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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仲夏的天气，不算炎热，即便高温几天，又会下一场大暴雨。二姐得心应手，井井有条地做着一切杂活，顶起了这个家的半边天。有空时，就带着弟弟玩游戏，捉迷藏。弟弟年龄渐大，感冒发烧也不像婴儿那样频繁，晚上哭闹时间减少很多。满嬢怀着孩子，不能再背着儿子赶集，许姑爷就买回丰富的营养副食品，大家一起吃。对二姐没有明确的限制，也没有更多的关爱。
满嬢依然喜欢牵着弟弟到外婆家玩。二姐开始懂得孕妇要养胎，不能干繁重的体力活，她就是家里的宝贝：到点吃，吃了到处玩，累了就睡。二姐不用大人叮嘱，轻车熟路地完成各个事项。随着体能增长，做事比以前轻松一些，在村里的行动范围更加宽泛，自由自在。
八岁多的女孩，身体各部位开始发育，自我意识、情绪、社交、思维、记忆力、自主性和独立性都在提升。二姐的身高，与同龄人相比，矮了一大截，这是由于：在生长期间，营养和环境都没有提供很好的支撑。这次回来，她又成为许家的小大人，承担了全部家务杂活，偶有不慎，依然要被责骂和挨打。
二姐开始懂得美，现实条件和时间，不允许她追求和实践自己的需求，却抑制不住内心对新事物的向往，且与日俱增。出去割草捡狗屎，不喜欢与小朋友们玩耍。看到一些自然现象，复杂事情，能展开想象的翅膀。在外面干活时，会情不自禁地哼着三舅舅教的歌曲《九九艳阳天》、《绣荷包》和《歌唱祖国》，以及模仿村里读书小朋友，在学校教唱的歌曲《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在做事的时候，二姐轻轻哼着优美旋律，踩着节奏，虽然没有经过声乐专业训练开腔体，提笑肌，但是，她总是以饱满的激情哼唱，歌曲内容催人向上，使她身心愉悦。把歌词中的含义，转化成一幅幅壮丽图画，存放在脑海里，憧憬着美好未来，使她神情淡定自若，缓解了心中的焦躁。
国庆前夜，下了一场暴雨。早晨推开门，一股扑面而来的清凉冷风，使她打了个寒颤，二姐拿出满嬢给她缝制的背带裤。在做裤子的时候，充分考虑到孩子要长高的特点，特地在裤脚处做了文章。
成人的裤脚，一般只卷边一寸，二姐的裤子卷了三层两寸宽的边，目的就是在长高后，可以把卷边放一圈下来，就能继续穿。她特别喜欢这条用新白布煮染成深蓝色，再缝制成的裤子，穿了两年多，它都还有一股淡淡的染料清香味。这条裤子除了盛夏不能穿，其它季节都可以搭配不同厚度的上衣。
满嬢看到秀英略高了一截，立秋后，拿出这条裤子，剪开裤缝线，放了一圈，重新逢好。她边做边对二姐说：“秀英，这里面还有两圈，还够你穿几年。”
二姐全神贯注地看着满嬢怎么拆开，又怎么缝上去，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拿出来，配上红玫瑰花的薄上衣搭配，一穿上身，人就显得高了一些：身材轮廓分明，红黑皮肤却有些暗淡无光。她被满嬢周到的考虑感动，做事更加利索，积极认真。解放初期，跳舞、游泳和球类运动还不流行，二姐却有了舞动四肢的本能冲动。这些运动，能促进身体健康发育，增强自信心和社交能力。
一场秋雨一场凉，这天，明亮的太阳依然挂在上空。三舅娘到寨子坡脚下采摘红薯叶，碰巧看到背着背篼，穿着背带裤，红玫瑰花上衣的二姐，正朝坡脚走来，便大声招呼：“秀英，过来耍一会儿。”
二姐回答：“三舅娘，我刚出门，背篼里还是空的，等我割一些草再来耍。”
三舅娘紧接着催促：“秀英，你过来嘛，这边有好多嫩猪草，我们的红薯藤都老了，你也可以割一些回去。快过来，我有话给你说。”
一听那边有青草，还能采摘一些老红薯叶，二姐满心欢喜，快步走了过去。
二
二姐快到的时候，三舅娘大声说：“秀英，你看，这里的草是不是很多啊？平时，被长长的红薯藤遮住了，我刚才一翻开才发现，这些草都长这么高了。”
二姐如获至宝，兴奋地走到三舅娘指定的位置，立即放下背篼，动作麻利地割起来。三舅娘埋头认真翻了一会儿红薯藤，然后，把扯断的苕藤收集在一起抱过去，放进背篼里。二姐非常感激：“谢谢三舅娘。”
上穿着蓝色小花上衣，下着蓝色直管裤的三舅娘，身材窈窕，长方形的瓜子脸微微笑笑，慈爱地对二姐说：“秀英，那次你给三舅舅讲你在许家的事情，他还专门问了我，我证明：你说的情况是事实。真心话，有时候，我也不忍心你被挨打啊，这次回来，没挨打吧？”
二姐摇了摇头，神情自若地回答：“这次回来还没有，满嬢又怀娃儿了，她什么都不能做，都是我做。”
三舅娘双手翻着苕藤，听到秀英这样说，便直起身来，表情有些严肃：“你三舅舅给我说，秀英这个妹崽，很聪明，这样长期带人，耽搁了读书，太可惜了。我也对他讲：在外做农活，经常听到队里的人在为她惋惜，打抱不平。”
听了三舅娘的话，二姐礼貌地回答：“谢谢三舅舅和三舅娘对我的关心爱护，我去前面再割些嫩草。”
三舅嬢深情地望着二姐的背影，自言自语地感叹：“好，秀英，多懂事的孩子啊。”
二姐能说什么呢？只能继续埋头认真割草，心里却波澜起伏，她特别想知道三舅舅把那天记录的内容，交到上级去没有。这次回到许家，尽管没有更频繁的打骂，那是因为自己能熟练地做好各项事务，常常处在高度疲劳状态中。
每天早上出门捡狗屎，看到全村的小朋友，身上背着书包，颈项上围着鲜艳的红领巾，从寨子坡脚下那条长长的泥路经过，翻过高垭口，欢快地奔向学校。二姐只能提着狗屎箢篼，远远地站在那里，羡慕地望着他们活泼开朗，矫健的身影，眼睛里充满了惆怅。
六月底，夏至节刚过，气温陡然上升，一动就汗流浃背。满嬢快要生孩子那几天，肚子像一个大鼓那样，吃饭和行走都有些困难，她在家里待产，带着弟弟。二姐背着背篼，冒着烈日，到武术院后面的坡上割草。下面院子里，嗅觉灵气的狗，跳来跳去，大声狂叫。四外公和正在踩着缝纫机的裁缝舅舅，一起走出大门，站在靠水田边的院坝处，往后坡上打量，听到有“淅淅索索”的声音，便大声问：“是哪个在后面割草？”
二姐熟悉舅舅的声音，大声回答：“舅舅，是我，秀英。”
四外公和舅舅都很热情地招呼：“秀英，下来喝点开水，歇一会儿嘛。”
二姐回答：“四外公，我怕狗。”
舅舅立即控制住狗，看到主人在与后面坡的人对话，它们渐渐停歇下来，摇着尾巴，撒娇似地围在舅舅身边。四外公赶开狗，舅舅走到屋后一条小径上，接二姐下来。
她背着装满青草的背篼，跟随舅舅走进大院，狗被关了起来，只听得它们在门缝边，唧唧直叫。四外公大声说：“秀英，不怕，门关得很紧，来，我给你兑了一碗蜂蜜水，看你流了这么多汗水，补充点水分。”
二姐正好有些饥渴，没有客气，端过碗，便“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得一干二净。舅舅拍着她的背，温和地问：“还渴吧，再喝点。”
二姐没有拒绝，点点头，又接着喝了一碗。坐在堂屋的竹椅子上，外公审视着她，方正瘦削的脸上充满慈祥，痛爱地说：“前两年，你每次挨打，我们这个院子听得最清楚，你那惨叫声，真让人心痛。秀英，你这个年龄，该入学读书了，我们是一个有文化底蕴的家族，不能荒废哦。”
二姐默默地点点头：“嗯，我记住了外公，舅舅，我特别想读书。”
四外公和裁缝舅舅看着二姐，不约而同地夸：“很好，很好。”
三
烈日挂在空中，这天温度持续升高，像蒸笼一样闷热，强光催生农作物迅猛生长，二姐背着满满的青草，在茂盛的庄稼地穿行。经过散发着清香的稻田，看到沉甸甸，颗粒饱满，颜色浅黄的稻穗，悬挂在苗条的禾杆上，夏风吹送，如织的稻田，泛起层层波浪，再过一段时间，就要收割谷子了。
回到家中，二姐已是满头大汗，浑身湿透了。她放好背篼，立即到厨房做饭，心里却一直想着四外公、裁缝舅舅和三舅娘说的话，急切期盼着早点回到崇龛，过上属于自己的理想生活。
土改期间成立的农会，完成了发动群众、调查清算地主财产，组织群众反奸除霸，重新分配，动员青壮年参军，到前线作战等各项任务，于1953年初解散。根据国家发展新形势，中央明确了新的目标任务：以苏联援助设计的156个重点项目为中心，初步建立工业化经济框架，并进行全国人口调查登记。颁布了《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成立初级社，组织引导乡民们走上集体化的道路。
初级社的特点：保留农民土地所有权，以它入股参加合作社，为过渡到高级合作社，成立人民公社奠定基础。从这年春天开始，广大农村，有广大农民们积极自主耕耘播种，过去萧条的荒山野岭，杂草丛生的田地，都种上了各类庄稼和果蔬。许姑爷下放回到家，便安心耕种。
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万物复苏。山坡田坎边，枯萎的小草生机蓬勃。在阳光下，嫩绿的麦苗摇摆着弱小的身姿。枯树吐出嫩芽，犹如孩童稚嫩的肌肤。蓝天白云，风和日丽，空气清新，还夹杂着泥土的芬芳，沉睡的大地焕发出朝气与活力。
田野上，各种无名野花：紫的、红的、黄的与白的，竞相开放。 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镶嵌在宁静秀丽的乡野中。外公和乡民一样，架着牛，忙碌着翻耕土地和春播。在寒冷的水田中，有的村民开始做育苗田。田坎上，茂盛葱茏的蔬菜，在春风中瑟瑟起舞。嫩绿的小草从地面上冒出来，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绿毯。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花草的幽香，让人心旷神怡。
每天早晚，二姐能听到屋前院后，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太阳出来时，背着背篼去田边地角割草，看见花草间的蝴蝶和蜜蜂，忙碌地飞来飞去。堰塘清澈的水面上，鸭子和长颈鹅，扑打着翅膀，嘎嘎嬉戏。
走在小路上，打量着浓墨重彩的村庄，乡亲们勤劳地播种秋收的希望。暖阳下，绿茵茵的草坪上，孩子们尽情玩耍，欢度着美好的童年。二姐多想与他们一样，自由自在，轻松快乐地成长。
夜里的春雨，大清早的阳光，滋养着乡村的一草一木。山坡上，田坎边，鲜艳的桃花开得正旺，红艳艳的一片，犹如热情洋溢的笑脸。相继，陈家文书院后面的梨子园里，白色的小花散发出淡淡的幽香。田埂上的几株婆娑大梨树，翠绿茂密的枝叶，掩映着水田，散发出阵阵清凉。
树上的鸟儿，轻吟着欢快的曲调，仿佛在演奏春天交响乐。雨后，土地很湿润，葱翠的竹林里，竹笋破土而出，露出娇嫩的笋尖，允吸着阳光的温暖。母鸡带领一群小鸡，在竹林中觅食。
二姐背着背篼又出门上坡，在灿烂阳光的沐浴下，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捕捉金黄油菜花上飞舞的彩蝶。忙碌的蜜蜂，在空中飞来飞去，停留在花朵上，允吸着花蕊中的蜜汁。远处林中，传来布谷鸟清脆激昂的叫声。不时，群鸟倾巢出动，成群结队在天空遨游。
二姐出神地望着它们矫健灵巧的身影远去，直到看不见，心里充满了遐想。春天的草长得很快，被割了的地方，随着一场场春雨和阳光的滋养润育，很快又是一片青绿。让细心敏感的二姐，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神奇力量和美好，令她心潮彭拜。
四
夏末，炎炎烈日，气温飙升。天麻麻亮，二姐就从许家院坝出来，背着背篼，手里握着割草刀，向沟里眺望，村子很宁静。迎着早上微微的热风，行走在干燥的乡间小路上，明亮的阳光下，万物一片青绿。穿过挂满成熟果子的桃子、李子和梨花初绽的林园，欣欣向荣的大自然魅力和累累硕果，撞击着二姐的心扉。
在一片桃树下，绿草如织，草尖上，还留有夜雨后稀稀落落的水珠，二姐兴奋地割着周围的野草，闻着草和泥土散发出的芳香，心里十分舒畅。
盛夏的繁荣景象，反映出了农业发展的新面貌。土改，让全国3亿农民分到了田地，充分调动了他们耕种的积极性，促使各项生产得以恢复。许姑爷每天早出晚归，参加初级合作社的集体生产劳动。回到家里，他喜欢斜躺在竹椅上，拿着长长的烟杆，含在嘴上，翘着二郎腿，砸吧着，缓缓吐出烟雾。
在盛夏一个夜晚，二弟弟出生了。他与第一个弟弟相反，安静地躺在满嬢身旁，眼睛好奇地盯着窗外明亮的天空，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有了前面的经验，二姐熟练地给弟弟们洗衣换片，还主动在割草的时候，扯回一些防止流感发烧的草药，放在坝子里晒干，以备弟弟们生病时用。
1954年春，陈家文书院外面的池塘里，盆子一样大的荷叶，已经变成烟灰色，浮在水面上。婷婷玉立的粉红色莲花也不见踪影，留下枯茎。只有成群结队的鸭子和长颈鹅，不知寒冷地在水里游玩，不时发出“嘎嘎嘎”的声音。
二姐带着大弟弟在池塘边玩，满嬢和外婆扶着八九个月的小弟弟，在被暴雨冲洗得一尘不染的石板院坝里，练习走路。三面环绕的竹林，在阳光雨露的潤育下，开始变得翠绿，院子周围的苦楝树、梧桐树和康科树，也吐出嫩绿的新芽。
一天，二姐正准备做饭，三舅娘行色匆匆走进屋里对满嬢说：“今天，请你们全家一起去外婆家吃午饭。夏益祥二哥来接秀英回家读书，我来帮她收拾衣物。”
听了三舅娘的话，满嬢和正准备出门浇灌的许姑爷都愣住了，但一听是外公的决定，只能顺从。这是一顿和平告别的午宴，大家围坐在大方桌前，外公态度鲜明，语气笃定地说：“秀英已经给你们引来了两个儿子，完成了压子任务，现在，国家要求所有乡村子女都要读书识字，她也该回家上学了。”
外公勤劳地支撑着这个大家庭，平时很少说话，大事都是他决定。他的安排，大家都没有异议。吃罢午饭，二姐快乐地紧跟背着衣物的父亲回家了。
刚走到家门口，正在玩耍，五岁多的弟弟燕飞，两岁多，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妹，像两只小鸟，向二姐飞跑过来，一起扑进她怀里。二姐一只手牵一个，回到院坝里，带他们做游戏。父亲把衣服包放下，便直接到菜地，帮助妻子播种。
在万物生长的春天与亲人团聚，二姐再也不做各种家务杂活，只在家里带弟弟妹妹。空闲时，父亲兴趣盎然地鼓励：“燕飞，跟你二姐两个格斗一下，看你们谁的力气大，谁能赢。”
活泼可爱的弟弟，高兴地跑到二姐面前，挥舞着拳头，弓着身，踢着腿，开心挑战：“来，姐姐，我们比赛。”
二姐离开后，许姑爷夫妇回到家里，屋子有些寂寥空落。一个熟练工走了，满嬢必须带两个孩子，做一切家务杂活。往日看似简单，自己做起来却有些力不从心，家里总是乱糟糟的，夫妻摩擦凸显出来。
每当不如意争吵时，养成了打人习惯的夫妇，都会情不自禁地相互痛打。妻儿的哭声，常常在书院沟的上空萦绕。这时，他们才恍然大悟：二姐这个熟练工有多么出色和重要。在失去时，才觉得弥足珍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