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子都是菜,有糟鱼、糟猪肠(酒糟、干萝卜丝、炒熟的黄豆混合掿制而成)、晃粑(岳西地方美食,将猪肉、豆腐、猪血等混合做成粑,晾干或熏干后保存)、咸鸭蛋(对对切开,盘中摆成花瓣状)、泥鳅汤、地藕、南瓜丝、月亮菜、番茄炒蛋、虾子炖鸡子、鸡蛋煎黄豆、煎豆腐、红烧肉、青菜、锅汤炖菜心、豆腐乳、藠子葱头、大椒炒腊肉、大椒酱炖毛鱼、大椒炒阳荷姜、大椒渣(岳西地方美食,辣椒剁碎,适量加盐腌制一会,再放面糊里拌匀,菜籽油煎制两边金黄,切小块,即成)。
在岳西,人们管辣椒叫“大椒”,这并非特例。山区人性格淳朴实在,他们在表现自己的感官、情感、情绪时往往喜欢加个“大”字,例如:大太阳、大雨、大雪、大女伢颇、大小伙子、大孬子、大笑、大哭等等。
他们苦尽甘来,个个慈悲,把日子看得金贵。一年二十四节气,过得分明。寻常日子,也过得郑重其事。说到时间,他们更强调一个“大”字。仿佛如此一来,日子便过得踏实,有分量。这质朴的“大”字里,藏着山区人对光阴的尊重与珍视,充满了敬畏之情。
不信?你且听。
他们说“大上昼”,指的是上午的某个时段;说“大半夜”,是强调夜色深沉;春节之际,说“大过年”,这为节日增添了几分庄重与盛大的氛围;天刚亮,是“大清早”;太阳尚未下山,是“大白天”;往后数第三天,便是“大后天”。
昭明父亲拎着瓶啤酒走过来,见大家都站着没入席,忙说道:“妈!您也是的......上桌坐啊!不用等我......怠慢着客人呃!”说完,他搀扶着母亲坐上首席,招呼大家入座。
晓芸看到昭明父亲裤腿上都是泥,裤脚上还粘着不少草籽。身上的汗水还没干,上衣溻湿,贴在身上皱巴巴的。她闻到了很冲的汗味,一点没嫌弃,反而觉得这气味格外真切、真实——勤劳的气息本应如此。她轻声喊了句,“伯父。”
“欸!”昭明父亲笑容憨厚,点头应答。他的眼神看似平静,却藏着一丝欣喜。“一床被条不盖两样的人”,几十年的夫妻自是能捕捉到这细微的情绪。昭明母亲意味深长地看着丈夫,笑着介绍:“这是昭明的同学,晓芸。”
“欢迎,欢迎!大中时了,肚子都饿了,赶快坐下来吃饭。”昭明父亲热情中有着随和。大家依次落座。
昭明父亲用牙齿咬开瓶盖,倒满一碗啤酒,细密的泡沫随之泛起。碗底不时有气泡冒出,鼓胀后随即消散,像憋在心口的话,不吐不快,又像一个人在那喃喃自语。
晓芸这才仔细地打量起昭明的父亲。他黧黑干瘦,双目有神,眉间皱纹如刀刻,嘴唇有些干裂。他的手很粗糙,指甲缝和皮肤的裂纹里藏着黑垢。
昭明父亲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啤酒,打了一个响亮透彻的酒嗝,惹得小娟嘿嘿直笑。昭明母亲瞥了眼丈夫。昭明父亲有些不好意思,闷头吃饭。
昭明母亲要给晓芸搛菜。晓芸却之不恭,伸碗去接。昭明母亲一把夺过饭碗。
“阿姨!你莫搛许多,等下吃不掉浪费了。”见昭明母亲如此架势,晓芸心里直打鼓。她硬着头皮说道。
“放心,妹!我心里有数......”昭明母亲一边搛菜,一边笑着说:“尝尝这个菜怎么样......试试这个菜好吃不......不晓得这个菜可符合你的口味......这个有些辣,我少搛点,喜欢吃,再搛......”看着越堆越高的碗头,晓芸苦笑着望向眧明,投去求助的眼神。
昭明领会,笑着打趣:“妈,碗头堆高着,人家怎么端碗(吃饭)呃。”
“我又不是给你搛菜......我把饭捺结些,不就照着。”昭明母亲白了一眼儿子,戏虐道:“总有那么一天......你到人家去,新女婿上门,有人加敬你(加敬,岳西方言,非常客气的意思)。昭明母亲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晓芸。
晓芸领会到昭明母亲话里的深意,顾不得矜持,起身伸手去夺碗,“阿姨!不能再搛了,都满到碗头上来了。”
昭明母亲用胳膊肘挡了一下,笑着说道:“莫抢喳!再给你挑两块瘦肉就好了。”搛好红烧肉,她又搲了两瓢根(瓢根,岳西方言,汤勺的意思)虾子炖鸡子方才罢手。
昭明母亲把堆成了一座小山的饭碗递给晓芸。晓芸双手接过,捧着饭碗放在桌上,拿起筷子却不知从何下口。见此情景大家都笑开了。笑声里有着春天般的温暖,有着一家人的其乐融融。
“妹!慢慢吃,不急啊!中时有的是时间。”昭明奶奶慈爱地看着晓芸,轻声说道。
“吃完饭,再喝点汤......”昭明母亲又给晓芸盛了碗泥鳅汤,“我还化了锅(巴)汤,今天锅巴没有焦,黄爱爱的,香!你等下也来一碗。”
“在学校里吃不到锅汤,我还真想吃一碗,”晓芸看着面前堆得高高的饭碗说道:“这么一大碗饭,吃下去就饱了,就怕没肚子装了。”
“慢慢吃,不急不急!汤汤水水的不占肚子。”昭明母亲笑着说。
“看样子,我今昼要长好几斤肉了。”晓芸说道。
“妹呀!尽管多吃些,不怕长胖。我看你呀还是偏瘦了点,多长点肉更福式(福式,岳西方言,介入瘦和胖之间的体型,看起来有福气的样子)些。”昭明奶奶笑着说道。
“你们年轻人,尤其是女伢,宁愿饿肚子,也要保持身材,”昭明母亲笑着说:“我上次上街看到好多女伢颇,瘦成着一把筋,衣服穿在身上都打晃。”
小娟插话道:“妈!您不懂,那叫苗条。”
“我不懂,你懂,总行了吧......”昭明母亲唬了小女儿一眼,疼爱地说道:“饭都塞不住你的嘴,看把你能得......不过,我觉得女伢还是胖一点点好看些。”听了母亲的话,小娟“嘿嘿”傻乐,惹得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妈!你没给我铲块锅巴啊?”小娟问道。
“你不是要苗条吗?吃了饭还吃么锅巴?”昭明母亲调侃道。
众人又是一笑,小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嘟囔着:“我就想把大椒酱抹在锅巴上吃......又不是我一个人吃,父、哥和姐不也喜欢吃(锅巴),我是帮他们问的......”
“我都化锅汤了。铲了锅巴,锅汤不香。我明昼中时给你留。”昭明母亲说完,麻利地给婆婆盛了一碗泥鳅汤,又要给丈夫搲菜。
“你么许加敬人哩!我又不是客人......”昭明父亲把碗递给妻子,打趣道。
“你莫作礼(作礼,岳西方言,同扯礼)”昭明母亲接过碗,嗔怪地看了眼丈夫,说道:“你帮我家做事尽心尽责,又不偷奸耍滑,也不要钱,我不把你哄得好好的哪行!?”
“你真过情(过情,岳西方言,很热情,多礼的意思)!你自己也吃啊!”昭明父亲笑得很幸福。
昭明奶奶接过话头,下意识带着微笑,语气悠然地说道:“你两个(人)是家里的顶梁柱,都要吃饱......吃饱饭才有力气干活。”说完,她笑看着孙辈说道:“小伢长身体的时候,更要吃饱。将来你父你妈老了,还得(依)靠你们三个(人),就像现在,我靠你父你妈一样。”人一代代传承下来,不只是血脉,还有文化、精神、智慧和品格。
奶奶的话语如同一粒种子,在亲情的滋润下生根发芽,在昭明三兄妹心里长成了参天大树。他们挺了挺胸膛,暗自攥紧了拳头,内心充满了幸福的使命感和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