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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竹(原名陈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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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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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乡行》连载

第八章 苦难

陈庆春低头不说话,脸上布满厚厚的阴云,眼睛呆呆地看着地面,他知道已经无法抗拒,看到满院坝的亲戚,兴高采烈,他怎敢大逆不道,扫众亲的兴。外婆顺势拉着他和吴琼进了新房,娘家抬进来的红柜子,红箱子,红床被,摆放得整整齐齐,满屋的喜庆,陈庆春的心里却十分痛苦委屈。他视陪嫁财产如粪土,把追求革命理想放在人生首位。

想到自己的亲妈,为了亲弟弟家产不被没收,竟然想出了这个损招,让自己的终身幸福毁于一旦,除了逃离,他没有别的想法。吴琼看透了夫君的心境,知道自己的文化配不上他,在接下来的扫盲识字学习中,特别发奋,决心迎头赶上他。

这段婚姻,就这样埋下了失败的定时炸弹。外婆只从眼前利于出发,完全没有考虑自己儿子的追求。以利益为基础,没有感情的婚姻,注定迟早会破裂。她肯定没有想到:多年后,他们离婚时,连一根草也没有留下,终归全无。独自拜堂的三舅娘吴琼,在新房住下来,三舅舅心里非常不悦,一直不愿意与她同房。

二姐看到三舅舅进了新房,喜笑颜开,像一只小蝴蝶一样飞扑过去,牵着他的手。三舅舅抱起二姐就走出了房门,到南边水井屋后的池塘边,站着不说话。两眼凝望着浮在水面的嫩绿荷叶发呆。这时,大舅娘的儿子静波弟弟也走过来,三舅舅干脆问他们学不学唱歌,二姐踊跃地说:“我要学,我要学。”

三舅舅有些敷衍地教了一首《南泥湾》,二姐很快就跟着歌曲的节奏,又唱又跳起来,不一会儿就学会了,可是,只比二姐小八个月的静波弟弟,还呆头呆脑不知所措,一点感觉都没有,三舅舅不停地表扬:“秀英声音明亮,节奏感强,有音乐天赋,以后好好学习。”

十月一日新中国成立时,遂潼还没有解放,到1949年12月8日,中国人民解放军97和105团,侦察队最先侦察了附近太安寨和文星山等地形,制定出详细作战方案。先头部队在涪江两岸,攻击敌军巡逻队,没有用一枪一弹,就顺利解决了前哨部队。然后兵分两路,一路沿着绵阳到璧山的公路,经过铜梁直奔潼南,另一路,沿涪江水岸而上,经过大河坝和野猫溪,从张家坝直达县城。在火力猛攻下,遂潼所辖地域,才全部得到解放。

第二年,中央政府通过了《土地改革法》,明确了农会是农村土改的合法执行机关,满嬢的丈夫许华,二姐的许姑爷成为正式文书。在成都当兵时,他看透了国民党部队的劣迹,便自断食指,不能扣枪,就不能上战场,部队只能安排他做文字工作。

在部队期间,许华放弃盐亭县老家的包办婚姻,与满嬢自由恋爱结婚。他脱离了国民党部队,自愿到女方家当上门女婿。先住在陈家文书院的水井屋,后又租何家湾的一间厕屋。在土改运动中,按照人头分割地主财产,满嬢的户籍在书院沟,他们就正式分得五大八石家地主给雇工,在尖坡脚下修的瓦房和转角草房。

从此,他们才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家庭。他凭借能写会算,进入乡农会工作,走在了新时代的风口浪尖,大家对他们尊重有加。二姐来到这个家里,荣耀幸福了一段时间,常常与满嬢和外婆一道,参加忆苦思甜会。独守空房的三舅娘吴琼,与院子的堂嫂一道,抓紧时间,晚上到石家院子,参加扫盲班的学习。

扫盲在军队率先实行。由于人民解放军,绝大多数官兵都是贫苦工农出身,在旧社会,学习文化的权利被剥夺,文化水平普遍低下,文盲、半文盲占绝大多数,不能适应建设现代化军队的要求。

1950年8月1日建军节,中央人民政府发出《关于在军队中实施文化教育的指示》,除了执行规定的作战和生产外,首要任务就是加强文化学习,让军队成为一个巨大的学校。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配置了5万多名文化教员,印发了200余万册教材,迅速组建了一批文化扫盲学校,将所有干部战士的文化水平,快速提高到初小毕业程度。

全国6亿总人口,其中4亿多是文盲,农村文盲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为了解决这一严峻问题,1950年第一次工农教育会议明确:推行识字教育、逐步减少文盲的任务。从此,扫盲班遍布大江南北的工厂、农村和城市街道‌。

扫盲运动的具体措施是:由政府及村社开办各类识字学校,所有工厂工人与农民等各类群体,都积极参与识字班的学习。经过三次大规模扫盲运动,全国约三千多万人脱盲‌。它标志着新中国教育体系,已逐步提升了人民群众的文化素养和认知能力,为以后社会建设,储备了宝贵人才。

在这期间,满嬢总是带着活泼可爱的二姐,跟随外婆,到乡政府,参加各种大会,亲眼目睹了土改斗地主,打土豪,分田地等全部过程。她以童真的眼光,观察这个新奇世界,耳濡目染新时代诞生、发展和变革。在她幼小纯净的心灵里,播下了公平、正义与勤奋的种子。目睹了三舅舅陈庆春包办婚姻的不幸场景,她没有意识到:苦难也正在悄然降临到自己身上。

经过一年多的引子,满嬢的肚子渐渐鼓了起来,二姐从幼年过渡到童年。儿童正常的心理特征:喜欢与同龄人玩、懂得世间一些初浅道理、不喜欢粘着大人,好胜心强,不喜欢承认自己的错误,有了认识事物的能力和情绪。

许姑爷忙于农会的事,每天早出晚归。深冬的一天晚上,天气寒冷,夜风吹得外面的竹林沙沙作响。吃罢晚饭,满嬢对二姐提出:“秀英,你到我家来了这么长时间了,天天给你吃白米干饭,也给你穿了花花衣,现在该叫我妈妈了。”

二姐嘟着嘴,愣着眼,转过身,不理她们。许姑爷只是静静地听着,满嬢翻过她稚嫩的身子,脸对着脸,反复要求,二姐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坚决不喊。心里觉得她不像自己母亲那样,说话温柔,眼里尽是慈爱。问她为啥不喊,她也不回答。

几天后,许姑爷加班,满嬢和二姐吃过晚饭,又无数次教她喊妈妈。二姐依然转过身,坚持不喊,直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满嬢一气之下,抱着她摔到门槛外,然后,“啪”地一声,紧闭大门,在屋里愤怒地说:“不喊,就让毛狗,黄鼠狼来咬你。”

门外,黑压压一片,北风呼呼,吹得竹子左右摇摆,寒风瑟瑟。一想到毛狗和黄鼠狼就躲在院坝外的竹林里,恐惧陡然升起。二姐心惊胆战,反复敲门,嘶声裂肺地大声呼喊:“满嬢啊,我要进来,满嬢开门,我要进来。”

满嬢威逼她:“喊我妈,就给你开门。”

二姐还是不喊,她个性倔强,不愿做的事情,绝不随便屈服,在她眼里:满嬢的做法,就不像亲妈那样随和,充满爱。想到亲生父母对待自己的情景,她哭得更加伤心。哭着,哭着,不知不觉就在门前的走廊上睡着了。

深夜,许姑爷从农会回来,走到门前,刚要开门,脚踩在了二姐柔软的身上,一声尖叫,他吓了一跳。许姑爷声音嘶哑地问:“是哪个?”

二姐揉了揉眼睛,哭着说:“我是秀英,满嬢不让我进去睡。”

许姑爷问:“为啥啊?”

二姐没有回答,时间太晚,他没有为难她,打开门,叫她进去。满嬢没有再反对,回到屋里,她径直走到床上,倒下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许姑爷神情怡然,像老爷一样,斜躺在客厅的椅子上,满嬢把烟杆递到二姐手上,示意她递给他,要她叫:“爸爸,如果不叫,就不能吃早饭。”

二姐双手接过烟杆,心里极不情愿,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直叫。在满嬢再三的威逼利诱下,她脸朝向一边,脚挨着脚,慢慢移动着步子,走到姑爷面前,轻声含糊,快速地叫了一声:“爸爸。”

二姐双手捧着烟杆,伸直双手,远远地把烟杆递过去。许姑爷接过烟杆,把他两只脚放到二姐的双肩上,使劲用力一压,使她一下踉跄,差点倒在地上。这样后,二姐才被允许吃了早餐。她双手捧着饭碗,心想:自己的父亲,绝对不可能这样对待自己,一阵忧伤油然而生,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吃了早餐后,二姐再也不喊了。当时,为了不挨饿和傻打,聪明的脑袋灵机一动,只有屈服。在她纯良的心里,却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心情越来越糟糕。

为了二姐心甘情愿叫她妈妈,才能让自己怀上的孩子顺利生产,不再像第一个那样流产,满嬢兑现了诺言,不仅保证了顿顿吃白米干饭,还把自己的旗袍花布,给二姐改做成了好看的单衣、花棉袄和时尚的背带裤。就这样快乐地度过一年多后,果如所愿,为满嬢引来了孕子。

随着满嬢肚子越来越大,夫妇俩欣喜万分,许姑爷每天笑容满面,小心翼翼地照顾满嬢,就像自己的宝贝那样,把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她吃。宠爱如龙宝,二姐就成了一根草。孩子还没有出生,就安排她上坡捡柴、做饭洗衣、捡狗和打猪草,是她的日常工作。从此,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小童工,非人的苦难生活,渐渐拉开了序幕。

一天傍晚,满嬢开始做晚饭,叫二姐帮着拿柴,添柴。许姑爷也早早地下班回来了。他方正的脸上,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浓浓的眉毛,高高的鼻梁,脸色有些灰黑, 但身材魁梧挺拔。他是成都部队的文职兵,擅长舞文弄墨,说话声音却有些雄浑粗放,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烟味。

吃晚饭的时候,许姑爷坐在对着大门的上方,他用右手夹菜时,二姐看见他的食指短了很长一节,心里有些好奇地钉着他的手看。许姑爷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她,让她心生寒颤。

满嬢坐在他的左边,二姐坐在右边一方。由于家里人少,饭菜都比较殷实,跟外婆家一样,白米多,红薯少。二姐高兴地双手捧过饭碗,满嬢却用锋利的眼睛盯着她,又一次催逼:“秀英,你跟了我们这么久,应该叫我们爸爸和妈妈了。”

二姐捧着碗的手,一下子僵在那里,眼睛不停地打量着他们,看看姑爷,又看看满嬢眼睛充满着强烈的期盼。她一下子蒙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垂下头,双眼看到桌下,心里十分别扭。母亲陈余只说了在满嬢家吃白米饭,没有说要喊他们爸爸妈妈啊。

满嬢用威严的眼神紧盯着二姐,看她双手紧捧着碗,逼迫道:“你不喊爸爸妈妈,就不能吃白米饭,喊了才可以吃。”

满嬢紧盯着二姐的脸,反复催促道:“喊吧,喊了就可以吃了。”

二姐把头垂得更低,眼泪也要流出来了,心里突然明白:原来吃白米干饭要付出代价。在她心里,就只有生了自己的爸爸和妈妈,其他人都不配。看到二姐的倔强,许姑爷有些心软地说:“素芳,让她适应一下,慢慢做做工作再说吧。”

满嬢点点头:“好吧。”

二姐吃完这顿白米干饭,心里非常不爽,比吃了红薯还要难受。吃红薯是身体疼痛,吃了白米饭是心里痛。

一天夜里,许姑爷还未回家,睡觉前,满嬢依然用温水给她洗手、擦脸和洗脚,她想用母爱般的温情来感化二姐。洗漱完毕后,把她抱上床,他们挨着睡下来,满嬢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与她交谈。最后,还是要求:“叫我妈妈,叫他爸爸。”

自满嬢怀孕后,二姐排满了所有家务活。每天,鸡一叫,天还麻麻亮,许姑爷就用脚踢她,叫她起床,清晨一早,去山坡路边捡狗屎。回来就做饭,扫地,洗衣。到了半上午,不管是太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又出去捡柴等。

他们说话不再像以前那样客气,有耐心。二姐小心翼翼,有序地安排着各项事务。有一次,她背着背篼到外面捡柴,从院坝右边出发,到石家大院子后面,那里有茂盛的竹林和杂树,落叶和枯枝多。还没有捡到几根木柴,便遇到一群小朋友,在那里做游戏:砍马脚,玩碰钱,嬉闹不已,二姐也跑过去看热闹。临近中午,满嬢在院坝里大声呼喊:“秀英,回家煮午饭了。”

二姐没有听到大人的喊叫声,待玩兴已尽,才发现自己背篼里的柴太少了。为了回家应对大人,小朋友们都帮她作假,做了一个马脚架在背篼里,把树叶轻轻撒在面上,看起来就像是满满一背篼。看到旁边有空洞,又从马架的侧面,拍了拍,加上一些叶子遮住。他们教她:“秀英,你走慢点,不要让上面的柴塌下去。”

二姐踩着碎步慢慢行走,到达灶房时,一路抖动,架在上面的柴叶还是被抖到下面了。满嬢一脚踩下去,结果只有薄薄的一层贴在背篼底上,捏起只有一小把。

她立即大声谩骂:“你这个卖千家的,老子声音都喊哑了,你不答应,你捡柴,大半天才拣到这么一点点。”

二姐从来没有看到满嬢这样大发雷霆,破口骂出这样难听的话,吓得蜷缩在屋角。随即,满嬢愤怒地拿出扒柴棒,在她身上一阵乱打。二姐立即钻进柴堆里,她又拿起笨重的铁火钳,一阵狂打。后脑勺立即冒出鸭蛋大两个包,手被打肿了。满嬢狰狞的面孔,吓得她撒腿就从房子左边,跑到马道子的路边,才放声大哭。

陈家文书院对门的堂舅妈吴安清,赶场回来,路过房前,听到秀英嘶声裂肺的哭声,寻声走到身边,大声问:“秀英,你怎么啦,哭啥子?走,到外婆那里去。”

二姐伤心地哭诉:“不去,去了恶霸又要打我。手背都打肿了。”

吴安庆拉着二姐红肿的手安慰:“莫慌秀英,走,到外婆家去。”

二姐态度坚决:“不去,舅娘。”

吴安庆紧紧拉住二姐的手,径直往外婆家走。外婆一看她头上两个大血包,抱着就哭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急忙握住她那红肿的手,拿出棉布给她缠上,嘴里不停地问:“乖孙,痛不痛啊?”

看到有外婆心痛,二姐哭得更加伤心了。这天中午,大舅娘正好煮了红萝卜干饭,让二姐又美美地吃了一顿别致的香甜干饭。

吃罢午饭,为了回去不再挨打,二姐在外婆家借了一个背篼,独自去文书院后坡上,在密密麻麻的竹林里,认真捞了满满一背篼竹叶子,还压得紧紧的,准备背回许家。

大舅娘看到二姐背回的柴,冷言冷语地说:“秀英,你在我家吃了饭,就应该把柴留给我啊。”

二姐扭过头,不理睬她。傍晚,许姑爷来接她,外婆不允许,她生气地说:“许老表,你给素芳说,秀英是二姐的女啊,要当自己的女儿对待,以后,有气要打也要打轻一点。不要打这么重,你看她脑壳上鸭蛋大两个包,手也打肿了。”

许姑爷立即狡辩:“亲娘,没有打她,是她自己不小心,撞在墙上的。”

二姐依偎在外婆怀里,望着许姑爷撒谎的丑恶嘴脸,想回嘴,但不敢,害怕回到家里会被打得更惨。心里却愤愤地想:谁愿意自己去撞石头呢?她突然明白大姐素英要回家的理由:满嬢要用扫帚打人。二姐的体会更深刻惨痛。

许姑爷站在外婆面前,伸手去拉二姐。外婆紧紧抱住她,不准她走,瞪着眼说:“就让她在这里,等包散了才回去。”

许姑爷哀求:“亲娘,屋里没人照看啊。”

外婆生气地回答:“你们自己照看吧。”

二姐也不愿意回去,正不知所措,还是外婆果断把她留下来。晚上,大舅娘又对她说:“你吃我家的饭,柴为啥不给我们,放到那里干啥?赶快倒出来。”

二姐没有说话,把下午捡的那背柴,倒在了大舅娘的灶门前。第二天,她又重新捞了一背,大舅妈又叫她倒在自己家,她坚决不干了。

傍晚,许姑父又来接二姐,外婆担心他们再打她,反复责备和叮嘱:“你给素芳说,不要打她了,她手上的伤都还没有好,头上的包也没有消,她还这么小,不能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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