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余看着女儿那双祈求的眼光,脸上充满了哀愁和恐惧,粗糙的小手,每个手指间,长满了像芝麻粒大小,密密麻麻的丘疹,周围开始发红,凭借多年的经验,这就是脓疱疮初期,再过一段时间,将发展为水疱或脓疱。这种疱疹具有传染性,需要及时处理。
坐在左边的外婆对陈余说:“秀英想回家,就让她回去吧,你看她的手又长脓疱疮了,去年的脓疱疮化脓了,她还去给弟弟洗屎尿片,真的难为这么小的孩子了。”
在大阶沿的小圆桌旁,满嬢坐在陈余右边,看到二姐紧紧抓住母亲的手不放,确实手上又在长丘疹了。现在,自己孩子渐大,不洗屎尿片了,她可以回去,处久了也令人心烦。外婆的话是事实,使她有些失去颜面,无法辩解,就顺势答应:“好嘛,秀英回家耍一段时间,再回来。”
二姐高兴得一下子从母亲怀里弹跳起来,看到静波弟弟走过来,大声对母亲说:“妈,我去耍一会儿。”
新历八月十四,即农历七月初五,是外婆的生日,这天,秋阳高照,气温炎热。来祝寿的客人都坐在院坝里聊天,大舅娘和三舅娘在西北角的灶房忙着做饭。还有一些帮厨的,在安桌凳。外公依然忙着挑粪浇灌蔬菜,任何时候,他都把经营好庄稼放在首位。
二姐、静波弟弟和来祝寿的小朋友,邀约到宽大的池塘边玩。清澈的塘水触手可及,翠绿的荷叶铺满了四周,粉红色的荷花正盛开绽放。塘中间,鸭子成群结队,悠然自在地游来游去。两个工人站在朝门边的浅水处,高高扎着裤腿,正弓着腰,抠新鲜藕,用来中午炒肉。
在池塘东南角,安置了一块大石板,平时用来洗衣,灌溉庄稼时,站在上面舀水。几个健壮男儿,在这里撒下了渔网和鱼饵,正站在旁边,静静地观察。待成群结队,经不住诱惑的鱼儿游过来夺食,他们便快速收撸起来,被网住的鱼儿翻跳着,却无济于事,再也回不到清水里了。
他们把鱼倒进水桶里,提到灶房,立即剖开,取出内脏,清洗好,放入酒、盐和鲜葱姜,一起揉捏几分钟,腌制一会儿。再从坛子里抓出泡椒泡姜切碎备用。铁锅里倒入充足的新鲜菜油加热至滚烫,放入备好的佐料翻炒,加进鲜开水,熬出香味后,放入腌制好的鱼骨,煮几分钟,再放入鲜鱼片等。一会儿功夫,水煮麻辣跳跳鱼,就可以起锅,装进盘里,端上桌了。
母亲陈余、外婆和满嬢坐在一起。二姐紧挨着母亲,生怕她走开。这顿饭,满院坝的客人都吃得喜笑颜开,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二姐也感到特别开心和快乐,因为她就要与母亲一道,回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出生地。
傍晚,迎着高温斜阳,二姐随母亲回到夏家湾。刚走到家门对着的田埂上,在菜地里的邻居罗婆婆,一眼就看见了她,惊喜地招呼:“秀英回来了啊,咦,长高了。”
二姐欢笑着跑到她身边,脆声喊道:“罗婆婆好,我回来了。”
站在大门前阶沿上的奶奶,望着二姐,老远就喊:“秀英回来了?”
二姐欢快地跑过去,向奶奶问好,抱着她撒娇。大姐站在转角的侧屋大门前,表情麻木,冷冷地望着她。二姐走过去,她迫切地问:“秀英,满嬢打你没有啊?”
二姐一听这话,立即嘟着嘴:“打惨了,我终于明白你为啥坚决不去她家了。”
大姐没有说话,看到母亲走过来,就问:“妈,今晚我们煮什么饭啊?”
母亲毫不犹豫地回答:“秀英爱吃白米干饭,就煮白米干饭吧,加炒一盘胡萝卜肉丝。”
大姐转身走进厨房,开始洗锅,点火煮晚饭。屋里的一切摆设都没有变化,从母亲和大姐的对话中发现:家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差,也能吃白米干饭,二姐喜笑颜开,殷情地走到灶门边,帮着姐姐烧火添柴。
为了给二姐接风,这顿饭很丰盛。白米干饭与大舅妈煮的一样,红薯很少。炒的菜也丰富,还有二姐喜欢的干辣椒爆炒卷心白菜,吃起来香甜软糯可口。
二
这个月正好奶奶又轮到幺儿夏益祥家吃饭,按照老规矩,她独自坐在桌子上方,父母坐在左侧,父亲怀里抱着半岁多的幺妹。右边是大姐和二姐,弟弟一人坐下方。他才四岁多,吃饭时,饭粒总洒在碗的四周。母亲挨着他,不时给他喂饭,他才认真吃几口。
从二姐去满嬢家后,家乡的土地改革工作,也开展得轰轰烈烈。父亲夏益祥是崇龛农会测量专员,他有文化,能写会算,为人正直公平,各村重新分配土地时,都请他用绳子丈量,他能迅速精准地计算出面积,人们都称他“夏仗匠”。出于感谢,乡亲们都要送一些米油,或支付一些辛苦费。这些酬劳,确保了家里粮油充足,生活得到较大改善。
大伯夏益致,由于被代替相亲的女人不断纠缠,不时给要她一些照顾,伯妈心里清楚,却不敢点破,只能生闷气。夏家爷爷买下的土地,留给了两个儿子,土改时,就没有资格分地主的田地。大伯只擅长种庄稼,有了恶习,无心经营,粮食收成差,日子过得很紧巴。母亲陈余就把多的大米,分享给大伯和伯妈。
父亲夏益祥是文弱书生,在农村,做农活是弱项,以前遭到大伯一家嫌弃,他并没有在意记怀。随着社会发展,知识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出来,夏益祥肚里的墨水,在土地改革时期,正好排上用场,成了红人。在自家富足的时候,他不计前嫌,依然热心助人。
二姐看到奶奶讲述父亲时的骄傲表情,明白了自己在满嬢那里挨打受骂的时候,自家已经解决了温饱问题,并且还有余粮。不像满嬢威胁她说的那样:”秀英,你们夏家是中农,分不到大地主的田地,所以,你家里那么多人,粮食少,更吃不饱,只能老老实实住在我家,才能吃到白米干饭。”
这次回到家里,以前与大姐的床,已经容纳不下四个孩子挤在一起,二姐就挨着奶奶睡正房。早晨,再也没有人用脚踢醒她,她却习惯性早起,径直走到那间农具储藏室,拿出一个小背篼,一把割草刀,准备出门,父亲好奇地问:“秀英,你这是要去干啥?”
二姐神情自若地回答:“去割猪草啊。”
母亲陈余也走过来,拿走她的背篼和刀:“猪草够了,你就在家带弟弟妹妹吧。”
二姐进房间去看,弟弟妹妹还睡得很香,又情不自禁地走到厕所后面,提起狗屎箢篼,准备去坝里,父亲又问:“秀英,你妈不是叫你带弟弟妹妹,你又要去干啥?”
二姐回答:“我去捡狗屎啊。在满嬢家,天不见亮,许姑爷就会把我踢醒,第一个任务就是出去捡狗屎。”
父亲夏益祥听了女儿的话,眼睛一愣:“女孩子家,去捡啥子狗屎,丢人,把箢篼放下,坡上的事情,你不要管,就听你妈的话,等会儿弟妹醒了,就带着他们吃饭和玩耍,注意安全,不要甩跟斗就行。”
回到自己家里,有父母的爱护,真的很不一样。他们对自己严厉,是关心和爱护,更不会用柴块子和竹篾块打,二姐心里油然涌出满满的幸福感。
九月开学,每天一早,大姐吃了早餐,便独自乘船,到琼江河对面的青杠村小上学,放学回来,就与父母一道去坡上做农活,二姐在家带弟弟妹妹,再也不做超出自己能力的笨重家务杂活。
二姐八岁多,个子比一般同龄人矮小,这是营养不良所致。在乡村,女孩读书都比男孩子晚一些,因此,还不能入学。尽管这样,二姐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快乐,再也不想回到满嬢那噩梦般的家了。
白天,父母在琼江河坝边的田里,忙着收割稻子,在大坝子晒新谷粒,奶奶坐在正门阶沿上,拿着响杆,为两个儿子家晒的粮食看守,不让鸡鸭来偷吃。小妹才半岁多,把她放在篾椅子里,紧靠在奶奶身边,不时摇摇她。她瞪着双眼,望着二姐带着弟弟在院坝边玩游戏。
二姐拿出铜钱,教弟弟怎么玩。这个玩过瘾后,她又换另外的花样,逗得弟弟哈哈哈大笑。坐在摇椅的小妹看着他们有趣的动作,也舞手蹬脚,露出两颗门牙,裂开嘴,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三
晚上,二姐挨着奶奶睡觉,就听她讲爷爷发家的故事。爷爷是当地有名的商人。在中国传统农耕文化中,爷爷具有识别牛的本领,就像伯乐相马那样,看看牛的长相和样子,就能估价出多少钱。他是民间牛市交易行家,深得村民们的信任,买牛时,都要请他出面,帮着挑选。这个职业,民间称牛偏耳,也称相牛专家,在二十世纪前的农业经济中,占有主导地位,因此,也是有名的中介人。
牛偏耳的称呼,源于交易市场人声嘈杂,在选择购买交易时,只能在耳边详细交谈,通过仔细观察牛的骨架、毛色及牙口等特征,然后,进行综合评估牛的品质,再运用袖中暗语,完成议价撮合。每一次交易成功后,买主要给中介人支付一笔佣金。
这个职业,必须拜师进行专业训练,熟记“沙角啥相,粗叫大棒”等,相牛口诀和谈判技巧,拥有过硬的专业知识与相牛技能,诸如:察看牛的骨架是否均匀、毛色光亮、牙齿年龄和整体健康状况,牛蹄大小与坚实程度,为买家提供精准的信息,与买卖双方沟通,评估价格,才能有效完成。
牛市交易有明确的行业规则:卖方要承担成交后六天内的责任,如果牛患疾病或死亡,必须用汉字暗语记录交易详情,并做相应赔偿,这是牛市交易核心,最重要的环节。随着农耕机械化不断推进,这个职业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至今,人们还常常用牛,形容那些本领过硬人,对具有高超专业技能者和美好状况的赞美,诸如牛人,股票牛市等。爷爷赚了钱,便不断拓展业务,在崇龛和大安街上,购置店铺,销售大米等农产品,赚得钵满金满,家庭殷实富足。
在经商中,爷爷结识了众多有钱的地主,经常为他们送货上门。现住的夏家湾房屋,就是地主修建的客栈,这里是崇龛通往安岳的必经之道。辛亥革命后,世界形势在急速发生变革,地主为了金蝉脱壳,明哲保身,决定出卖这一带的客栈和土地。爷爷提前得到了这个信息,便果断买下,携家眷一道搬迁到此,自己精心耕种经营,粮食年年丰收,又开办识字礼仪班。
二姐听奶奶讲到这里,禁不住好奇地问:“奶奶,那个学堂办在哪里?要是现在还在多好,我好想读书啊。”
奶奶指着大门左边,二姐家的转角处:“过去,你们现在的厨房那里,就是一间宽大的教室,这个位置安静。附近家里条件好的村民,都把孩子送到这里学习。你爷爷还专门请了年轻老师,给学生上课。”
二姐听了奶奶的话,心里十分佩服爷爷,读书的愿望更加强烈,想象着这里当时教学的情景。
国庆节前夕,一场秋雨后的中午,太阳悬挂在琼江河的上空,气候清爽怡人。二姐正与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午饭,许姑爷穿着中山服,身材笔挺地走到门口,用手轻轻敲了一下大门,大声道:“二姐,夏二哥好,我来接秀英回去了。”
二姐一听说要被接走,还没来得及把饭拔进嘴里,动作迅速地离开饭桌,站在姐姐身后,在她耳边悄悄细语:“姐姐,我去罗婆婆家躲一下,你不要来喊我,我不想回去。说完径直跑到罗婆婆家躲起来。
可是,没过多久,姐姐却直接进入罗婆婆家,用力拉着二姐:“走,秀英,赶快走,许姑爷正等着你。”
大姐素英紧紧地抓住二姐的衣领,使着蛮力,直往门外拖。二姐极力挣扎,嘶声竭力地哭喊着:“姐啊,我不去他屋,姐姐,我不去,他们要打我,我不去。”
四
不由分说,大姐使出浑身力气,拖着二姐,走进夏家院坝,使劲把她推到许姑爷面前。妈也站在门口大声吼:“秀英,赶快跟许姑爷回去。”
许姑爷紧紧抓住二姐的手,快步往回走,待看不见他们的踪影时,罗婆婆走到夏家大门口,愤然责备夏益祥和陈余:“你们父母真的做得出来啊,像抓壮丁一样。秀英哭得那么惨,也要抓她去,你们是啥子人?心那么狠毒。”
走到中途,许姑爷才放手,二姐极不情愿地跟在后面,每走一步,心情都那么沉重。她东张西望,打量着路边风景,来驱散心里的阴霾。许姑爷不停地转过头来催促:“秀英,走快点,像你这样走,天黑都到不了家。”
磨磨蹭蹭回到许家,满嬢正在哄哭闹的弟弟,一见到二姐,他立即止住哭声,欢喜地转身扑过来,口齿不清地大声喊:“姐姐抱,姐姐抱。”
二姐看到可爱的弟弟这么喜欢自己,刚才一直闷闷不乐的心绪陡然消失,她快步走过去抱着他:“弟弟乖,不哭了,走,姐姐带你出去玩。”
满嬢看到儿子破涕为笑,高兴地对丈夫说:“还是孩子之间有共同语言。”
回到许家,二姐又成了一个大忙人。早上趁弟弟还没有起床,自己最先去坡上捡狗屎,虽然内心也有些不情愿,但是满嬢夫妇,并没有像亲生父母那样,不让自己做这些有悖于女孩子的事情。
这次回来,二姐敏感到一种无声的变化,他们不像以前那样,频繁凶巴巴地打骂自己。很快又发现:满嬢的肚子,又在一天一天地鼓起来。吃饭的时候,夫妻俩总是问弟弟:“宏顺,你说妈妈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啊?”
大人们说:小孩子有千里眼,能辨识出娘肚子里的胎儿是男还是女。所以,他们常常会这样问弟弟。他也欢喜地,天真无邪地说:“是弟弟,是弟弟。”
在这些谈话中,二姐明白了,满嬢又将生第二个孩子,接下来的工作是什么,她早已胸有成竹了。过去的家务杂活一项不少,还增加煮一日三餐,由她独自利索地完成,把饭菜整齐地端到桌上。
带弟弟到外公外婆家玩,是二姐分内之事。那时,没有任何玩具车,带着小孩走哪里都只能步行。二姐喜欢和弟弟在石板坝子里玩,外婆出神地盯着她自言自语:“秀英,你与你母亲陈余一样,长得像外公。长方形的冬瓜脸,饱满有肉,额头不宽。你要学习你外公有远见卓识,吃苦耐劳的精神,不学他脾气暴躁,总爱吼人的德性。都说孙像爷,发财了不得,希望你以后发财有福气。”
二姐听不懂外婆在说什么,但是听到要发财,还是欢喜地“咯咯咯”大笑起来。都说从七岁看到大,是有一定道理的。二姐清楚地记得外婆讲:外公四十多岁,牙齿就掉完了,嘴巴瘪着吃饭,大家便给他取了一个绰号:陈牙巴四爷。由于勤劳苦干,肩挑背磨,他后颈上耸出一个小丘,成了驼背,随着年龄增长,个子也变得更矮了。过了七十多岁,外公仍在寒冷的冬天,给各家犁田。”
有一次,外公给二姐诉苦:“你大舅妈吝啬得很,集体分的麦子,做成清水一样的汤糊。我没有牙齿,爱吃干饭,吃了稀饭和汤湖,尿尿频繁,在外犁田做活,一小会儿就要拉尿,很不方便。”
外公停顿一会儿,方正的脸上布满了委屈:“你就烙几个麦粑粑给我吃,也好啊。烙了麦粑粑,她几娘母躲着吃。有时,明明闻到了麦粑粑的香味,却看不见踪影。偶尔一次,我去开柜子发现:里面有一个煤油炉子,她居然偷偷在柜子里烙。”
听了外公的话,二姐心想:等自己长大有钱了,一定好好孝敬外公外婆,让他们吃好穿好。绝对不让他再受这样的窝囊气,外公重视文化,自己一定要发奋读书。每次到陈家文书院玩,二姐都要带着弟弟到那间宽大的教室捉迷藏。讲台的墙壁上,挂有一张陈旧褪色的黑板,黑板上方,是一个方正高大的香龛,里面有远祖威严的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