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台下的社员群众,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从迷惑的眼神到逐渐理解明白。在周排长有序组织下,雷厉风行,通过社员代表、管理委员和监察委员大会,选举出各级组织,实行民主集中、各尽所能、按劳分配、多劳多得的原则,夏益祥夫妇积极参与,乡民们的脸上释放着拥抱新生事物的兴奋。
发展互助组和初级合作社的初衷:是为了改善农业生产条件,把零散的劳动力集中起来,走集体化的道路,实现更高的收益,却因为人性恶的膨胀,走向了两个极端:一方面为品性懒惰的乡民,创造了偷奸耍滑的机会。另一方面,为了赶超先进,攀比欲失控,又出现了农业生产大跃进,弄虚作假之风盛行。为了纠正两级分化,五八年在全国各地成立人民公社,力图建立高度集体化生产模式,推动农村经济实现真正的大飞跃,为农村机械化和工业化铺平道路。
从此,村里重大决策都遵循民主集中制原则。采用供给制与工资制相结合的分配方式,在按劳分配的基础上,兼顾公平与效率。按照军事化管理,严密纪律,集体行动,统一协调生活。
人民公社集体生产劳动,又成了文弱书生夏益祥的心里障碍。但是,必须顺应时代潮流,硬着头皮,迎难而上。秋季开学第一周,担任双江小学校长的大舅舅陈庆松,回陈家文书院探亲,外公外婆担心地对他说:“你二姐夫参加集体生产劳动,体力不行,陈余俩口又会被排挤出去。庆松,你能不能给他解决一份工作?夏益祥有文化,学校应该用得上。”
大舅舅陈庆松是一个性格温和,文质彬彬的人。在国民党拉壮丁时,弟弟们都小,他是家里成年长子,体力弱,也必定要被硬拉走。为了逃避,他从陈家文书院西南水井屋的房顶爬出,攀上覆盖在屋顶,那棵枝叶婆娑茂密的杏树上,躲藏起来,才度过一劫。对二姐夫夏益祥不能适应大集体生产的体力劳动,感同身受。他略微想了想说:“好,刚刚开学,我们正缺一个敲钟工人,我写个纸条,叫他立即到学校报道吧。”
外婆十分高兴,激动地安排:“这样太好了,不要耽搁时间,赶快叫许振华给他送过去。”
外公也非常欣喜,立即到文书院左侧坡的草坪上,对着坡脚的满嬢家喊:“素芳,素芳,你叫许振华赶快下来,有急事找他。”
许姑爷急匆匆地来到陈家文书院,接过纸条,外公反复叮嘱:“时间紧急,你赶快给夏益祥送过去,陪他一起去双江小学报到。”
在往回走的半路上,许姑爷拿出纸条仔细阅读后,一阵怦然心动的热流,直冲向脑门,心里像打响鼓一样激动。心想:自己与姐夫夏益祥的水平差不多,能识文断字,干脆拦截这个消息。回到家里,他激动告诉了妻子这个想法,满嬢也希望自己的丈夫有个体面的工作。得到支持后,他急忙收理好一些衣服,第二天一早,直奔双江小学。
小学在双江正街中段北面,许姑爷踏上这条古老的街上,东张西望地打量着这碉楼玉宇,飞檐翘阁,古色古香的房屋与蓝天白云,秋阳相互映照,令他心旷神怡,精神抖擞。他迈着欢喜的步伐,走到学校大门口,挺起有些弯曲的身板,理了理蓝色中山服衣领,拉了拉衣角,径直向里走去。见到大舅舅陈庆松,神情自若,面不改色地说:“庆松老弟,二姐哥不来,叫我来顶替他。”
大舅舅陈庆松脸上有些失望,也有些迷惑,心想:也不能强人所难。许振华也是自己的三姐夫,就默认了。其实,夏益祥完全不知情,过了很很久,才知道他这种背叛亲人的行为。许姑爷获得了这份不义的工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干多久,被学校辞退,又回家做农活了。
国庆后,一天,家里来了客人,父亲把钱递给大姐:“素英,你去街上买两斤肉回来。”
二
大姐拿着五元钱,立即出发,快到中午时,她一脸沮丧走进院坝,母亲问:“叫你买的东西啊?”
大姐噘着嘴,委屈地说:“钱被偷了,没买成。”
母亲怒火陡升,大声责备:“等着你买肉回来,你却空手回来。”
大姐无助地呆呆站着,母亲见有客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九月一日,太阳高照,二姐到红星中心小校读五年级。入学第一周,秋老虎仍然发出威力。早上的太阳,像一个红色彩球,悬浮在湛蓝色的高空中。二姐刚走进教室,就被班主任老师叫住:“夏戴珍,你马上叫全班同学打扫卫生,把座位收理整齐,教委巡查组要来检查。”
二姐立即按照老师的吩咐,督促同学们做好。上午时分,检查组的领导,逐个教室查看,二姐一眼就看到了三舅舅,便大声招呼:“三舅舅,是你来检查啊?”
三舅舅陈庆春,1956年考入遂宁师范学校,是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大力培养高素质师资人才,加强全国普及教育力度,在大中专院校,选拔培养党的后备军。他因各科成绩优异,通过考核,光荣地成为了一名党员。毕业分配到潼南古溪中学任政治教员。
他思维敏捷,才华出众,工作积极,敢说敢干,对任何人的优缺点,都直言不讳地表扬或批评,做事认真负责的工作作风,深受领导赏识,成为县里重点培养干部,很快被提升为教导主任,是教委督查组重要成员,调查各校不正之风负责人。一有举报,就派他深入现场调查取证。这次来,是新学期巡查。
在秋阳下,陪同三舅舅的校领导和干部,看到二姐亲热的招呼,才知道这层关系。三舅笑盈盈地介绍:“夏戴珍是我的亲外侄女,她渴望读书,声音音色很好,人很灵秀,从小受了很多苦,希望您们对她严格教育引导,多加照看。”
校长高兴地回答:“好苗子,应当重点培养。”
第二年春天,二姐以优异的成绩小学毕业,下期到柏梓中学读初中。盛夏,烈日如火,往日清水满盈的琼江河,已干枯见底,只剩下溪流般的浅水。幸好,二姐家住琼江河边,还能有维持生活的水源。
各地天旱,粮食无颗粒进仓,造成了全国最严重的饥荒年,有些地方,死亡率高达百分之百。家家户户都缺粮少吃,公社的供应粮也大打折扣。陈余喂着四十头猪,红薯及苕藤是主要的猪饲料。在没有充足粮食保证,在大家多数人都饿饭,吃不饱的情况下,母亲叫二姐把苕尖摘下来,用干辣椒爆炒,就成为一道美味的蔬菜。把红薯作为主食加少量的米,煮成红薯粥,老少六口人基本能填饱肚子。二姐吃红薯,肚子依然隐隐作痛感,但饿得慌的时候,也饥不择食,狼吞虎咽地吃完粥和苕藤叶,努力快速填饱咕咕直叫的肚子。
暑假,三舅舅陈庆春又顶着烈日,大汗淋淋,提着大袋连环画系列丛书,来到二姐家,兴奋地说:“秀英,这些书是专门送给你的,希望你认真阅读,特别是《怎样做人 如何做事》这本书。它记载了三国时期,蜀汉开国皇帝刘备,以仁德服人,却被人误解为志大才疏,感情用事,以及东汉末年,东吴名将周瑜年轻有为等故事。”
读小学六年级的二姐,特别喜欢这本书,其中,还详细介绍了商纣王施政残暴,最终导致灭国的故事,歌颂了商末伯夷和叔齐隐士,生活简朴,为人低调,谦虚为怀的高尚品格。二姐爱不释手,一有空便读得津津有味,不懂的地方,就反复阅读,慢慢领悟。
班里最亲密的女同学好奇地问:“夏戴珍,你在读得啥书啊?这么痴迷,走路都在看。”
三
二姐回答:“我三舅舅给我的书《怎样做人 如何处事》,借给你看吧,我已读了很多遍。”
好友接过书,快速翻了翻,又立即还给她:“算了,我读不懂,我不想动脑筋。”
二姐鼓励她:“读不懂也要读啊,总能读懂一点点。”
这次,三舅舅看到二姐穿着搭配已经改变,由衷夸奖:“这下把你的美丽衬托出来了。其实,真正的美,就是天然去雕饰,素雅美。”
国庆节前夕,一场大雨倾盆而下,但又立即放晴,雨水被地面吸干,空气依然有些闷热。旺苍煤矿到崇龛招人,父亲夏益祥,吸取被大集体嫌弃排挤的教训,为了扬长避短,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更好地解决家里的生存问题,他便应招去当煤矿工人。每月工资二十多元,自己紧缩生活杂支,能给家里寄回十元,或十多元,作为老人妻儿柴米油盐开支。尽管这样,四个孩子都上学读书,除去日常生活和孩子们的学杂书费,也所剩无几。只能勉强买回成人每月四两的供应猪肉,日子依然过得紧巴清苦。
人民公社成立后,伯妈因为是三寸金莲的小脚女人,无法参与集体生产劳动,便到重庆大儿子家,照顾小孩,料理家务。大伯担任生产队队长,一日三餐,在公社食堂吃饭,七十多岁的奶奶,便只能由幺儿媳妇陈余照看。
加入人民公社,吃集体食堂,有人刁难陈余:“一个全劳动力,拖着四个未成年孩子吃闲饭,还加一个不能劳动的老奶奶,都由大家供养,不公平。”
为了避免矛盾激化,当队长的大伯夏益致,采用了一个折个中办法:人民公社的粮食按人头和不同年龄段供应,主要劳动力每天八两大米,家里的粮食,只有母亲陈余能分八两,奶奶和孩子们折半供应,父亲夏益祥不在家不能分粮。一家老少六口人的粮食,全部称给陈余,在自己家里做饭,照顾老小,免去了不必要的争议。陈余参加人民公社的集体生产劳动,就是全权负责夏家湾的公猪养殖,所有猪草饲料全部承包给她。她每年独自养四十头,猪圈不够,就把夏家院子每家每户的猪圈都充分利用起来。
陈余不只是一个大脚女人,她还有文化,做事泼辣,有条不紊。早上,让四姊妹吃罢早餐,一起去上学。放学回来,大姐性格内向力气大,帮母亲砍猪草。二姐做事灵巧,活泼外向,动作神速,就到坡上打猪草,弟弟燕飞和小妹当快递员,帮着拿小东西。
母亲陈余养公猪,工作范围就在夏家湾片区,每天,天不见亮起床,在大灶里点燃柴火,把砍碎的红薯倒进一口特大铁锅里,煮十几分钟,再倒入猪草和玉米粉等饲料,混合搅拌均匀,就成为粘稠,香味扑鼻的猪饲料。
在大铁锅旁边,有一口小锅,灶里的柴火能一起煮熟里面的红薯粥。一起床,二姐就帮着洗碗筷,舀好粥,端到桌上,再去叫奶奶。在节假日,为了减轻母亲陈余的负担,二姐自愿去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多挣工分,便可多分一些粮食。
仲夏周末,天空一片晴朗,正是采摘豌豆的时节,看着母亲和大姐忙碌,弟弟妹妹不时给母亲打帮手。抢收粮食,也能为家里多挣些工分,二姐主动到大队请缨,把火烧塆那块约两三亩需要立即收割的豌豆地,全部承包下来。
清晨,趁着琼江河上空送拂的凉风,二姐来不及梳理羊角辫,拿起收割刀就出发。爬上斜坡,扫视一下整块地,迅速计划怎么开工。立即蹲下,左右开弓,割下豆苗,整齐地堆放在地上。上午全部割完后,下午,再用背篼背到生产队的保管室。
二姐动作麻利,速度飞快,临近正午,整块成熟豌豆苗,全部收割完毕。这时,太阳悬挂在头顶上空,显示出了高度热力,大汗已经湿透了背上的衣服。
起身抬头,挺直少女轮廓曲线分明的身子,用毛巾擦去脸上流淌的汗珠,二姐用手掌遮住前额,挡住耀眼的太阳光,眺望琼江河两岸,那一片无尽的庄稼,从青涩转变成淡黄,正等待乡民收割。
四
天空一片湛蓝,长时间天旱,清澈的河水,已悄然蒸发,只留下河底溪沟一样的流水。往日的小船被搁浅在河边。村民踩着光秃秃的,被骄阳晒得火辣辣,有些烫脚的鹅暖石过河。二姐也常常跟着乡亲,踩着它到对面割草,她成了一个小女汉子。
突然,一阵喧闹声,从家那边传了过来,朦朦胧胧听到了母亲陈余的怒吼。二姐担心家里出了什么事,便迈开大步往家里赶去。烈日追随在她的头顶上,使她热得要冒烟一样,湿衣贴在身上,头上的汗水汇集到发尖,一滴一滴顺着肩背流淌。
老远,二姐就听到母亲陈余在大声招呼:“老弟,你不能这样做,要不得,你再不收手要出人命了。”
男人放开喉咙,愤愤地骂:“老子在外面那么辛苦,中午回来,一口开水都没有,更不用说能吃到饭了。你妈的屁,整天在家里磨洋工,做事慢腾腾的,啥也做不成。”
陈余帮着解释:“今年天旱,家里没有开水正常啊。”
汗流浃背的二姐,寻声走近一看,是隔壁院子的婶娘,她没有读过书,只在大队的扫盲班里学习了认字,现在能认识农业农具方面的汉字。嫁给这个男人,每天当牛做马,挨打受气,是出了名的受气包。但是,她确实也不能干,做事动作缓慢,一日三餐,总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煮熟端到桌上。
有时,男人没上工在家里吃饭,总是大半天,也得不到吃。每天午饭,大多数时间,都要拖到下午两点多钟,才能做好吃进嘴里。男人有点钱,就去赶场,上馆子,吃得酒足饭饱,回来一看,别人家都在吃饭了,家里才刚刚烧火,于是,便破口大骂。
婶娘是一个小个子,大圆脸的中年妇女,翘嘴巴,背弯曲,做事慢而无序,但是嘴巴却不饶人。男人骂一句,她还一句,让男人恼羞成怒。他扑到灶门前,抓住她的长头发,左右开弓,“啪啪啪”就是几个响亮的耳光。
婶娘嘴巴依然愤愤回骂着,更激发了男人的愤怒,把她从灶房拖到朝门外的田边,用力把她摔进水田里,他还跟着跳下去,使劲用脚踩她的头,直到整个人都陷入泥潭中。
婶娘这才不得不停下骂声,奋力挣扎,刚冒出头,他又用力踩。母亲陈余见状,立即跑过去拉。她是叔叔最尊敬的人,在他的眼里,嫂子是一个有文化教养,知书达理,非常能干的女性:独自带着四个孩子,赡养着一个什么忙都帮不上的老人,还喂了四十头公猪,劳动强度非常高,一日三餐,却安排得井井有条,孩子们个个都懂事听话。
陈余走到他身边,语气严厉地吼道:“老弟,这样要出人命,不能再踩了。”
叔叔不听劝告,醉醺醺地肆意舞动着脚,不停地踩着婶娘的身子。陈余奋不顾身,一跃跳进田里,一把推开叔叔。婶娘横睡在水田的泥浆里,头发、脸上及全身都是稀泥,看见陈余跳下来,她伸出手,陈余一把抓住她,使劲从田里抠出来。
在中午最强烈日下,汗流满面的二姐,目睹了这一幕残酷闹剧,使她胆战心惊。她认为:婶娘虽然没有文化,做事紊乱,但也不能任意践踏打骂啊,由此断定:女人一定要有本事,不能靠男人。这次,三舅舅给她《怎y样做人如何做事》的系列丛书里,那些精彩的人物故事,在她的心灵深处,生根发芽,并越来越壮大。她默默下定决心:一定努力学习文化知识,要当一名不用体力劳动的工人,摆脱农村妇女的悲惨命运。
隆冬傍晚,寒风瑟瑟,空气干燥刺骨。邻村安岳好友刘长素走到夏家院坝外大声喊:“秀英,雉羹凉粉很好卖,大家喜欢吃特色菜。去挖雉羹,你去不去?”
“要去。”
第二天周末,天气阴沉,北风吹个不停,二姐带着燕飞弟弟和妹妹,与刘长素姐姐一道,到宋家坝,那块浅水稻田里挖雉羹。二姐挽起裤腿,脱去鞋袜,不顾寒冷,勇敢地走进了刺骨的水田里。
站在田坎上的弟弟妹妹都冷得发抖,还流出了清鼻涕。二姐叫他们回去,他们也坚决不肯,看她抓到一个,便伸出手接过来,放进篾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