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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高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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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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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莲》连载

第一十三章 火

远处逐渐有了鸡鸣。田野出现了。田野像一层覆盖在地平线远处的黄沙,透过层叠的林子出现。

芳海芝带领着敌人穿越了树林,来到宽阔的田野上,目力所及之处,田地里,田埂上,无一人踪影,安静寂寥,甚至洼地里的村庄都没有飘出炊烟,一派宁静之景。仿佛是为了专门迎接客人才变得如此宁静。

这种联想一触发,眼前的事物便都失去了安然的意味。无人的田,无烟的村,甚至连声音都失去了,从前的嘈杂全然消逝,只有鸡鸣偶尔传来。像是从前梦中那般的安然而空寂。霎时,田塍、村庄、过于刺眼的阳光,景象与景象间的自然逻辑被切断,拆解了彼此可信度,使得一切都染上了威胁。而田野仍有一段距离,身旁的未尽的林子,则加剧了这种威胁,营造出一种“将要”,绵延不尽,难舍难分,仿佛下一秒便一触即发。

脚步的沙沙,人的交谈,一点点促进着那一刻的到来。

“哈哈哈哈……”

突然,身后引领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哄笑,这在常人看来,只不过是最平常如故的笑声,可芳海芝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怖的声音,近乎本能地卧倒在地。

下一刻,剧烈的爆炸声和枪声猝然炸响!猛烈地回荡在空气里。芳海芝感到自己被冲击掀翻了,眼前昏黑,头晕脑胀,身体被空气震得发麻,不知道有没有炸到自己。耳畔有许多声音杂乱地响起,脚步声、喊叫声、怒吼声,一并迸发,像海浪撞在了一起。嘈杂里,死亡的预觉再次出现了,似乎下一秒就会有爆炸或子弹击穿自己,但他动弹不得,四肢麻木地软着。视野渐渐清晰了些,不过仍是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布满了烟霾,只有人影来来回回地动。忽然,他看见一个人影不是具有那么的明确性,看起来有些害怕,过来的步伐停停顿顿,像结巴一样。毫无征兆地,芳海芝叫了一声:

“冯石头。”

那人影似乎被吓了一跳,往他的方向赶来,等到他的面容从烟霾中浮现,竟然真的是冯石头。他二话不说,抱起芳海芝,在混乱的嘈杂中,一头扎进密林,往前猛冲不已。他一直跑,一直跑,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密林里再次冲出田野,来到了田野边上的一蓬白茅里,白茅很像芦苇,但没有芦苇那么高,茎秆细软,顶端拖着银白的绒絮,像兔尾,从这里往下看能看到盆地里的村庄。这时,先前的嘈杂与混乱已离得很远,在遥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地传来声响。

芳海芝看了看身体,仿佛上天眷顾一般,除了几处擦伤,就再没别的伤口,但包袱落在那边了。他问:“你为啥子要救我?”

冯桂水说:“我们、我们村的男人都端起猎枪……去打鬼子咯。要不是……你出现在勒点儿,我就……直接跟到他们、他们去打仗咯。”

芳海芝问:“你们啷个晓得今天有鬼子来?”

冯桂水说:“有户人……清早八晨出山打算去镇高头赶场的时候,在路上……看到咯,然后赶忙跑、跑回来报信。”

芳海芝说:“我觉得现在稳当咯,你啷个还不去打鬼子?”

冯石头用力地摇摇头,说:“我、我要护到你,要是等那边……稳当咯,就算我又、又救你一回咯,到时你能不能、能不能陪我……回屋嘛?”

两人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呆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渐渐地,刚才的地方的喧骚扩散到了村里,整个村都变得激烈,与敌人进行血的拼杀。像一把火在浓厚地烧。

芳海芝问:“你莫再护到我咯,再不去护到你屋头人,他们怕是要死绝哦。”

冯石头没有说话,只是身体更加剧烈地抖动起来,战栗起来,四肢打着哆嗦,好像冷得厉害。嘴巴一开一合,似乎要涌出些什么话。

这时,那股犹疑中的想象又出现了,催促着他做出行动。于是,芳海芝抱住他的身体,吻住了他的唇。几秒之后,他们分开了。芳海芝说:“我相信你,我会在勒点儿等到你回来,等到你转来,我就跟你回屋。”

冯石头忽然笑了。泪水从眼眶里吧嗒吧嗒流出来,一直流到下巴,滴到地上。两人差不多是趴在白茅丛里的,这使得他脑袋底下多了一滩眼泪。然后,他从草丛里站直身,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下面的村庄,已经燃起一片火焰。他离开田野,沿坡走下盆地,奔向那一片端丽张扬的火焰。

火焰烧了很久很久,日头还在的时候,火焰就跟随日头一起烧。中午烧得最烈,到了下午,就减弱了。傍晚时分,火焰不再接连,只是分开着烧,那屋一朵,这屋一束,像火焰的结巴。除了时不时传来牲畜一般的嚎叫之外,关于村民的嘈杂声都没有了,喊声哭声也没有了。只有一些笑音哄地响起,从村子遥远的地方响起。

傍晚很快结束,夜晚又来了。芳海芝身上的衣物已难以抵挡寒气的渗入,他模仿起早晨冯石头的姿态,身上四肢打着寒颤,以此产生热气。抵御寒气,本应是整个身体包括双臂蜷缩成一团的动作,但芳海芝执意要用双手捂住耳朵,使得寒气可以从面庞前方侵入。捂住耳朵,是以免在漆黑的夜里听到牲畜般的嚎叫。但这种捂耳此刻应该是徒劳的,无论他再怎么回避,也如掩耳盗铃,一叶障目,所做出的行径,那罪愆的犹疑中的想象的预觉已然具身化,被贯穿自己,大地,与孩子们的溪水从漫漫长夜中引领而出,有了肉体,有了心魂。因此,自己作为这种悲催梦境的亲切验证者,便要承托起背后所蕴含的一切责任。一切恶,一切贪、嗔、痴,都要变成无数针刺,从他的眼睛,从他的鼻子,从他的耳朵里灌入。他变成了敌人那样,用自然的力量毁坏秩序,借助那吹熄一切的死亡之风,将无数融汇在偏僻盆地的自然与野朴全然毁坏,献出自己的的身份,以来验证自己那个悲催的梦境。自己已经是非人的存在了。但他仍然坚持着某物,所以捂住耳朵,否则无法在过深的黑夜里入眠。

第二天的早晨又到来了。田野上没有农人,屋舍里没有炊烟,没有吹起凉爽的风,连鸡鸣都没有。这次的安静不同于昨天的安静,昨天早晨的安静充溢了即将发生的威胁,今天早晨的安静更倾向于一种绝对的安然,失去伦序和人语后的死寂。

芳海芝想离开田野,下去看看。不过这时,一道兀然的闪光濒临眼前,倏尔转逝。那是先前在杂乱发生时遗落的包袱,里面大概有吃剩的杂粮馍、糗糒。他忽然感到有些可笑,如若那个悲催的罪愆的梦境没有被亲切地验证,而是通过凄惨的方式。这么一来,自己将包袱拿上,也只不过是一种临行前的准备,以非人的身份与姿态,重新带上罪恶和生存寄寓世内。要是这样,夜、太阳、流淌、白莲花、溪水,一切自然的显现,一切自然的召唤又全都失去了意义,连同本身并无意义也失去了意义,一切看似循理合规的显得如此无机质,只是一种空无的扩散,像溪流里欻然打转的漩涡,被当成了意识的运转。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几乎是飞奔着朝包袱的遗落地赶去,用肉体的空无掩饰精神的空无,避免一切的空无,害怕避免最后连出逃、回归的本身也变成空无。

芳海芝没有看到包袱。只有死尸、血液,藏含着一切空无的预觉,包袱的未出现更是加厚了这种意象。他没有停下来,持续地往村子里跑去,可空无只是在不断地叠加,像一场大雨。阴云、细雨、放晴。看似是开始与结束的完整象征,实际上每一个部分都是空无的花蕊的颤动所漫散的涟漪,像一只只蝇虫,嗡嗡作响,栖身到花蕊上,使其颤动、颤栗,并在事件与事件之间渐次增加,日甚一日,便产生了联系与绵延,毫无意义。同样,幸福后的苦难,苦和难后的幸福,都是一种颤栗间的阈限——生命上的阈限——过渡空间。像商场,像走廊,像车站,人们只会匆匆经过,而非驻足停留,是由一个目的性到另一个目的性的过渡空间。时时处处,人们对其发生的感动、艺术与创作,都是沉浸在这种虚伪的联系与绵延的谵梦中的假想,无根无源,无的放矢。因而,对其感受到的绵延性与韵律性,都是毫无关联的东西。雨水从没有落下,从没有结束,只是如兀自肃立的礁石,耸峙于由语言酝酿的海洋的之外的世界。对雨的理性里本就存在假想,是错误的根基,如莲璀璨,如莲慈善,不声不响,从从容容。只有脱离己身,从花蕊的视角看去,才能洞觉其颤动扩散的涟漪,像睡觉时打起的鼾声,震得里外空气发麻。

兀自行走在村子里。尸体和血液和战争,是仅存目光里的所有的白,如弟弟的尸身,母亲的目光,爱人的嘴唇一般顽固、瘙痒,如某种皮肤病,强硬阻隔在他与自然面前。浓烈的、暗沉的、刺目的,一股脑儿涌进他漆黑的眼眸,将瞳孔灼得生疼。夕阳。变成深金色,澄橙色,像精神里永恒燃烧的山火,与近处的屋舍一起,烧毁现实,烧毁阴翳,烧毁虚假和真相的浅吟低唱,在死亡与自然里透映出橘子瓣一样的橘红色光芒,但已无能满足口欲。仿佛永不将息的火焰里,有着形形色色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青年、婴儿,又黑又怪,丑陋而恚怒,以一种毫无音响的死寂回应,像一长串被伐倒地的树木,似乎有意无意向自己展露那悲惨梦境的最后胴体。悲催、血腥、怪诞,人语失去以后,这片惶急的土地似乎变成了一道横置的墙,阻隔生和自然。

所有土壤正忙着一点点自残自戕,所有土地得了死亡热。

他害怕起来,满腔震颤、恐惧,与如鲠在喉的痛苦。他终于要开始呼唤了。不论敌人是否仍旧存留,是否会将他毁灭,是否会将他灭绝。可为了自己的存留——那一点最后人性与恐惧的存留。他终于要开始呼唤了。他伫立于村庄中心,大喊着,呼唤着,呼唤着孩子们的名字,如一阵山风,辽远绵长,不停不歇,在疲弱饥馑的身体里震耳欲聋,激起山峦与溪流的感动。他还是怒吼起来,怒音在橘红色的明媚里被无意识地蔓散、颤动,如千万匹骏马奔嚣而过,带起健壮的姿影,扬起宏阔的尘土。召唤没有回应。先前那想象的预觉没有被亲切眷顾,似乎得到了凄惨的印证,通过这种杀戮且凄惨的方式,让世界在自己面前闭上了眼睛,要对一切给予缄默的承认,石块般安静无言,用自身的缄默杀戮了一切躁动的可能。世界静下去,仿佛下起雨来。一场下在眼底的雨。在人的精神内面,这种雨不再是假象的谬认,而是绝对的光景,是自然寓与精神内面的存留物,给予他们看清自己的事实。每一场大雨,都在骨髓和脑海里激起痛苦不堪的热病。召唤没有回应。

面庞已经布匹一样湿透了,浸润了,在眼底的大雨淋漓之中。狂风呼呼吹来,一些屋舍的火和另一些屋舍的火开始重新联结,重新变为了伟大的整体。它们呼呼燃烧,绵延不绝,经久不衰,又形成一片长在村庄之上的山峦与密林,撷获了沉默与遮挡的姿态,掩去了与天空的视线。芳海芝无去处地走着,不知所踪,不知所望。经历着整座村庄的沉默的空无。偶然间,他在这些端丽明媚的火焰中间,火焰的农屋中间听见了声音,是确确实实的活人的声音。但那声音很怪,像是母亲、父亲、爱人、朋友、青年、老人、婴儿,唯一能确定的不是孩子。声音一桩接着一桩,反复迭现,消弭或示现,显现出一种气若游丝而又笃定无疑的感觉。那是人性的尽头吗?那是丰饶的死亡吗?那是惨重伤亡的复活吗?大约临别之际,那些从未获得的纯真重新在眼前掠过,历历如绘,如同贯穿自己、大地,与孩子们的溪流那样,构成了阈限的流淌,一切的一切都在这种带有预觉性的流淌中,面向了印证的预觉,并由此生成,栖身于一个漆黑深惘的隧道里往前行走,行人和行人们相互错肩而过,缄声无言,又期期艾艾,但不论如何,对隧道最终的揭露,都带来了一种高潮式的快感。那是人性的尽头吗?芳海芝痛恨自己。他从一旁的农屋撷取了一把燃烧着的茅草,丢进了那所散发着声音的屋子。随后,他捂住耳朵,也许这只是一种机体上的习惯罢了,人的语言仍存留在他体内。他还是要保证自己能在过深的夜晚中得以入眠。

即便如此,他仍目不转睛,直视着“生”的溺毙,在火的海洋中的溺毙。但他只是注视着房屋的外形,没有选择把视线绕进内里,要那么做,行径就变为了一种完善的恶,不再是对彷徨梦境的印证,而是对非人的自己的留存的人的形象彻底的覆灭、溃毁。即:真正的非人,毫无人形伫留的非人。也常被人们叫作敌人。非人们将自己的自然从人语之中尽数泼洒,盛放,完全面向毁灭与死亡的盛开,像火焰吞噬万物那样,沉湎在毁灭的瞬间、金光迸射的瞬间。于是,他离开了,他绝不能使自己落入那种姿态,里外为恶的敌人的姿态。在他的背后,“生”在火焰的铸型里绽放,倾圮,在自然那雄壮、流淌、翱翔的姿态中得以绽放。自然的意味里,这是一种机会:缚与固有形态的自然的亲和与感魄,得以通过死的毁灭、破坏和摇撼释放而出,流淌运转在生与死的阈限里——村庄终于在火焰里得以自然地显现,这是无需像自己那般经历二手思考,是直接的肉体的显现,通过自然留存予人的语言——肉体,来进行直接对话。他们也终于能从繁殖与吃食中解放,直面自然。忏孽清业,涤罪濯心,不再囿于生存的成见——几双筷子,几只碗,或几只嘴巴——即为真正的自然,真正的实象。像落水临死的人才真正能够仰面直视令人流泪的太阳。

或许是自己自私的“爱”,但他更愿相信是自然的或更辽阔部分的“爱”,一些丰饶,一些缄默,一些矗立,“寿终正寝”了,于是使火为其献身,将这些藏伏于自然幼端的光景所“杀人”,解放彼此。

他又想起那段久久袅绕耳畔的恩典:

……

“道流!尔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拘于物,透脱自在也。”

……

徒然地,他想到一个地方,并开始后悔为什么这么迟才想起这个地方。这地方像一座人类自己的神龛,依仿语言与韵律建立而成,为了铸就吵耳的噪音,用以占领自然与人类自己,是依仿人心中的意图与恶建立的,但表现出来时,却有着富丽的美好。当这种吵耳的噪音,在这个地方堆拢、聚攒,直至形成高入云表的山峰时,反而能从噪音中脱离,变为一种包容的、大放光明的形式。像蝙蝠那样,发出自己的声音,声音攫取了自然的形身和外貌,随后折返回来,便直视了自然。这是一种经验式的直视,如同先前对夜的思考,无肉体显现那么粗暴,多了安和,有了理解。因此,人所发出的语言、噪音,并非是完全无用之物,它们总能在其细部与顶端徐徐发光,在这些发光的部位里,能够将遗体和战乱、幸福和苦难、莲花与溪水,这些语言粗鄙的部位无法拾掇的剩余,全然转化为自然那经年霖雨的润泽,如人,如佛,如花朵,都是一样的。但要是这种声音和噪音的大小被洗濯,被囿于繁殖、生存、与吃食,困与几双筷子、几只碗、或几只嘴巴。那么噪音便仍是噪音。像早晨的鸟儿,那不够炯亮的声音的光芒落在早晨里,便不觉光芒,无法反映与折返、包容与理解,不能变为大放光明的形式,一旦夜晚濒临,就是一触碰即灭亡黯淡的存在。

而有一部分的光芒也许拥有高入云表的趋势——那是蛰伏于幼端的、正在缓步成长着的光芒,也是需要长久的时间去铸淬的光芒。但由于境地不济,处在某种光芒和自然中间的境地里,自然的坦荡的姿态就要破坏光芒的秩序的姿态,光芒就要在这种自然和语言中流转的形态里灭绝、死亡——因语言不够彻底,自然不够完整,光芒便在两者中央被模糊,被放逐,既不能彻底从语言里直视自然,也不能从自然里感受自然,溺身于形态的永恒徘徊里,如一座绝对矗立,绝对脆弱,绝对灭亡的涛浪,在风里不断向前,向前。必须保持向前的铸型,除非落入死的海面,便将缠络在水与水之间,在水与水之间溺毙,再无直视自然的可能——但他们总是渴望,因此,也许会在死亡、熄灭、黑色,的火焰的了无边际的燃烧里,这片激越、威阔的火海里,捣毁了语言与禁令的火海里,在死的最后一刻,躲藏进那个地方,那个与外界,与真实的光芒,最相接近的地方,为了获取甜丝丝的睡梦。

为了确认最后这种印证并非梦境,芳海芝折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于是,无法言述的东西出现了,通常称之为“痛”。他强行损坏自己的构成,以来让自然显现,确认了“生”的地位。然后,剧烈的自然显现使其有了幻觉。他感到自己矗立于流淌与流淌之间,看到了时间如细沙般流淌。这是绝对的流淌,这是肉身显现的彻底的流淌。火海如蜉蝣四处蔓延,农舍变成鱼在游动,带走农人的灵魂;大地,成为了迈向远方的鞋子、或船舟。山峦和密林,大地的孩子,给予花朵,再给予花朵的震颤、战栗,和生母亲朋的尸身。潮润而清凉,像一片片轻盈厚实的橘子瓣,围绕着自己,惝恍迷离,并蔓散,蔓散,往前走去,狼藉一片,毫无象征地显现着,以沉默确定存在的地位。与此同时,在接近那个地方之前的道路上,母亲、父亲、爱人、朋友、青年、老人、婴儿,聚拢在一起,他们不想被大地拥入怀抱,于是被呕吐出来,他们睁着眼,眼里和身上的颜色被改变,到处都是浓浓的黑,沉默的黑,化作了硕大无比、巨大庞然的沉默静静躺着。这一次,畜牲般的嚎叫出现了,如雷贯耳,震聋发聩,强烈的呕吐和恐怖颠圮了一切,流入到他的罪愆的双眼里。成千上万的爱慕之情、成千上万的生养之恩、成千上万的激烈搏动的念头,像缰绳勒住骏马,成千上万的热烈昂扬突然变成空无的瞬间,在黑暗中急速下坠,跌落马鞍,摔得痛叫出声,然后戛然而止。人们暗得发黑,火焰烧得发紫,莲花亮得发白。

终于,芳海芝来到了那座土坯房前,到了那座教室前,教室外墙角的一旁,茅草堆正厚厚拱起,自然而苍老,根根分明,带着草腥味和土尘。自然的气息。他胸口一疼,脑袋一歪,眼眶里流出泪水来。

他眼前一晃,看到了一朵白莲绽在眼前,洁白刺目,清晰笃定。惝恍里,一首来自记忆里,或者远方里的歌谣传到耳朵里来了:

“淤泥灌喉根骨烂——一节藕肠一节天——夜沉沉啊,吞光光!

苦水酿成三春莲——明日花开福满天——观音莲!观音莲!”

歌谣带着幸福,歌谣带着苦难。降临在自己的身体里。

他终于相信,相信这是场救赎。无论多么悲伤,多么凄愁。无论是观音菩萨、是言不可及、是命运多舛、亦或是自我的谵想,不管是什么,都是一场救赎,都是命里的必然,都总会以白莲花的姿影,用那曼妙婉转的身姿,在遇见的苦难里提醒。总在慈悲地提醒,在苦难时温润显现,谆谆教诲,循循善诱,将因为劫难与愁苦的暴力而偏离主题的生命重新引回正轨,像一位母亲对孩子无微不至的关怀,纠正一切错误,带着慈母春晖的悲心,带着舐犊情深的温情,让人痛哭,使人流泪。

他的目光变得温润起来,流泪起来。对于世间,对于万物,不再以暴力的目光看待。或许,或许,人的生命并不是屠杀、戕害,生命本身并没有那么多的坏与恶。生命,生命,生命。它应该是一场平静的葬礼。爱,总是完美无疵,白璧无瑕,却充溢了自然,有着寿终正寝的命限,因此需要埋葬。埋葬父亲,埋葬弟弟,埋葬母亲,埋葬爱人,埋葬孩子们。只有将他们殓葬,埋去,从瞳孔里,从眼睛里,从别人脸上,埋葬一切泪水的事物,故地长眠,送土归山,泪水才不会变成一把锯刀,终日终夜向着自己折磨。不会刺痛眼眶,灼烧心脏,泪水才不会把整片整片的土地污染成咸涩的海洋,悲伤才得以生机,爱得以生长。泪水,本应该也是像血液,像骨肉,那样受之父母的东西,一样的珍贵,一样的美好。只是它总与苦难打交道,在悲痛里酝酿,因此才显得罪恶,被人厌恶。我们总要承受泪水的必然,在伤心时欣然落下,在幸福时欣然落下,在每一天里做好落下泪水的准备。

他搬开了那堆茅草,在底下的坑洞里,是四个孩子安然的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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