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八月末左右,丁海殷和芳海芝走在街道上,天气还是很热,热得街道旁的狗还在吐舌头,芳海芝盯着那条狗吐出来的舌头,猩红、鲜艳,聚焦了它全身的热。忽然,前方有一阵喧骚响起,许多人气咻咻地赶过去。
芳海芝兴奋地踮起脚尖,“喂,他们盯到起啥子嘛?”
丁海殷也踮起脚尖,说:“像是有人在扯皮打架。”
芳海芝说:“走嘛,拢边边去看哈!”
丁海殷说:“算逑咯,一堆人挤到堆堆,看又看不到,最多挤出一身臭汗。”
芳海芝说:“唉,要得嘛……”
他走到街道边上,可刚才的那条狗已不见了,只有那条猩红、鲜艳、冒着腾腾热气的狗舌头存留在印象里。芳海芝和丁海殷在树荫底下坐着,用蒲扇扇着风,吹走夏天太阳的热气。
芳海芝说:“哎,你吃过冰糕没得?”
丁海殷说:“没吃过,从细娃儿到长大都没在勒点儿见过。”
“就是噻,硬是可惜喽。”芳海芝叹了口气,幻想中的凉丝丝的口感在他口腔里酝酿,可天气还是很热,热得像蒸笼一样。突然,他冒出一个想法,也许自己也吐出舌头来,浑身的热气就能全跑到舌头上了。他们走回家去,向街的西端,走回家去。街道西端有酱园、膏药店、绸缎庄、茶庄、典当行、中药铺、南货店、书局……琳琅满目的店铺里,芳海芝尤为喜爱南货店和书局,干果、蜜饯、金桔饼,炒货和糕点,人造的气味吸引着人和昆虫的到来,是本能以外的创造,芬芳美好。他牵起母亲的手,想进南货店里去,可母亲走开了,他不得不咽下口水,咀嚼那份未得的馋意。印象里,芳海芝只吃过两三次。街道尽头一片白茫,清明无瑕,太阳从那里泛漾,从那里陷落,人、车、动物,像鱼一样游弋其中,芳海芝游了进去,来到了书局里。这里给他一种极热的印象,总是大汗淋漓,满身湿润。因为芳海芝小时总喜欢躲在书局里看书,镇上的书局不允许“只看不买”,但芳海芝仍屡次犯规、蹭书,“揩油”。书局平素清寡、少人,账房记账之余瞌睡时,便是“揩油”的好时机,偷偷躲进书架与书架夹缝间诞生的深处,拿上几本童话书,偷偷看。印象深刻的有《稻草人》《大林与小林》……更多的名字记不清,而记得情节的只有一本,名字还忘了,大致讲了一个穷孩子和他的小猫来到了一个陌生国度,这个国家非常富裕,但没有一只猫,正遭受鼠患,全国上下对老鼠毫无办法,穷孩子带去的小猫轻而易举地抓住了老鼠。无猫国的国王和人民从未见过猫,见此神物惊喜万分,于是用一大块黄金买下了这只猫,他因此发财致富,回到了家乡,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在童年与童年间,这些幻想的城堡与王国构建了一个个威壮奇伟的世界,谵想、浪漫、壮丽,经久不息,漫散在许多个夜晚睡前的想象里——也是那个孩子对世界最初的想象。芳海芝喜不自胜,让母亲带自己和泥娃去一个没有泥娃的国度里,“什么呀?”“我们要发财咯!”“怎么会呢,哪个国家没有泥呀?”“会有的!会有的!”“人是从泥里长的,死了,再到泥里去,像莲花那样,哪里会没有泥呀?”“呜,会有的!会有的!”太阳烹饪着房屋与店铺,太阳蒸煮着花草和树木。热有一种气味,一种气味,它温暖、干净、干燥,带有一丝淡淡的、像谷物或烘焙过的坚果的香气。太阳把世界煎烤成黑白两面,在被子上留下气味,那是太阳的气味,也是热的那一种气味。人们气咻咻地跑过去围成一圈,狗依然吐着舌头。
芳海芝在黑暗中惊醒。山洞的岩壁湿冷,渗出的水珠偶尔滴落,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眨了眨眼,视线逐渐适应黑暗,这才发现自己胳膊上、腰腿上、脖子上都缠着绷带,是冯桂水包袱里的,粗糙的布料包裹着皮肤,带着淡淡的草药味。
他轻轻转动脖子,隐约能感觉到脖子上的伤并不重,不至于喷射血液,先前的惊惶更多的是心理作用罢了。想到这里,“生”的重量扑面而来,使他几乎脱力。
他侧过头,荷子蜷缩在他身旁,呼吸均匀,小脸上还沾着泥痕。再往旁边看,冯石头躺在地上,这让他吃了一惊。芳海芝撑起身子,窸窣声惊动了他,冯石头睁开眼,目光在黑暗中与他相撞。他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出几个含糊的音节,却又咽了回去,像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勒……我们现在在哪个凼?”芳海芝问。
冯石头紧张地说:“在……一个山洞里头,我看到你们、你们倒到草笼笼头,就把你们拖……过来咯,啊,没得事,其他人……应该都回屋咯。”
芳海芝问:“你看到冯桂水没得?”
冯石头摇摇头,“晓不得,没……看到。”
芳海芝望了望山洞外,黑压压的树影外,天空的黑与树影的黑区别开来,彼此失消了血浓于水的形态,显得更为清明些,预示着清晨的到来。
芳海芝吃力地站起身,拍落身上的尘土,说:“我要走了。”
冯石头十分惶恐,也站起身来,连忙说:“不……得行。”
芳海芝问:“为啥子嘛?”
冯石头紧张极了,黑洞似的口里蠕动着,唇瓣来回开合,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在吞咽某种无形的阻碍。那些阻碍像石头一样,堵塞了自身翱翔、明丽、流畅的欲望,仅仅驻留在石头的沉默里,变成一块块厚重的肿瘤和阴影。但即便如此,仍能感受到那种欲望的强力,那是种季节性的、生命性的强力,可能像春生秋死的蜉蝣,要在某一刻绽放开来的强力,以来诉说自己生命、存在与死亡的动机。好一会,那欲望才冲破了沉默,像蝴蝶一样飞翔而起,蹁跹而去,沉落万难。他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仿佛是赤身露体的难堪不安,沉重而疲劳,似乎要褪净芳海芝的衣物,这是强悍光丽的形态——因翅膀庞大才变得结巴。他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
“我……爱……你。”
芳海芝心口好像被什么带有热气的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紧张地律动起来,在胸腔里敲打出声音。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那就像我之前恁个说的,跟我一路走。”
冯石头呆住了,沉默再次如磐石般堆拢升起,伫立在二人之间。片刻后,他缓缓地摇摇头。
“为啥子嘛?”芳海芝愕然。
冯石头浑身一震,头昂了起来,手臂往前伸,一眼看去,只觉得像是拥抱着一根不存在的粗大的树。即便如此,他用尽力气才挤出几个字:“外头人啥子样……我没见过,我……虚火……”
芳海芝问:“那你打算让我去哪点儿?”
冯石头低下头,说:“回去嘛,回屋头。”
回去吧。
回到那个吃人的村子,回到日复一日的窒闷里,回到被封建礼教勒紧喉咙的生活。芳海芝看着他,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知道他在怕什么,怕外面的世界,怕外面的人,怕未知的自由比已知的困囿更惨烈。他开始可怜起他。亲人的语言变成沉默,在他体内沉积、成长,如同河床淤塞的泥沙,一点点,一粒粒,渐渐结成坚硬的石块。这些石块塞满他的五脏六腑,呼气作石,吸气作石,口唇作石,垒成堤坝,淤塞住了所有想要倾泻而出的言语。而之所以察觉不到淤塞的疼痛,是因为时间之久,养育之久,以至于骨血相融,难舍难分。因此,即便偶有细水漫过,也只得在石块与石块之间被压迫。沉默成了压迫者,所以细流只能是细流,如感冒、如摔疼、如呕吐,是再平常不过的创击,无法剧烈为大的洪流,溃破固执,冲毁堤坝。只能在鄙陋中沉默,沉默中鄙陋,哑兮兮地活,哑兮兮地死,沉默是哑,丑陋是哑,对所遇的鸟儿听从,对所遇的花儿听从,对所遇的春夏秋冬听从,所遇所欲,皆要听从。变得如风那样,无口无舌,所遇之物,都作了口舌。
可他已无法对他照顾,因为他已经不想再回头了。他时常觉得,脚下这块贫瘠而丰腴的土地,是个不善养育的栽培者,会将一朵朵花卉迁移此处栽培,以自己的幸福决断幸福,以自己的生存决断生存,并不知道,很多时候,花卉的强迁会是比凌迟更残忍万分的迫害。当处境从熟悉迁移陌生,你甚至来不及安葬亲朋相离的悲伤,流泪就变成了一种奢望。惊措,慌张;那片贫病的土地会逼迫你咽下,咽下生存,咽下繁殖。咽下每一天柴米油盐的反复,咽下每一天阴晦无光的绝望。盲目,荒唐;如若你有梦想,它将变成一只小羊,在期待中茁壮成长。如若你有希望,它将变成吃尽的骨肉,在窒息中活埋死亡。痛苦,悲怆;作为一只笼鸟,飞往天空的翅膀,变成了窄于笼杆的赘述。他们用恩情与饲料买断,买断那束承受蓝天的目光,至此往后,每一日都是千刀万剜的陪葬。
芳海芝没有回答。山色淡了,夜色也淡了。在洞口那片浓稠、安静的阴影里,在对方那双手惊惶无措地伸出的间隙,他倾身向前。他没有等什么允许,他没有等什么回应,因为那里容不下许可的空间。时间、空间、山峦、河流、树林、芳草、幸福、苦难、夜幕、清晨,都被压成薄薄的一首歌谣,婉转流长,延绵不息,仿佛会在一个天光乍泄的早晨被鸟儿衔走,然后幸福地歌唱,传遍土地和远方。他的唇,冰凉、温暖,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轻轻地,一阵风那样,来到在了他干裂、沾着泥土和草屑的唇。那是短如露水的一触,像一个平常而沉重的动作发生的瞬间,像喝水、吃饭,睡觉那样平常,没有丝毫煽情或暧昧的意味,却贯穿着存活与生命的意味,连接生与死亡,连接太阳与大地,带着血腥与草灰的气息,奇异地搅动了那片死水般的沉寂。冯石头的目光停滞下来,那冰凉的、绝望的、温暖的颤抖,如刀锋利,剖掉血肉,解开心骨,透过这唯一的、不容拒绝的碰触,清晰无比地传递给了他。
他的身体先是紧绷,随后慢慢放松,最终,他低下头,回应了这个沉默的告别。这是他们相识以来最接近彼此的时刻,最主动的时刻,也是最后的时刻。芳海芝在冯石头贴近的震颤的瞳孔里,看到了那座真理之山,蔚然耸立,明丽宏阔,四面环闭,他知道,他现在正行走于“朝圣”的道路上,冯桂水与冯石头的目光相交叠,视线、睫毛,瞳孔都合并了,变为了“最后一眼”的姿态,像一朵并拢的嫩黄菊瓣,召唤了寿终正寝的行进。他与他的生命就要别离了。
良久,芳海芝轻声开口:“放我走吧。”
冯石头没说话。他点了点头。
芳海芝望向山洞外。晨光、丰林、阴翳,在微风的摇曳下被吹动,徐缓摇晃。喧骚声听不见了,被微风同化为了同一的白噪音,归属于自然的背景,清风阵阵,鸟鸣隐隐,若不去听,便不觉嘈杂。
芳海芝转过身,打算去叫荷子。可当他余光瞥到地上的包袱时,本该有两个的包袱,却只剩下一个。
芳海芝头脑猛地一震,头昏耳聩。
“另外一个嘞?”他问。
冯石头惊诧起来,“啊?我找、找到你们时……就看到勒个……在荷子背底下。”
他的声音更加堵塞,像嘴巴里含了一把沙子,“那、那撵山狗……边上……没看清。”
芳海芝紧张地问:“要是你回村子咯,还能不能再到勒点儿来嘛?”
冯石头说:“应该……不得行咯。”
芳海芝心头涌上不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心脏,于是让冯石头带自己去先前昏倒的地方。两人在茂盛的林莽中奔走,朝阳已从远方的山峦里吐果核一样被吐出,清淡素寡的树林有了颜色,先是橙黄,继而金红,叫醒了整片山。风掠过草尖,絮絮叨叨,带着起床气,对土、对石、对水,对草侃侃而谈,时而仰面,时而低首,讲天地间难解的喜愁。几朵朱红的山茶花轻轻摇曳,猎犬的尸身如磐石躺存,以死召唤生,使用召唤的姿态,鲜红的肉体与血液召唤着蚊蝇。两人在尸体周围焦灼地搜寻,却始终不见那只粗麻包袱的踪影。它就这么与死去的猎犬一同,葬在了丰林茸草间,葬在了原始的自然里。只有自然和大地是目击者。芳海芝看到了猎犬的眼眶,他望进去,那里没了眼珠,洁白的球体一夜间便被啃食殆尽,生命与生命的交流便不能通过目光传递了,一座山兀自横亘芳海芝和猎犬中间,黑暗、深邃,沉惘。活物将永远不得从死物目光里得到回应、揽怀。语言和道德被全部撕碎,土崩瓦解,一点一点,停在了那座山前。
芳海芝和冯石头又回到了山洞里,荷子还没有醒。看着地上仅剩一只的包袱,冯桂水最后看自己的那一眼又重现眼前,像一座桥梁,带着无限的责任与嘱托,可十分意外地,一座大山蓦然耸峙在桥的尽头,如夏天孩子气般的阵雨。于是,桥梁猝然倾斜,两个生命的重量再也无法平衡。绝望像海水一样,无声无息,漫过脚底,淹到胸口,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丰林、猎犬、人,都成了沉默寡言的压迫者,杀死了生存的空间。芳海芝那苟活的、靠着惊人意志和疼痛强撑的气力,此刻正在飞速流逝,猎犬的口似乎又咬在了手臂上,疼痛不已,冷汗淋漓。他看着熟睡中毫无防备的荷子,那稚嫩的小脸很是惹人欢喜,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出一种几近透明的脆弱。山峦起伏,艰难漫长。
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念头,带着锯齿,带着刀刃,缓慢地,清晰地,在他几乎被痛苦烧空的大脑里成型、磨杀,碾过每一寸理智和道德本能,留下血的沟壑。必须抉择!必须抉择!看着荷子的脸,虽然眼里流出悲伤的泪水,但他已不愿再穿山渡水,不愿在穿山渡水的愁苦里沥干自己的身体,泥沙满身,愁苦遍体,被困在过去的故影间来回行走,奔波不栖,做个为他与她与祂而行的旅人,劳了心肺累了肝。他不愿这样,所以犹疑、流泪。眼前的熟睡的目光幼小脆弱,宛若雏鸟,带来关于爱与自由的责任,如山沉重,似海宽广。可要是不主动去“杀人”,杀尽一切爱的泪水,杀光一切爱的复活,蕴藏之美便会卷土重来地复仇,到那时,便是对自己的残忍。可无论如何,他与她与祂,都是活的血肉,是土生土长娘胎孕养的血肉,言之凿凿,铁板钉钉,若要杀去,就要比伤口吃盐还疼。若是不杀,嘴和眼就会长到别人身上,变得沉默,如风那样,无口无舌,所遇之物,都作了口舌。要是心伤,只能自己偷偷摸摸流泪,去填心里的洞,一滴一滴,也筑了泪水的窠,结果最后,还是自己缝布,自己遮目,自己给自己献上假的幸福。他不愿这样。朝阳的光透过隐隐绰绰的树影,远处的山脊已有了一丝白的意味,开始刺起眼睛。他说:“把荷子带回去。”他拾起包袱,迎着阳光,走入阳光,走入丰满茂盛的林子里,没再回头。
冯石头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沉默地低下头。山洞里重归近乎死寂的平静,他把荷子抱了起来,小女孩在半梦半醒间咕哝了一声,往他怀里缩了缩。顿时,他浑身一颤,巨大的、无言的悲伤笼罩了他,他嘴唇剧烈哆嗦着,好像冷得厉害,眼眶里流出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