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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竹(原名陈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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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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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乡行》连载

第十章 逃跑

外婆站在池塘对面的坝子里,扬起长长的响杆。二姐看到平时对自己最好的外婆,也要打自己,撒腿就沿着长棒田,大安方向跑去。其实,后门外是一个长方形的宽坝和长方形菜地,紧挨着清澈的池塘。外婆隔着池塘,根本打不着她,但是,二姐还是觉得外婆一甩竹竿就能打到自己。她边跑边大声哭喊:“我要骂,我要骂好吃婆娘。”

跑着跑着,到三叉路口,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二姐才停下来细想:外婆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对自己那么痛爱,转身看,她并没有追过来,这时才明白:外婆是吓唬自己的,隔着池塘怎么能打得到啊。只因为自己乱骂了满嬢:“好吃婆娘,到处走,哪里有好吃的,就往哪家走,好吃懒做的地主婆娘。”

二姐的泪水干了,昏昏然地往前移步,不知不觉,走到了范家大院子附近,除了进院子的小路,再也没有其它路径。院子里有一条大黑狗,不敢靠近。在她的记忆里,那次满嬢带着她回来的时候,是从大安街上出来,走过一段柏油公路,沿着河沟走了一段路程,再过一个大桥,桥下还“哗哗”流着清澈见底的河水。

二姐迷茫无助,才开始静下来反思:最痛爱自己的外婆认为不该骂长辈,要打自己,没有接回满嬢,许姑爷也要打死自己。在这里,再也没有人可以依靠,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到亲妈老家。二姐下决心独自回崇龛,于是,又返回到三岔路口。

摆在面前纵横交错几条路,究竟该怎么走啊?二姐呆呆地站在交叉路口发愁。幺舅舅陈庆友,一位朴实憨厚少年,从对面浓密树林的坡脚走出来。他正好放月末假,帮着家里割草喂猪牛。看到二姐,他好奇地问:“秀英,你往哪里走啊?”

看到亲人,二姐委屈的泪水一下滚了出来,哭着回答:“我要回崇龛。”

幺舅陈庆友背着一背塞得满满的青草,草里还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他笑吟吟地走到二姐身边,轻言细语地问:“秀英,你怎么了?为啥这个时候要回崇龛啊?”

二姐一听到幺舅舅这么温柔体贴关心的声音,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来接满嬢,叫她回去,她不回去。许姑爷说接不回她,就要打死我,外婆也拿着长竹竿要打我。说我骂了满嬢。”

幺舅,一下抱住二姐,痛爱地安慰:“秀英乖,不哭了,你看太阳落坡了,天快黑了,你这么小,看不清楚路,今天不回去了,明天我送你回去。”

二姐坚持要回自己老家,幺舅说一句,她反对一句。最后,幺舅舅笑眯眯,语气体贴地问:“秀英,等一会儿天黑了,路上有毛狗咬你,你怕不怕?”

一听到毛狗,二姐被吓住了,她立即抹去眼泪,乖乖地跟着幺舅舅,回到外婆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回去,许姑爷已经上班了,她的心情才略微平静了一点,又继续重复做每天的杂活。

弟弟的出生,给满嬢夫妇带来了喜悦,但是,每天夜里,他特别不安分,总是哭闹不已,还经常感冒,半夜发高烧。满嬢叫二姐到坡上采摘一些鱼腥草(又叫折耳根),把它放在碗里,冲压成沫,敷在婴儿的额头、两边太阳穴、颈项两侧和胸口两边退烧。被弟弟通夜哭闹折腾,实在疲倦的时候,倒在床上,就沉睡了。

弟弟生病的时候多,住家离街道医院远,一生病,满嬢就叫二姐去坡上,挖车草药熬引子水。车前草,又名舌根草,有清热解毒,止咳化痰,利尿通淋,缓解咽喉肿痛、口腔溃疡等,呼吸道与尿路感染症状。把鲜草捣碎,外敷,或者加入枇杷叶熬水服用,可以帮助消炎化痰,减轻红肿。还有金银花、蒲公英和薄荷,都可以用来清热解毒,疏散风热,口舌生疮,蚊虫叮咬与祛湿散热。

每到逢场,满嬢就带着吃奶的弟弟赶集,早上出发,下午回来。把早上的稀饭留一碗,给二姐中午吃。喂猪时,她就双手捧着大瓢,一瓢一瓢地端着猪潲,倒在猪槽里。手上没有力气,就把瓢靠在胸前,小心地慢慢走到猪圈边。现在,像她那样大的孩子,还在父母怀里撒娇呢。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早上捡狗屎,上午捡柴,割猪草。有时候,猪草打少了,许姑爷就有一句骂她的口头禅:“你妈的个屁,捡这么一丁点,吃得到这碗稀饭啊?我看不值得。”

他高声打骂的话,被路过门外的小朋友们听到,为她打抱不平:全村就这么大的面积,大家都在割草捡狗屎,哪有每天都能保证满满的收获啊,何况二姐年龄小。清晨,天麻麻亮起床,路都看不清,走到前面又怕鬼又怕狗,走到后面又被人捡走了。

有一天,二姐找遍四处,也只捡到一堆狗屎,还是石家院子的小朋友,怕她空手回家又要挨骂,主动让给她的。二姐兴高采烈地提着它回到家里,许姑爷还是扯开喉咙,用粗放的声音骂道:“你妈的屁,这么少,值得吃这碗稀饭啊?”

被送她狗屎的小朋友听到了,第二天出去,就故意问:“秀英,昨天回家,挨骂了没有啊?”

二姐回答:“骂了。”

之后,小朋友们约到一起,没有捡到狗屎,他们教她:“秀英,明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你到灶房多抓一些柴灰,洒到箢篼里。”

二姐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就问:“抓那么多灰干啥啊?”

他们神秘地笑笑,没有告诉她:“你记住,明天这样做,拿出来再给你说。”

第二天,二姐提着装灰的箢篼,与他们一起,先到处逛了一圈,狗屎的确很少,都没有捡到。他们就直接带她到大地主石家院子的后面,一个大的岩洞处。这个大岩洞被院子后面茂盛的竹林掩盖着,里面却很空旷宽敞,二姐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走到洞口一看,里面堆满了牛粪,石家院子各家各户喂牛,大堆的牛粪都集中倒在这里。进洞后,小朋友教她把灰倒在地上,箢篼里留薄薄一层。然后用鞋底前后搓裹有灰的牛粪,滚成像狗粪一样大小长短。因为有灰,就认不出是狗屎还是牛粪。

这次,二姐提了半箢篼回去,许姑爷高兴地表扬:“对了哦,像今天这样,值得这碗稀饭。”

以后,二姐就用这种方法,瞒天过海,顺利过关。到了夏末秋初,要给红薯施肥灌溉时,许姑爷把厕所推开,舀出粪水时发现:牛粪渣很粗,还有很长的稻草没有咀嚼碎,不像狗屎那样细腻无渣,就生气地问:“秀英,你是不是捡了牛粪回来啊?”

二姐怕挨打,不敢承认,只能肯定地回答:“没有。”

许姑爷又乱骂了她一顿,或许牛粪也是肥料的缘故,没有被挨打。在弟弟八九个月时,开始学站立走路,满嬢又安排二姐,用灰色绑腿带把弟弟绑在她背上,叫她背到外婆家去玩,这样,不仅外婆可以帮助照顾小孩,还有丰富的美味饭菜。

满嬢俩口子,在成都部队生活过,有大城市的饮食习惯。回到乡里,也保持了下来,不像农村人那样节俭。他们经常在赶集的时候,吃美食,喜欢给孩子买水果糖、牛肉和烧腊,用于孩子饿了哭闹时,给他增加营养。在二姐背弟弟出发时,满嬢就把烧腊切成手指大的小条,装十几条在一个纸袋里,递给二姐:“秀英,中途,这个给弟弟加餐,只能弟弟吃,你不能吃哈。如果你吃了,弟弟说了,我就要打你。”

拿在手上的烧腊,香味扑鼻,七岁多的儿童怎能控制住欲望,早就馋得直流口水。二姐却只能点头答应,心想:我六七岁也是个孩子,每天带弟弟,为啥我就不能吃啊?为啥每次连水果糖都不给我一颗,只给弟弟呢?如果满嬢说:烧腊牛肉你少吃点,弟弟多吃一些,心里也会有一丝温暖,觉得她有爱心,可为啥他们总是区别对待自己呢?

在半路上,二姐实在忍不住馋,就把弟弟靠在坡壁上歇气,对弟弟说:“老弟,来吃嘎嘎,看到弟弟吃的时候,就对他说:“姐姐吃点你的烧腊哈。”

刚刚能说话的弟弟,连连点头说:“嗯,姐姐吃。”

弟弟点了头,二姐立即拿起牛肉烧腊,一边喂弟弟,一边往自己嘴里放,味道确实太美了。尽管知道吃了要挨打,还是忍不住美味的诱惑。虽然满嬢三令五申:只给自己的孩子,不顾及她的心情,很自私,但总归还是品尝到了烧腊究竟是什么味道,二姐心里美滋滋的。到太阳快落坡的时候,她背着弟弟,愉快地回到家里。

转眼到了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季节,一天,满嬢夫妇又背着弟弟去赶场,安排二姐砍柏树柴。柏树丫很大,有的刀把那样粗,还有些大树枝,她的小手握不住,砍的时候,树枝弹得手痛,像她这个年龄,根本砍不动。

二姐动脑筋一想,把树丫架在门槛上,从中间砍下,结果木材弹跳起来,滚得老远。这时,看见邻居李家的小孩围在院坝里,耍碰钱,很热闹,她经不住诱惑,丢下砍刀,就去与他们玩。

太阳落入天际,满嬢三口人回到家,看到灶门边零零星星几根木柴,便破口大骂。顺手拿起柏树棒,就朝头上打去:“你这个卖千家的,整整一天,才砍这么一点点。”

二姐躲闪着满嬢的手上的木棍狡辩:“树丫太大,我砍不动。”

七岁左右的儿童,也像其他小朋友那样,有玩的天性、权力和时间,满嬢才不管那么多,只顾骂得痛快。二姐只能任凭她肆无忌惮地乱骂,没打着就是万幸。她立即走到灶门前,帮着点火,添柴煮饭。

忙碌一阵子,香喷喷的晚饭端上桌子的时候,满嬢又横蛮地检查二姐这一天,所做事项的结果,最后,还是被惩罚:“秀英,今晚不能吃饭。你看看,一整天就只砍了狗屎那么大一堆柴,抱起来只有一小捆,我很生气。”

肚子饿得咕咕叫的二姐,心里明白,自己没有认真砍柴理亏,不该与小朋友玩耍。听到满嬢的话,她表情郁闷地走到一边,不敢上桌。心情沮丧,对这个冷冰冰的家庭感到失望和恐惧,这日子何时是尽头啊?

白天,二姐依然背着弟弟,去外婆家玩,途中,那些认得她的人同情地故意问:“这是秀英啊,长这么大了,这些年,被打骂得太可怜了哦。只要你挨打,我们石家院子和武术院子陈本科、陈还清他们都能听到。你满嬢家的房屋地势高,这里沟又窄,两边的住家地势低,高处的声音,就像喇叭一样放出来,全沟的人都能听得到。第二天,大家都聚在一起议论:‘这妹崽又在挨打了。’”

二姐呆呆地听着他们的话,苦笑一下,不理他们,快步走过,去干自己分内之事,心里却加重了对父母的想念。趁弟弟与外婆玩耍时,二姐默默地站到池塘外边的田坎上,望着沟底远处,那边就是自己的家,什么时候妈再来看外公外婆啊?

弟弟能走路的时候,二姐的主要工作就是带他到处玩。一路上,常常会碰到村里的熟人。石家院子的地主及子女,经历了土改运动,行事小心谨慎,从不乱说话。而吴家是贫农出生,敢说敢做。

那天,吴子林和吴义成叔叔逗二姐:“秀英,昨天,你又干啥了?又挨了打哈,你为啥挨打啊?给我讲一讲,他们打你,你就回你自己父母的家,就跑啊。 ”

二姐回答:“满嬢说,这个队已经给我分了田地,那块长棒田,就是分给我的,回家就没有白米饭吃。”

吴义成笑着说:“分到这里,有好稀奇嘛,你舍不得,我就给你抬回崇龛嘛。”

二姐说:“你抬得起啊?”

他爽快地笑着答:“抬得起。”

其实,二姐心里明白,叔叔们是在鼓励自己回家。看到她被许姑爷夫妇打得这样惨,他们看不下去了:“这么挨打受气,你还呆在这里干啥啊?”

二姐并不知道:满嬢接她到家里的目的就是压子,如今,她成功地有了亲生骨肉,自然要心痛自己的孩子,二姐就应该功成身退。她遭受的一切,很久后,父母才知道女儿受了这么多非人的折磨。

1951年盛夏之夜,皓月当空,许姑爷斜躺在院坝里的竹椅上乘凉,他轻摇着蒲扇,嘴上含着叶子烟斗。月光从婆娑的竹林间洒到院坝里,能看到附近模糊的树丛。满嬢在灶房做饭,对二姐说:“秀英,你带弟弟到院坝里耍吧。”

二姐软背着刚能走路的弟弟(没有绑带叫软背),走到堂屋,她抓住门框,跨过高门槛,准备下阶沿。但阶沿离院坝,有一尺多高,她尝试着下去。许姑爷吐着烟雾,冷冷地望着她,没有搭手的意愿。她一跨步,“哐当”一声,匍匐着摔倒在院坝地上,弟弟趴在她身上,被吓得大哭起来。

二姐被弟弟压在地上,肚子紧贴在地下的石子上,有些疼痛,却不敢出声。 许姑爷一个箭步飞过来,迅速抱起自己的孩子,却没有拉二姐一把,反而破口大骂:“你妈的个屁,不中用的东西。”

许姑爷边骂边用脚踢,他猛一用力,把二姐踢到院坝五六尺远,一个五尺深的阳沟里。幸好阳沟里没有水,二姐含着委屈疼痛的泪水,没有大声哭和求救。在垃圾坑里,她四处寻找爬上来的地方,手紧扣着泥土沟壁,挣扎着慢慢爬了上来。

随着年龄增长,二姐羡慕同龄人都进学校读书了,她还成天背着弟弟到处玩耍,做着沉重的家务杂活。看到她迫切想读书的样子,满嬢让她跟着村里邻居李家的小朋友,去大坟坡村小,到教室里坐了半天,因自己没交学费,没有书,就没再去。

次年盛夏,一个烈日炎炎的夜晚,在明亮的月光下,大家都坐在陈家文书大院石板坝里乘凉。七岁多的二姐与小朋友们,蹦蹦跳跳捉迷藏,热闹不已。放暑假回来的三舅舅陈庆春,把她和大舅的儿子,陈静波弟弟叫到一起:“来,我教你们唱歌,想不想唱?”

二姐立即答道:“要唱。我从小就喜欢唱歌。”

三舅舅高兴地说:“来吧,秀英,静波,我今晚教你们唱《崖畔上开花》,看谁先学会。”

这是1951年新上映的电影《陕北牧歌》插曲,是一首男女对唱民歌,以信天游为基础,由刘炽编曲、孙谦作词,王昆等演唱,十分流行。三舅舅一字一句地教完,让他们练习一会儿,再检查。二姐很快就学会了,弟弟却唱不出来。三舅舅表扬:“秀英真棒,静波加油,赶上来。”

三舅舅发现:秀英的嗓子清脆明亮,动作表情很有表演天赋,人也长得乖巧灵气,学习和领悟能力都比较强,接受速度快,他凝神望着活泼的二姐:“秀英,你想不想读书啊?”

二姐如饥似渴地抢着回答:“三舅舅,我好想,好想到学校读书啊,可是.....。”

三舅舅陈庆春看到二姐满脸的期望,却难以开口的表情,好奇地问:“那你为啥没有去读书啊?”

二姐憋着嘴,脸一下阴沉下来,身子转到一边,委屈地低垂着头,眼睛盯在自己的脚背上,看到三舅舅在等着她回答,然后,缓缓抬起头,无助地望着他:“满嬢他们不让我去上学,要我带弟弟。”

听完二姐的话,三舅舅陈庆春把二姐叫到院坝转角处的仓屋,让她坐在一张四方桌前,自己拿出笔,铺好十六开信纸,在她对面坐下,让她详细讲述在满嬢家的情况,二姐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他就问:“满嬢他们打你没有?”

二姐立即打开话夹,如数家珍,一点不漏地回忆讲述。三舅舅埋头认真记录,又不时抬头望着她,二姐心里想:三舅舅肯定要把自己挨打挨骂的事情交到上级去,这下满嬢他们要挨斗争了,到时,自己也要斗争他们,把平时挨的打都打回来。想到解气的那一天,二姐心里特别开心快乐。

没过几天,母亲陈余来看外公外婆,与三舅舅交谈了一会儿,陈余慈爱地把她轻轻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脸背。二姐额头依偎着母亲,双手紧紧抓住她胸前的衣服,然后,仰起头,用祈求的眼光望着她:“妈,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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