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为长媳,自己心甘情愿选定结婚,面对夫家这些困境,无怨无悔,欣然与他们一起渡过难关。在家呆了不到半年,第二年春开学,又接到代课通知,一个老师生病,去顶替一段时间。二姐把自己挣的钱,都交给婆婆统一开支,缓解了家里经济紧张的局面。吃红薯肚子痛,也忍着不挑食。
1971年盛夏,又到柏梓区供销社抢收棉花。一天,收到同学黎自芳的来信。她高中毕业,哥哥是红星公社副书记,去年已从代课转成了公办教师。今年学校又在提名,她知道二姐非常想工作,便找她的好友帮忙推荐,自己也去找新来的校长张庆林:“夏戴珍在红星小学代课多年,教学效果不错,应该转正了。”
张校长点头后,她立即写信给二姐:“夏老师,现在,师资紧缺,代课和民办教师都在逐步转正,我去年已经转成公办,今年,学校已经定了你,你赶快去公社填登记表。”
读完信,二姐欣喜若狂,立即向供销社领导请假,急忙往公社赶去。从柏梓到崇龛三十多里,再到红星公社,又有十多里。回婆家吃了午饭,立即到相距两里的公社,直接找到党委书记孙少远询问:“孙书记,转正名单上,有夏戴珍的名字吗?”
孙书记迅速核实:“有。”
接过登记表,二姐十分激动:在前无抓手,后无任何靠山救兵的情况下,在教学上,全靠自己勤奋刻苦,起早贪黑摸爬滚打,得到了学校、家长和学生的认可。在国家政策指引下,有了转正机会,赢得了此生的铁饭碗。
其他转正者,早已悄悄填好表,送到了上级待批,自己却还不知情。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又暗自作祟,说她思想成熟,不像一般女性,又告状她父亲是个伪军官。曾经参加广元企业招工被排斥,这次,他们又故伎重演。在党委讨论会上反问:“她不是有工作吗?”
黎自芳四哥回答:“代课也算工作啊?”
他们答:“也是工作啊!”
有的为了排挤转正竞争者,给自己定心丸,理直气壮找孙书记告状:“夏戴珍为啥要转正?”
孙书记问:“你说她为啥不能转正?”
告状者答:“他父亲是国民党伪军官。”
孙少远书记义正词严地责备:“你们对她父亲夏益祥,搞了好几次审查,多次把他关起来学习检讨反思,结果证据在哪啊?没有证据,你凭什么说别人是伪军官,做什么事都要讲证据。”
其实,告状者并不了解国家大形势。在新中国建立初期,农民子女多,每个大队平均有数百上千子弟,都到了该读书的年龄,师资却极其匮乏。国家采取两条腿走路,一方面加大师范专业院校的招生力度,在公社以上,配备公办老师,另一方面,在各大队选拔优秀回乡知识青年,作为民办和代课教师,再逐年分批转正。二姐转正并没有威胁到谁,是国情需要。
只是知道这个消息比较迟,她是最后一个填表者,孙书记见天色已晚,对她说:“夏老师,你拿回去慢慢阅读表格必填事项,尽快填好交来。”
她内心充满感激地回答:“好,谢谢您,我尽快填好。”
拿到登记表,在公社会议室迅速填毕,立即拿去孙书记签字。为了不再给使坏者机会,担心书记事务多,忘记或推迟签字,就一直拿着表,排队等候,生怕放到别处,又被用心不良者做手脚。一路走来,二姐被攻击,失败太多,这次关系到自己的终身幸福和美好前程,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直到半下午,孙书记才忙过来,给她签了字,特别叮嘱:“夏老师,今天内,你必须把它送到柏梓区委莫怀才书记手上,归档备案。”
“好,谢谢孙书记指点,我立即送去。”
二
兴奋地紧紧拿着解决了自己铁饭碗,孙书记签了字的登记表,二姐心潮澎湃。迎着下午的阳光,踩着轻快的节奏,轻声哼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回到家里,对婆婆说:妈,今晚要走夜路,我有点害怕。”
婆婆回答:“不怕,你走公路嘛。”
本想有一个人弟弟陪自己,听了婆婆的话,只能立即出发,硬着头皮独自往回赶。眼看太阳已快到天际,夜色临近,她疾步朝柏梓方向走去。经过弯弯拐拐的小路,走到途中,夜幕徐徐落下,眼前的泥路有些模糊了,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前面转弯处,有一个男疯子,平时路过这里,总是胆战心惊。
这时,老远就听到一阵敲饭盒子的叮当声,二姐以为是那个疯子,心里有些害怕。站在那里不敢前行,该怎么办啊?左顾右盼,心里打着鼓,不停地想着对策:如果遇到坏人对自己耍流氓,就拿石头打他的头。想到这里,二姐蹲下,在脚边寻找石头。拿着一块石头向前走了几步,就听到前路有男人的谈话声。
走近一看,是一群石匠,不是那个疯子。他们是在高峰九大队渣口岩石厂打石头,才下班回家的农民工,都是本村或附近村,勤劳肯干,以打石头维持生计的劳动者,不是坏人。二姐心里一下子轻松踏实起来,大胆地向前走去,大步流星地走过了疯子家门口,踏上宽敞的公路。
走在十分平坦的公路上,不时有货车飞驰而过。湛蓝的天空中,有一轮弯月,散发出朦胧的月辉。路边清翠高大的树子,在夜风中轻轻摇动。公路两边,田间地头的青蛙,齐声奏着夏日小夜曲,小虫唧唧唱鸣,像是亲密的陪伴,二姐听着大自然的音乐,不害怕了。
汗流浃背走到晚上九点过,才到达柏梓区上。二姐急忙把孙书记签了字的登记表,交到莫书记手里,完成了全部流程。因为农业局当农技师姐夫梁成大的引荐,莫书记帮助过她,二姐看他很亲切,就问:“莫书记,我在供销社转正好,还是在学校。”
莫书记接过登记表,扫视了一下,听完二姐的征询,急忙解释:“我当这个书记,不知道能当到什么时候,供销社没有转正名额,现在,有转正的好政策好机会,最好还是先到教育部门,先转正为妥。”
听后,二姐非常感谢莫书记的指点,礼貌道谢后,回到供销社,临时工小寝室,才倒在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清晨,烈日高照,二姐继续突击秋季棉花收购,心里满怀希望,等着秋季开学上课。可是,九月初到处都开学了,也没有得到通知。二姐十分不安,心想:难道这次转正资格又被刷掉了?正在猜测和失落时,林彪九一三事件被公布出来,这个学期的人事没有任何新变动,叫她等待通知,国家平息一切风波后,再做处理。
这时,二姐深刻意识到:国家千万不能出乱子,否则,个人命运就要受到影响。她心里默默祈祷,早日恢复正常秩序,自己才能顺利上课。
农闲回到夫家,与婆婆弟弟和睦相处,只有嫁到本队的妹妹喜欢搬弄是非,爱说空话,专门挑剔二姐。她坚守文化人的信念、文明和底线,不理睬那些恶意中伤。一如既往,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帮着做家务,等待转正上课。
1972年春节刚过,气温开始回升,遍地绿油油的油菜,青葱的麦苗,又欣欣向荣地生长出来。二姐与婆婆一道煮好早餐,送走读书的弟弟,到庄稼地除草。和风吹送,阳光明媚,暖暖地照在身上,十分惬意。拔出的杂草带着泥土味,和着无名小花的清香,沁人心脾。
这时,邮递员在田坎上大声喊:“夏老师,快来拿邮件。”
三
二姐抬起头,急忙起身走过去,签了字,撕开信封,一张开学上课通知,立即呈现在眼前。她兴奋得眉开眼笑,转身向婆婆报告:“妈,通知来了,还有两天开学。”
正式工作地点:高峰公社龙台寺小学。终于成了一名公办教师。二姐急忙回屋,收起简单的衣物,向二十多里远的学校奔去。高峰公社地处丘陵地带,龙台寺在山腰上。国家利用原来的寺庙,作为学校校址,这里是辐射四周村社的中心地带。政府花钱,把寺庙改建成初中和小学两间教室,一年级两个班100多名小学生,只能挤在一起,由二姐独自教所有科目。
从小受过很多苦的二姐,有自己的教育观:教师不仅仅传授知识,更要培养学生的好品德,正确的人生观。她鼓励孩子们:“读书成绩高低无关紧要,只要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就很好。最终要看你将来到社会上,在人前,受不受欢迎,是高看你,还是小瞧你,这才是最重要的。”
对不听话的学生,尽量不体罚,即使很生气,也只能打打屁股。因为自己小时候,总被满嬢和许姑爷胡乱打头,留下了后遗症,至今都经常头痛。
龙台寺坡上,没有水源,有个伙食团,由附近村一个老太婆当厨师。她身体好,住在一里多路远的地方,每天从家里挑水来煮饭。二姐怀孕快生产时,自己只能挺着肚子,到坡脚学生家里,借一个脚盆,在井里打上水,洗衣服。
一个周末,脑疮复发还没好完,脚又生了脓疮,跟随自己读书的外侄女梁萌,也随坝上老师,回外婆家了。二姐怀着孩子不能走远路,就独自住在学校里,到了中午,才发现没有水煮饭。
突然,天下起了大雨,孕妇走干路下山都困难,更不能冒雨走下坡路去挑水。食堂没开火,二姐只能用盆子接屋檐水煮稀饭。吃的时候,很难吃,有一种淡淡的怪味,二姐边吃边流泪,觉得自己好可怜啊。
这里附近四周,村民子弟多。一边上课,一边修建,总共招满七个班。初中一个班,两名老师,一至五年级各一个全能教师,加上厨师,共八个人。每个班六十人左右,共计四百多名学生。教室建好后,从当地村民中,选拔了一个回乡知识青年,作为民办教师,教一年级另一个班。
习惯了二姐上课的学生,都不愿意去新班,因为新老师年轻,家长和学生都担心他没有经验。为了让学生转过去,二姐特地把姐姐的女儿梁萌,率先带头转入新班级。家长们纷纷议论:“看吧,夏老师的侄女都要去读的班,肯定也不会差。”
学生们才逐渐进了新班。大儿子出生一岁多时,为了照顾二姐离家近一些,校长调她到朱家乡四大队小学,离家只有十多里。这里有一个合作医疗医生,常常算计老师,故意为难学校,还把学生卖粪的钱收走。二姐与他意见不和,就向朱家公社夏校长反映情况后,又回龙台寺小学。
不管二姐调到哪里,外侄女梁萌就跟到哪里。大姐本来已经带着女儿,回到丈夫老家蓬溪县做农活。姐夫梁成大农校毕业,比大姐大十二岁,在二姐初中复课那年,又调回县农业局任农技师。虽然他相貌不英俊,但他具有丰富的专业技术知识。在指导农业生产,给村民讲解科学种养殖技术时,信手拈来,头头是道。但大姐嫌他又老又丑,夫妻感情一直不好。
二姐结婚后,带丈夫徐泽富去蓬溪看大姐,见她对孩子施暴,在梁萌脸上,有半月形的指甲伤痕。大姐性格内向,孩子哭闹时,心烦气躁,不善于讲究方法,经常打孩子。
还在娘家时,大姐与姐夫梁成大不和,不愿意管女儿,就是二姐与妹妹帮着带。在宣传队演出时,二姐总背着二三岁的梁萌一起参加。四岁多与大姐回蓬溪,呆了一年多,现在看到她,目光呆滞,伤痕累累,眼泪顿时溢满了二姐的眼眶。
四
在夏家时,二姐教她唱歌跳舞,梁萌性格活跃开朗,回到自己家里,却受母亲虐待,性格变得内向不语胆怯。二姐坚持要带她回崇龛,大姐不同意:“梁家对我不好,梁成大说,把地球都搬到夏家了,秀英,不值得为他们付出。”
梁成大见状,极力请求二姐带女儿回潼南,大姐却使出蛮力,把女儿抢了回去。她还认为:是二姐结婚几年,没有生小孩,以为她有生育障碍,才去抱养一个女孩,给自己引子。二姐转正后,梁成大回蓬溪老家探亲,耳闻目睹妻子虐待孩子,便悄悄问女儿:“你愿不愿跟着二姨去读书。”
女儿非常高兴地说:“愿意。”
梁成大教她:“那你把书包、作业本、笔和衣服收好,悄悄背出去,站到离家远一点的地方,我出来接你,送你到二姨那里读书。”
趁大姐出门做农活的时候,梁成大带着女儿回到潼南农业局,委托好友送到柏梓,又拜托二姐学校边做生意的中年村民,把女儿梁萌带到龙台寺小学。刚走到教室门边,一声大炸雷,伴随着村民的大声喊叫:“夏老师,你的外侄女送到了哈。”
二姐走出来,笑盈盈地牵着梁萌,走进教室。梁萌懂事温顺地到后面一排坐下来,拿出书本,安静地写字。二姐疼爱地看着她,一笔一划地书写,耐心地给她讲解缺课内容。不管大姐怎么看,在自己心理,把她视如已出。有时候,姐夫梁成大没有拿生活费,二姐也帮着打掩护,给丈夫徐泽富说:“他们按时给了。”
梁萌渐长,要不断给她缝制新衣服,购买不同的学习用具和生活用品。吸取在满嬢家的教训,绝不让她做任何家务杂活。二姐规定:“梁萌,你将来要挣大钱,必须认真学习考上大学。所有脏衣裤,都由我洗,所有家务都不要你做,你只管读好书就是。”
有真诚的爱、令人愉悦的教学环境和明确的培育方向,梁萌心悦诚服,朝着二姨为她设定的人生目标,聚精会神,心无杂念地努力学习,不负所望,成绩非常优异。
有儿子后,二姐只教儿子做家务事,绝不让梁萌做。儿子很顺,没有怨言。为了孩子健康成长,不刻吃穿。绝不把自己从小受过虐待的滋味,重现在外侄女身上。
读小学五年间,只打过她一次。一个周末,二姐要去给丈夫徐泽富的木匠老师庆生,不想带着梁萌,安排她回外婆家,并叫她从徐家坝,坐船回去,这条回家线路,比较安全也比较近。梁萌坚持要从双河口,踩石蹬子过河,二姐担心她不小心掉到蹬子缝里,她却不听。二姐拿起芭茅秆就打她腿杆和屁股。这两个部位,不容易受伤。
直到芭茅杆打断,她也要走蹬子河,二姐坚决不允许她走那条有安全隐患的路,就干脆把她放到水渠里,体验落水的感觉,吓唬她,梁萌不反抗,直接下到水里。二姐吓得不知所措,使劲向一旁的丈夫徐泽富使眼色,暗示他把她拉起来。
最后,就带她一道去给木匠老师家过生。一走进屋,梁萌立即亲热地坐到二姨怀里。二姐抱着她,轻言细语承认错误:“梁萌,我打了你不对,但你不听话,走那条路很危险,让我担心很生气,该不该打?”
梁萌调皮地紧挨着二姐的脸,然后,撒娇地把头埋在怀里,抱着她的腰承认:“二姨,是我不对,我不听你的话,该打。”
见她如此可爱,二姐满含热泪,也紧紧抱着她,给足她幸福感,自己却承受着夫家的压力。婆婆向丈夫徐泽富要钱:“夏戴珍带别人的孩子,花她的钱,我为啥不能用她的钱?”
每月工资二十七元五,都交给了婆婆,丈夫转业后,就交给他管。他们误认为梁萌是花她的钱,却不知道姐夫梁成大每月给了二姐五元生活抚养费。婆婆和丈夫又担心二姐顾娘家。因为外婆去世一年后,外公也生病不能耕种,母亲陈余又接他到夏家养老,每个舅舅给五元的生活赡养费。寒假,二姐到药店,花自己的钱,只给外公买了两次药。其余的钱都交给了婆家。
梁萌不负二姨所望,一直成绩优异,直到研究生毕业做翻译,一直忙于处理北京、深圳、香港和国外业务。姐夫梁成大打趣地责怪:“夏戴珍,你没有把梁萌教好,回家从来不做家务。”
外侄女婿,北京太洋药业负责人吴波,也常常向二姐告状:“梁萌成天只知道翻译、工作和看书,不善于生活,小时候,您太娇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