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1年立秋后,二姐接到了柏梓中学复课通知,她兴奋得跳了起来,提前收理好行李和学习用具,一早起来,扎好两个辫子,背着书包,回校继续读书。可是,由于停课时间长,二姐又一直参加生产劳动,回到教室,一时间没有适应过来,过去成绩一直在前茅,担任班上的文体委员,得心应手,这次回来,却有些力不从心。
二姐能说会道,聪慧机灵,班主任老师就推举她当班干部,经过全体学生选举,担任生活委员。在这些活动中,分散了学习精力,加之,对高深的数学逻辑和演算,特别难懂,总体成绩直线下滑,一落千丈。终因学习成绩提不上去,自己主动退出了班里的各种活动。
第二年立夏后,天气渐热。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头上长了疮,开始只是额头上长了几颗青春痘,痘的周围红肿,奇痒无比,让人很难受,上课时,二姐就用三角板挠痒。渐渐满头都长得密密麻麻,同学们给她取了一个绰号“夏癞子”,为了顺利完成学业,二姐只能剃成光头,戴着护士一样的白帽子上课,变成了一个假男生。
1963年春,阳光明媚。柏梓中学校园,如花初绽的学生们,生龙活虎在球场上投篮,在乒乓台前练习竞技,为学校春季运动会准备。铃声“嘀嘀嘀”响起,学生们立即停下,转身向教室奔去。
跟随人流回到教室,语文老师张光辉已经站在讲台上。二姐心里窃喜,因为上次的作文,真切地抒发了长久以来,憋在心里的压子委屈。用洋洋洒洒的文字,对满嬢和许姑爷的恶劣行为,进行了有力批判和斗争,使她心里充满着快意恩仇的愉悦和舒爽。
张老师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年男人,方圆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黑黄的皮肤,精干的短发,明亮的双眼炯炯有神,待全班同学坐定,他扫视了大家一眼,用平和的语气说:“今天,我先评讲上次的作文,全班同学整体写作水平都还不错。”
他手里拿着作文本翻开,接着说:“夏戴珍同学的作文,语句通顺,内容丰富,情感真挚,特别是对一些场景和细节的描述,给人呈现出活灵活现的画面感,我打了90分。”
讲到这里,略微停顿,眼睛赞赏地看着,坐在教室中间的二姐,全班同学也把赞美的目光投向她,前面的同学转过身来,竖起了大拇指。二姐心里美滋滋的。心想:终于出了一直埋藏心中的恶气。
正在陶醉时,老师话锋一转,委婉地指出:“不足的是,你满嬢和许姑爷,应该是贫农,不属于地主剥削阶级。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不属于阶级矛盾。”
二姐恍然大悟,有点不好意思,但从这次作文中,得到了正确答案:原来,对满嬢夫妇的仇恨,不是时代大问题,只是个人品德修养,人性善恶的体现。老师的点评,使二姐的认知真正得到了提升,从此,她更加热爱历史和阅读,学史明智,能辨别是非曲直,以及人世间的真善美。
新中国成立前十年,初中开设了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生物,政治,美术,音乐,体育,劳动等课目。二姐最喜欢的就是语文课,数学最差。
复课不久,二姐头上生疮,又痛又痒。持续干旱,为蝗虫繁殖产卵创造了合适的环境条件,蝗灾泛滥,给农业庄稼带来了毁灭性的损失。二姐的疮或许与家门河流的环境卫生诱因密不可分。为了脓疮治疗,剃光头发,上课都戴着母亲用白布做的帽子,每天上课挠痒,导致听课精力不集中,成绩一直上不去。
大姐已经初中毕业,媒人就给她介绍对象:因国家精兵简政,从业局下放到崇龛农技站的技术员梁成大。他个子矮小,牙齿爆突,经常下乡,日晒雨淋,皮肤黝黑,为人憨厚显老。他早就暗中看上了刚刚二十岁,如花盛开的大姐,特地托媒人牵线,要求结婚。
性格内向,有些木纳的大姐说:“衣服都没有,结什么婚啊?”
媒人顺着她的话:“走,我们到公社供销社买新布。”
姐姐爽快答应了,她精心地梳妆了半天,迟迟出门,快到中午才到达公社。走拢一看,餐桌和喜糖都摆好了,公社干部都围坐在一起,看到大姐一进门,公社党委书记带头站起来,在场的人齐声说:“欢迎新娘到来。”
梁成大是蓬溪县人,在公社只有一间小寝室。就这样,在公社干部同事们的恭维庆贺中,简单快速地结了婚,入了洞房。结婚很多年,大姐都很生气。二姐责备她说:“你不满意,当时为啥不知道从厕所逃跑啊?”
大姐说:“时间太晚了,回家没有渡船,不能过河,回不了家。”
母亲陈余提前给三个女儿,准备了三幅绣花枕头,大姐硬争着要两幅,陈余不给,解释说:“你拿走两幅,以后有一个妹妹就没有。”
为此,母女俩争吵了很多次,母亲冒火地大骂了她一顿。大姐气得跳水,大伯才去把她拉回来。二姐得知此事,大气地说:“妈耶,她想多要一套,你就把给我那套,给她吧。”
二
母亲回答:“给她了,以后你没有,就不要说空话哈。”
二姐很笃定:“我不会说空话,也不会有意见,以后实在没有,抓一把烂棉花灌入枕头,也可以睡得安然。说不定还有更好的绣花嫁妆,或许还能睡上气垫枕头呢。”
那时,谁会想到气垫枕头?在二姐的脑子里,就出现了这个奇妙的想法,现在真的有气垫枕头了。母亲陈余满足了大姐的愿望,还把自己的寝室让出,给大姐做婚房。奶奶去世后,正房都空置着,伯妈和儿女都去了重庆,大伯搬到奶奶曾经住的那头,把紧挨侧屋的两间正房,仅370元卖给了二姐家。
父母住靠院坝这边,大伯住过的房间,二姐住后面拖步屋。她头上的疮,就靠父亲微薄的退休工资,以及他和母亲加班加点生产粉条,卖来的钱治疗。医生诊断,生疮的主要原因是:小时候,受的湿热太多,积累太深,干旱是诱因,导致十八岁,本来是如花似玉的青春女青年,却一直遭受头疮的痛苦折磨。
1963至1965年间,在农村,开展以阶级斗争为核心的社会主义教育(又称“四清运动”),在城市推行了“五反”。主旨是“反修防修”,重点整治基层干部作风和经济管理问题,之后发展为“整顿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四清:“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清工分”。相继扩展为“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解决了部分基层管理问题,但阶级斗争扩大化,许多干部遭到错误批判。城市五反,主要针对县级以上的机关企业“贪污盗窃、投机倒把、铺张浪费、分散主义、官僚主义。”
在大清算运动中,夏家湾生产队干部发动村民,纷纷给旺苍煤矿办公室写信告状:“夏益祥家四个子女,都由人民公社养着,只有他妻子一个女人是全劳动力,叫他立即回来,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挣工分。”
初秋,四清运动向纵深推进,旺苍煤矿厂办公室分管人事的干部,找父亲夏益祥谈话:“益祥,你来我们煤矿五年了,你负责过称和记账,工作干得很出色,我们信赖你,都舍不得你。你们家乡村民多次写信状告你,都被我们压下,但这次,城里五反运动开展得很猛烈。如果再不做处理,乡亲们威胁:“要告我们官僚作风。”
夏益祥接过领导转给他的一塔信件,仔细阅读后,知道妻儿在家受到刁难,孩子们又正是成长的关键时期,需要父亲在身边给与爱护和监管。在煤矿工作,虽然深得领导们的赏识和信任,工资按时发放,比在农村收入多一些,但他是一个知书达理的文化人,不能让领导受到牵连。夏益祥轻松愉快地表态:“这些年来,由衷感谢领导们对我的关照,帮我顶住压力,我不想给您们添麻烦,立即回家吧。”
听了夏益祥的话,领导非常欣慰也有些遗憾地说:“你是个很好的人,希望你回到家里,一切顺利,他们不再刁难你的家人,我们马上给你结算工资。”
“好,太感谢了。”
夏益祥回到矿工寝室,快速收起自己的行囊,穿上很久没有穿过的深蓝色中山服,匆匆往家里赶。他边走边想:在这个世上,任何事物绝不是孤立存在,人的命运轨迹,总是与时代国家政策紧紧相连。在自己亲历的这些人世遭逢中,在利益面前,人的善恶本性,就会应运而生。在国家大运动中,自己被恶人告状,受到了善良领导的保护,却不得不被迫回到家乡。
三
夏益祥一走进院坝,感到一种不同往常的气氛,几年前,奶奶就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目送他出发,这次回来却不见她的身影,走进堂屋,香龛上摆放着她的遗像,一阵心酸涌上喉咙,眼里饱含着热泪,说不出话。
妻子陈余走过来,温柔地接过他的行李,轻声说:“当时,道师先生测定,停放时间很短,就没有通知你,怕影响你的工作,旺苍离家远,你也来不及赶回来。益祥,我把洗澡水烧好了,你先洗个澡吧。”
夏益祥听着陈余的介绍,已经泪流满面,顺从地跟着她去舀热水,端到厕所里洗澡。换了衣服出来,人一下子精神起来。夏益祥回到家乡,并非只参加集体生产劳动,为妻儿多挣工分那样就轻易过关。因为年轻时,为了生计,参加过国民党部队这个经历,让他又三次被关进了学习班反思,甚至又逼又打,要他承认自己是伪军官。夏益祥辩解:“我只当了一年半的士兵,最多当了一个班长,没有当官。”
1964年初中毕业,二姐成了回乡知识青年,积极参加大集体生产劳动,动作麻利,成效显著。在国家大力推动乡村文化建设的号令中,二姐勤劳朴素的表现,光荣地吸收成为一名共青团员。虽然那时候,对女孩子有些限定,但是她依然是活跃分子,到处参加青年团的会议,带领文艺团队,组织排练节目,参加乡村毛泽东思想文化宣传巡回演出活动。
在这些交流活动中,常常能听到一些书本上学不到奇闻轶事。所见所闻,耳濡目染,让二姐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只要听到哪里有不同寻常的事,自己就立即跑去亲眼目睹。
有了这些社会见识,往日平静专注读书的心,荡起了涟漪,对人生的认知得到进一步拓展。心里涌出了最强烈的新渴望:怎么能成为一名工人。想工作想挣钱,成为她不断前行的内在动力。
九月底,红星小学校长找学生送来通知:去代课。初中刚刚毕业的二姐,身上还满满地洋溢着学生味,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上课。走进教室,她看着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在七八岁的儿童面前,大胆地介绍:“小朋友们好,因为赖老师请假生孩子,我是来代替赖老师,暂时为你们上课的夏老师,希望你们配合,支持我哦。”
说完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坐在旁边听课的校长给她说:“叫他们复习昨天的语文课内容。”
二姐曾从红星小学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人长得端庄秀美,活泼灵气,能歌善舞,综合素质好。找她来代课,一定能教好以音体美为主要学习内容的小学生,能受到孩子们的喜欢。
二姐进入教室,校长就拿着凳子,坐在教室后面,全程听她讲课。每次课结束后,都表扬她说:“讲得好,胆子大,多些时间,就熟能生巧了。”
二姐做什么事,不做则已,要做就力争最好。在校长的激励下,她每天总结自己的上课内容,方式方法,语言语调是否恰当,很快就找到了诀窍。教一个字,从读音到书写,细致讲完,在黑板上书写示范,再巡视检查,看到写得好的同学就表扬鼓励,写得不好的同学,就握住他们的手,教一笔一划怎么写。
二姐上小学一至五年级,因为没有师资,就没有学习拼音。到六年级时,学校才招来一位国立师范学校毕业的老师,每天下午补一节拼音课。二姐性格犟,肚子也饿了,心里想回家吃东西,不愿学习,在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就在课桌下面搞小动作,打算盘理书。
代课时,才知道拼音的重要性:小学生从一年级开始,就必须学习拼音,自己不会,怎么办呢?不会拼时,先用汉字代替,读音不准,备课时,就去请教曾经教过自己拼音的老师。
四
没有学会,在上课卡壳时,她灵机一动,找优秀的学生上来,带着其他学生朗读,同学们都踊跃举手:“我来,我来。”
安排好班里的课堂秩序,二姐趁同学们自己朗读的时候,迅速去办公室请教曾经教过自己的老师,又立即回到教室。表扬带着朗读的学生:“张小灵同学很能干,读得很好,大家感谢他。”
二姐的活泼开朗,善于表达,讲究教学方法,获得了学生的喜爱。过去不想当老师的她,逐渐喜欢上了这个工作。于是,下决心认真学习拼音,备课时,一遍又一遍地朗读。
为了不误人子弟,二姐回到家里,发奋学习,拿出原来的课本教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巩固。在代课期间,终于把声母韵母的标准读音,练得滚瓜烂熟。后鼻韵母搞不清楚,很容易读成前鼻音,在这一点上,二姐下了死功夫,把它彻底攻克了。后来,成为教拼音的佼佼者。
上课时,底气十足,越来越自信自如。那时,年轻漂亮秀气,好学习,刻苦钻研,身上总有一股倔强劲的二姐,因为教学越来越熟练,效果很好,受到了学校、家长和学生的认可和喜爱。相继,校长又分别派她代十一村小学二年级、红星小学三年级与崇龛小学一年级的课,都获得了好评。没有代课的时候,回到家里,参加大集体农业生产劳动,使她感到体力负重。
正在迷茫的时候,广元企业到红星公社来招工,二姐顶着烈日排队报名。好不容易轮到她填好姓名和简历,在招工录取讨论时,公社办公室主任是小河坝周队长的兄弟,他极力反对,理由是:“她有工作了,她父亲夏益祥是伪军官,他的子女不能参加新社会就业。”
二姐闷闷不乐呆在家里,心里一片茫然。父亲在国民党部队当过班长,心里一直拥护共产党,并主动逃离国民党部队。这个经历,却成为他人生的污点,甚至影响到了子女的前程,他也多次进学习班,被审问。
第一次,在57年反右倾运动中,根据上级指令,生产队必须找出一个右派。村干部首先想到了夏益祥,曾在国民党部队服过役。需要证据,周队长就组织村干部晚上开会,像排剧一样排练好证词。第二天在村民大会上,拷问官大声问:“你当过国民党兵,共产党没有国民党好吧?”
夏益祥知道他们在找证词,低头沉默,不回答。看他不说话,又直接点名:“夏益祥,你说啊,到底是共产党好,还是国民党好?”
夏益祥回答:“我说啊,共产党就是好,毛主席就是能干,没有他们,这个土地改革能搞得下来吗?”
他正能量的话,没有抓到把柄,只能免去当右派的资格。为了完成任务,他们又在小河坝周家村,抓了一个年迈的老头拷问,他不假思索,跟着说:“共产党就是不好。”
最后被打成了右派。夏益祥教育子女:“人要有立场,认识到这个事物是对的,就不能跟着瞎起哄,别人故意引诱,如果不动脑子思考,一味迎合,就会像那老头一样惨。”
如果给父亲定成“右派”或“伪军官”,在那个年代,子女不允许参加国家正式工作,自己的梦想就不能实现。何况父亲为什么要忍受冤枉啊?爱脸面要强的二姐不服,立即到公社找到书记,详细陈述了父亲参加国民党部队,又如何逃跑出来的精彩过程。
做笔录的周队长不好意思地说:“现在弄错了,以后要平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