不断搓着手。
“苍狼大人已至拉萨,一切需按计划行事。雪崩只是序幕,真正的风暴,将从布达拉宫内部掀起。”三角眼的声音冰冷,“那些阻碍‘本座’宏图的人,无论是谁,都将被清除。”
格桑扎西意识到他撞破了一个惊天阴谋!这些人不仅意图破坏神圣的法会,似乎还与一个被称为“本座”的神秘人物以及外部的“苍狼”勾结,目标直指雪域龙脉!他必须立刻将消息传递出去。
然而,就在他试图悄然后退的瞬间,脚下的一块松动的石板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密室内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有人!”三角眼厉声低喝,眼中杀机毕露。
那魁梧的僧人反应极快,身形如鬼魅般扑向格桑扎西藏身的甬道方向,一掌拍向石壁!掌风凌厉,竟带着一股阴寒之气,震得石壁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
格桑扎西知道行踪已露,不再隐藏,转身便向甬道另一端疾退。他虽非专司武艺的护法僧,但常年修习密宗功法,身手亦是不凡。然而,身后的追兵更快!那魁梧僧人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另一名僧人也包抄过来。
在甬道一个相对宽敞的转角,格桑扎西被追上。魁梧僧人二话不说,一记“黑虎掏心”直取中宫,拳风刚猛,显然走的是外家硬功的路子。格桑扎西不敢硬接,身形一侧,使出一招“柔掌”,掌心内含暗劲,搭上来袭手腕,顺势一引,欲将其力道化解。两股力量一触即分,格桑扎西只觉得手臂一阵酸麻,心中暗惊对方功力深厚。
另一名僧人则从侧翼偷袭,指风锐利,点向格桑扎西肋下要穴。格桑扎西腹背受敌,处境险恶。他深吸一口气,默诵静心咒,身形如风中杨柳般摆动,险之又险地避过指风,同时右脚悄无声息地踢向魁梧僧人的膝弯。
短暂的接触,格桑扎西已判断出自己绝非两人联手之敌,更何况那为首的三角眼尚未出手。他虚晃一招,拼着后背硬受魁梧僧人一掌的余波,借力向前猛冲,口中发出一声清啸,希望能引起远处巡夜僧侣的注意。
“噗!”掌力及体,格桑扎西喉头一甜,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头也不回地冲出甬道,融入宫殿复杂的廊道阴影之中。
三角眼赶到现场,看着格桑扎西消失的方向,脸色阴沉。“追!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布达拉宫!”但他随即抬手阻止了欲追击的手下,“不,他受了伤,跑不远。立刻清理痕迹,计划照旧!加强戒备,绝不能让他把消息传出去!”
格桑扎西捂着胸口,强忍剧痛,在迷宫般的宫殿廊道中穿梭。他知道,自己发现了一个足以颠覆雪域的巨大阴谋,而此刻,危险不仅来自外部,更潜藏在这神圣宫墙的阴影之下。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将警告传递给值得信任的人。夜色中的布达拉宫,从未像此刻这般,看似庄严寂静,实则杀机四伏。
与此同时,在布达拉宫外的一座可以俯瞰拉萨河谷的荒芜山崖上,丹增正迎风而立。他裹着一件略显破旧的绛红色僧袍,袍角被山风猎猎吹动,露出里面非僧非俗的寻常衣物。与格桑扎西的严谨不同,丹增身上散发着一种与这圣城格格不入的落拓不羁。他手中拎着一个牛皮酒囊,偶尔仰头灌上一口,浓烈的青稞酒气混杂在凛冽的空气中。
他的目光没有投向脚下万家灯火渐息的拉萨城,也没有仰望头顶璀璨的银河,而是死死地锁定在远方那如同巨兽脊梁般横亘的念青唐古拉山脉。月光下,山脉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尤其是那几处终年积雪的山巅和巨大的冰川悬谷。
多年的流浪生涯,让丹增对雪山有着近乎本能的熟悉。他并非在欣赏雪景,而是在“阅读”雪山。今夜,他感到一种异样。山风的节奏变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连栖息在崖壁上的雪雀都显得焦躁不安。
他眯起眼睛,仔细分辨着远处山脊线上积雪的反光。那光,似乎过于“亮”了,带着一种不自然的脆硬感。再看向几处著名的雪崩频发区,特别是那个被称为“恶魔之口”的巨大冰川悬谷,谷口堆积的万年积雪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色,与周围山体形成了微妙反差。
“不对劲……”丹增喃喃自语,放下酒囊,眉头紧锁。他凭借经验判断,近期天气骤变,温度起伏,加上可能存在的某种……震动?使得“恶魔之口”那片积雪的稳定性达到了临界点。一场巨大的雪崩,或许就在旦夕之间。
他快步下山,奔向八角街方向。那里虽然入夜后人流减少,但仍有晚归的商贩和酒客,更重要的是,那里是信息传播最快的地方。
“要雪崩了!念青唐古拉山‘恶魔之口’!”丹增冲进还有些许人气的街角,对着几个正在收拾摊位的商贩喊道,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可信,“快通知大家,远离北面山谷!很危险!”
然而,回应他的大多是疑惑、漠然,甚至带着几分嘲弄的目光。
“是那个浪荡僧丹增吧?又喝多了说胡话?”
“念青唐古拉山是神山,怎么会轻易发怒?别听他瞎说。”
“雪崩?这季节还没到真正大雪的时候呢……”
有人摇摇头走开,有人则善意地劝他:“丹增喇嘛,回去歇着吧,天冷。”
丹增的警告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只激起些许涟漪便迅速消失。他被视为一个不守清规、终日醺醺的疯僧,他的话无人肯信。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眼睁睁看着时间的沙漏一点点流逝,灾难的阴影却无人察觉。
他焦躁地环顾四周,看到了远处康巴商队驻地的灯火,想起了白天那个英气勃勃的女首领央金。或许……她会不一样?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与她素昧平生,贸然前去,恐怕也是同样的结果。
无奈与焦急啃噬着丹增的内心。他再次望向念青唐古拉山的方向,那片死寂的白色在他眼中仿佛已经奔腾起来。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已经不多,只能祈祷这场灾难不要波及太多无辜的生命。夜色深沉,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越来越重。
拉萨城外三十里,一处背风的隐秘山谷中,扎着几顶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白色帐篷。帐篷外不见任何篝火,只有凛冽的风声呜咽。然而,在最大的一顶帐篷内,气氛却与外界的寒冷死寂截然不同。
帐篷中央,一只小巧精致的铜炉燃着淡淡的炭火,驱散了寒意。炉火上温着一壶马奶酒,散发出独特的膻香。被称为“苍狼”的男人,正踞坐在一张铺着狼皮的矮榻上。他已卸下白色披风,露出一身紧束的劲装,勾勒出精悍的身材。他的面容被风霜刻满痕迹,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上额划过眉骨,直没入鬓角,让他本就锐利的眼神更添几分凶戾。他手中把玩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刀刃在跳动的火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芒。
帐篷里还站着四五个人,皆是神情彪悍、眼神锐利的武士,他们屏息凝神,等待着首领的指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雪,快停了。”苍狼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布达拉宫里的‘梵音’,也该歇一歇了。”
一名精瘦的部下立刻躬身回应:“大人英明。一切均已安排妥当。‘血莲’的人已在城内潜伏,只待信号。经卷库那边的‘暗钉’也已启动,必能制造足够的混乱。”
苍狼点了点头,刀疤在火光下扭曲,显得格外可怖:“传昭法会,僧俗云集,正是动手的良机。不仅要让‘梵音’断绝,更要让这雪域佛国的信仰,裂开第一道缝!”他的眼中闪烁着野心与冷酷的光芒,“龙脉……才是真正的目标。这雪域积攒了千年的灵韵,合该为我准噶尔部所用,成为我们席卷天下的助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手下:“记住,我们的对手,不只是那些念经的喇嘛,还有清廷的驻藏大臣,以及那些自以为是的部落首领。任何阻碍我们的人,都是敌人!”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夜枭鸣叫——这是警戒哨的信号。苍狼眼神一凛,做了个手势,帐篷内众人瞬间进入戒备状态,手按上了腰间的兵刃。
片刻后,帐篷帘被掀开,一名哨探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低声禀报:“大人,外围发现可疑踪迹,像是布达拉宫的巡山僧,似乎……在追踪什么。”
苍狼眼中寒光一闪:“处理干净,不要留下痕迹。”
“是!”两名武士领命,悄无声息地滑出帐篷,融入夜色。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帐篷外传来短促而激烈的兵刃交击声,以及几声闷哼。声音很快平息。帐篷帘再次掀开,那两名武士返回,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其中一人手臂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痕,正在渗血。
“解决了,是三个巡山僧,身手不弱,但已被格杀。”武士沉声汇报,语气平静,仿佛只是捏死了几只蚂蚁。
苍狼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仿佛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他走到帐篷一角,那里有一个用黑布罩着的鸟架。他掀开黑布,露出了一只神骏非凡的猛禽——飞鹆。这飞鹆体型比寻常鹰隼略小,但目光锐利如电,钩喙和利爪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通体羽毛呈暗灰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苍狼从怀中取出一枚细小的空心骨管,将一张写满密信的薄如蝉翼的羊皮纸卷好塞入,然后用蜡封紧。他轻轻抚摸着飞鹆的羽毛,飞鹆亲昵地用喙蹭了蹭他的手。
“去吧,把消息带给‘本座’。”苍狼将骨管系在飞鹆的腿上,低语道,“告诉他,狼已入羊群,盛宴即将开始。”
他手臂一振,飞鹆悄无声息地展翅飞出帐篷,如同一道灰色闪电,瞬间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方向直指西南——那是传说中“本座”潜修之地。
目送飞鹆消失,苍狼回到炭火旁,重新拿起匕首。“让各部按计划行动。雪停之时,我要看到拉萨城陷入混乱,听到布达拉宫的钟声被惊恐的尖叫淹没!”
帐篷内,杀伐之气弥漫。这场围绕雪域龙脉的阴谋,随着飞鹆的远去,正式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与城外山谷的杀机四伏不同,拉萨城内康巴商队租住的院落里,此刻弥漫着另一种沉重压抑的气氛。院子中央燃着一堆篝火,噼啪作响的木柴驱散着秋夜的寒意,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写满焦虑的康巴汉子的脸。
央金坐在火堆旁的主位,身姿依旧挺拔如高原上的白杨。她已换下白日的华服,穿着一身利落的藏袍,腰间依旧悬着那柄镶有绿松石和红珊瑚的宝刀。火光在她轮廓分明的脸上明灭不定,那双清澈锐利的眼睛,此刻却深藏着难以化解的忧虑。
几位部落中颇有威望的长老坐在她对面,为首的是一位须发皆白、名叫贡布的老者,他是看着央金长大的叔祖。
“央金啊,”贡布长老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也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索南贡布少爷再次派人传来了口信。联姻之事,他已表达了最大的诚意。只要你点头,不仅之前商队的损失他加倍赔偿,还会开放他家族控制的盐井和草场给我们部落越冬。这对于我们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啊!”
旁边一位中年长老附和道:“是啊,首领。今年雪灾来得早,部落的牛羊损失惨重,又得罪了北边的那仁部落,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外援,这个冬天……难熬啊!索南家族是拉萨有名的贵族,权势滔天,若能联姻,我们部落就有了保障。”
央金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纹路。她知道长老们说的是实情。部落的困境,她比谁都清楚。作为首领,她肩负着数百族人的生死存亡。联姻,似乎是眼下最快、最有效的解决之道。
但是,索南贡布……那个男人,她见过几次。他有着贵族子弟的傲慢与虚伪,眼神中充满了对她美貌和部落势力的贪婪,却唯独没有尊重。他想要的,不过是吞并康巴部落的势力,将她这个“草原上的明珠”变成他炫耀的战利品。嫁给他,无异于将部落和自己一同推入火坑。
“贡布阿叔,各位长老,”央金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清晰而坚定,“索南贡布是什么人,大家心里都清楚。与他联姻,短期内或许能解燃眉之急,但长远来看,不过是引狼入室,我们康巴人将永远失去自由,成为他索南家族的附庸!我央金,绝不会用自己和部落的未来,去换取这种屈辱的‘庇护’!”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几位还想劝说的长老一时语塞。
“可是……不联姻,我们又能怎么办?”另一位长老愁眉苦脸地说,“难道眼睁睁看着族人挨饿受冻,被仇家欺凌吗?”
“办法总比困难多!”央金站起身,走到篝火前,跳动的火焰将她身影拉得修长,“我们可以加紧与汉地商队的贸易,用我们的皮毛和药材换取更多的粮食和铁器;我可以亲自去拜访其他与我们交好的部落,寻求互助;我们康巴人自己的刀弓,也不是摆设!就算再难,我们也应该靠自己的双手和勇气去争取生机,而不是跪下来祈求贵族的施舍!”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康巴人特有的骄傲和不屈。一些年轻的族人闻言,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贡布长老叹了口气,他知道央金的脾气,一旦决定,九头牦牛也拉不回来。他忧心忡忡地说:“央金,你的勇气阿叔佩服。但是,拒绝了索南贡布,就是彻底得罪了他。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我怕……他会用更激烈的手段来逼迫我们。”
央金握住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那就让他来吧!我央金和康巴的勇士,随时准备用鲜血捍卫我们的尊严和自由!”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警戒的年轻族人急匆匆跑进院子,脸上带着惊惶:“首领!不好了!我们留在城外河谷营地看守剩余货物的几个人……被一伙来历不明的马匪袭击了!人受了伤,货物也被抢走大半!”
“什么?!”众人哗然。
央金眼中寒光一闪:“什么时候的事?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就在天黑前后!那些人蒙着面,下手狠辣,不像普通的马匪,倒像是……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伪装的!”
索南贡布!这个名字瞬间浮现在所有人心中。这分明是他给的下马威,一次赤裸裸的警告和胁迫!
院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凝重。拒绝联姻的后果,已经以血的方式呈现在眼前。央金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如山般压来,但她挺直了脊梁,目光更加坚定。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索南贡布之间的斗争,已经再无转圜的余地。她必须更加坚强,为了部落,也为了自己心中那份对自由的执着。
拖着未能发出有效预警的疲惫身躯,丹增回到了他在布达拉宫脚下那片杂乱僧舍中的栖身之所。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小屋,四壁萧然,除了一张破旧的矮榻、一个掉漆的木箱和一个小小的佛龛,几乎别无他物。佛龛前甚至连一盏像样的酥油灯都没有,只有一小截昏暗的牛油蜡烛在摇曳。
与格桑扎西那样有正式职司的僧官不同,丹增在宫中的地位极其边缘。他名义上挂靠在某个小扎仓(僧院),却从不参加日常的诵经和法事,行为散漫,酗酒成性,被许多正统僧人视为“佛门污点”。很少有人知道他为何会留在布达拉宫,又为何能容忍至今。
丹增关上门,将外界的寒冷与喧嚣隔绝。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白天强装出的不羁和洒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他从木箱最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层层油布包裹的物件。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柄锈迹斑斑、断成两截的匕首,以及一枚颜色暗淡、刻有古老符文的银质嘎乌(护身符)。
烛光下,丹增的眼神变得迷离而哀伤。往事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冲破了他用酒精和浪荡筑起的堤防。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同样寒冷,同样弥漫着血腥味。那时他还不是浪荡僧丹增,而是有着幸福家庭的孩子。他的父亲,是时任摄政王身边深受信任的侍卫官,一位忠诚、勇敢、对佛法和大局都有着深刻理解的智者。父亲曾隐约向他提起过关于“雪域龙脉”的古老传说,说那是维系雪域安宁祥和的生命线,必须由忠诚无畏之士世代守护。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或阴谋)打破了宁静。一群神秘的刺客闯入家中,目标明确——他的父亲。记忆中,火光冲天,刀剑碰撞声、惨叫声不绝于耳。父亲将他藏进密室,将那把匕首和嘎乌塞到他手中,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叮嘱:“丹增,记住!活下去!守护……龙脉的秘密……去找……”话未说完,密室的门便被强行破开。
他最后看到的,是父亲浴血奋战、最终倒下的身影,以及刺客首领那双冰冷残酷、毫无感情的眼睛。那眼神,他至今难忘。混乱中,他凭借对家中密道的熟悉,侥幸逃脱,从此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为了躲避追杀,他隐姓埋名,甚至混入布达拉宫成为一名最低等的小扎巴(小僧人)。他装疯卖傻,酗酒浪荡,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内心的仇恨与痛苦。他留在布达拉宫,一方面是因为这里相对安全,另一方面,也是潜意识里觉得,父亲的死、龙脉的秘密,都与这座宫殿深处隐藏的黑暗有关。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黑暗中默默舔舐伤口,等待着复仇和揭开真相的机会。
“阿爸……”丹增摩挲着那半截断匕,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仿佛能感受到当年那夜的绝望与血腥。“我该怎么做?龙脉……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些凶手……他们到底是谁?”
窗外,风声呜咽,仿佛无数亡灵在哭泣。丹增将断匕和嘎乌重新包好,贴身收藏。这沉重的过去,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灵魂深处,既是枷锁,也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今夜,念青唐古拉山的异动,布达拉宫暗流涌动的阴谋,是否预示着,他一直等待(或者说恐惧)的风暴,终于要来了?
临近子时,拉萨河谷上空的天象,骤然变得诡谲起来。
原本清朗的夜空,不知从何处涌来大片稀薄却色彩妖异的云霭。这些云并非常见的灰黑色,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幽绿色和暗红色,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在天幕上缓慢地流淌、扭曲。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这些怪云的缝隙之间,道道苍白、扭曲、如同垂死挣扎的巨蟒般的光带,开始无声无息地舞动——那不是祥和的极光,而是一种带着不祥意味的异色光晕,将雪山、圣城和大地都染上了一层鬼气森森的色泽。
“天现异象!凶兆!这是凶兆啊!” 拉萨城内,一些尚未入睡的老人看到天空的异变,惊恐地跪倒在地,向着布达拉宫的方向磕头祈祷,口中念念有词,祈求佛祖庇佑,消弭灾祸。
八角街残留的灯火在这诡异的天光下显得黯淡无光。牲畜圈里的牦牛和马匹开始不安地躁动、嘶鸣,仿佛感知到了某种巨大的危险即将降临。
站在山崖上的丹增,瞳孔骤然收缩。他抬头望着这极不寻常的天象,心中的不祥预感达到了顶点。他听说过这种记载于古老志异中的天象,往往伴随着巨大的地质变动或人间惨剧。这与他对雪崩的预感相互印证,让他更加确信,灾难已无可避免。
布达拉宫深处,刚刚摆脱追兵、躲藏在一处废弃佛塔后的格桑扎西,也透过残破的窗棂看到了天空的异色。他本就因受伤和惊惧而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毫无血色。天现异象,地蕴杀机,宫藏鬼魅……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怕的结论:雪域正面临一场空前的劫难。
就连城外山谷营地中的苍狼,也走出帐篷,眯眼看着天空中舞动的妖异光带。他的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而满意的弧度。“天助我也……看来,‘本座’的法力,已能引动天象。这乱世的序幕,由天地异变来拉开,再合适不过!”
诡异的极光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然后如同来时一样突兀地消散了。夜空重新恢复了深沉的墨蓝,星辰依旧闪烁,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然而,弥漫在空气中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却并未随之散去,反而更加浓重。
万籁俱寂,这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死一般的寂静。
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深夜,当大多数人都沉浸在睡梦中时,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大地肺腑深处的轰鸣,猛地将整个拉萨河谷从沉睡中惊醒!
那不是雷声,雷声在空中炸响,而这声音,却像是整个念青唐古拉山脉的根基在剧烈颤抖、撕裂!声音初始低沉,随即迅速变得宏大、恐怖,如同万千巨鼓同时擂动,又似无数洪荒巨兽在地底咆哮!
丹增第一个冲出了僧舍,望向北方。即使早有预感,眼前的景象依旧让他心神剧震!
只见远方“恶魔之口”所在的那道巨大山脊,在月光下,整片积雪区域仿佛活了过来,先是出现蛛网般的裂痕,随即猛地向下崩塌、倾泻!亿万钧的积雪和冰块混合在一起,形成一条庞大无比、咆哮奔腾的白色巨龙,以排山倒海、毁灭一切的气势,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下方山谷疯狂冲泻而下!雪浪所过之处,参天古木如同火柴棍般被折断、吞噬,巨大的岩石被裹挟着翻滚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白色的雪雾冲天而起,仿佛一朵死亡的蘑菇云,连月光都被遮蔽!
“雪崩!真的雪崩了!” 拉萨城内,瞬间陷入一片恐慌。人们哭喊着从房屋中涌出,不知所措。
丹增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预计会受到波及的北郊山谷地带。那里有一些零散的牧民帐篷和夏季牧场的小屋!
几乎是同时,康巴商队的院落里,央金也被巨大的声响惊醒。她迅速判断出声音来源和可能受灾的区域,立刻召集起尚未完全从被袭击事件中平复的族人勇士们:“拿上工具和药品!跟我去救人!” 她的果断和勇气,瞬间稳定了慌乱的人心。
北郊山谷边缘,灾难的景象触目惊心。雪浪的前锋虽然已经过去,但后续的冲击和堆积依旧可怕。几顶牧民帐篷已被彻底掩埋,只剩下一点轮廓。幸存的人们在及腰深的积雪中哭喊、挣扎。
丹增第一个赶到现场,他内力灌注双腿,在松软的积雪上奋力前行,目光锐利地搜索着幸存者。他发现一个被积雪半埋的老阿妈,正徒劳地挣扎。丹增立刻上前,徒手飞快地挖掘。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竟是索南贡布派来的另一伙人,他们假借救援之名,实则想趁乱掳走央金或者制造更多混乱!他们看到正在救人的丹增,认出他就是白天那个“疯僧”,其中一人狞笑着策马冲来,挥刀便砍:“多管闲事的秃驴,滚开!”
丹增眼中寒光一闪!他救人正在紧要关头,岂容他人破坏!眼看刀锋将至,他身形不动,右手依旧挖掘,左手闪电般探出,准确地扣住了来袭者持刀的手腕,运劲一扭!那骑士惨叫一声,弯刀脱手。丹增顺势一拉一送,将其从马背上摔了出去,重重砸在雪地里!
“找死!”其他几名骑士见状,纷纷拔刀围拢过来。丹增将老阿妈从雪中完全拉出,推到安全处,随即转身面对围攻。他虽无兵刃,但拳脚功夫甚是了得,在雪地中身形飘忽,或掌或指,或擒或拿,竟将几名持刀骑士逼得手忙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