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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高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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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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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莲》连载

第九章 泪水

这里的人不过外边的节日,唯一过的只有新年,也只是凭感觉到了时节就过。在这里,彰显时间的部分失消了,时间抽离出空间,时间在画面里是完全失效的,仿佛极短和极长。可仍是能切身感到日渐一日的寒冷。知觉在语言以前出现,在这里,自然得以复归,只有未具身化的官能与知觉阐述着时间的大概长度。 日甚一日,过完春节以后,炎热终于不再振作,天气越发寒冷,冯桂水行为变得怪异,有些惴惴不安,着急起来。一次下课,他将芳海芝带到远离孩子们的地方,低声细语地说:

“之前你病倒在床上的时候,我做出那副诡异的面容的确是为了劝阻某些东西。所以过些日子我要跟你说那件我之所以这么做的事情的真相,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为啥子不能现在说嘛?”

“上课了,之后会跟你说的。”

冯桂水丢下这句话,匆匆惶惶、一瘸一拐地走回教室。霎时,莫名其妙的紧张感和惊惧感欻然而生,像一股冰凉而迥异的水流,渐渐注满了身体。芳海芝感到胸腔像气球一样发胀,是虚胀,胀得难受,胀得恐慌。心脏在这层发胀底下奋力跳动,震得身体发疼,以此掩盖着什么,却也只是一种虚张声势,内面的难受反而放大了外部的恐慌。

“你啥子意思?给老子说清楚再走!”

冯桂水没有回头,依旧往教室方向快步走着。这时,未被语言塑出形象的情感更加深彻了,全力映现着它的根本和混乱,在脑海里演化成了一场祸乱相寻的灾难,仿佛要把先前由理性的言语具身化的、与孩子们的幸福悉数溃毁。

“之后会跟你说的。”

冯桂水的声音在耳边出现了,好像远处的他又开口讲了一遍,又好像没讲。

这几天,冯桂水反复提了很多次,芳海芝对他发火可却无用,焦虑感越来越重,万物似乎重新蒙上了一层阴翳,看不真切。芳海芝总感觉有人在自己耳边模糊地言语,还有些不知如何形容的噪音。上课时,他总疑心这是孩子们弄出来的小动作,在家时,他总疑心家里人在讨论自己,可扭扭头,四处看,没人在说话,众人沉湎于自己的流淌的时间当中。还有一些细碎的、人影一样会游弋的东西出现了,墙角、缝隙、阴影处、天花板、课桌之间,它们来回行走,可当芳海芝大吼一声:“谁在乱走?”这些憧憧而过的人影便会消失不见,只剩其他人惊愕的目光。但它们没有彻底消失,反而在睡前变成蚂蚁,偷偷爬上手臂或后背吓他一跳。连续的失眠让他尝不出食物的真切了。每一顿的餐食,他总感觉没放什么调料,吃口菜,喝碗粥,到嘴里总是一股白莲般的质感,清甜微苦,难以下咽。

在教室里,很多时候芳海芝都浑浑噩噩,拉不动眼皮,扯不动心绪。不清楚冯桂水在给孩子们讲的是自然还是地理,算数还是英文。似乎不过一会,就又到了自己讲课的时候。芳海芝努力保持清醒,他开始讲述《妙法莲华经》的二十五品《普门品》,无尽意菩萨问佛陀观世音菩萨名号由来,佛陀开示其威神之力:众生若遇火、水、刀兵、鬼祟、枷锁等难,至心称念观世音菩萨名号,皆得解脱。商人保平安,妇女求子满愿。菩萨随缘化现三十三身,平等救度。佛陀赞其威德无量,无尽意菩萨以璎珞供养,菩萨转赠佛陀以示无着。全经彰显观世音菩萨大悲救苦之德。日甚一日,芳海芝讲的内容早已偏离小学课程,经文佛理也不再能轻易地转化为日常道理,而是愈发繁琐和抽象。看着台下孩子们愁苦的反应,芳海芝有些奇怪,问:“你们一个个的啷个咯?听球不懂我讲的话嗦?”

孩子们点点头。看到这般否定,芳海芝只觉得屋外吹拂草木的风声越来越吵耳,头痛欲裂,只得宣布提前下课。几个孩子偷偷找到冯桂水,“芳先生不是答应过以后不摆佛经咯嘛?讲得玄乎乎的,能不能换点别的课来上噻?”

冯桂水摸摸他们的头说:“其实还是要适当教一下这些的,我们要多方面发展知识。”

下午放学,临走前,冯桂水又说了一遍:“之后会跟你说的。”

“我日你妈哟!”

芳海芝猛地冲上前,一把揪住冯桂水的衣领,怒吼道:“你龟儿到底想讲啥子?现在就跟老子吐出来,要不然老子就……”

话没说完,芳海芝忽然惊恐地抬头望了望孩子们离去的方向,这时冯桂水挣开他的手,说:“之后我会告诉你的。”

芳海芝气得快要昏厥,有一股想杀人的冲动,但他还是极力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想太多。于是芳海芝走回家,他感到体内充溢虚胀,每走一步都胀得发慌,像是心慌,像是肚胀。躁人的言语又出现了,它们在耳边呢喃细语,爬上皮肤,瘙痒无比。

傍晚,夕霭笼罩着藕平村。一些山,一些树,一些屋,矗立土地。芳海芝再走过另一些山,另一些树,另一些屋时,它们的形态就倏尔变换了,逝去了,似乎从未有过明确的存在。人们总是摘果一样,撷取它们暂时的、视觉性的片段,以此来自以为是地构建自以为是的山,树,和屋。并洋洋自得,沾沾自喜。人们总是目的性地去使用它们,并在流畅的目的性中淡化其本真,将它们隐退在使用中。不该为之的执意如此,不能如此的偏偏为之。这其实是在害怕,就像人害怕黑暗,害怕死亡,害怕混沌,害怕一切目光以外言语以外的未知之物。所以才组建秩序,所以才组建言语,将黑暗、死亡、混沌,一切未知的东西,用理性的语言粗略概括起来,将口唇翕动而来的连贯音节烧作针线,制了丝帛缝了衣,把愁苦和黑暗织进衾枕,为了安然无恙躺下,睡下,呕心沥血,处心积虑,才能做场不梦悲噩不梦血的躲藏。

殊不知,殊不知,这种入寝本身就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屠杀纯真,屠杀本性,屠杀本来,将一切物的真面目都在与睡梦的怀抱中屠杀了。像渗骨入髓的恶病,不得医愈。但以此而来的后果与血腥实际上还是作用到了人的自身。他们使用语言,将自己困进自以为是的家园里,像一只只脑满肠肥的巨婴,不具外界的知性,只是被自己用语言构造的母亲所溺爱,沉湎自满的奶乳里酣然入睡,然后再将这些物占有。可实际上,物从来不被任何人所占有,从来不被任何人所拥持,从来不被任何人所体认,它们耸峙于精神之外,像亚热带时常耸峙的夏云,云朵下起雨来,不是在哭,不是为谁,只是单纯下起雨来,下多了或下少了,农人老汉们对它感到的愁苦与愤恨,与它都没有任何关系。下多了或下少了,都只是单纯下起雨来。

芳海芝突然难以呼吸,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往天空。亚热带的夏云耸峙在那里,悬凌高空,像一座座墓冢。这时候,好像没有词汇语言能形容它,先前在猪圈里的印象产生了,友人一样,徐徐走来了——他感到这些云不伫立于世间的任何一隅,既不沦世俗,也未升极乐,倒像一个先前祈盼的中间地带,无边、无深、无远、无色、无形、无穷、是万无一物的恐怖地带,只有被抛弃者才会来到此处。这不过是集兆亿万千被抛弃者暂聚的场所,砍麻作木,充假成象,活不能透,死不能来。到头来,人生活像佛做梦的大病一场。想到这里,极深邃的无助和恐惶涌上心头,带着永恒的意味,深深麇集在芳海芝的眼。可这不行,这不行,他想要拯救自己,他想要认识自己,他想要知晓自己的所处之境,于是目光开始概括——云是什么?云是什么?他探寻其中的意象,云是禅悟五蕴皆空之理的媒介、云是留白、云是水滴和冰晶、云是画作、云是水循环的可视片段、云是钟、云是一道视线、云是自由,云是棉花糖……云!云!云!到末尾,“云”的字样、意象,都被疲敝地淡化了,褪去了,从梦的衾枕中脱离。剩下的,便是最本真、最纯粹的事物——云朵那耀眼的白。是啊,白色是多么耀眼,这是最明确的、未被语言塑造形体的视觉印象——一种舒畅的官能。它要比雨后的虹更为鲜妍,要比一切的欢欣更为欢欣,要比未破处的少女更为贞纯。这是属于自己的幸福,如礁石一般,屹立于语言和体验之间,既不磨杀纯真,又不变成只为饱腹的饭食。因此,因此,明月是白,明日是白,无论身境多么湍急、不安,混沌。白,总当了一艘船舟。白,总赐了一副心肉。白,总成了一回生母亲朋。即使常睹,常睹疼痛是白,苦难是白,经血是白。诸般痛苦难耐悲伤难安的事物,都化了一朵莲,隐隐生香,清甜发苦。

蓦地,在变换和变换的角度里,一个十分鄙陋的怪物出现了。他的形貌光怪陆离。在语言的相似上,他很像周旁的那些山、树,和屋,带着独属这片自然之地的色彩:野朴、本能、勤劳。自然的品质在他身上麇集,映射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汗水。在非语言和体验的相似上,他虽也只是撷取的成果,但其自身的主体排斥了语言,抵拒了语言,借助自然的体验和力量,没有被语言纳入同一性暴力中。这个丑陋的怪物原本行走于自己的自然中,在草坪、在花地、在水田,在体验与体验间往返穿梭、行走。可突然间,他被芳海芝所吸引了。芳海芝不知是怎么回事,忽地,他感到肚子一痛,同时肚腹处浮泛起白色光芒——他猜想到可能是刚才云的白色继承到了自己身上,而那个丑陋的怪物朝自己走来,正是为了攫夺这种光芒。于是芳海芝连忙双手环抱腹部,转身往反方向逃开。那怪物冲得很快,肚有负担的芳海芝完全不能从他的视野脱离,仅仅几秒,怪物便撵上了芳海芝,他意识到自己无法逃脱,只得死死护住腹部,不让那光芒被掠夺。顿时,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额头、肚子,钻心刎骨的疼痛骤然而来,打得他快要吐出来。忽然,又有一个东西走过来了,那东西的身上燃着火,流着腊,所经之处熊熊火焰,把周围一切斑斓陆离的变换都烧去了,只剩视网膜截取的、片面性的画面,也让芳海芝得以重新看清、返回日常生活的世界。但下一刻,那东西猝不及防地拉开了他防护在肚腹前的手,芳海芝吓了一跳,脑袋一晕,好像咽进去一块巨大的冰块,冷得难以呼吸——他感觉那灿白的光芒就要被夺走了。冯桂水说:“你看啦,这里什么也没有啊。”

那农人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在傍晚夕阳的直射下,与未散的脸上的气火一起,仿佛一堆人形的秸秆稻草正在蒸腾焚烧。

“妈的,还以为是贼娃子,又没偷东西,搞得惊抓抓的,想遭捶哈?”

那农人又寻了寻芳海芝身体衣物各处,确认并无他物后愤然离去,临走时吐了口唾沫在路边。芳海芝喘着粗气,惊魂未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腹。看不到肚内的情景,但那里没有光芒,没有白色,没有赃物,只能看到一件粘上土灰的粗布汗褂。

芳海芝很烦郁。回到家中时,耳边还有很多声音蚊子一样萦绕,冯桂水和冯石头做好了饭菜,不一会儿,胖女人和冯达勇也回来了,他们招呼睡觉的婆婆起床吃晚饭。一家人其乐融融,菜饭食索然无味。又到了睡觉的时间,他总是感觉身上瘙痒,这里抓那里挠,咬牙切齿,皮肤都挠穿了还是睡不着。即便同床共枕,冯石头也已经很久都没有主动开口跟芳海芝说话了,但今晚他还是艰难地打破了口唇的困境,涌出话来:“啊……海芝,你、你啷个咯?身体……没得……事噻?”芳海芝烦躁得很,摇摇头,翻个身便继续抓挠身体。

次日天没亮芳海芝就起床了,失眠的困倦让躁意更重了。他和冯桂水来到教室,许久之后也只有三个孩子,满仓迟迟未到,于是芳海芝只好自己动身前往。可来到满仓家前,房门大敞,屋内空无一人,窗明几净,物什依旧,只有满仓奶奶坐在床沿,芳海芝走近,大声问:“奶奶,你晓不晓得满仓去哪儿咯?”奶奶看见芳海芝,抬起手指用力戳了戳他的鼻尖,开心地咯咯笑着,芳海芝见问不出什么东西来,只能先行离开。太阳像小孩子抛起的皮球,抛起很快,下落很快。眨眼到了下午,芳海芝又去了满仓家,这次满仓在家,问起满仓,他说昨夜家中进了贼,东西被偷了很多,不知是谁。爷爷追出去,被推倒磕破了水缸,家中唯一的几卷绷带也被偷走了,自己把爷爷送到医生那不多久就死了。上午隔壁邻居送去安葬,钱财食粮几乎被偷没了,他忙上忙下,忙来忙去,无暇顾及学习。说话时,他表情平耽自然,要不是平日里总爱笑,别人是不会觉得他与其他平常孩子有什么异样的。

冯达勇把婆婆的寿宴安排在傍晚,半村的人都来了。太阳往下倾圮,山坳里笼罩起了夕光,冯家院坝已经热闹起来。三张柏木桌拼成席面,粗瓷碗里盛着红苕饭,中间一盆熬得发白的萝卜炖猪骨,油星子浮在汤面上,被夕光映得发亮。

婆婆坐在上首,裹着靛蓝布头巾,她瘪着嘴,皱纹里含着笑,露出两颗发黄的牙。她攥着一把炒南瓜子,慢慢地嗑,慢慢和别人谈。帮厨的妇人们蹲在土灶旁,柴火噼啪,烟火缭绕,蒸笼里腾起白汽,裹着包谷粑的甜香。男人们蹲在地上坐在凳上抽旱烟,暮霭混着山风,荡过竹篱,惊起群鸡。

小娃儿们绕着桌子疯跑,偷抓桌上的炒花生,被大人喝骂也不怕,嘻嘻哈哈地躲到婆婆身后。婆婆眯着眼,从兜里摸出几块麦芽糖,塞进他们脏兮兮的手心。

没有寿桃,也没有红绸,只有一碗醪糟煮蛋,漂着几粒枸杞,热腾腾端到婆婆面前。她颤巍巍地舀了一勺,甜味在嘴里化开,混着烟熏味的回忆,像是尝到了几十年前出嫁时的喜糖。

远处,唢呐声断断续续地飘过来,调子走得七零八落,却能听得出歌词——

“淤泥灌喉根骨烂——一节藕肠一节天——夜沉沉啊,吞光光!

苦水酿成三春莲——明日花开福满天——观音莲!观音莲!”

处处风光处处情,衬得这山坳里的寿宴动人心,愈发鲜活而真实。

冯桂水喊:“今天是我妈七十大寿,多谢各位乡亲伙儿赏脸,屋头准备咯点儿淡酒小菜,大家莫讲礼!我妈守寡几十年,纺纱种田把我拉扯大,现在孙娃子围到膝头转,都是她老人家的福气!”

冯桂水冯石头冯达勇依次磕头,并高呼:“儿(孙)祝妈(婆婆)福气像东海恁个宽,寿命比南山还要长!”

冯达勇起身后,笑着说:“乡亲送的人情寿礼我们屋头都记到心头!二天哪个有红白喜事,我们肯定来帮忙还情!”

四下一片叫好,大家喜气洋洋,赞颂着这个孙子的勤劳懂事。随着婆婆动起筷子,众人便也迫不及待地动起筷子来,大快朵颐着餐食。打闹声、咀嚼声、碗筷声、交谈声、哄笑声,听到了很多刺耳熙攘的声音一齐迸发,在芳海芝的耳畔异常嘈杂。“啷个不杀那头大肥母猪噻?”“拎瓶酒来一起吹嘛!”“不是还怀起猪崽儿的嘛?”“勒桌菜硬是丰盛得很。”“我给你讲嘛,隔壁子那家人……”“你个憨包儿,它根本就没怀起,是吞了个杯子进去胀气咯,里头全是脓水,吃下去不怕遭毒翻嗦?”“妈,我要耍玩具!”“事业高升哈!”“勇哥我勒哈在勒点儿,再祝我婆婆福气像东海恁个宽,寿命比南山还要长!再谢过大家的恩情,各位放开肚皮整!”芳海芝淹没在一片声与声的海洋,漫漶在语言的中央,密不透风,风雨不通。而在这片声与声的海洋的中心——便是主桌。桌上陈列着各种佳肴,都是除开节日外、平素里不常见到的。即便米饭未上,旁人也大快朵顾起菜食。但芳海芝却不想动筷,只因桌上的两道寓意十足的菜——卤猪头肉和粉蒸肋条肉——散发四溢着浓烈的香气味。但即便做得再好,这种香气味里仍旧夹了一丝猪腥味,也正是这股猪腥味,让他把眼前之物与曾经的友人产生了联想。这时,色香绕梁的猪肉佳肴变成了蒸腾热气的尸块,毫无欲望,令人作呕。芳海芝眼角渗出泪花,强压着胃部的不适,伸手去夹素菜。突然,冯石头走来,他红光满面,汗水淋漓。只见他端了一碗米饭,上头盛着炒苋菜和鸡肉,笑着说:“你……你现在身子虚,要吃点嘎嘎补起……我爸讲你……不爱吃猪肉,我……我就给你端点儿鸡肉来。”

冯达勇在一边笑:“还是我们石头懂事儿噻!会看事儿,明事理,对海芝恁个好恁个体贴,你们两个硬是有福气哦!”

芳海芝笑了笑,接下碗,待冯石头走后,他左右看了看四周,嘈杂、欢笑、热闹,与先前并无两样,婆婆接受着他人的祝福,冯桂水边吃饭边和别人饮酒,冯家两兄弟正和其他人一起谈天说地,胖女人还在灶房忙活……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睛适应这些光景,再把光景从眼睛流到鼻腔,融进味蕾,才好下口。吃着吃着,他吃到一个硬物,牙齿与之磕撞的痛感剧烈而来,同时迸发出一股浓郁的腥膻味。芳海芝痛苦地捂住嘴,伏首朝碗里看去——只见一个粉白淡红的、膨大的袋状物藏在米粒底下,上面隐隐布着血丝——那是一只没熟的动物子宫。霎时,酥麻的电流激荡全身,他的脑门仿佛被重物狠狠地撞了一下,头昏眼乱,几乎要晕厥过去。但芳海芝还是忍住呕吐的恶心,用筷子扒开子宫,去看刚才在里面咬到的硬物——一盏极小的大概是饮酒用的拇指杯,形貌和以前在友人肚子里见到的那盏杯子十分相像,不同的是更为小巧。像是早就等待好一般,胃里一疼,喉咙一烧,秽物就从嘴巴里喷了出来,倾洒在了地面上。

“有句话恁个讲的……吐得凶,福气冲,吐得狠,卸货顺。是噻哈哈哈哈哈……”

“就是就是!吐三顿,歇三晌,娃儿长得乖桑桑!”

“哈哈哈!我也晓得一句,酸儿辣女,吐得勤快抱金孙!”

“我日你妈,哪个龟儿放的?”

芳海芝一句话,将四下的调侃和祝福驱得鸦雀无声,静若死水。众人纷纷走上来,打量着这藏在碗里的不怀好意的生子宫。突然,冯桂水急急惶惶,一瘸一拐地走了来,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只鸡子宫是准备煮的,我没注意,把它当成熟菜了。”

“里头那个杯子是哪个龟儿子的?”

“啊,大概是灶房里面的杯不小心掉进去了。”冯桂水端着一只碟子,赶忙用筷子把芳海芝碗里的生子宫夹走,“唉,脑子有点老啦,这件事都怪我,没事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可别坏了寿宴这喜庆的氛围,待会我自罚几杯!”

“要得!冯桂水我盯到你咯!”

“冯桂水我来陪你喝,看哪个先趴下!”

迥异的不安像涟漪一样迅疾消逝了,被声与声的海洋里的浪捣碎了,不见了。到处洋溢着浓烈醇厚的喜悦,恭唤着歆享与福寿。

寿宴结束了。几天的饭菜都变得复旧如初,吃不出感觉,但好在不恶心了。满仓不在后,课堂里的氛围沉实许多,似乎在应该有回应的地方都没了回应。满仓以前总喜欢到处坐,前排坐坐,后排坐坐,芳海芝说不出他经常坐哪,但人没了以后,突然就记得很清楚了。教室感觉也变得宽大了。

过了几天,春燕也没有来学校,芳海芝就去了她家,推开春燕家的木门时,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晦黯的屋子里,春燕的母亲正和春燕一齐在织布机前忙碌,父亲蹲在门槛上磨着镰刀。见芳海芝来了,两人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春燕父亲问:“你是新来的先生哈?来勒点儿搞啥子?”

“春燕今天没来读书,是啷个回事嘛?”

春燕父亲啐了一口,“昨晚上逮到她藏了幅画,画的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女娃儿读啥子书?还想出去学画画?认得到几个字就对咯,读书把脑壳读方咯,女子无才便是德,老祖宗传下来的话,屋头哪有钱给她搞这些名堂?横竖都要嫁人的,读多了书反倒把心读野了,尽添乱,早晓得当初就不该收冯桂水送的那几个破钱。”

芳海芝看见竹篓里成堆的纸屑,隐约能辨出几瓣残缺的花。

“学那些洋盘架势,二天啷个服侍公婆?”春燕母亲叹了口气。她的语气里带着股深切的忧虑。

春燕父亲说:“你可以走咯,明天开始我们春燕不去读书咯,在屋头学绣嫁妆,我们庄稼人有庄稼人的活路。”

芳海芝跨出门外,春燕始终没抬头看他一眼,面色如常。芳海芝忽然想起那天春燕扑进她怀里哭的样子,像只离巢的雏鸟,而现在她连哭都不哭了。芳海芝心里一阵虚胀。他想了想,不禁笑了笑。毕竟在这样的僻壤穷陬、荒人野地,倒也算正常吧。

又到了晚上,耳畔依旧嗡鸣不止,浑身瘙痒。在这种瘙痒和嗡鸣中,芳海芝回到了十二岁,明明是亚热带气候的南国之地,天空却下起雪来。雪,起初是试探性的,像天公撒下的一把碎盐,疏疏落落地在瓦檐上弹跳。渐渐地,那雪便得了势,披披纷纷地倾泻下来,将屋舍、田垄、枯枝、行人、云朵,都裹进一片净丽的白里。盖住了日光,盖住了尘土,盖住了庄稼,世界银装素裹,白雪皑皑,如沐慈悲。安静、质朴、自在。

“硬是稀奇哟。”一旁的丁海殷说。

“勒不是嘛,鬼晓得今天老天爷又在发啥子癫。”

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和丁海殷并肩走在田埂上。晨露沾湿布鞋,丁海殷的袖口蹭过他的手背,痒丝丝的。初中教室的粉笔灰在阳光里浮沉,他解出黑板上的算术题,老师夸他聪明。寒来暑往,暮去朝来,后来,他考上省城的大学,母亲笑得开心,笑得动人,笑得落泪,仿佛一朵舒展的菊花,那是一种沉甸甸的、从未有过的轻松。她粗糙的手摩挲着录取通知书,眼泪砸在纸面上,洇出一朵小小的花。看着流泪的母亲,芳海芝感慨万分,想着不用再去观音河边种莲花了,不用再去做些累死累活的工了。想到这里,他打算在搬走之前,再去观音河边看一看莲花。盛夏时分,荷叶、莲瓣、花蕊,都像一只只惹人喜爱的杯盏,把如水阳光盛得满满的,一眼望去,仿佛琼筵,一盏盏酒皿酿满了女儿红,令人目眩,金黄灿烂。不禁让人把刚才母亲的笑容联想在一起,是一种了无牵挂的笑。可父亲常年佝偻的身影又在何处?芳海芝愕然回首,望向那个身影,来不及清楚他的面影,脚下的路却陡然塌陷下去!暖阳、甜风、花香、金光,女儿红……瞬间被撕扯成碎片,尖啸着被黑暗吞没。下坠!永恒的下坠!

窒息中,双脚触到了冰凉坚硬的东西,是学堂坑洼泥地的触感。他猛吸一口气,冷汗淋漓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土坯墙。屋外的雨哗啦啦地下,扑簌簌地冲刷。阴冷的雨气渗入骨髓。越过窗洞,翘首远望,翠朗的田畴、繁碌的农人、明丽的屋舍,饱满山色连成完整一片,诉说着野朴原始的田园风光。这才是厮熟的牢笼。可一抬头,眼前忽而云开,豁然开朗,清晨的光刺进窗洞,如碎金洒落。春燕、阿墩、满仓,荷子都在!他们竟齐刷刷坐在那里,眼睛像被泉水洗过的黑石子,盈满了清澈的光,小脸上扬着笑,咧着嘴,四张笑脸如葵花绽放,对她绽开那种世上最纯真最毫无保留的、带着圣洁感的笑容。

春燕说:“芳先生搞快点上课噻!”

阿墩说:“先生,利索点儿讲嘛!”

满仓说:“先生你莫学蜗牛儿爬坡,半天下挪一滴滴儿!”

荷子说:“芳先生该、该上课了……”

芳海芝心头猛地一烫,胸腔仿佛瘪了下去,随后一股涩痛直冲上鼻腔眼眶,酸酸的,软软的,他抬手去揉眼睛,却碰着满掌潮湿,原来那雨不仅下在窗外,也下在眼底。这场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带着刺痛,带着滚烫,从眼角的一隅开始,漫漶体内,流淌屋外,来回不止,灼烫刺痛,随后密不通风地围裹全身。渐渐地,渐渐地,煮成了一锅温烫沸腾的羊水。羊水绵密厚重,安然淳朴,芳海芝感觉自己回到了久远时间的子宫里,但这仅仅是来自“包裹感”的单一感知,像摘果那样从果树上撷取一颗果实,看不到树身、根系、叶片。因而本质上截然相反,现在身处的“子宫”充溢恶意,这个“子宫”用着自建的正义,与芳海芝联结着肉身对话,可其正义实际上拥有不具知性的主观,他用来沟通的语言充满暴力,致使芳海芝痛苦不堪,遍体痉挛。但为了孩子们,为了春燕、阿墩、满仓、荷子,他必须忍受,他必须呐喊,他必须反抗——不可反抗之物出现了——那是自然母亲宽厚的胸膛和甘甜的乳水,她隔着现世这层肚皮,把目光浸入子宫。她的面容慈祥而和蔼,严厉又溺爱,将怀抱伸向我们,将怀抱给予我们,将怀抱赠送我们。这种怀抱无法回绝,我们别无选择地被自然母亲从无明长夜中拥抱而出,别无选择地被哺乳、爱抚、养育,并从中支起了肉身对话。在往后的日子里,不断以肉身对话实现自我对话。自出生起,每一次的咿呀学语、每一次的痛哭抱怨、每一次的咬牙反抗,都是肉身对话对自我对话的实现、完善的过程,有如流淌的溪水,“我”在流动的对话里被“我”塑造,被“我”诞生。

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自然之母的恶意,无穷大、无穷深、无穷远,如海峡般不知深邃不见岸。芳海芝仰起头颅,看向自然母亲的脸庞,她的脸上带着呼唤,呼唤着自己与她的伦理和责任,无法逃避,无法掩藏。人必须在自然之母的伦理和责任中生长、茁壮。可正因这种伦理、责任、和偎依,是无法藏避的恩爱,是降世之始便无法藏避的恩爱,这种无法藏避体现的无限性更凸显了其责任之重。我们如同从冰川中消融而来的溪水,自然母亲只管消融,现世母亲则负责开凿,而后者的“开凿”将“消融”的伦理和责任塑予形象,变成了饮食住行的提供、礼仪品德的教导、生活技能的授予、情感精神的支持,一锹一锹,一担一担,一锄一锄,带着刺痛,带着温烫,凿出奔涌的运河。可世界本性仍旧溟濛不安,运河每流经一道山峦,每流经一方莽原,每流经一潭湖泽,都要被它们偎依。这种偎依时而痛苦,时而欢喜,但都过于疲惫。肉身对话后的自我对话中的细部、幼端,便从这种与他物的承托、交流、相汇,所翕集的偎依中撷获。若是有一股溪流在无明长夜中便有了知性,想必不会去揽怀这无尽的责任和痛苦吧。

人总是善变,愁苦地善变,幸福地善变,知识地善变。但在梦与梦之间,能进行不可能的善变,也是已经寄与世间存在时,对责任与伦理的完全解放的幻想。于是,面对春燕、阿墩、满仓、荷子的请求,他像自然母亲那样,向他们伸出了怀抱。他们慷慨接受,脸上依旧含着欢腾的笑容,像朵朵金菊,令人怜爱,惹人怜惜。于是,他让几个孩子褪去疲劳的衣裳,他们的笑声变尖了,变细了,很是可爱。然后四个婴儿从过于辽阔的衣裳里爬出,他及时捂住了他们的嘴巴,小心翼翼,不让他们在世内发出啼哭,自己反倒流了泪。然后,他们在芳海芝怀中,向着中央无声地坍圮、消融,粘连地交缠在一起。四个小小身体最终化作一团不断搏动、跳跃的肉膜,那是蓬勃的、正在孕育中的胚胎。从盛开如金菊的展现的姿态,变为敛聚的蕴藏之美。再一点点,一点点,被子宫一点点攫取营养,他们变成四个受精卵,水泡一样蒸散了,消失了。最后的最后,只剩下芳海芝孤独木然地呆坐在这里,呆坐在这个空无一物的子宫里,孤身等待着,等待着自然母亲再次将他生下。芳海芝嘴巴一歪,泪水便齐刷刷地落下,他痛哭流涕,不愿面对这惊恐的事实。

——黑暗骤然碎裂。

挤压、推挤、翻涌——世界在收缩,又在膨胀。羊水的潮汐褪去,温暖消失了,安全消失了,甬道将他推向未知的光亮。他的头颅率先突破界限,潮漉漉的黑发紧贴头皮,像一簇暴雨以后被打湿的草。

刺目的白光降临了,一直存在,从未离开,默默注视着自己的诞生与死亡。像白莲花那样,终身与白共存,花开花落,孰对孰错,都与白共存,花性也在白的牵引下牵引。白的牵引像一股诚挚而湍急的流水,在芳海芝眼中,弟弟、尸身、盐巴、纯净、观音,雪……斑斓繁复的意象如乌黑光亮的鹅卵石,静静地躺伏其中,流落水底。它们之中的有一些会在某一时刻被冲走,有一些会在某一时刻被带来,有一些会一直沉默,一直安静,一直注视。白光越来越刺目了,以至于令人晕眩。

冷空气第一次灌入他的肺。

疼痛?不,那太复杂了。此刻只有纯粹坦荡的存在——从温暖中挣脱,坠入嘈杂的声的海洋里。他的手指蜷缩又张开,本能地抓握着虚无,仿佛要攥住什么来证明自己已抵达此岸。

芳海芝用力掀开被子,痛苦地喘着粗气,遍身都被冷汗濡湿,他先是摸摸自己的身体,确认无一缺损,随后看了看周围,依旧是藕平村家里的卧室,泥墙、两张竹板凳、竹席子、大红被褥、木桌,一切和平常别无两样,唯一区别就是自己身旁的被子显得有些凌乱,似乎冯石头刚起床。

往窗外看去,天才刚泛蟹壳青,雾气还缠在半山腰,像谁家晾晒一晚上的纱幔忘了收。稻田浮在潮润润的晨光里,稻穗垂着头,坠着露珠,沉甸甸的,压弯了人昨夜里的梦。

灶膛里的柴火明明灭灭,锅里的粥冒热气,勺子插在锅里,米汤还在微微晃动,仿佛煮饭的人刚刚转身去拿咸菜,下一秒就会回来。简单吃过早饭,芳海芝推门走出屋外,只见晒谷场上散落着未收的簸箕,谷粒还泛着新晒的金黄。井边的木桶盛满水,桶沿湿漉漉的,像是刚有人提上来,还没来得及拎走。磨盘上摊着磨了一半的豆子,石碾缝隙里渗出乳白的浆汁,一滴,一滴。缓慢地,缓慢地,坠进地上的土里。

没有咳嗽,没有吆喝,没有狗吠,没有婴儿的啼哭。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愣了一瞬,突然狂奔起来,随即是狂烈的、几乎要把他撕裂的喜悦——他终于可以逃了!一切承托恩情谢爱的事物全都消失,他终于可以逃了!巨大的解脱像闪电落下来,劈开、炸开他全身的骨头缝。跑过田埂,跑过土屋,跑过猪圈,惊起几片树叶掉下。稻田里的秧苗歪斜着,像是插秧的人中途被什么拽走了,留下一行未完成的绿痕。观音河边的捣衣石上,湿衣服堆成一团,木槌歪在一旁,水珠还在往下滴。穿越林莽,穿越河水,穿越山峦。芳海芝跑到镇上的时候,他的喉咙已经烧得发痛。茶馆的茶还温着,蒸笼里的包子冒着白气,柜台上的算盘珠子歪斜着,像是账房先生刚拨到一半。布庄的绸缎卷了一半,剪刀搁在案上,针线筐里的线轴还在微微滚动。他跑回了家乡的村庄,撞开熟悉的门,冲进去大喊:

“老汉儿!妈!海殷!”

空荡的院子无声地回响,荡漾,随后,声音撞向整个村庄,在令人窒息的、硕大无朋的死寂里撞得粉身碎骨,连一丝回音都捞不回来。栋栋房屋睡躺在蒲苇荡里,用失神的目光看着他,它们的脸庞很不自然,更像是一种来自记忆与印象中的面影,漂漂渺渺,不真不切,犹若一座座绮丽光洁的黑色的天使一样的形体偎依矗立在空无里。芳海芝来到观音河边,木然地坐下,许多景象被揉进浪里,层层叠叠,斑斑驳驳,碎成一块一块的,朴素、实诚、安静,不事张扬,不事雕琢,只是最安静平和的那样,一道浪来,一道浪走,日头便往山头移一移。慢慢地,天黑了。星光和月亮映在观音河里,白茫茫,亮晶晶,倒像是挂在天上的银河一样。看着看着,它似乎真的变成了银河,挂在天上,浅浅银晕,流光溢彩。

芳海芝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坐着,坐在床上,眼睛看着窗外,先前观音河的位置被漆黑的天际所代替,如一股河流,许多景象被揉进浪里,层层叠叠,斑斑驳驳,碎成一块一块的,朴素、实诚、安静,不事张扬,不事雕琢,只是最安静平和的那样,一道浪来,一道浪走,日头便往山头移一移。慢慢地,天亮了。

芳海芝来到教室,只有冯桂水在跟孤零零的荷子讲课,嘈杂的消失放大了空间的寂寥,荷子对这种寂寥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荷子见到芳海芝来,朝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而平素里也算善解人意的冯桂水却完全察觉不到,只是自顾自地讲着课。

……

“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

芳海芝眼前一黑,但他还是坚持着什么,于是往阿墩家走去。还没到阿墩家门口,就听见里面远远地传来闷钝的撞击声和阿墩的咆哮嘶吼,“——老子没得错!”

声音渗出血色,是阿墩的声音,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笼中挣扎,嘶哑,悲催。

芳海芝的脚步被声音攫住。屋内传来肉体碰撞的闷响,木桌翻倒,碗碟碎裂,阿墩父亲粗粝的嗓音混着粗重的喘息,大声说:“反天咯你!翅膀长毛想飞?读书?读你妈的铲铲!你晓得个卵的担当?!村里祖祖辈辈恁个活过来的,轮得到你个毛崽儿指指点点?”

又是一声钝响,阿墩闷哼一声,却仍梗着脖子吼:“我就是晓得!村里的规矩就是不对!不给读书不对!娃儿挨打不对!穷得连药都抓不起更不对!”

父亲的怒骂炸开,紧接着是皮带抽在皮肉上的脆响,“哪个教你勒些批话的?是不是那个新来的先生?是不是外头来的野种搞的鬼?”

芳海芝站在门外,呼吸发紧,虚胀的感觉又充盈胸腔,他本该敲门,本该制止,可他的脚像是生了根,钉在原地。咆哮和怒吼一直持续着,只是越来越杂,听不真切。渐渐地,屋内的声音平息下去,黯淡下去,被堵在了屋里头。突然,门被猛地拉开。阿墩父亲站在门口,额头青筋暴起,他皮肤黝黑,颧骨突出,拥有和村里其他人一样的丑陋,也是作为藕平村的一个地道标准的农人。他看见芳海芝,眼神先是一愣,随即涌上更深切的怒火:“好嘛!正主儿来咯!”

芳海芝什么都没说,男人就已经一步跨上前,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尖:“就是你!撺掇我儿子造反?教他顶撞爹娘?教他嫌弃老祖宗的规矩?你存的啥子心!野杂种!老子跟你讲……”

“阿墩以后都不能来读书咯,是不嘛?” 

冷不丁地,芳海芝忽然打断了阿墩父亲正在说的话,抛出了一个突兀的问题,像是要不顾一切确认某种绵延的事物的发端,与另外某种绵延的事物的止息。

阿墩父亲愣了愣,说:“对头!老子保证他二天连书皮皮都摸不到!张家也是——你把他家春燕教得人不人鬼不鬼,一天到黑想往山外头跑,整得心子把把都野完咯。百善孝为先,勒个道理都不懂?还教啥子书,你教个锤子!冯家救你起来是为了日你,真当自家在村头教两天书就成先生咯?你去教狗算逑!”

话音未落,阿墩父亲就一个巴掌便扇了过来,火辣辣的痛感和眩晕感袭来,他倒在地上。

“妈的,硬是个野杂种。”

阿墩父亲正想要继续打,芳海芝却猛地站起身来了——起身的动作像发疯一样,吓了他一跳。随后芳海芝飞也似地往前冲去,离开阿墩家,往远处跑去。芳海芝的胸腔盈满了虚胀,像装了水的气球,心脏在其中揣揣不安地跳动着。似乎有什么事物开始了,那种绵延的事物又重新开始了——那是苦难对幸福的报复。不过他虽然心怀虚胀,但仍未感到太多恐慌。因为尽管苦难正在将幸福的表象逐一毁圮,可无论如何,自己腹中蕴藏着的那股诞生之美,依然是对这苦难的最大的反抗力。它的存在毋庸置疑,彰显着幸福的中心与扩散,像一座燃烧的神龛,烧毁虚假,烧毁欺骗,烧毁昏聩,带着部分自然之母的意志和品性,表露其神性,并且终将扩散。苦难给予了它运行的风,得以运行,火得以生机,把幸福的水的天性从苦难的火的困囿中解放,吹出涟漪,由内至外,一圈一圈,一层一层,直至覆盖整个芜杂昏聩贫瘠浅薄之地。芳海芝感受着,感受着,他腹部中心的答案——像雨的缄默,像月亮在拂晓时的殁世——带着部分自然之母的意志和品性,十分自然,十分自然。给予肉身,给予肯定。在自然与自然伫立的事实中间给予肉身,在腹痛与呕吐确立的事实中间给予肯定。有边、有深、有远、有色、有形、有穷,是万有一物的地带,即流俗之地。只有被偎依者才会来到此处。正在此时,腹中突然动了动,好像对芳海芝绽开了一个笑脸。芳海芝也微微地笑了。

吃过晚饭,那胖女人出来收拾碗盏竹筷。冯达勇说:“海芝啊,你莫再去寻那几个娃儿咯,各人有各人的命,强求不来。再说爹妈的恩情比泰山还重,顺着他们才是正理。”

芳海芝点点头。这时候,冯桂水走来,说:“芳海芝,你同我到我那边去,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霎时,一股酸流涌上鼻腔,刺得鼻子生疼,然后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芳海芝支吾地应允下来,他眼前一阵发黑,脑袋一片昏沉,不知自己是怎样站起来,是怎样走在路上,是怎样来到冯桂水的屋子里的。站在屋里,冯桂水拉来椅子,示意他坐下,冯桂水盯着他看了好久,桐油灯那暗哑浊黄的灯光,带着特有的草腥味在屋内晕染,扩散。

过了好久,他的口唇终于翕动了。这阵翕动像大地的震颤,预兆着事件的来临,是对先前许诺性的事件的细节的回应。房屋的倒圮,金菊的盛放,春季的绽开,都是某一时刻必将迎来的绝对。中间没了时间的阻隔,像与命运相会,两人面对面站在湖畔,紧盯对方双眼,终于带着不容回绝的必然意味。

冯桂水说:“这几天我都在这边的屋子里帮忙做菜,然后吃饭,是为了在你的餐食里下药,能避孕、假孕。

“你的肚子里没有孩子。”

爱,寿终正寝,杀人。

这三个极其突然毫无相连的意象,蓦地奔突而出,像大雁,像郊狼,像野火。也许它们本身并不重要,也许他们本身并没有任何含意,只是单纯从脑海里掠闪的念头。但这种极其突然毫无相连的“掠闪”的发生,倒体现了肚腹中那阵蕴藏之美——极其突然毫无相连地倏尔逝去的速度之快。再低头往下看,肚子那里什么都没有,那里没有光芒,没有白色,没有赃物,只能看到一件粘上土灰的粗布汗褂。芳海芝自己反而应当感到震惊,震惊其快速——先前如此坚硬决绝的力量,无比笃定,无比真实,如今却像一只鸟儿一样啾啾叫着快速飞走了。快得毫无遗留,使自己完全接受冯桂水的话语,不做一点反驳。又或许,它早已做好了准备,偷偷摸摸拆掉巢穴,偷偷摸摸伸张翅膀,偷偷摸摸筹划远方,然后等待一阵风吹来,自己就飞走开来。到这时候,芳海芝终究是相信了,他终于相信,终于相信苦难和幸福竟如此具备戏剧性,两者像交替绵延的山峦,当一方达到最高点,一方就必然往下坠落。此消彼长,同根同源,每一场攀登都是一场坠落。芳海芝站在山脊线上,俯首往下望去,他还依稀看得到,那躲在产房里的母亲,刚因弟弟的出生笑得露出豁牙,转眼弟弟就凄惨地殁于疾病。

登时,爱,寿终正寝,杀人。这三个极其突然毫无相连的意象,突然串联了起来,细部徐徐相叠、燃烧,冒出熊熊火焰,端丽闪耀,仿佛一场飞机空袭后的烧遍万物的骇人大火。父亲的迷失,弟弟的惨死,母亲的出家,与爱人相会时的轰炸,孩子们埋进土地,种种死亡,历历如绘,栩栩如生。事到如今,他才明白,人的生命是场屠杀。爱,总是完美无疵,但却充溢了自然,有着寿终正寝的命限,因此需要“杀人”,杀死父亲,杀死弟弟,杀死母亲,杀死爱人,杀死孩子们,只有将他们杀破,杀去,从瞳孔里,从眼睛里,从别人脸上,杀掉一切泪水的事物,自灭满门,泪水才不会变成一把锯刀,终日终夜向着自己折磨,不会刺痛眼眶,灼烧心脏。

而现在,泪水这把残忍的刀,不仅开始刺痛眼眶,灼烧心脏,它本来是无目的,无意识的存在。就像蛀牙那样,仅仅作为一个纯粹的,外部的东西,憨厚、懒惰,不会张嘴拒绝,单纯为痛苦而痛苦,悄无声息,隐隐作痛。可在没有制止的情况,也是极少出现的不合乎常态的情况下,它却会开始被粗陋驽钝的一个个眼神,一顿顿饭食,一阵阵痛感,给予了形体和力量,有了生命感。然后,再通过这具身体所发出的那道悲伤、寂寥的目光,走上这道桥梁,与身体之内的事物勾搭、联结,最后成为身体之内的事物的一部分。接着,它就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意志,变得超越、自由,学会承受和拒绝,咿呀学语,拥有了自己的眼睛和嘴,拥有了自己的美丽。然后从“它”变成了“他”,从地球、太阳、月亮,一样的火光四射的死物,落入世内,寄与世内,变为一个人类国王一样的权势者的姿态,将那些要把自己抉剔的外在力量一并排斥。到了这一阶段,泪水不再是残忍的刀,而是蕴藏的美,它有了思问,便会先“杀人”,杀死名为幸福的“人”。拾起它的尸皮,穿在身上,用假的身份,用假的美满,用假的幸福,来让这具身体所属的生命幸福,并幸福其幸福。这时,他便不再是一些有害的令人悲伤的液体,而是能使人欢心的蕴藏之美。

但无论如何欢心,如何美满,如何幸福,终究都是假的,尸皮内在的脆弱性仍发出不可回绝的伦理命令,呼唤着强力的外物,以命运的方式,以身体之外的力量去打破这层尸皮,否定这层虚假。因为虚假始终会掩蔽生命的本真,掩蔽本真带来的真正幸福,只是一时的吗啡和诓骗。设若不去打破,不去否定,生命便会在虚假中茁长,被虚假所丰足。因此,藏伏于我们身体最深处的自我才会正当防卫,像白细胞吞噬病菌那样,吞食虚假,毁圮虚假。当打破之后,人们才能发现比镜子、河流,与其他光滑洁丽的表面更能映射自己的物体。人们也许会想,只有凭依光滑洁净的表面,像镜子这样的事物才能看到自己的映像。可实则不然,因为当泪水不仅仅只是作为一个纯粹的、外部的东西的时候,而是从无明长夜中被“我”无意识地揽怀而出,寄与世内,然后,变得超越、自由,学会承受和拒绝,咿呀学语,拥有了自己的眼睛和嘴,拥有了自己的美丽,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意志和知性,再被涵泳于“我”的内里的自我所呼唤而来的自然外物的力量坚决地打破以后,再回顾它,人才会意识到它的虚假和昏聩。像正在自慰时的少年,总是完全沉醉于“射精”这一畅快流布的体验里,而当这体验一旦结束,便会马上陷入对自我伤害与虚度光阴的懊悔。

人会意识到,意识到它的虚假其实是来源于自身,来源于自身对幸福的空想、谵妄、对苦难的逃避。当泪水它具备知性,“我”的主体便进入了麻木,自己缝布,自己遮目,自己给自己献上假的幸福,到头来,那些幸福只不过是对自己不可撷取之物的造谣,在不自知中欺瞒自己,造谣自己,给予假的幸福。

是的,人的生命是场屠杀。要杀死泪水,杀死苦难,杀死非人,方得解脱。

“道流!尔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拘于物,透脱自在也。”

《临济录》的阵阵诵声耳畔嗡鸣,不见其人,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光怪陆离的视野里,冯桂水说:

“荷子原来的那户人家找不到新媳妇,就重新来找荷子传宗接代了,要她再长几年后嫁人,要把她要回去了,我们这几天里得逃。”

“为啥子要骗我?”

比起愤怒,芳海芝更多感到的是无力和虚软,难以撑持那股愤怒的无力和虚软。他颤抖着四肢,站起身来,无力地粗喘,费劲地呼吸着空气。

“对不起,对不起,芳海芝。但我知道不这么做,你难以有支撑着生活下去的动力。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细,轻得像一阵微风,小心地拂过耳畔,但更想让人发呕。芳海芝想要痛哭,或是咆哮,但都做不到,无力和虚软充满了肿胀的现在,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无力和虚软挤压膨胀,变得庞大,变得肿胀,在狭小的屋内空间挤出鲜血来。他费劲地粗喘着气。

“芳先生,您怎么来了?”

一道温润娴静的声音打破了一切,视线下坠,再下坠,直到凝聚在荷子那睡意惺忪的面颜上,那双晴明动人的双眼。

芳海芝呆呆地望着荷子的脸庞,口唇翕动,却涌不出话来,他感到自己的肉体一点一点地熄灭,缩小。

过了一会,回过神来时,冯桂水已经让她继续回去睡觉,眼前只剩一堵被关上的房门。

冯桂水继续开口说:

“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荷子,她是我生存的全部部分,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在想我这双瘸腿该怎么带她走完这么远的山路逃出这里?带出去后又在哪里住,哪里吃,哪里睡?在外头怎么生活?要怎么样才能给她一个安全的环境?我从没想到你能出现,你能出现是上天对我的赠礼,你是个合适的人,你是个好人,为了让你保持希望,我才会这么对你,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但请你救救她,请你救救她,请你救救荷子,我无法再做到将那三个孩子一同救出去了,但是我只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把荷子送出去,送出这片堵闷的山。是她把我从没有方向的浑浑噩噩中救了出来。我不想让她回到那个家里,我不想让她被肮脏玷污,我不想让她在这里死掉,我真的不想让这些可悲的事情在她身上出现,她太脆弱了,太胆小了,但她很聪明,自从她的到来,我才能重新从黑夜里醒过来,对生活有了一点希望,对不起,对不起,请你救救荷子……”

说罢,冯桂水捂住嘴巴,呜呜地厉声痛哭了起来。这么久以来,芳海芝从未见过他悲伤的样子,连嘴角往下弯曲几乎都没有过。但他现在很像一个小孩,哭得毫无保留,脸涨得鲜红,呜呜哭着,啜噎时咽下口水的声音响亮。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停在捂住嘴巴的手里,不敢让悲伤太过放肆,太过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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