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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高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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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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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莲》连载

第一十二章 溪水

太阳又升起些许,上午时分。上午的太阳明朗柔润,在背后照耀着前程。但这种照耀不显得激烈,反而显得肃杀。所有自夏以来、绵延不息,经久不绝的虫鸣、蝉声、蚊嘤,都一并灭绝了,无影无踪。

芳海芝沿溪而行,吃了包袱里的东西与几口溪水作早餐,步履匆忙,神色慌慌,即使后面已无追赶的人。他只是渴望重新栖居于世之中,因为他在黑夜、奔逃、屠杀中度过了太长太长的时间。这段过于漫长黑暗的旅途,黑夜像一件浸透血渍的衣衫紧裹着他,早已将他磨杀得薄如蝉翼,只剩下了疲劳的精神和肉体,摸不清方向,看不见心魂,只有被强加的责任和虚假的幸福,萦绕着、攀附着自己,在似水黑暗中难以站立。

因此,他要重新回到市井喧嚣、业海茫茫中去,听母亲的唠叨,看爱人的眼眸,谈亲朋的话语,重新在爱人、生母、亲朋的目光中召唤爱与幸福,脱离夜的黑暗。只有这样,才能重新怀抱真正的肉体,才能重新怀抱真正的精神,才能重新怀抱真正的自己。他多想像个初生的婴孩般,再次笨拙地触摸这个世界——用指尖感受揽怀肉体的温存,用舌尖品尝母乳的甘美,用自己的嘴巴,说出今生今世的第一句话语。在每一个人、每一个字、每一朵花、每一丛草、每一束光、每一片叶、每一抹笑、每一句话里,留下真实的触痕与感动,像一阵随处可见的轻风,贯穿春夏秋冬,慢慢地,走完迷惘彷徨的所有日子;慢慢地,走完你,走完我,走完他。不被生存、繁衍,与吃食根植于自然的土地里,变成不会说话的泥。而是要从从容容,不动声色,满心欢喜,经历所有令人目眩、温软和幸福的季节。

日头不断往头上爬,到了中午。草鞋走烂了。芳海芝丢弃了它们,坐到树下,翻找包袱,里边的几块烤红苕都有些败坏,吃起来发酸发臭,但也只能这样。

昨夜的咬伤在绷带底下隐隐发痛,那是一种闷痛,如同被布料包裹的炭火,表面不见明焰,内里却灼烧不止。这疼痛古怪得很,分明是皮肉之伤,却生了根似的往骨头缝里钻,甚至于有时他恍惚觉得,那猎犬的牙还嵌在肉里,惹人烦躁。既不能让人昏厥,又无法彻底忽略。它就这样肃立着,是自然语言与自己进行的肉身对话,不过自己早已离开自然母亲那丰腴的裸体,自己的心早已不属于她的了,可在奔逃路上,她执意昭示着这副躯体与环境正在经历的溃败,以来产生联系。仿佛正在劝阻什么。想来也是,自己已将那抹娇小、动人的光芒抛却,这是生与生的叠加。在抛却后的苟存里,要是自己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学校,回到了家人与爱人的身边,自己就真正成为非人了。

鲜红的晨色褪去了,或者说是穿上衣服,将清晨那鲜红的裸体包裹起来,包裹在雪白刺眼的天光之中。白,纯洁的意象,总惹人遐想,带来饰掩的欲望。可在芳海芝的生命里,多了异样的色彩,很多很多,不安幸福,许多许多。惹人遐想的纯白天光将会持续不断,比溪水更绵延不绝,覆尽他生命的二分之一,用尽所有白昼,只为换取死亡。白昼的统摄太过强横,权柄灼人,不允许人们像夜晚那样蒙头藏避,而是强迫眼睛和眼睛彼此对视,父亲的眼睛、母亲的眼睛、爱人的眼睛、友人的眼睛、自然的眼睛、观音菩萨的眼睛、苦难的眼睛、幸福的眼睛、孩子们的眼睛,所有良夜可以涤去的窘迫,在白昼下都无所遁形。

白过于慈悲,普渡众生,只有在树荫间浮动的灰色阴翳,反倒成了难得的安然。芳海芝不得不常常停下,靠着树干喘息,这时疼痛便化作无数细小的蚂蚁,从伤口爬向四肢百骸。

下午时分。右臂的疼痛更加剧烈了,好像有一把火焰点燃在那里,要烧穿整个躯体。由于时常停下,道路旁的棵棵树木,阵阵阴影,歇息和停留的诞生,赋予了它们人的语言的意义,仿佛有了“椅子”的意象,寓象着自己在这场旅途中的栖身点,使得场景成为精神层面的阐述,变得可视作于在挖掘成长中失去的纯真。父亲的眼睛、母亲的眼睛、爱人的眼睛、友人的眼睛、自然的眼睛、观音菩萨的眼睛、苦难的眼睛、幸福的眼睛、孩子们的眼睛,这些失去的纯真都是一场凝视,凝视与凝视盈积起来,形成地层,形成山峦的厚度与邈广,形成了自身的厚度与邈广,山峦的地层,即是自己的地层,山深己深,山浅己浅。自己作了自己的凿山人。或深或浅,不知不觉,不问不顾。因而就算错得彻底,错得通透,却不知不觉,不问不顾。等到真正发觉,错误已成了山基,成了贯穿生命的辽阔土地。

那些凿坏了的砂石,便在体内酿造了泪水。见机而作的泪水,是人收拾悲痛的姿态,将悲痛一一整理、拾掇,以来更好地面对生活。而长久不断的泪水,是人对自己说的话,比任何语言都要肃穆庄严,它是一切失去的纯真的囤结,是人无意之中在自己身体里谵想、打造而来的失去的纯真的眼睛,隐身于自己的形态而生息,隐身于山基而伫立。是面向幸福绽放的花卉。但这朵花卉一旦绽放,便表明这种纯真所寄意的真正的幸福已经销声匿迹,杳无音讯,被漫长的愁苦与距离隔得很远很远,因而泪水才会长久绵延。而现在,这朵花卉慢慢褪去,这种距离正在缩短,在“杀人”与“杀人”间缩短。历经屠杀后,芳海芝正行走在一条无比宽阔的道路之上,前方即是自己所欲求的幸福。尽管数不尽的“杀人”让手掌遍布血痕,但他仍然满怀期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树林尽头的那抹光芒。

冬天,太阳总是坠得很快。太阳与月亮的变换总在群山边缘进行,因此,群山边缘有了阈限的性质,像商场,像走廊,像车站,像一切临产前的阵痛与一切死亡前的虚无,人们只会匆匆经过,而非驻足停栖,是事物与事物的过渡空间。太阳与月亮,白昼与夜晚,总在傍晚进行迭换,而夜晚总比明天更接近一些。因此,太阳与月亮,白昼与夜晚也可视作事物新旧身份的取缔。可令人奇怪的是,这天似乎没有了傍晚,从前的夕阳没再出现,只是隐没于遥远阴云的影翳里,那悲撼欲绝、火光四射的灿红夕阳,没再出现,只是隐隐一轮浅蓝的圆盘,不声不响,默默无言,山风裹来它沉重粗缓的喘气声,然后慢慢地沉落下去,被吞进地平线里。而月亮始终挂在天上,从白天开始,就一直显现在天上,从未坠落,从未升起,只是一直挂着、显现着,借“白”的色彩隐身在白昼的背景里。今天的它,似乎不再参与新旧身份的取缔,而是一种状态,一种长久的矗立。

芳海芝看着天上,嘴里嚼咽着包袱里的食物,胸腔又虚胀起来,心脏“咚咚咚咚”地跳着。右臂的灼痛没有消退,反而继续带着渐涨的趋势灼烧。今日的意象被保留了,那明日还会来吗?

所有的颜色都暗了下去,淡了下去,那些鲜艳的红、跳跃的黄、沉静的蓝,都被夜幕浸染,晕染开来,失去语言与特质的边界,最终融进一片混沌的灰。夜从四面八方涌来,笼罩了一切,悄无声息地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

右臂绷带底下开始泛起瘙痒,剧痛更加鲜明了。芳海芝实在难以忍受,翻开绷带的一小角,发现伤口的边缘已经泛白溃烂,像被水泡胀的棉絮。

白与白联系起来,这景象竟让他想起荷子临别时的脸蛋,同样苍白,同样脆弱,像一只轻薄小巧的蛋壳,目光被安放在这只蛋壳里的熟睡中,看不见目光,却还是让人感到同样苍白,同样脆弱。突然间,泪水毫无预兆地从眼眶滚落,在脸颊上划出滚烫的痕迹,比刀疼,比火痛,成为一道明朗洁净的溪水,贯穿身体与大地,绵延不息,盛开出朵朵耀眼的白莲。春燕、满仓、阿墩、荷子,孩子们的笑脸在眼前倏然出现,带着欢声,带着笑语,带着明媚的稚嫩气,像一簇簇鲜艳可爱的小花。蓦地,芳海芝吐了。先前吃下的食物,喝下的溪水,全被痛苦不堪地吐了出来。他呼不上气,吐不出气,一道顽固的磐石忽然耸峙在他的心口,只能通过呕吐来重新得以呼吸。

此时此刻,贯穿身体与大地的那道溪水,再次贯穿了孩子们。自己,脚下的土地,孩子们,三者都被明朗的溪水贯穿。命运联系起来了。命运在韵吕、连续、破坏的流淌的暴力里被联系,成为了可视之物。通过这层可视的暴力,芳海芝看到了孩子们粗陋简易的命运,像死亡的花朵,泯然众生,被埋入肥沃的土壤,淘沥鲜艳,淘沥芬芳,淘沥自己的死亡,再变成土壤里的一颗颗沙石,以沙石的死亡死亡花朵的死亡,不厌其烦地生吞每一个夜晚和白天,稻谷、黎明、鸡鸣、阳光、灶膛、繁衍,都成了需要活吞的硬块。教室里的日子给予了他们期冀,可又迅速埋没,于是,他们能意识到自己活在痛苦里,却也只能活在痛苦里,被口舌涤去过去与未来,只剩丑陋恶心的“现在”。永恒的、充满吃食与繁衍的现在,贯穿整个生命,痛苦而恶心,生命变得痛苦而恶心,因此,从今往后的生命都用来呕吐、或反刍。或许再久一点,日子再久一点,他们就会流不出泪水,叹不出气,在大地的、生命的、自然的母亲的手上,共同织奏一片生命的野朴的赞歌。

芳海芝还是哭了。止不住泪水,止不住痛,悲伤欲绝地呜呜哭着。夜的颜色吞没了一切,吞没了目光,吞没了步伐,使他终于不敢往前再走一步。他靠在树边,坐在树底,把头颅埋在两膝之间,低声哭泣着。听着溪水的潺潺流声,如清风一般拂过耳畔。渐渐地,他哭累了,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芳海芝解除了困倦,从睡梦中苏醒,左顾右盼,周身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包袱落在脚边,潺潺水声,绰绰树影,浓浓夜色,依旧如同睡前那样。而远山处却没有丝毫拂晓的意味,依旧沉寂,依旧彷徨。明天没有到来,万物似乎都要沉睡在永恒的坟墓之中了。浑身冷得麻木,右臂的疼痛没有了。

远处的山影与近处的树木融为一体,轮廓模糊成一片溟濛,没了边界,没了区隔,联结成为了完整的形体。连风也沉寂下来,不再摇动树梢,怕惊扰了这铺天盖地的黑暗。月光、星光,被浓密连绵的云层遮碍,无法为这片黑暗带来一丝裂隙,整个世界仿佛被埋进了密不透光的坟墓,所有声响、气息、温度,都被这纯粹的夜所涵纳、消化,最终归于寂静。这时候,远处的山,近处的水,脚下的地,都是同一的黑色,它们三者,以及三者以外的一切,都是漆黑的,被漆黑共同纳入坟墓的范畴。悲痛、死寂、空无,像揉面团一样揉在一起,变成发大肿胀的现在这一时刻,每每察觉,都是悲痛、死寂、空无,各自独立,互不相联,支离破碎,井水不犯河水,可却又能相互作用、理解、包容,成为一体的集合——那是一种自然语言。先于一切事物和人语而独立耸峙,没有语言能去形容。

因此,当周围人的闲谈哄笑、飘荡炊烟里的饭菜香气、对话时相视的目光、由人手建造的建筑与屋舍、其他人的人脸,全然在夜的坟墓中消失殆尽的时候,这种自然语言便出现了,让人深深恐惧、切切流泪,无法形容,只能坦荡地体会。像盲人猝然间被揭去了遮盖眼前的手掌,然后,光明来到,痛苦来到,才终于体会了人的秩序和语言在自然之语面前究竟有多么孱弱,多么肮脏。以至于深深地无力,丧失一切意向与行动,变得只会在原地伫立,惊恐不安。死亡、熄灭、黑色。这是对夜晚的粗陋涵括,如一阵轻细的微风,吹拂过芳海芝的肉体,激起遮天蔽日的连漪。

夜晚。吹熄一切丰饶与复活的寂静。芳海芝紧闭双眼,黑暗中祈祷着,诵着经:

“……若有众生多于淫欲,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欲;若多嗔恚,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嗔;若多愚痴,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痴。”

……

“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应以佛身得度者,即现佛身而为说法;应以辟支佛身得度者,即现辟支佛身而为说法;应以声闻身得度者,即现声闻身而为说法……于怖畏急难之中,能施无畏。”

《普门品》中讲述,贪嗔痴本是内心不安的根源,持诵观音圣号可转化三毒,获究竟平安,祂化现不同身份救难,强调了平安护佑的普适性,在困境中化作象征普渡众生。可诵经许久,恐惧却并无消退,反而在刻意而为的意向里攀字逐句地增长。自然语言有力而简洁,不声不响,以从容自在的仪态溃灭了一切秩序,烧尽了一切语言。在它的面前,毫无秩序和形容可言,一切被不可囊括的恐惧与空无盘踞、破坏。

芳海芝索性不再念经,紧闭双眼,环抱身体。在这一时刻,悲痛要比思念更具生机,像无形的爱人,从他的蜷缩的身躯之中站立起来,与他拥抱,和他亲吻,但并非是为了爱和欲望的召唤,而是借用爱在“现在”这一不可渡达的彼岸,以此岸与彼岸的遥远性,充当一粒凸起的水珠,折射放大着水珠内部的一切意象,于是悲痛便更加深彻,以肉体语言排拒自然语言的灭绝。

云霾终于松动,点点星光露了出来,如同躲在门帘后张望的孩童,眨着晶亮的眼睛。它们的光很淡,却足以破坏夜,撕碎了由死亡、熄灭、黑色,共同联结的情态,得以看清四下的景象。这时,天空不再是纯粹的黑,有了光感,被光感赋予了流淌的姿态,这种流淌的姿态召唤着溪流的到来。于是,云霾成了浪涛,天空成了河床,具备了溪水的基本因素后——也是观音河的基本因素——点点星光被赋予了亢奋的生命力,带着一望无际的感怀,在目的性的脊背中成长,慢慢绽放,变成一朵朵明丽惹眼的白莲花。面对眼前的场景,他忽然感到,流淌总在召唤着溪流,洁白总在召唤着莲花,莲花总在召唤着目光。目光里存放着弟弟的尸体、母亲的关怀、父亲的逃离、爱人的嘴唇、孩子们的笑容、以及错误的自己。每当这种目光被逼绝境,快要失消、覆灭,它就会攀附于某种事物,令其做出召唤的姿态,借风使船,顺水推舟,最终以其形体召唤、显现自身,牵曳那些目光与自己的目光对视、相拥,重新引起不可回避的忠诚。

自先前以来,芳海芝便知道这种召唤的意识性,总是在自己遗忘时痛苦时重新呼吁目光,而在重新呼吁目光的时候,也总伴随着对合理秩序的溃坏。在经历中的体现,就正如同幸福后的苦难,苦难后的幸福,不见结尾,绵延永恒,如一把磨刀,不厌其烦地长久锯砍,怀揣着一种病态嗜好。他早就开始疑心了,疑心这种呼吁并非来自观音菩萨的考验,而是借由白莲花那无限而神圣的身份狐假虎威——实际上是另外的物体。它虽然具备知性,但这种知性不同于泪水那从自身一切所失去的纯真里撷取的知性,而是一种外在之物,从容、笃实、沉默,孤立于肉体和精神而存在。

如果说具备知性的泪水代表了过去——是对一切未曾获得的纯真与幸福的谵想。那么,目光的显现则是对一切将要取得的目的与结果的筹划。它经常显现为白莲花的姿影——这也是自己幼时无意识中被赋予、被要求承担的第一个目光的物质载体。死亡,弟弟的死亡,首先耸峙起矗立的山峰,迷失、目光与爱才一一建立。也是一种浑然不觉的隐晦的暴力,传说与佛经赋予白莲花的神圣与无限,则巧妙地遮盖了这种暴力,使其得以茁壮,得以在长久的日子里错误自己的成长、生活、存在。由于“现在”这一时刻的遮碍,芳海芝暂时无法辨认这种错误和暴力带给了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它究竟要让自己承担怎样的一个具体的责任,只是有意地朝一个方向模糊引导着。这些由它带来的事物,或许直到未来的某一刻才能知晓吧。但他知道,即便现当下的苦难由它带来,它也仍旧会给自己留出一片阴影,留出一块空间,留出一抹希望,让自己总能在苦难后沐浴阳光,不至于悲伤而亡。召唤和提醒,仿佛就变成了它唯一的恶趣味、唯一的愿望。

像是为了回应他的所想,长满白莲花的溪流的光感变强了——实则是夜的被驱散。溪流的遥远尽头,也就是山峦边,泛起了微不可觉的白光——那是白昼的到来。顿时,溪流的意象便破散开来了。波涛、河床、白莲花,如被扑了水的烛火瞬间消逝,无影无踪。死亡、熄灭、黑色,那吹熄一切的毁灭之风不再复现,而是隐没于夜的离开,朝着世界的另一端呼呼奔去,带给世界另一端的人们以毁灭。他急惶地站起身来,时间在他眼中一点一点地流逝,山峦缘部的白光更烈了,如渐渐涨潮的山火,燃烧着夜的干柴,一点点蔓延覆盖,泛滥成灾。火是熊熊燃烧着的,其意象有了威胁性,似乎要逼迫芳海芝继续旅程。虚胀又充盈胸腔,心脏剧烈跳动,右臂又重新开始疼痛起来,像一群蚂蚁在咬,带来了对“生”的确定。他开口用力呼吸着新鲜空气,感受着,感受着从毁灭之中剥离而出的“生”,却没有太多新生的喜悦,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的急忙。白光又烧得近了一些。他拿上包袱,背离泛起白光的朝阳出现的方向,迷茫着,朝着山林之外走去。

晨光如清水般漫过山脊,清晨的特征终于出现了,曙光、黎日、早鸟,一切美好而光明,终于不是失乱的秩序,而是可以被语言形容的幸福气息。雾气从山谷里升腾而起,在浅明熹微的光线中呈现出半透明的质地,似水净澈,如石笃默。它们绕在树梢,将枝叶的轮廓柔化成水墨画中的笔触,溪水流过石缝的泠泠声,使得早起的雀鸟试探性地啼叫,声音里还带着露水的湿气,在寂静的空气中荡开一圈圈涟漪。一切这些可以被语言形容的幸福气息共同交织,细部与细部相叠,燃烧出莹润欣喜的一首晨曲。

这时,在极为遥远的地方,在目光尽头的树林里,出现了许多影影绰绰的人。芳海芝晞眯起眼,盯着远方,他木然地伫立原地,看着那些人如同渐涨的潮水,一点一点漫过远方的溪流。待到他们再近些后,芳海芝才辨认出来那些人身上的同一的色彩——那是敌人的身影。瞬间,耳畔和身体里似乎有巨大的东西爆响了,震聋发聩,头昏脑胀。恐惧、惊惶的本能驱使他走开,躲藏到草丛里去,可他却只是木然地伫立原地,一种游疑中的想象也炸响了,与想要生存的恐惧的、惊惶的本能相对抗,在体内、耳畔,亢奋地冲撞。很快,由于没有躲藏,芳海芝的身影很快便被远方的人群捕捉。霎时,随着一些爆竹一样巨大的噼啪声响起,几颗子弹发出“啾啾”的声音飞驰而来,像一阵鸟儿飞过时的叫声,撕裂了自己身旁的空气。死亡的预觉仿佛一块大石击中了他,但他四肢僵硬,只是惊慌地缩了缩头,眼前一片漆黑,碎裂着许多深紫色的繁密花纹,在眼前突突跳动。但他仍伫立在原地。下一刻,枪声不再响起,他们其中的几个人大嚷大叫着什么,往这边直冲而来。敌人那恐怖的色彩接近了,他们身上的色彩接近于自然的颜色,却不是为了亲近自然,而是借助自然的掩护进行破坏和屠杀。芳海芝浑身颤栗着,那是对死的恐惧,即便脑海里存在游疑中的想象,身体内在依旧朝自己发出“生”的良知的召唤,召唤自己逃跑,可那犹疑中的想象又排绝了这一切。

在恐怖而又虚假的自然颜色之中,一个人率先迎了上来,用着熟悉的语言说:“哎,老乡,能不能带我们几个兄弟伙去哈勒附近的村子,我们硬是找不到路咯,又莫法往后头走,有人撵到我们嘞!帮个忙嘛,多谢老乡!”

蓦地,芳海芝那游疑中的想象产生了巨大的自我领会,其中存留的可能性被骤然放大了,似乎从无明长夜中,被贯穿自己、大地、孩子们的那道溪水带离,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尝试着某种不可见的罪愆的道路。芳海芝表现出惊慌彷徨的样子,点点头,回返身,朝着来时路走。顿时,他行走的方向从背着清晨而走,转变为了朝着清晨而走,面前的方向即是清晨的方向。在那里,在山峦层叠水阔晴空的那里,一轮灿白的阳怒射着耀眼光辉,染尽大地,将大地、树林、河流、敌人与自己,全都染上了的耀眼的白,令人目眩。此时此刻,蔚蓝生脆的天空,仿佛化作了一道广阔无垠的溪流。这时,天空的蔚蓝、天空的广阔、天空的绵延,再次如夜晚一般,织就了流淌的意味。溪流所具备的因素——也是观音河所具备的因素——在此刻再次满足。同时,冬日的太阳不如夏日那般强壮激烈,没了躁动,褪了火热,失了汗水,仿佛正在静心长眠,这种安静的品质使得太阳在流淌的溪水里有了与白莲花一致的静性,从容自在,温煦恬静。然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很响的一声,也许是花苞猛然爆绽开来的声音——太阳变成了一朵巨大的、安静的白莲。

芳海芝和刚才那位搭话的人一同走在路上,身后是更多的脚步声,摩擦着地上的草叶与沙粒,脚步声的众多带来了一种重量上的压迫感,似乎有许多石头压在身上,令人恐惧不安,而声音来源本身的恶性也加剧了这种恐惧,使得心脏在胸膛内砰砰直跳。一旁走着的那人说:“老乡莫恁个紧张噻,就是带个路嘛,我们不得乱来,我们都是有板眼儿的人噻。”芳海芝点点头,紧张感却未减半分。敌人那残忍杀戮的恶性蔽去了这位同胞的所有语言,敌人能够做到杀死与自己一样姿态的人,拒绝自然的召唤,排斥人性伦理的召唤,是非人。这位攀附他们的同胞背叛了自己的立场,背叛了自己的血液,参与到屠杀之中,也是非人。可奇怪的是,他们仍显现出人的样子,亚洲面孔,黄皮肤,其中有些人的皮肤有着黄色被晒黑后的黝黑,要不是身上着穿自然的假色,嘴里说着异样的语言,也许看起来就正是一些在田里劳作的农夫呢。

所以,敌人的内心包藏着恶意与鄙陋,可外表仍以人样显现,没有因内在而改变,这种不改变显然是外表对内在的一种拥护,在一层面上像母亲对孩子的溺爱,无论内在如何肮脏鄙陋,仍旧呵护,依然关怀。而在另一层面上则与溺爱不同,因为外表和内在是相联结的,是一体的存在。一旦其中一者消亡,另一者也跟着消亡。因此,这也可以视作是外表的自私性,为了避免内在的鄙陋与恶意过于激烈地宣扬而出、破坏外界秩序,招惹身体以外的秩序和力量来杀灭这种鄙陋与恶意,所以即使内在是多么一种无端的恶,外表也仍然呵护,以与其他人相同的姿态来接近他人,流畅地实行内在的恶。可外表的这种呵护显然不具知性,因为一旦内在的恶过于巨大,过于庞然,到了操纵外表干涉外界的地步,那么,连同外表本身也有了恶的意味,成了恶的物质载体。无论外表多么温顺无害,但恶行已经犯下,外表便作为了恶的顺从者。

而现在,当芳海芝意识到外表与内在的和谐共生,是一种温良与丑陋的和谐共生,这引发了一种自然的冲突——温良与丑陋本不能和谐一体。可在生命的胁迫下,它们被逼和谐。生命就像溪水本身,内在就像溪水的品性,或是细水流长,或是惴急不安,或是静谧柔和,或是激烈昂扬,都是缔造于溪水的流淌。而溪水之上的物,则是外表。无论芦苇、藻华、白莲花,都用于呵护这种流淌。如若外表美丽、平常,人们的目光就会被其吸引,或视为平常,认为溪水内在的流淌也理当跟着美丽,或视为平常。如若不去仔细辨析内在的流淌,就会被直观的印象一眼带过,止水微漾,除非内在过于张扬显眼,滔天巨浪。

这种温良与丑陋的和谐撕裂了日常印象里的合理秩序——水火不容的两者却在生命的联结下被归于整体,彼此呵护,以避消亡。

再次抬头看向天空,那道宽阔无垠的溪水,以及生长其中的庞大白莲。仿佛只是如密宗要旨概述:“随缘六大者,即性之六德(坚、湿、暖、动、无碍、了知),随因缘而显现森罗万法,但其本质仍是法尔本有的六大,并非实有。”指出生命诞生是条件暂聚的幻象。眼前溪水的景象,其实与生命也别无两样,两者都只是在偶然间集结了一切所溪水——观音河——的因素后,生成了的这一溪水的印象。是被迫催生、被迫恰和的违和关系。

但在经历了昨夜的自然后,经历了那彻彻底底、贯穿肉体与精神的自然后,他才感受到一切之本都基于自然,根植于自然的语言。因此,丑陋和温良,两者其实本无冲突,没有一点矛盾。因为在大自然里,所有的物质、精神、死亡,其实都是密切联系的,没有对立和矛盾可言。之所以认为矛盾,觉得对立,只是基于了人们自己产生的语言。这语言是虚妄的秩序,是妄图涵括自然本真而喊出的噪音。因为人们天生欲求权力,渴望探索,渴望统治,于是开始干涉、改造自然。可无论如何,他们改造的也只是她的外表,其内在深不可测,无穷无尽。于是他们又惧怕了,惧怕一切不能被统治的事物,大喊大叫,叫声连成字节,于是有了语言。在喊叫的肉体动作中,他们得以亢奋,得以安然。可语言终究是噪音,只是暂时聚攒的声音,像鸟儿搭建的木枝草叶的窠穴。而在某一些时刻,某一些节点,当人们要全然地觉知自然,面对自然,面对她本身所发出的语言之时,便会无法接受,深觉恐怖。如昨夜自己面临的一样,无法形容,无法描述,自然像一层雾气,一阵细雨,一道巨浪,彻底地淹没了自己的存在。如森林里的一场大雨,猝然冲溃了鸟儿搭建的木枝草叶的巢穴。渗透进皮肉,渗透进精神,惶恐不安,恐怖无比。在这样的时候,人们所赖以生存的语言与秩序便会彻底坍圮,如被扑了水的烛火瞬间消逝,无影无踪。丑陋与温良的对立、矛盾,本就是一种假象与自欺,在自然那吹熄一切的毁灭之风之中不再复现,瞬间破散。

芳海芝忽然感受到,子弹鸟儿一样地来,死亡的预觉鸟儿一样地来,引领敌人去向的责任鸟儿一样地来,它们的内里都蕴藏着自然的语言,在自己身体与耳畔内回响、激荡。因为这种语言,自己才会不安、惶恐,惧怕那死的未知。因此,脑海里的那股游疑中的想象再次壮大了。

可奇怪的是,这种直面自然时的不安、惶恐、惧怕,本来可以一直是无知,因为我们总被人类语言遮蔽,出生以来便寄寓世内,从无察觉,从无直视,被幸福和苦难、目光和秩序占据身体。因此,自发地,忽略了人类语言对不可名状之物的难以涵括,忽略了人类语言涵括不可名状之物时的弊窦,可以一直沉湎于无知的安然中,静躺在温软甜蜜的睡梦里。可奇怪的是,自然自己变幻了,从一道轰炸开始,从夜里、溪流里、白莲花里,主动地显现了,主动把她那副最真实、最恐怖、最空无的一面展现给自己,叫醒了睡梦中的自己,使自己要不安、惶恐、惧怕。惧怕自然,惧怕死的未知。这种非自然的显现又使芳海芝惊惧起来。太阳本来是太阳,一个炽烈的火球,其光芒不是简单的照明,而是带着创世威严倾泻而下,每一道光线都蕴含着开天辟地的力量——人总是无法直视太阳,那是一种本能的敬畏,能使人眯起眼睛,流出泪水。可她却还是变幻了,她充满光焰与神性,不识水性,却召唤显现了屹立于水之中白莲花的外表,自己得以从外表之中窥见流淌的内在,窥见自然的语言和真实。而这种真实,刚才消解了丑陋与温良的对立,揭示了它们之间本无隔阂、是人在自建的秩序里产生的幻觉,它们如花、如草、如树、如山、如水、如莲,既不对立,也不完整,人语无法描述,或许像一道不自愈的伤口,永远痛苦,永远不被理解,是人语之外的残剩之物。而绝对火焰绝对神性的太阳,涤去了自身的神权与火焰,甘愿服从于水,熄灭她、洗涤她、凝固她,变为一朵纯良如水的莲,以此来给自己示现自然的语言,讲述自然的本质。

脚步声沙沙作响。芳海芝抬头看着天上的溪水与白莲。他感受到了她们的召唤,召唤着裹藏在自然其中的、不可名状之物的到来。

他的内心突突直跳,呼吸急促。

倏地,雷光炸响!金光显现!不可名状之物出现了。祂那庞大的身躯如山峰巍峨矗立眼前,看不到顶点,也触不到边界,无边、无深、无远、无色、无形、无穷,只是以慈悲的目光普渡众生。

顿时,波涛、白莲花、流淌,瞬间消失了。外表,内在,全部破去,一切构成的因素全然消泯,溪水瞬间消失。天空回归了。没有流淌,没有白莲花,没有溪水,有的只是一片干净澄澈的蔚蓝。

芳海芝眼前一昏,四肢失力,突然跌倒在地上。一旁的那人赶忙扶他起来,关切地问:“老乡你没事嘛?是不是太累咯?要不要歇口气?”芳海芝摇摇头,在他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示意继续往前走。

这种循循善诱的引导,引导着自己对人语的解脱,似乎是某种精神或意志的自我显现。已经在一步步引领最终极的目的。他眩晕的情感沉寂下去,心却又突突跳起来,变得惶恐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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