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去年夏天来到镇子的。这里很安静,光线很足,住得久了,聊得多了,就和当地人打成了一片熟络。农民们干完活,总是在休憩的间隙里会坐到树荫底下,喝几口茶,几口井水或几口没熟的瓜。我喜欢从镇上那块我自己种的瓜田里摘几颗没熟的香瓜或者西瓜来,放在树荫底下。没熟的瓜味道淡,但水分很足,大力咬一口,地上能像下雨一样。在这时候,他们总会满脸笑着,黝黑地笑着过来,我毫不在意,也笑着,用刀切开瓜,把瓜分给他们吃,同时再喝几口他们的茶水,然后乱七八糟地说话,说国家形势,说婚后生活,说那个人的老婆和另外一个人的老公的事。我们一说就要说很久,搞得他们总是觉得我耽误了他们做工的时间,但每次还是笑着迎上来吃我的瓜,然后乱七八糟地说话。有一个黑成酱油一样颜色的壮硕的女人,走路时拖鞋啪嗒啪嗒,背上总挂着一块毛巾。她喜欢拿好几片瓜,也不说话,我只好每次都为她多准备一颗瓜。
镇子北边有条河叫观音河,河水下游要种白莲,上一次去那里还是半个月前,只有满河的花苞,最近一直没去看过,可能已经开了。而人只能去河水上游钓鱼,我和老人是在钓鱼时认识的。下午时,我喜欢坐在一棵树叶茂盛的乌桕树下钓鱼,老人喜欢一棵树叶稀疏的坐在油桐树下钓鱼,一开始我们只是坐在河边各钓各的,但日子久了,对方就算只是在视野里摆放着,也放得熟了,像角落里的香蕉从翠绿变得澄黄那样,不过这个时间也没隔多久,大概一两天,我就主动跑去和他搭话。为了避免钓到他的鱼,我只能把我的渔具放在原来的乌桕树下,鱼竿用树枝支撑着,当鱼竿和树枝有了动静,我才中断聊天,猛跑回去起竿,显得很狼狈。聊得忘我的时候,鱼竿被鱼扯掉在水里我都浑然不觉,总是让老人提醒我。我们聊得越来越熟,我知道了这位慈祥的老人曾经当过镇长,如今已年逾六旬。我们平时讲讲话,聊聊天,吃吃没熟的瓜,去河边钓钓鱼。他子女不在的时候,就顺便帮忙解决一些琐事。我总是注意到,老人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处,脸颊旁,皱纹总是很用力地挤着,笑完以后,要呼呼地喘一下气。有一天黄叔回到家里,他算是老人的长子,也有五十多岁了。我去烧了水,用自己带的茶叶泡了三碗茶,一碗一碗放在桌子上。我和黄叔的关系也不错,正和他扯着皮,老人来了。这位向来讳言往事的老人,突然提出要我陪同他返乡探亲,这让黄叔很惊讶,要去告诉其他兄弟姐妹,他相信他们在听说后也会一样的惊讶,因为老人从没有表露过返回故乡的意思,数十年来,因为一些原因,他始终不想回到故土探望。我去问老人,他才说,其实自从一见到我,就觉得我很像他以前见到的一个人,只是一直压在心底没有讲,但最近他觉得心里很闷,很紧。也许是年事已高、时日无多,便起了落叶归根之念,决意重访故土。
老人没让他的子女跟来,在通往故乡的颠簸班车上,只有我和他相并而坐。路途里,老人向我娓娓道来那些他以前没有给我说过的、尘封多年的往事。车窗外的风景与记忆中的画面渐次阡陌交错,徐徐相叠。上午的太阳巧妙地从云朵和云朵间留出眼睛,照着另一些人们的眼睛,似乎要流出泪水。
一九二五年,芳海芝的第一声啼哭冒出在父母的笑容簇拥里,他出生在重庆西南面昂里红镇的新瓦村。在芳海芝印象里,父亲的身影便是残稀的,“父亲”这个词语的背后,没有坚如磐石,没有高耸入云,那些在书籍典故里描摹得壮大的音容或仪态,都没有在这个词语背后显现出来。回忆起来,有的只是一些印象、溟濛,和慌乱。像一个“洞”,里面塞满了颓败的杂物,拼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而又由于其荒废和“洞”的缺空,即使这个词语背后所应承担的人不再有过,却仍要从邻里街坊的长喟短叹里冒出来,从同学们的美满幸福的阴影里闪出来,从深夜母亲的一针一线的泪水里探出来。就这样,“洞”的面影时常闪现而过,明明寥落、支离,其残存的机理却仍使其在事物与事物的空隙之间映入眼帘,露出音容笑貌——芳海芝总能隐约想起一个久远的画面:四下光亮,特别光亮,亮眼的白几乎铺满了全部视野,而父亲站在产房外边的屋檐下,顶着烈日与燠热苦苦等待,等芳海芝来了,他才火急火燎地冲进来。穿过细长绵延的小巷子,穿过热得摇晃颤抖的石板路,冲进来。母亲泪水涟涟。之后呢?仍旧是白,亮眼的白,只不过这白的意味里少了刺眼,多了安恬。芳海芝真的见过那场面吗?其实没有,这只是印象与记忆的拼凑,历史从来只是印象与记忆的布散、绵延,然后再有学者将它们以自身的晶莹相连接,述为史实。至于自己,则述为“过去”,因为那些被掩埋的、被错位的印象与记忆太多,每个人关于自己的“历史”总残缺不堪,便简化为了“过去”。在这份最初最起始的过去里,芳海芝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观。尽管是由自己搭建的。真正能确定的,只有那抹白,伫立不倒,泊留心间。母亲提起芳海芝来的那时候,那个中午的时候,脸上总挂着淡淡的笑容,看起来轻,却有着昼夜相叠的幸福与重量。
印象与记忆再怎么蔓延、弥补,也填不上“洞”的颓缺,这颓缺不仅剜去了“父亲”一词背后的形象与固有的召唤,也剜去了母亲心上的一角。痛苦言语支吾讷讷不出,像如鲠在喉的口吃,日夜喟叹,经久不绝,徒占着母亲的眼眶与心房,在以后的日子里,在芳海芝的童年到青年里,这口吃飘缭他童年与青年的咽喉,仇恨的肿瘤在那里生长,滋养。酿造凄哀沉郁的氛围。由“洞”而来的“口吃”占了他长时间里仇恨的大部。
他还能拾起一些十分陈旧的印象。它们零落、碎裂,却仍能看得出来——那些印象里面父亲非常骁勇善战,在与母亲的争斗中总能迎取上风。母亲每回都是落败,擦着泪老鼠似的退开。到这时,小小的海芝就不服,憋屈地钻进母亲怀里,“妈,你和老汉儿打架啷个回回都输嘛?” 听到这话,母亲不会回答,只是微笑着慈祥地看着他。一旦芳海芝受到欺负或委屈,他都会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仿佛扎进了一片温暖的海,遮蔽了一切烦恼与苦楚,只有最纯粹的温详静谧。
有一次,她被打得厉害,半张脸都肿了起来,像红彤彤的苹果一样。她哭着把芳海芝抱在怀里,说要是她死了,会把芳海芝做的那个泥娃放在坟头,当个陪伴。同时她还在犹疑着要不要把丈夫的物件也放在坟头,她怕丈夫就算到了阴间也会打她,这是她这几天来的烦恼。拿走泥娃对芳海芝来说显得有些自私,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嘴角往下弯弯撇了撇。那只泥娃是母亲和他花上几天做的,大胖娃娃的样子,他很喜欢,喜欢用它来和母亲玩游戏。泥娃的眼睛是两个极小的小泥球,用水粘上去的,鼻子是一个小的圆锥形石头嵌在脸中央,头上用泥片做出刘海,用泥条盘出发髻,衣服则是用竹签的扁头在身体上刻画出衣服的褶皱、盘扣、花纹等,还要用红纸浸出的染料涂了只肚兜。最后,母亲给它细小的脖颈上挂上了一条小巧的银手链——这银手链母亲说是一个很久以前在城里遇见的“初恋”送的,大小刚好适合作泥娃的“项链”。
泥娃做成以后,他很喜欢,母亲也很喜欢。不同的是,到了后来,她想让芳海芝上清华中学,可他嫌贵,同时抱有某种不可言的私心,才退而求其次,想读巴县中学。芳海芝和母亲大吵一架,泥娃扔了。母亲自然是生气,可比起生气,惊惶占了大部。母亲还是把那只泥娃捡回来了。在那段时间里,她总是忧心忡忡,惊惶于孩子的变化,这种变化其实从长期以来就开始累积,在一两年里快速显露。其时母亲早就白发累累,眼角眉间有了皴皱。每一回劝谈的希望都只是带来失望。每次与芳海芝吵了架,她的发呆时间长了,她时常用干瘪的手拾起地上的一些碎土在手里细细地搓,瞪着眼睛看墙壁上晃动的树影,目光呆愣,空荒,似乎没看着树影,不知所望。在那一次后,母亲总是说:“为什么要这样呢?”她对芳海芝说,也对自己说,比起诘问,其实更像一种颤巍巍的请求,也没明确的对象,向自己,向海芝,或是向她的母亲?人总是会在无助时问为什么,为什么哭,为什么笑,为什么说不清楚,颤巍巍的请求后来变成了迷茫,到了这时,芳海芝就再也无法知晓母亲的盼念。她的盼念逝去了,却总在日落时分来到眼前,像一阵风或鸟叫声,搞不清语言。只能微微感受,感受到它是颤巍巍的,惊惶惶的,闭上眼,伸手碰过去,好像还能摸到母亲的脸。
关于父亲,唯一印象鲜明的便是六岁那年,母亲正在生弟弟,父亲却被一群人追得抱头鼠窜,那场面给年幼的海芝留下的印象是难以磨灭的,芳海芝是第一次看见父亲的脸上有那么多的惊慌和无助。父亲那抱头鼠窜的逃离很彻底,逃得往后日子里不见踪影。此后每过一天,家中的物件就会被人搬走一些,又过一些时日。芳海芝稚嫩的目光不得不埋葬去旧事物,转而用新眼光去熟悉这新的家了。当然,他最先需要埋葬的是过去的母亲与过去的自己。父亲消失不多久,弟弟就死了,出生五天,染病夭折。芳海芝对弟弟的印象只停留在惨白佝偻的尸体,存活的印象对于幼时的他来说过于吵闹。因为每逢芳海芝去看望弟弟,他都在不停尖叫抽搐,前卤门像山峰一样膨胀隆起,样子十分怪异。某一个下午,芳海芝鼓起勇气来到医院,他看见弟弟软弱地哭了,母亲涕泪交错地搂紧了他,把他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身躯托到手心里,用从未见过的恐怖嗓音惊吼了一声:“不!”对弟弟的死,当时的芳海芝来说没什么感触,只觉得母亲就像一只母鸡,酝酿十月,屙出一只鸡蛋,敲开是臭水,浓浓精血只化作了落入大地的一堆黄土。
很久以后,整日坐在床前缝缝补补针针线线的母亲忽然下到地里,干起了粗活,而芳海芝则承担起了母亲从前所干的盐油细活。这时,当他每一次走到窗台边照顾那个自己捏成的泥娃时,总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父亲,像一个顶天立地的成年男子汉,照顾着小小的泥娃,照顾着大大的母亲。对于这种成为“父亲”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很久,在被生活滤筛过后,积淀下来的只剩对母亲的那份责任。现在芳海芝感到更累了,到一天里月亮爬上来的时候往往浑身疲软,他能累得脚一沾床就睡着。当思绪被拥溺入夜晚娴静温润的怀抱时,便是他幼时一天里最幸福的时刻。
随着日久天长,芳海芝渐渐熟悉了新自己和新生活以及“新”母亲,那些隐没于芳海芝脑海中的旧事物渐渐长出墓碑,可母亲似乎仍是不能。芳海芝觉得,弟弟并没有消失,也没有离开。那个记忆中惨白佝偻的尸体,似乎仍在母亲心中茁壮成长着,尸体上的冷白色调凝滞下来,停泊下来,化成了一场永不消歇的雪。无时不刻地染白着母亲的两鬓,然后雪花融在记忆里,雪水时常在晚上浸湿她的眼眶,再浸湿脸颊。久而久之,母亲的脸就如同南边观音河里的被人摘下的白莲花瓣一样,布满了沟壑与皱纹。
夏天傍晚放学回来,芳海芝总能看见母亲佝偻瘦小的背脊,遭整片浓红的霞和天压得大汗淋漓,仿佛下一刻就要栽进田里,也变成田地里的一株瘦小菜苗。这时,如果母亲察觉到海芝,便会微笑着回过头来,投来慈祥的目光。这时,如果海芝没来得及低头,就会向母亲回应一个微笑,然后低下头去。
母亲的微笑仍是像芳海芝小时那样慈祥宽厚,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芳海芝已然不敢直视母亲那慈祥的目光,对于他来说,在昂里红的表舅家过去的两年使他目光多了审慎和成熟,在抹杀了过去记忆中的冗余时,芳海芝才发现,母亲的微笑太过勉强,只剩下被皱纹压弯的嘱托,那嘱托显得过于沉重,像在看从前收工归来的父亲,像课堂上王先生严厉的视线,会让芳海芝的头颅不自觉地低沉下去。
母亲总叫芳海芝常读书,多读书,苦读书,当把书读透了,读熟了,脑袋就能像书本一样严谨聪慧,舌头能像钢笔一样墨色铿锵,口吃的会变利索,没钱的不愁生活。为此母亲不知滴了多少汗,流了多少泪,用以后人们的思想来看时。母亲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清醒妇女,就像教室里坐的女孩子一样少。虽然沉重,但芳海芝仍将母亲的教诲细细刻在心里,没有一句怨言,令母亲欣慰的是,在这块贫瘠的山野里,这个孩子要比同村人读起书来更卖力,也更喜爱,常常是拿起书来便忘了劳作时的疲累,当王先生满脸欢欣地跟母亲赞扬起芳海芝时,这一刻她也只是笑笑,觉得自己无论是付出什么也值得了。
芳海芝七岁时,因为采莲时喜欢喝观音河里的水,不幸染了肝炎,而当时的母亲因弟弟夭折抑郁成疾,对孩子不管不顾,芳海芝不得不住到昂里红镇的表舅家,肝炎快两年才医好,但母亲落发为尼,还没回来,只能又在那边多住了一年。三年后,母亲从莲花庙还俗归来,似乎也只从过去的阴影里踏出了半只脚。父亲走后,芳海芝见过母亲抑郁发作的样子,她频繁哭泣,行为迟缓,总是起得特别早,然后一个人坐在窗边,对着山际渐显的鱼肚白发呆。因此,在昂里红的日子里,芳海芝时常思念着母亲,但他不敢醒得太早,他怕,怕破晓的朦光会变成一只晨鸟,越过遥远,衔来清晨母亲对着鱼肚白发出的哭声,然后筑起悲伤的心巢。
当芳海芝回到家中后,看着因出家而剃度的母亲,白皙的头皮与脸颊已然融入了土地的颜色,眼角挂起的泪疤像是祖国土地上的长江,如怒涛汹涌,刺得他喉头发紧,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回家第一件事,母亲便向芳海芝传授佛理,她教他读《妙法莲华经》,她告诉他,要常念,多念,像读书、像呼吸那样念它,读多了,就能理解观音菩萨之慈悲所在——祂必生于贪嗔痴淤泥,矗立于烦恼深重的秽世当中,但仍能借佛法转烦恼为菩提,正是莲之清净,不为泥之所染,不离世间而超越世间,修行者当如是修心。
提起弟弟的时候,有人劝慰母亲:才刚生下来,又没想起来,身上都没感情,不至于这样伤心啦。母亲不说话,一笑带过。深夜时分,母亲总会念经。殊不知,这样频繁麻木的动作并不能涤去精神上的积淀,对母亲而言,她的念经有着利己性,所谓的经文只不过是心理吗啡。经过两年的忏悔,她或许并没有释然心头肉的猝然夭折,留念依旧在心脏某处隐隐发痛着。杂念和淤泥依旧在她脑子里生根发蛀,莲花还未盛开,而是包藏在贪嗔痴里不得往生。只有渴望念经带来的净化,才成为促使她频繁读经的行动力。
但芳海芝知道,知道那些因爱人死亡而产生的绝望与悲痛会藏在心口,独自发痛;知道禅修礼忏时思绪的留白,给苦楚让出了回流的空间,让它们变成了害人的剜器,能剥开心脏,把痛苦脆弱的脉搏重新显露,然后,每一次跳动都是永恒。
对于她是以何种方式孤身一人在与心病的斗争中剥离开来,甚至将半只脚抽出阴影的,他不敢想,只是乞望着在未来里能用自己那微薄之力,做好她说的话,陪她走一段路,慢慢地,慢慢地,把母亲那剩下一只脚也从阴影里拽出来。
后来的芳海芝在一个山洞里读小学,这里原是庙宇,叫莲花庙,小的时候,芳海芝还记得这里有棵棵合抱粗的槐树和梅树,一处凿有水池,水池中央种着两三朵莲花。莲花庙的仪度有些特别,都说“尼姑庵”“和尚庙”,可由于方圆百里都没有一座庵,尼姑便来此挂单(借宿)与长居,僧尼各司其职,日常修行和生活区域都有相应的区隔,以确保修行的清净。不论如何,这里的和尚与尼姑们总是很和善。村子和镇上本来有很多庙,除了好几座拜佛拜观音的大庙之外,“大仙堂”“土地庙”“龛式庙”“龙王庙”种类繁多的小庙的“神气”遍了满镇满村。后来由于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许多沿海及沦陷区的公立、私立小学随内迁潮迁至内地,与本地学校合并,有的利用祠堂或民宅作为临时校舍。因此一些较大的庙宇不得不被征用,被改建成教室和防空洞,和尚迁移,母亲还俗,然后伐去老树,锄净荒草,世俗的音容在这里日堪一日蔓延壮大,莲花庙变成了后来的莲花小学。于是,一些庙和佛变成了留在心底和回忆的遗迹。
莲花小学有一块小操场,有一位老尼姑和母亲一样,在寺庙改建时还了俗,在学校里做扫地清洁的工。她的屋子就在操场西北角,原是庙祝住的小间。她每日四更起身,晨雾尚未散去,扫帚声便沙沙地响过每一进院子。孩子们上课时,她就蹲在廊下擦洗柱础。老尼姑很念旧,觉得那些石刻的祥云纹路里积了百年的灰,有了灵性,有了佛心,总会留那么几个地方不去打扫。孩子们笑她懒,最调皮的几个孩子给她起外号叫“扫地菩萨”,她也不恼,一有闲空就给孩子们讲故事。老尼姑的身边总是围着一圈孩子,芳海芝也是其中一个,她讲得不紧不慢,声音和蔼、温祥、舒畅。像一阵暖暖的微风,一浪一浪,漾过校园里的每一角,给每个孩子心底的记忆里留下难以涤去的印象。就算腊月里风紧,落叶扫不尽,她也不急。竹帚刮过青砖地,声音清脆。她想起在庙中时,每日也是晨扫庭除,只是那时扫的是菩提叶,如今扫的是槐树叶;那时求的是出世清净,如今求的是一碗安乐茶饭。心思虽不同,扫地的姿势却是一般的恭谨。亦或说,不论是菩提叶亦或槐树叶,不论是小学堂还是莲花庙。心思其实是一样的,一样的恭谨,一样的安耽悠长。不惊不懈,不惶不忙,不是因身在庙而心则虔,而是因心则虔而身在庙。想来出家人们大概都这样,不论何处,心里其实都已有了一座自己的庙。
芳海芝很喜欢老尼姑,喜欢她讲的故事,喜欢她身上淡淡的橘子皮的气味,他总感觉她身上有一种与母亲相似的身影——那是种橘子皮一样淡淡的、清新的忧伤,萦绕在她的鼻梁或眉间。后来听人说,老尼姑的丈夫上了战场,她也把自己的两个儿子献给了国家和战场,都被打死了。老尼姑扫地扫得很勤,就算学校空下来。她依旧每日扫地,虽无人踏踩,却照扫不误。扫那些石缝砖隙间的灰尘,扫那些孩子们曾坐过的台阶处。扫完后,她会停一停,从袖中摸出一串磨得光润的念珠,指头一个一个数过去。数完了,复又收起,竹帚声再起,沙沙地响在空落的院子里。天上飘下雨,与落叶屑混在一处。芳海芝经常看到老尼姑抬头望望灰白的天,停一停,发一会呆,他想到母亲也经常像她一样发呆。不知道老尼姑会不会想起,想起以往这个时候,庵里的梅树该开花了。她的手上不曾停,只将扫帚握得更稳些,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扫将过去。
战争时期的读书生活拮据,困难。为躲避日军轰炸,学校常将学生分成早晚班,或迁至郊区,利用清晨、黄昏时段上课。莲花小学并不算正规的私立小学,顶多算个私塾。其设施也很不完善,大小便一般要跑到五十多米外的一条小溪解决。而国语、算术教师都由进步青年王志春来担任,班级是复式教学班,因此学费比较灵活。除纸币外,还可以用粮食或布匹作替代。但自从父亲走后,芳海芝的家庭就已然如同荒时暴月被腰带缠绑的肚皮一样紧张。因此,在那段拮据的时期,还未等黑暗完全结束情夜掀开皮衣,属于黎日的白皙肌肤仅在远方一点儿才露出来时,芳海芝就不得不与母亲早早起来,分道扬镳去干活。这时,母亲会去被服厂,而芳海芝则是去观音河的边上采莲花或荷叶。
在山洞那所莲花小学还是莲花庙的时候,母亲就经常与一个秃头和尚去观音河上游种莲花,他们说这是供养佛菩萨的圣物,给予白衣观音一个世间的凡体,以保佑人们平安。
她细细叮嘱过芳海芝,适当摘采可以,要取之有度,心怀感恩。她还教了芳海芝这么一句关于莲花的民谣:
“淤泥灌喉根骨烂——一节藕肠一节天——夜沉沉啊,吞光光!
苦水酿成三春莲——明日花开福满天——观音莲!观音莲!”
母亲说,这首歌谣要我们克服劫难,忍受困苦,同时恩谢观音菩萨,才能得到福报与安康。
调子迥异昂长,飘摇着神性与历史,似乎能化成莲花那慈善的眸蕊,将遗恨埋葬作藕,随着白衣观音的肉体生死轮回不休。
对于观音河“观音”二字的由来已经不甚知晓了,史料、县志、地方水记和各类笔传杂著里都没明确提过其称名的由来,唯遗少许奇谭轶闻流转乡间镇隙,说是“观音”二字的由来已久,大约明朝时期就已提名。这些奇谭轶闻里讲的故事居然大差不差,在嘉靖八年,四川大旱,重庆府属地“赤地千里,饿殍载道”,荒年暴月,旱灾漫漶四方千里,昂里红自然也被牵及。县官百姓痛苦不堪怨声载道之时,观世音菩萨一袭素衣,脚踏莲花,徐缓而来,祂轻轻吹了口气,一道河水便突生涌出,带着奔马之势跑遍百里,布散各方,予众生以水露恩泽,免去了水深火热,这才有了今天昂里红的观音河。这样的故事总带着奇妙的神采,或许对于一道源远流长的河水来说,不去刻意穷流溯源、追根思底,反而去给其一种面目上的“朦胧美”,才是对其深厚历史的尊虔呢?
观音河像一个讲故事的女人,波澜不惊,不惊不懈,唯缓声细语地流淌,慢慢道来这片黄土地千年以来的感喟。不过这只是大多数时候,在山与峰的听众聚攒的地方,她讲的故事会更为激越、威壮,谭深流急;在山与峰的听众闲疏的地方,她讲的故事就更为恬阔,安耽,细水流长。而昂里红站脚跟的地凼凼,听客刚刚好,不多不少,她讲起来也就更随心所欲,没什么负担,听客们也开心,丰饶。人们说,自古以来,观音河就一直挨着这块黄土地,水乳交融,相濡以沫。不过芳海芝想他们应该说错了,应该是黄土地一直挨着这条观音河。土地、稻谷、秋天、鱼儿、丰收、笑容,似乎总是要有河流,要有水的滋养。昂里红也是,所以才说土挨着河。这条河慈祥,娴静,像一位敦厚的母亲,静静拥着孩子们。十月退水,四月涨水,退水时收稻、固堤,退水露出的河滩地能开垦,赶水种植些油菜蔬菜。涨水时鸭、鹅吃食的空间更阔广了,河水里会有虾米鱼蟹,还能种些水芹、菱角、荸荠、莲花。观音河里种出的莲花和荷叶品相很好,瓣厚蕊香,翠盖擎珠,无论是收藏,观赏还是药用都是上乘,掂一掂,沉得很,像是沉着菩萨的灵魂。不过在芳海芝第一眼看到观音河的白莲花时,一下就联想到了弟弟,那是尸身的色调。
母亲说从小一直很喜欢雪,但身处亚热带气候的南国之地,芳海芝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母亲喜欢雪,自然喜欢与其相联的阴雨天,当白莲花铺满了观音河的时候,她就经常喜欢坐在河边,微阖着眼,面带笑容,像小孩子那样,沉醉在自己的冬天里和雪花里。
可前两三年的时候,一种下莲花,连尖儿都没来得及冒出来,便遭人偷得根都不剩。许多狗贼十分心焦,常常是不等花期便赶来采摘,卸莲花,拆茎叶,挖藕根。芳海芝咬牙切齿,这都是妈的心血啊!怎么叫他们几天就糟蹋完了?他那时恨不得在河沿埋下一圈地雷,炸得他们娘都认不出。每当母亲看到观音河的水面上满是残瓣烂叶时,不由得大哭起来。她曾说过莲花是象征般若智慧的显现,如佛陀在菩提树下证悟。 毕竟草木有情,掰莲拔根的行为,便等同于杀生,更何况观音河里的还是白莲花,是对三宝的亵渎,会招致恶业,不善果报。
母亲的眼泪止不住,“海芝啊,你要记住,这种行为是不可饶恕的,会遭报应的,以后你要多做善事,多做好事,观音菩萨才会保佑你啊。”
可亵渎了观音,无间地狱的铜蛇铁狗还是会噬咬上来。于是,日军的飞鸟如眼镜王蛇从云层钻出,一九三九年重庆的“五三”“五四”大轰炸倏然降临了。
那时的芳海芝已读小学快四年,由于因病延迟上学的缘故,正值十三岁,佛教的熏染使他认为皇军的侵略不过是地狱的使者,上到人间,仅是为了清洗罪孽罢了,这时,他对那些躺在地上的死尸,是心怀憎恶与爽快的。
漫天的导弹与燃烧弹如蟒蛇蝗虫般扑咬下来,市中心下半城,如陕西街、朝天门几乎被夷为平地,昂里红和村子也被惨然波及,粮店被烧毁,学校被炸塌。估计是那帮畜牲的恶念太重了,这两天里,绝大部分学校全面停课,莲花小学的洞窟里涌入了很多避难的师生。
芳海芝的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去,业火无尽地血洗着世间大地,像红蚁一样舔食着建筑,焦土千里,满目凄惶,只剩观音河里新长出来的白莲静静飘荡,清白欲透,不染纤尘,用慈悲祥和的目光审视着这片祖国屈辱的大地。
“五三”“五四”大轰炸结束后,各个学校开始重建和复课,在芳海芝见识过人间炼狱,并再次看见观音河上的白莲几乎未被战火沾染时,芳海芝更坚定了日军是阎王爷从地狱派来的使者,并在震惊之余,飞速地向好友丁海殷分享了自己的思想。
芳海芝气冲冲地说:“晓不晓得为啥子日本龟儿的飞机总爱往重庆飞?还不是因为这儿人的恶业太重太多!像那群砍脑壳的莲花贼,几天就把秃头和尚跟我娘几个月的辛苦偷得精光,简直不是人!所以说嘛,阎王爷才派这些地狱爬出来的龟儿子来收拾他们!”
丁海殷说:“你少在那儿鬼扯,我听我老汉说,日本龟儿是想逼老蒋投降,等中国一投降,莫说莲花了,怕是你家十八代祖坟都要被他们刨得渣渣都不剩!”
芳海芝半信半疑:“真的假的?我跟我妈,还有新瓦村、莲花小学的人,个个都是老实人,啷个会招来饿鬼嘛?你看嘛,炸弹从来都没落到我们这儿过。”
丁海殷摆摆手:“我们这些山卡卡头,日本龟儿才懒得管。你要是跑到重庆城头,跟老蒋整日混在一起,那些飞机肯定流着口水来炸你!”
芳海芝想了想,说:“那我不去!既然饿鬼铁了心要收拾城里头的人,说明那些人肯定造了不少孽。就算我再清白,去了也要遭殃。”
丁海殷摇了摇头,在地上拔了根蒲公英根,说:“吃不吃。”
芳海芝接过,“吃。”
在莲花小学就读多年以来,丁海殷已数次听过芳海芝那歪门邪道的理论,他固然对佛教保持尊敬,但同时无奈芳海芝的佛法不正,每当芳海芝开始对丁海殷喋喋不休,后者便会慢条斯理地纠正他错误的思想,尽管这似乎没什么用。芳海芝那充满偏见的思想与不正的佛法如轰炸下的白莲一样根深蒂固,但他也只敢对丁海殷说,记得很久以前,他同王志春讲了自己的想法:“先生,你会不会教老子整个地雷嘛,我想替观音炸死勒些个偷莲花的贼。”然后他便被王志春大骂了一通,吊着水桶站了一个上午。从那之后起,芳海芝心里的想法就只敢对自己信任的人说。除此之外,芳海芝偏见的思想连同生活常理一并牵引了,在他心中,男女是凭借性格区分的,而区分这两个世界的标牌便是母亲与丁海殷。一个人若是温婉感性,那就将她归为女性;一个人若是刚强坚韧,那就将他归为男性。芳海芝心目中,总会为像母亲那样的人怜悯,同时感恩于自己和丁海殷的身份,可以用自身气力和血性建立起对他人的庇护。
冬天,大概二月份左右。三年级放学后某个寻常的下午,芳海芝和丁海殷照常躲在草垛里谈天,当两人同时都涌上尿意时,他们想让尿液来给自己身体蕴存一些热量,于是彼此都忍耐着,不忍早些将肚中的温热流放。但他们终究还是憋不住了,于是跑到一棵观音河旁的树底下撒尿。这时,芳海芝看到了丁海殷在撒尿时揭露了的那块私处——空空如也的排尿口。后者解释给他说自己小时候患了癌,恶瘤殃及睾丸和阴茎,不得已做手术切除,但丁海殷本人对此浑不在意。
“手术搞完养咯两年伤,读书前还能再耍两年,巴适得板。”
芳海芝有些惊讶,“那海殷,你娃今年吃好多岁的饭咯?”
丁海殷说:“把小时候手术养伤那两年算起,我勒哈吃过十二岁的饭喽。”
芳海芝说:“哟!啷个巧哦,那我俩同年的嘛!我小时候遭肝病缠到起,在昂里红医了两年才爬进学堂,你挨刀我嗑药,都是老病友咯!”
芳海芝很怕手术,因此为他对一切忍受的苦难的淡然之情敬佩不已,自己身为与他同样的人,必要跟随他的坚韧而坚韧,攀附他的刚强而刚强,誓要为天下那些像母亲一样因娇柔感性而遭到迫害的人们伸张臂膀。
芳海芝抖抖裤子,与丁海殷一起盯着地上两条往下流淌的尿液,打赌哪条流的快。它们像两列冒着蒸汽的火车,猝不然地交汇,冲进观音河里,然后漾起一圈细小的涟漪。
“翻车咯。”丁海殷说。
“老子嘞车先撞到你的车才栽到河头里的嘞,你输咯!”芳海芝咧着大嘴笑。
一九三九年八月,芳海芝读完了初级小学,在轰炸的胁迫下,被服厂关了又开;像在四季胁迫下的白莲,凋了又绽。四年换来的是王志春用毛笔写的一张学业证明书,底下盖了个莲花小学的校章。
迫于生计,在工厂停工的日子里,母亲既要纺纱织布,还要编鞋制笠,到了三月左右还要和那已经还俗转商的秃头和尚去观音河里种莲花。汗和泪不知流了多少滴,她的面庞渐渐长出了老年白斑,如观音河上绽放的朵朵白莲,父亲化作的大雪日夜纷飞,终于染尽了母亲丝丝分明的青发。
芳海芝心如刀绞,这两年,除了摘采莲花外,他还会帮别人搬煤,下田耕作,可这样仍是不能改变他们家窘迫的境况。尽管他认为自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所以多次向母亲提出辍学干活。
“妈,屋头勒么恼火,我不读书咯,去码头扛包算球!”
“不行!你现在辍学,不过码头多一个苦力,熬过这几年,将来才能站着吃饭啊。”
“妈,你看嘛!我现在力气跟老汉当年一样大咯!屋头挑柴、担水、下田,他做得动的我都做得动!屋头勒么恼火,我不读书了,干活多帮补点不好迈?”
“儿啊!你爹当年在码头扛活,夜里总揣着本破字典认字,力气会用完,但脑子里的学问能跟你一辈子啊……我知道你想帮娘分担,但也得先把书读好了才行,眼下你搬一天货,换三顿糙米……将来笔杆子一动,抵得过百人肩挑手提。肚里墨水足了,脊梁骨自然硬啊……”
同样否认的话语芳海芝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凭什么重活就不适合自己?每次搬煤,耕田,在码头扛重活,他需要承受邻里居坊,同学,异样的目光,芳海芝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生得瘦小,但力气还是有的。一些刺耳的玩笑和话语如利刃般刺进他的耳朵和身体,可以否定他的存在。仿佛要将他心理阉割。他气得颤抖,但是不说话,只是更卖力干活,为了弥补童年父亲的空缺,也为了回应母亲的期待。他决心要成为配得上母亲的,像其他成年男性一样的强大的人。
一九四一年夏,芳海芝已经十三岁,此时他读完了初级小学,由于王志春的能力有限,芳海芝不得不与其他同级的毕业生一起去其他小学的高级部上课,母亲选择了南开小学附小。在同级毕业生里,与芳海芝一同前往的还有丁海殷,这也让他欣喜不已。到了南开小学,芳海芝才自知莲花小学的窘迫和狭隘,他在课上几乎是难以下咽新的知识,曾经熟悉甚至引以为傲的国语,算术,在南开小学高级部突然摇身变成了陌不相识的样子,更不必说横插进来的历史、自然、英文、地理、大楷、小楷以及各式各样的其他课程了,他对这种落差难以接受,仿佛遍布昂里红的树林被一把斧头一扫而空,真正露出了外界那难以逾越的坦荡山脉,飞鸟一样的视线没来得及探出树林,便一头撞死在山脉上。
芳海芝没有气馁,也不能气馁,无论再苦再累,他都要坚持下去,不仅是为了母亲,更是为了其他孩子,只因在他听完一个秃头老师两节如辩论般趾高气扬的历史课后,讶异的发现他竟然是个无神论者,他坚信书上总结而出的历史规律,丝毫不相信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遵循荀子的思想,在他心中人心是恶的,没有什么“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万物相依,即便像是释迦牟尼一样的伟人,其行为也总会具有自利性。“畜牲,谤佛啊!”芳海芝听完大惊失色,耳边传来嗡嗡声,他当即以为皇军的飞鸟又要从地狱带出业火惩罚这个恶人了,于是吓得立马就跑出了课堂,脚下生风般飞速地跑回了莲花小学的洞窟里,还是王志春细心开导他,他才敢再度返回南开小学附小。不过,经过此番经历,芳海芝倒是在自己那稚嫩的心中,确定了自己未来的目标——做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他下定决心要成为教师,成为一名观音般的教师,用慈悲的眼,以严谨的脑,凭钢韧的舌,拯救孩子们的思想,指正他们的精神。在奋笔疾书的努力路上,他对这个目标深信不疑。
秃头老师可能四十岁,也可能五十岁,有人甚至说他才三十岁,不过在芳海芝看来秃头已经有六十岁,他满脸的褶子和黝黑的皮肤,以及微驼的背脊和小小的眼睛,使他跟六十岁的老人并无两样。芳海芝不知道他的学历,不过从谈吐举止而言,很有可能是大学的程度。他很喜欢穿一件绿色的衣服,下身穿一件短裤加黑色的网球鞋。这是夏天的印象,在芳海芝的记忆里,对于他只有夏天的印象,或许是因为他一身的正气与激情吧。秃头那一身的激情好像了无尽头(从这一点看也许他真的才三十岁,只是长得显老),纪念周的升旗仪式办得比谁都积极,一丝不苟,周密细致,国旗乐鼓轰轰作响,浑身体的热情发散不完,“山川壮丽,物产丰隆,炎黄世胄,东亚称雄……”引人意外的是,秃头的升旗歌唱得很好,声音圆润醇厚,高亢响亮。与此同时,他的演讲也是要耗时最久的,勉励学生勤奋学习、遵守纪律、爱国救国……芳海芝回忆起来,秃头的身影总与晴空朗日、炎天暑月相衬映,想起他时,身上似乎总要冒汗。不过倒是因为这秃头,芳海芝一回想起高级小学里的日子,似乎感觉每一天都被填得满满当当的,既不疏荒,也不迷茫,过去与现在与未来都有着明确的方向,仪式庄重,视线坚定;责任在肩,神圣骄傲,喊着口号正步向前,人人都能为祖国奔向自己的春天。
在初入南开小学读书,也就是五年级时,由于日军实施的“疲劳轰炸”,芳海芝在学校的有一部分时间会在树林、山坳,或农舍里度过,黑板挂在枝桠上,或靠在石头边,学生席地而坐。
在这里,莲花小学所熟悉的人和环境都改变了,芳海芝又不得不将他们埋葬,从新承受新的事物和目光。唯一可以依靠的便是荒芜贫瘠的山野之地,这使他能感到莲花小学四周的熟悉感。除此之外,便只有丁海殷了。
两年里,学生们的诵读声总是弥漫着土腥味。轰炸机临空时,诵读声便藏进了稻草里,塞到了石缝下。
在需要隐蔽的时刻,芳海芝总喜欢与丁海殷躲在一起,不同以往的是,在烈火和公民教育的腌渍下,芳海芝思想里的污浊终于被逐层分解,他已很少再会跟好友诉说那些固执己见。
令他思想改变最深刻的是一次早间授课结束后,芳海芝返家途中,猝然听见防空警报猛地蹿入耳膜,与其他人一起,他拼命跑向最近的莲花小学。莲花小学距芳海芝的方位太远,他只能拼命跑。跑着跑着,倏地,也许是太过专注了,轰炸机螺旋桨的轰鸣如闷雷翻滚般,毫无预兆地在上方云层中跳出,云朵被胁迫着发出锈铁撕裂声。
一架三菱陆攻一式浅浅从低空滑来,这是重庆大轰炸时期日本常用的机型,它所形成的视觉画面已然在民众眼中凝聚了爆炸与死亡的意象。它飞得离地面很近,近到像是下一秒就要冲撞到地面上,近到可以看见它那鲜明修长的深绿色机身、与两侧机翼下方的炸弹挂架和机枪炮塔。
像是一枚螺丝被丢到钢板上的叮当脆响,高在天边,又近在耳畔,下一秒便是锐器划开空气的啸号。
强烈且特别的声学恐怖与心理威慑,使芳海芝的眼前瞬间一黑,心口骤然冰冷。他感到轰炸机丢下来的并不是炸弹,而是一颗子弹,瞬间击穿了他的五脏六腑,打坏了脚踝的跟腱,让他失力栽倒在地。
啸号持续着,此时芳海芝脑中联想到了王志春的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的声音,他记得那节是国语课,王志春正在讲自己家乡里听来的一句民谣。王志春当时发烧了,粉笔在黑板上移动得很吃力,发出尖锐的刮擦声,芳海芝抬起头来,只见黑板上写道:
“淤泥灌喉根骨烂——一节藕肠一节天——夜沉沉啊,吞光光!
苦水酿成三春莲——明日花开福满天——观音莲!观音莲!”
写罢,他唱了起来,虽然实际的过去,芳海芝并不切实际得王志春是否唱出口来,但在此刻的脑海中,他确确实实是唱了。调子奇异昂长,飘摇着神性与历史,似乎能化成莲花那慈善的眸蕊,将遗恨埋葬作藕,随着白衣观音的肉体生死轮回不休。
后来芳海芝昏过去了,再苏醒时,身上几乎毫发无损,只有零星的破片擦伤,他痴痴地望着莲花小学的洞口,恐惧带来的昏迷使他没来得及跑进莲花小学,这反倒救了他一命。只见那里的碎石和烂肉混在一起,血流漂杵,肢峦尸叠,像柴垛一样堆垒着,那是被排山倒海的学生挤在外边的老师和民众,难道他们都是因为偷摘莲花或其他恶事遭死的吗?芳海芝觉得或许不是,因为死人堆里面有王志春,听别人说是因为疏解人群才排到了洞口边缘,被爆炸的破片击穿了三四个洞,最后挤在死人堆里脱不开身,硝烟渗进肺里,被火焰和高温活活蒸死。老尼姑也死了,在尸堆里被闷死的。
大地震颤的日子里,芳海芝的眼前被莲花小学的惨烈持续笼罩着,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芳海芝都不敢再去上学,还是老师与丁海殷上门劝导,他才稍稍解开自己的心结。只是每当警报声再次啸叫时,芳海芝总会难以迈开步子,只能由丁海殷搀扶着他前去隐蔽。
不知怎地,像是那日轰炸机在莲花小学上空毫无征兆地出现般突然,当皇军的飞鸟大批迁移时,芳海芝与丁海殷依偎躲在石缝里或草丛中时,那种螺旋桨嗡鸣变得不再刺耳。芳海芝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开始对轰炸渐渐变得期待,警报来临时的身体也不再僵冷麻木。他清楚,这并不是像以往那样期待地狱使者对恶人的惩罚,而是另外一种欣喜的期待。芳海芝对自己这种毁纲败纪、悖逆忠良的期待感到厌恶与憎恶,但芳海芝无法去主观阻止,也仍是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又一日,当尖利的防空警报从市区飞速扩散开来,他与丁海殷紧张地从教学区域撤离时,随后缩到山坡下的稻草里时,他的视线紧盯轰炸机在蔚蓝天空留下的尾迹,宛如一段段渐渐散成丝线的绸缎。这时,视觉创伤带来的恐怖使他不住闭上眼,这才让芳海芝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依旧对死亡怀有深彻恐惧。
“怕吗?”丁海殷握住芳海芝颤抖的左手,他只是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感觉喉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说不出来话,与此同时,一股紧张的酥痒感从心脏为中心沿全身飞速弥漫。
那个瞬间在芳海芝的眼里仿佛凝固了,后来再回忆起来的时候,感觉只像一幅浓墨重彩的印象派油画,所有情景和感知都融化成了攒聚繁复的丰富色块。由于躲在石缝里,画面大多被漆黑的颜料覆盖渲染,生脆蔚蓝的天空细细地铺陈在顶端,这幅画里还有另一种不能被视觉所察的颜色——它不能人语,难以言传,却深深记住知道,仅仅作为一种庞大而幼小的事物,总体地袭来,在其细部徐徐生光,舒展开其渴望已久的肢体和欲望,在那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的眼睛里舒展开,偶尔窥见一斑——丁海殷温润、壮实的身体触感。芳海芝就这么靠在他温柔的臂膀里。
他凝望着他的眼,看到了自己的脸,那里积淀着数不尽的贪嗔痴。直到很久以后,芳海芝或许才能真正意识到此时此刻他的期待所在,死亡和尸体在他的内心造下了一座摇晃的吊桥,桥的此端和彼端将错误和错误联结,轮回往后,都将是遍布罪业恶果的莲花路。
一九四一年六月,中国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芳海芝也在这时顺利从南开小学毕业。恰好此时国民政府开始实施的田赋征实政策,再加上这年年初推行的专卖制度,芳海芝家中变得愈发困难。
那些大大小小的政策像季风般拂来,将母亲的脊背压成稻穗的弧状,但她不肯从,无论家境多么困难,他还是想让芳海芝读上一所好初中,为此她选择了清华中学,芳海芝坚决不同意,打算去费用更低的巴县中学,于是他与母亲争吵了起来。这是十几年来两人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芳海芝喊:“米缸都见底咯,清华中学的学费交得起个锤子!巴县中学将就哈不行迈?”
母亲止不住泪:“呜呜呜……娘我也是为你着想啊!我忧心忡忡,早出晚归,整日苦心苦力工作,就是希望你未来长成顶梁柱,过得上好生活,不用像娘一样握锄把,想让你轻松一点而已啊!”
芳海芝喊:“老子也给屋头顶起半边天嘞!你凭啥子说我自私?天不亮爬起来干活,读书读到太阳落坡,还要偷空去码头扛包,要是像你说的只晓得一头攒死在书里头,两耳不闻窗外事,勒个家早就垮球咯!我也是在为实际着想噻!”
母亲向来是那样盼望的,怀着期冀,盼望儿子能走这么一条路。这些话好像突然让她变得无地自容,十几年来的苦熬与困守变成一种蒙羞,一种耻辱。
母亲愣在原地,局促不安地望了望他,弯下腰,喘口气,然后哭着说:“呜呜呜……我恨你……”
听到这话,芳海芝只觉话语如鲠在喉,一下子被噎住了,他喉头紧绷,仿佛再多说一句话,就会有什么从眼眶里掉下来。他不再听取任何话语,径直摔门而去。
芳海芝脚步坚挺地朝乡村里的公所奔去,邻居,亲戚,同学的招呼他都不回应,只是红着眼眶,气势汹汹。田野里绿黄的景色如流彩般裹挟着他向前涌进,芳海芝来到公所找到黄保长,让写份户籍证明,写完后,芳海芝拿起纸张揣进兜里,然后又往家飞奔回去,他跑得飞快,跑得停不下来,他认为疲累和汗水能淹过他的思绪,难受感还是如钳子般攫取了他的心脏。呼吸道里传来血锈味,劳累让他丧失了大部分感知,却也让丁海殷的脸庞在空白的脑海中愈发显现。
芳海芝清楚地知道,他并不是为了什么只够一个人吃的大米,而是为了同样报考巴县中学的丁海殷,那座在芳海芝心里拔地而起的吊桥并没有断裂,宛如“五三”“五四”大轰炸结束后的观音河般,与白莲一起,仍旧轻轻流淌着,如喜虐者在自虐后流出的淫水。
在南开小学的暑假是在六月初开始的,而巴县中学的报名时间是于六月下旬,这段时间里芳海芝总和丁海殷呆在一起。
夏云耸峙,炎热泛滥。亚热带的阳光刺目而又灿烂,给山野披上了一层茫茫的金光。芳海芝躺在山坡的草坪上,无论目光投向哪个方位都能感受到光线强悍的反射,皆是一片刺目的绿意盎然,宛若太阳对他目光报以的热烈回应。
芳海芝问:“到时候报名我跟你一路去,要得不?”
一旁躺着的丁海殷说:“要得嘛。”
芳海芝又问:“那咱俩啷个走耶?”
丁海殷说:“坐货船噻,便宜些。”
“几点钟去嘛?皇军的飞机天天在天上巴倒,万一丢个炸弹下来把我俩炸飞了啷个办?”
“早上去嘛,飞机少些。你以前不是总说日本飞机是阎王爷派来的嘛,你又没做过啥子坏事怕啥子嘛。”
“以前太憨包了,现在被炸怕咯。你妈陪不陪你去嘛?”
“不陪。”
芳海芝把身位移了移,理所当然般将头靠近了丁海殷宽厚坚实的肩膀边,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鬓角的头发轻轻粘在自己耳边,碎碎的,硬硬的,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我答应了我妈要好生读书,她本来想让我上清中的,她说那种好学校才是男娃儿该去的地方。
“我老汉小时跑球了以后,屋头穷得舔灰了都,我妈还是愿意为我吃苦,憨戳戳的,我都没得啥子想法她就恁个积极,要不是你老子都不想读勒个书,海殷你打算读到啥子时候嘛?”
丁海殷说:“读到大学嘛,考不上就不读了。”
芳海芝说:“要得,那我也读到大学,考不上就拉倒。欸,你有啥子梦想没得?”
丁海殷歪头想了想,“当个老师嘛,教书育人,薪水又高。”
芳海芝说:“好嘛,那我也得当个老师。”
丁海殷疑惑:“你学我搞啥子嘛,莫跟到屁儿后头转,个人想搞么子斗去搞噻。”
芳海芝支吾应允。
不知不觉里,芳海芝期待起中学的生活,期待起与丁海殷的一同前往。六月的暑假里,两个少年的谈话零零散散,却又总是持续着,极远处的轰炸声间歇落下,像顽童点燃的的鞭炮细微清脆,犹如插在话语中的逗点。
六月二十四号傍晚,黄保长敲开芳海芝家门,说:“巴县中学明儿个就开始报名咯,搞到三十号截止,村头好像就你跟丁海殷两个娃儿要去哈?你跟他熟,去给他带个信。还有,明早四点多有趟去南泉的货船要在观音河村头那个码头停一哈,我跟船长打过招呼咯,你们两个要搭船的话不给钱也要得!要是赶不上勒趟,过个把钟头还有艘客船,坐客船斗要各人带点船费咯哈!无论怎样,记到搞早点去哈!一路顺风。”
芳海芝愣了片刻,而后匆匆奔出家门,路上,新瓦村的光景乱糟糟地揉成一团。汗水淋漓的农人、暮色燃烧的田地、蝉声喧哗的梧桐,一律都带着前行的意象奔忙着,忙碌地从少年脑海里奔腾而过,染成傍晚的一片霞色。
他找到丁海殷,激动地说:“海殷!黄老头说明儿个就可以去报名咯!明早四点有艘货船在村头码头停,你今晚上搞快点把行李收拾好!”
丁海殷说:“报个名嘛,收拾啥子行李哦,带点钱跟资料就行。”
芳海芝又急匆匆地跑回家,跟母亲讲明情况后便开始收拾东西。
夜色将天空浸得透彻时,芳海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盯着床尾木台上摆放的那只泥娃娃,出神了一会,随后蹑手蹑脚走出家门。他走到家外,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有的只是脚下逐渐加快的步伐。慢慢地,他开始肆意在漆黑昏暗的土路上奔跑起来,想以此发泄自己过剩的精力。
不知为何,他激动,他欣喜,这些情绪有了不同于往的躁动。他沿着土路跑上田埂,顺着田埂跑进树林,最后气喘吁吁地来到观音河边。芳海芝喘着粗气,脑袋有些发晕,小腹下方传来酸胀感,不适的感觉让他又沉静下来,想一些从前没想过的。
母亲同意他去巴县中学,是她终于从执拗中妥协。芳海芝猜想母亲的印象与记忆,在她的青年时期,在四五十年前,她是否有过这样同样的执拗的经历?那个与自己同样岁数的、十六岁的少女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那个十六岁的少女是否也有过同样的愁叹与纠结?而那个十六岁的少女的母亲也会为她争吵过吗?哭泣过吗?芳海芝想象着她的身影,在想象里,她的身影变幻了。她——年轻的母亲,也逃出了家门。沿着田塍,穿过小径,扎进林子,踏过被白天炎日晒得松软的黑润的石子路,踩过夜晚发凉的淡黄槐花瓣,发出自己的愁叹与纠结,像泪水跨过脸的平原——她来到河边。停下脚步,泪眼望天,拥怀泪水的眼睛泪眼望天,望尽四五十年,跨尽了一路光阴坎坷的岁月,避开了一路的哭喊与细雨,才来到芳海芝面前。这时候,那些愁叹与纠结或许迷了路,或许结了果,不管如何,它们都实在是走得太长了,走得太远了,一路上或许磨去了很多,才会与孩子错肩而过,变得不知所望,渐行渐杳,终于形同陌路。
那一团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母亲的历史,组成了她自己的印象与记忆,最终在身上呈现,变为对芳海芝的盼念与期冀,那会是四五十年前那个十六岁的少女所发出的愁叹与纠结的蔓伸吗?那个十六岁的少女驻足河边,看着浪花翻滚,浩荡平稳,苍茫凄婉,她那时候的目光、泪水,与期待,究竟会是怎样子的?他不知道,也再不知道了,即便那时候的目光、泪水,与期待在今日以盼望的形式出现,是残缺不堪的面影,日行日疏,不过是在故地重游、刻舟求剑,那时候的母亲的心绪呢?被一顶花轿抬走之后,再不知道了。唯一能肯定的是,年轻的母亲,那位年轻的可爱的美丽的少女,曾被某种前方的事物吸引过,迷茫过,年轻的孩子们总要这样经历。这是年轻与青春的重量,迫使年轻美丽的孩子在其引力下承受重量,承受发自年轻的肉体里的痛、哭与喊与苦与悲。甘愿疼痛,甘愿竭尽余命。就像芳海芝自己被恋慕之人所吸引、迷茫,体内年轻的性命督促自己就要辞别桑梓故乡,辞别亲人、邻里,父亲和母亲,辞别每个人熟悉温情的怀抱,在自己那份年轻的可爱的美丽的心情的牵领下,如典故一般,不管不顾一切阻挠,执拗地在印象与幻想里临摹独属自身的旖旎和美好,走向那份前方的事物。
他眼角泛起泪花。望向观音河,此时的观音河失去了白日里的神采,悲喜不惊,像是条洁白的绸缎泡进了墨缸里。只有波涛搅碎月色,强行在黑暗里勾勒出水流的形体。一些悲剧开始了,一些幸福开始了。这变成一种言不可及。像肚子里的恶心。这天起,它们的身影终于模糊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