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斜挂在蓝天白云中,一路上,二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满嬢温柔地紧跟其后,怕她摔倒,不时去牵牵她稚嫩的小手。遵从民间习俗:抱养一个六岁女童,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就能压住厄运,迎来亲生孩子。压也有压迫的意思,所以,一般抱养那位压子女童,命运都比较凄苦。
大姐素英正好六岁多,到满嬢家生活了两个多月,就以沉默抵抗,急切回到自己家中,终于摆脱了压子的厄运。二姐只有四岁多,还是幼女,因为心中渴望吃白米饭,穿花花衣,便踊跃担起了这个角色,自己却浑然不知。
踏上满嬢家这片浅丘田野,二姐并没有注意到地形差异,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令她好奇、喜欢和振奋。快筋疲力尽时,走到一条宽大的田坎上,满嬢指着左侧的大院子说:“秀英,外公外婆就住在这里,明天带你来玩哈。”
二姐高兴得手舞足蹈,立即回答:“好啊,好啊。”
满嬢家住原花岩乡五大八队(1994年改为花岩镇花岩社区),高垭口尖坡脚下,爬上一个斜坡,就到达一个宽敞的院坝。夕阳已挂在天际,一抹淡淡的霞光穿过茂密的竹林,斜射在阶沿上。
从院坝向远处眺望,下面是一个平沟。沟里的水田、丘陵和旱地,层层纵横交错,两面是起伏的山峦,茂盛的树林和坡地。没有琼江河流域视野开阔平坦。
满嬢打开门,亲热地招呼:“秀英,进来吧,你许姑爷不在家,晚上才回来。马上我就给你煮白米干饭吃哈。”
跨进大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满嬢到转角处的茅草屋灶房做晚饭,柴火的香味,立即从烟囱升起,在空中袅绕,院坝边还有几只轻吟的小鸡,在低头觅食,从未有过的新奇感在二姐心中跳动。
不一会儿,满嬢动作利索地端出饭菜,二姐狼吞虎咽地吃完满满一碗白米饭,眼睛疲倦得打起架来,趴在饭桌上,就睡着了。许姑爷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不知道。
第二天,待她醒来,他又去上班了。满嬢已经做好早餐,粥里稀疏的红薯,像是白米饭的点缀,显得红润清香甜糯,完全不像自家的三餐那样,红薯多,白米少。
二姐端起碗,夹一夹用猪油炒得香喷喷的腌豇豆,和着粥刨进嘴里,味道特别香。吃完粥,嘴角边还留有一丝淡淡的菜香味。满嬢用温热水给她洗了脸,用小布巾擦干,拍了拍小花袄的灰尘,然后,拆下头上的红头绳,重新梳理,再扎上整齐的羊角辫。
经过一番打扮,一瞬间,立即变得精神起来。满嬢拿出一个圆形小镜子,对着一照,差点没有认出自己。在家里,父母忙于农活,很少这样精心为自己梳妆,二姐心里的幸福感油然而生,暗自觉得:这个家好温馨啊。满嬢牵着她的小手,高兴地说:“走,我们去外婆家玩。”
二姐跳了起来,带着欢快清脆的笑声,跟随满嬢去外婆家。上午的太阳从天际升起,薄薄的晨雾,袅绕在整个沟的上空,初秋清冷的晨风微微荡漾。一个美丽的年轻少妇,披发像瀑布一样散发在腰间,体态轻盈,牵着一个活泼,如含苞花蕾的可爱幼女,沿着右边的田坎小径,缓步穿行,像一幅美丽的乡村油画。十多分钟,就到达了陈家文书院。
从东侧朝门一个巷道进去,里面是一个长方形宽敞明亮的四合院,石板镶嵌的院坝,平整宽敞明亮。二姐一看到这个环境,心里顿时感觉到:外公外婆家的院子好大啊。进院子的左前方是外婆家,靠西南角,有一个高大的槐树。树上挂满了比黄豆夹略大的果子,棕色的成熟果夹,零星掉落在地上。
二姐跑过去,好奇地捡起来,拿在手上。满嬢在前面催促:“秀英,快点过来,叫外公,外婆,大舅妈。”
外公外婆正站在西边大门口外面,一个长方形的大阶沿上。外公中高个子,方正的国字脸上带着微笑望着她。外婆站在他旁边,穿一身长袍蓝布衫,三寸金莲的小脚,支撑着她高挑瘦削的身材,脑后盘着发髻,方正饱满的圆脸上,早已堆满了温和的笑容,目光满含热情,老远就向二姐招手:“秀英,赶快过来。”
大舅妈站在西北边的阶沿上,也望着她,二姐举起手上的豆荚,快步跑过去,亲热脆声地叫了一声:“外公,外婆,大舅妈。”
二
二姐走到外婆面前,满脸纯真,目光仰望着她,举起手上的东西,用清亮的童声,好奇地问:“外婆,这个是啥子啊?”
外婆向前移动了几步,坐到一张小圆桌旁的木凳上,把二姐揽在怀里,举起她手上拿着的豆荚介绍:“这是槐树豆,就是那棵大槐树枝头上长的小籽。剥开它的壳,里面的豆子可以吃,是清热解毒,止血降压的中药呢。”
满嬢坐旁边,与外公说着话。二姐偎依在外婆的怀里,仰着天真的小脸,眼睛专注地盯着外婆那张秀美光滑的脸夹,认真听着讲解。
外婆一边讲,一边抚摸着二姐的小脸蛋,慈爱地端详着她,轻言细语地问:“乖孙,你这么小,昨天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不累啊,脚走痛了没有?”
二姐沉醉在从未有过的幸福中,忘记了痛,她快乐地摇头回答:“外婆,我不累,脚也不痛。”
临近中午,薄雾散尽,太阳明亮起来,温暖的阳光正好洒到阶沿上。外婆慢条斯理地给满嬢讲带小孩的方法和注意事项。大舅娘走过来问:“满姐,就在这里吃午饭吧?”
满嬢笑盈盈地回答:“好,大嫂。”
在外婆家吃的这顿午饭,印象特别深刻:在一口大铁锅底,是切成小方头的红薯,上面全是香喷喷的白米干饭。二姐碗里,只有两颗小红薯,夹上用腌豇豆炒的回锅肉,混合吃,满嘴都是润滑香糯的米饭,干辣椒炒的菠菜,清香可口,胡萝卜炒的肉丝,色香味俱佳。
在自己家里,二姐从来没有吃到这么美味的饭菜。午饭后,外婆又与满嬢,坐在门前大阶沿的小圆桌旁聊天,直到半下午才回去。
刚到满嬢家,夫妇俩对这个活泼机灵的引子小宝宝,宠爱有加。在一个床上,把她夹在两人中间,爱不释手地抱着她睡觉。按照民俗,容易流产的夫妻,要对压子女童倍加爱护,才能尽快引来自己的孩子。
满嬢的丈夫许华,二姐叫许姑爷,每天早出晚归,在乡政府农会上班,这是一份体面的工作。过去国民党时期的农会,是地主阶级组成的政治组织,主要职责是维护社会稳定,以确保地主阶级的利益。共产党成立的农会,是根据阶级斗争组织起来的准政权组织,是专门破除农村土地旧秩序的利器,宗旨是推翻原有的土地制度。
土地改革的主要内容是:清理和没收地主的田地等五大财产,平均分配给每个村民,实现人人有耕地,人人平等的大同目标。在这个期间,农村男女的衣着,也悄然发生了改变,过去的对襟、斜对襟长衫及长辫子等,都统统减掉。满嬢就把自己过去的花衣旗袍,剪裁下来,给二姐缝制花布单衣,还把粗白布用染料蒸煮后,使之变成蓝色,晾干后,再用它缝制成背带裤。
满嬢很会搭配,让小巧玲珑的二姐,穿上吉祥花纹的棉袄,配上蓝色背带裤,头上梳着两个小羊角辫,脚穿白底黑面的小布鞋,脸上抹一点贝壳油膏,顿时,本来就娇嫩的小脸变得红润起来。
满嬢身材窈窕,瀑布般的披发剪短了一些,飘洒在后背间,笑容满面地牵着二姐的小手,与风韵犹存的外婆一道,去乡政府开批斗大会。那里有一个标准的演出舞台,全乡地主都集中站在台下最前面,胸前挂着牌子,头低垂着。这是通过农委会的人,调查摸底,将所有乡民按照财产多少,分别划分为贫农、中农、富农和地主。凡是有剥削行为的地主,就是大家批判的对象。
村民们围在一起。那些作恶多端的地主恶霸,逐一上台,胸前挂着写着自己名字的牌子,或跪或站在台子中间,由受苦群众围着,一个一个指着他,讲述多年来,被他剥削压榨的经过,恶劣情景。罄竹难书地数落和斥责,以解往日的委屈和心头之恨。
过去,贫雇农忍气吞声,不敢反抗,共产党帮助他们获得了人人平等的权力,促使他们鼓起了批斗地主的勇气,让他们全部发泄出来。看到这激烈的一幕幕,二姐幼小的心里,萌发出了反抗的力量。
三
批斗会常常在热气逼人,艳阳高照下,或在寒冷的冬天举行。让地主土豪们认真体会:贫雇农,常年累月日晒雨淋,辛勤耕种的艰辛。诉苦的群众,有的声泪俱下,数落他们的种种虐待,让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的罪状,最后,拿出给地主写的债务条子,当众焚烧。
十月一日,新中国成立前两个月,二姐到满嬢家,批斗会一直在进行中。每一场批斗会,满嬢总要把二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带着她,跟随尖尖脚,踩着碎步的外婆一道,去乡政府凑热闹,看地主挨打挨骂的场景。
五大八石家大院的大地主,男主人是一个本分人,除了喜欢赌钱,没有作恶,他的哥哥已经去世,嫂子守寡多年,姊妹都是本份的老实人,文化素质高,对他们的处罚就是:去批斗会现场,一起晒太阳,听别人的控诉。
在寒冷的冬天,地主们常常冷得瑟瑟发抖,在高阳烈日下,晒得满头大汗,都不敢随便动弹,发出声音。在二姐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作恶的人就要挨批斗,受苦的人就要反抗。大会结束,在返回家的路上,外婆和满嬢总要滴滴咕咕,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脸上流露出有些神秘的阴影。
解除枷锁的贫雇农们,纷纷成群结队闯进地主宅邸,不放过每个角落,搜查出所有财产,然后,按人头平均分给贫雇农、地主及子女。回到满嬢家,村里对石家院子的地主也进行了清算。“耕者有其地”的土改目标,得到落实。
土地改革,重新分配财富,促使社会结构发生了重大变革。对那些作恶多端,民愤太大的地主,还会当场枪决。有一个大地主被枪决时,刚刚扣了机枪,一个骑着马飞奔而来的人,大声喊:“抢下留人”。
迟到了一秒钟,那位大地主已经倒在了血泊中。其实,这个地主,平时并没有做穷凶极恶的事,没有殴打过平民的行为。但是,在大趋势下,谁也不敢站出来,主持公正,为他说好话,勇敢地维护他。
暮春,夜晚一场风雨,打落了枝头盛开的花瓣,清晨推开门,空气清新湿润,微风清凉。地里的蔬菜和水果,悄悄地上长了一节,叶子更加清脆碧绿。天刚亮,满嬢急忙给二姐穿好鲜艳的花衣,蓝色背带裤,朱红色小布鞋,梳理好羊角辫。用温水洗了脸,便行色匆匆,带她到外婆家。
一走进陈家书院,就看到北边文书房门上,贴着大红喜字。一个十七岁的美貌女子,身穿鲜红色对襟衣,蓝色直管裤,红色绣花布鞋,旧社会叫小宝媳妇,她跪在香龛前。香龛上,有远祖头像,戴着吊珠方帽,外婆站在她的旁边,让新媳妇磕头作揖,嘴里轻轻说:“陈家三媳妇叩拜远古老祖宗。”
外婆神情庄重地转过身,拉着二姐的手:“秀英,你叫她三舅娘哈。”
叩拜完毕,跟随外婆和新媳妇,走进右侧那间宽大的房屋,干净喜庆,用绸缎做成的大红花,挂在木床两侧。墙壁上,贴着一个大“喜”字,这是结婚时的布置。
二姐望着这个身材苗条,皮肤白皙,丹凤眼,像一朵正待开花的美丽姑娘,心里甚是喜爱,便露出灿烂的笑容,用清脆的童声,甜甜地叫:“三舅娘。”
三舅娘抬起头,转过身,把她揽到胸前,抚摸着她的红头绳羊角辫,二姐顺势倒在新娘怀里,闻着新衣服香喷喷的味道,在她柔软的手臂上撒娇,侧身抬头,用小手抚摸她嫩滑的新衣。她的活泼可爱,给这场没有新郎的婚礼,增添了不一样的喜气。
婚礼新郎是三舅舅陈庆春,绰号三少爷,十五岁,正在双江读初中,只有月末放假回来。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大力提倡穷苦孩子,不分年龄大小,一律入学读书。陈家书院沟,隶属遂宁管辖(现归属重庆市),由于教学场地和师资紧缺,这里的子弟在双江读初中,到遂宁读高中高职。
四
二姐的外公外婆,住在陈家书院沟,这里地势偏僻,丘陵脉络东西延伸,中间凹进,像一把座椅,坐西北朝东南,三方有茂盛的竹林环绕。在古代,或许常有野驴出没,在这里打猎制作鹿肉而得名金竹湾旧鹿厂。于1767乾隆三十二年,舜帝妫满114世祖,陈东连携家眷,从广东嘉应州(今梅州市),迁到这里定居。
东连世祖,利用自己的博学,大刀阔斧,开疆拓土,开荒种地,养殖六畜,炸烤酒醋,纺纱织布,砌窑制陶,创办造纸厂。修建文书院,在左边几百米远,一个方正宽大的水塘边,修建武书房。自立族派,任第一届族长,书院沟陈族一世祖创始人。
农闲时,传习礼乐诗文术数,强身健体,逐渐形成以耕读为家传,六艺为家风,勤俭、忠孝、信义、仁厚、彝伦、昭穆分明为家范。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陈族文书院私塾,开始招收外姓弟子。
书院沟后山脚下,有一条关溅河,水流不断,环绕而过。它源自于乐山大佛,下至军事要地安居镇,最后汇入涪江,是遂宁琼江河支流五大溪下游。琼江是涪江的一级支流,总长235公里,流域所辖地约220万人。
嘉庆二年,反清复明的白莲教在这一带秘密活动,陈东连族长协助政府,带领武术团一举歼灭。1797年,清仁宗.爱新觉罗,皇恩钦赐陈东连世祖:八品顶带,黄马褂一件。
二姐的外公陈永义,名定卿,继承了老祖宗的优良传统,重视文化教育,特地租下其他农户的空闲地,种养各类粮食和家禽,去市场交易变卖成现金,竭尽全力送孩子们读书。每个周末,备足钱,挑着粮,步行送到约十五公里外的双江中学,读初中的老三陈庆春和老幺陈庆友两个儿子手上。
三舅舅陈庆春的包办婚姻是权宜之计。外婆娘家是大地主,在国家大力推行减租减压的土改运动中,也是批斗清理对象。土地、耕畜、农具和房屋等五大财产都将没收。把亲弟弟的女儿吴琼嫁给自己的三儿子,就可以把家里的好木柜、衣箱与写字台等,作为陪嫁带走,才能避免一无所有。
拜堂那天,阳光灿烂,天气温凉,正好两个儿子放月末假归来。他们怀着喜悦的心情,有说有笑并肩走进朝门,就看见院子里张灯结彩,干净的石板院坝里坐满了客人,大家喜笑颜开,谈天说地。西北边大门上还挂着喜庆的红色彩绸,瘦高个子,皮肤白皙的陈庆春好奇地自言自语:“咦,今天哪个接媳妇啊,这么热闹?”
坐在院坝里的所有客人,都转过头,眼睛盯着他。幺舅陈庆友正值少年,个子比三舅矮了半个头。陈庆春身材高挑,鼻梁挺直,眼睛炯炯有神,方正的瓜子脸上,带有少年向青年过渡的青涩,大家的目光使他有些不自在。这时,外婆笑盈盈地走到他身边:“庆春,过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的亲舅舅。”
然后,转过头望着西北方大门高喊:“小琼,你出来见你的夫君。”
陈庆春抬眼:一个穿着鲜红色套装的美丽少女,温柔地走过来。外婆牵着她的手,欢喜地介绍:“这是你媳妇,舅舅的女儿吴琼。”
陈庆春喜悦的心“咯噔”地下沉,学校正在学习各门新知识,国家呼唤革命青年,投身到新中国建设的滚滚洪流中,怎么母亲先斩后奏,没经自己允许,就擅自把比自己大的表姐,娶到家里,还这么公然大宴宾客,大摆酒席。
陈庆春低垂着头,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脸上露出了不悦的表情:自己满怀壮志,竟然被母亲关进了包办婚姻的牢笼,怎么追求革命理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