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了很久很久,下午时分,才到老人的故乡,这里叫昂里红。下了车,便要直面红彤彤的太阳,热的感觉扑面而来。
虽然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完全不同,那些颓唐、陈旧、沉默的瓦房土屋,这些在记忆中稍显寂寞的身影都走散了。但老人还是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用力挤了起来,嘴里呼呼地喘着气。头顶的太阳实在热,地板上也冒着热气。天高云淡,暑热难当。我从包里拿出伞,撑在彼此头上。我问他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亲人住在哪里,老人只是摇了摇头,这里和他印象里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我们找了几家店,他们都不知道老人口中的名字是谁,地名是哪里。我们索性不再去问,只好一点点循着以前的印象慢慢去找。
我们走在大路上,像是独特而奇异的存在,周旁没什么行人,大多都被炽热的太阳逼进屋里。不过我和老人都是喜欢太阳,喜欢出汗的那一类人,热气绵密地裹着身子,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就算衣裳被汗水浸得湿润吧,也当太阳给我们洗了个澡,冲掉身体里堆积的寒气和泥垢。除非过于炎热,更多的时候,我只觉得阳光似乎更像是温柔的颜色敷匀在我们身上,而不是耀眼或灼烧的光芒。
店铺里边和前面都空着。道路在日光下延伸,两条平行的线,向远处收束,也像往这里扩散过来。水泥地面很干净,没有脚印,没有落叶。风偶尔经过,是很热的,以至于懒得发出声音。
这个镇子的夏天的印象和我现在居住的镇子的印象很不同,夏天在这里变得很安静,平和,连蝉叽叽喳喳的叫声都变得隐隐约约。前几年我在北方的时候,每次下完一场轰轰烈烈的雪,雪后才这么安静、无声,所有的声音都渗进雪里、藏进雪底。在这个小镇,漫天铺地的阳光好像就是夏天的雪,是这座小镇的雪。所有的声音都渗进热的雪里,被蒸得懒洋洋,才懒得叫唤。离开了三五成群,四六抱团的季节,那些屋外吃饭、拉琴、纳凉、听戏、下棋、打麻将、闲唠嗑、扯家常的活动全被逼进屋里,对于蓬勃的夏天和蓬勃的镇子来说算上少见了。毕竟都说夏天像个年轻健壮的小伙子,朝气蓬勃,面颊红彤彤,情热火旺旺,说“春争日,夏争时”“夏天撞破头,一天一道沟”,遍地的激昂与农物夏风一吹热气一来就猛猛地长。可这里却都失了汗水的劳力,没那么多“热”感和“火”感,显得懒洋洋的,怡然自得,亦或这也是夏天别样的一种姿态呢?
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久,寒气似乎全被驱跑了。实在被晒得难受,我和老人便坐到了路边的一张长椅上。我收了伞,把它放在一旁。长椅的油漆有些剥落,露出底下蔫蔫的灰白的木纹。一只麻雀落在面前地板上,脚底一哆嗦,又马上腾地飞走了。不知怎地,我心里突然有些想要流泪的悲伤。
我注意到老人正朝着一个地方看,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在许多栋房屋的那边,有一道铁轨。铁轨在阳光下延伸,闪着细碎的光。枕木间的碎石安静地躺着,邈远处的信号灯红着,没有变化。
铁轨另一侧,野草长到齐膝高,草尖上停着一些蜻蜓之类的虫子,翅膀在阳光里近乎透明,闪着细小晶莹的光,若是不仔细看,会让人以为只是洒落在草间叶梢上的碎玻璃。更远处,一片杉树林立着,树影投在地上,界限分明。它们轮廓清晰,被太阳晒得没了阴影和脾气。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只有热空气在寂静中微微震颤。
趁着乘凉的时间,我和老人打算先把午餐吃完。吃东西的时候,偶尔,铁轨会传来极轻微的嗡鸣,像是很远的地方有列车经过,又像是大地自己的脉搏。这声音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之后仍是安静统摄一切。
我掏出背包里的蒲扇,打算给老人扇扇风,可他阻止了我,吃完手里的东西后。他示意我站起来,继续往前走。于是我撑了伞,和老人离开了长椅。
走着走着,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也许找到几个下象棋或者唠嗑聊闲的老人,就能清楚以前的地方或人现在到了哪去。于是我们不再专注前方,而是专挑人家家里或店里去看。可一路看过去,店里、楼里、屋子里,要么空无一人,要么有个人光着黑黢黢的膀子摊开一块竹席子睡躺在地上。镇上的店铺寥寥,甚至没有孑孑干旄的店铺,大多都是住家,前边铺坊,后头住家,前店后家的样式遍了满镇。因而更多的门户都紧闭大门,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个小镇在夏天里太过平和,太过安静了,有种老人面容一样和谐的慈祥。
我们的视线在阳光里穿梭。阳光垂直地照下来,把一切都压得扁平。时间在这里变得模糊,仿佛停滞,又仿佛在以另一种方式流动。没有过去,没有未来,阳光静静地倾泻,和时间一起,剩下此刻无声地流淌的午后。
但我们还是找到了一个老人。他皮肤黝黑,身体精壮。他不像其他人那样躲在屋里,而是坐在家门前的一把竹椅上,两条赤腿和半个肚子都露在阳光外边,只有两只手和剩下的半个肚子放在房屋缔造的阴影里。他拿着蒲扇拍打肚子,黄黑的肌肤一颤一颤,光暗在老人的肚脐眼处打出一条分明的界限。
我高兴起来,连忙搀扶着老人往那走去,那老人开口问:“你们是搞啥子的嘞?”
老人说:“我想问哈,你晓不晓得新瓦村?”
坐在竹椅上的老人伸手指了指,说:“现在勒个地方,到远处那边那栋水泥楼就是原先的新瓦村,只不过镇子扩大的时候把村子也吞进去咯。你是来寻亲的嘛?我好像有点儿眼熟你。”
老人说:“是噻,我是来寻亲的。”
坐在竹椅上的老人说:“横竖一家人平安才是真,以前的乱子好多咯,家人平安无事就好噻,平安无事就好。”
天很热。两位老人又聊了一会,相互抱了抱,然后辞别。远处的蝉在断断续续地叫。
我和老人继续前行,在这位曾经的乡亲口中得知,一些没有亲属不知姓名的人大多都被埋在西山边。我们决定去那里看看。老人说,记得临别前,他母亲说过这样一句话:“你平平安安的,别想那么多,有空回来看看我就行了。”他眼角泛了泪,大概很遗憾吧。
走过了一条条街道,沿途的房屋逐渐稀疏,走了好一会儿,阴凉处连铺着凉席躺下睡觉的人也没有了,只有一只黄狗或一只黑狗在趴着,苍蝇在他们黝黑的鼻头绕来绕去,也不驱赶,只是顾着睡觉。偶尔有风掠过,不过是把热浪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连蝉都懒得应和。不过随着与西山的距离的缩短,蝉又开始应和起来,不再是断断续续,这处的蝉不叫了,那处的蝉又续上,把这段声音长久地接续下去。再往山的方向走近了些,房屋又远离了些,不过山上竹林耸立,草木杂乱,直接走上去的话恐怕找不到坟地在哪。于是我叫老人在树荫底下呆着,自己则去最近的一户人家里问路。走进院子,一群鸡“咯咯”叫着散开,院角放着竹筐、堆着蜡石板与沙土。出现的是一个皮肤红里透黑的老汉,他十分热情,以至于有些慌慌张张。他说家里暂时没有茶水了,水壶里也没有水了,他抱怨着到处都没有水,没来得及打水来。于是马上要去一旁的水井里打些水上来。我赶忙谢绝了他的好意。了解我的来由后,即使面对与死相关的事物,他的热情也没有半分减退,手指大力地点划着空气,比划着方向。临走前,他说:“别太难过,人死是人间常事,顺其自然,别太难过!”其实我本来也不是很难过,听了他的话,好像多了一些难过堵在胸口。
早些吃晚饭的人家,房屋里生起炉子,已经有了炒菜声、杂谈声和炝锅声,闻之神怡。日头向斜,菜香和米饭香破壁而出,熙来攘往,水涨船高,空气里全是浓厚的醉人的气息。一户一户,一家一家,闹忙忙,一切景观和声音开始向着傍晚漫漶布散,流出烟尘气来。是繁碌的傍晚。有几个人从杂货店里走出来,看见我们,问:“吃饭没得?”老人笑着说:“吃啦,吃啦。”我笑了笑,其实我们还没吃晚饭呢!
我们沿着一道被人踏过的小径,往山上爬去。老人示意这时候不用再为他撑伞,太麻烦,我便收了伞,专心于登山。整座山坡的林子静止如画,连风都绕道而行。热浪歪扭了远处的景色,使山峦的轮廓微微荡漾,如同浸在水中的墨迹。偶有桑果坠落,在枯叶堆上砸出空洞的响声,反倒衬得寂静愈发浓稠,只有树影在灼热的地面上投下深浅不一的暗蓝。在这被太阳烘焙的山林里,一切热得停止了流动,一切都被晒化了,黏稠地攀在每一片叶子、每一粒沙土上,不再流动。山坡上到处的一蓬蓬槐树、蕨草、地锦草,野草古木,在经受一天暴晒后蜷起身子,卷曲着叶片,焉耷耷的,拥抱着自己躲避阳光。
但蝉叫得愈发响亮。在这片山野之地,它们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优势,叫得响亮,叫得清脆,聚在一片像一阵爆竹声,震耳欲聋,蝉声蔓布得无边无际。爬了好一会,山坡的坡势逐渐徐缓,平坦,来到了一处平坦宽阔的土地。山势意犹未尽,仍在往上走,但依着先前问过的那老汉指示的话,这片平坦的土地就是无亲无属的乱葬岗。
我扶着颤巍巍的老人,在坟地上来回寻着。这片坟地不小,而且相互之间不连续,有些地方有着拱起来的土石,遮断了坟地与坟地间的联系,往前望不到头,满是堆耸的土堆,土堆上长满了蕨草和野古草,杂草丛生。夏天的草就是这样,蓬蓬勃勃的,毫无顾虑地四处长。老人说,他有一种预感,也许走到了脚边,就自然而然地认出来了。我在心中寻找着他说的预感。想着,慢慢来,慢慢找,总能找到的。
渐渐地,日头渐渐往西边倾斜,树影被拉得越来越长,像一道道黑色的溪流在山坡上蔓延,每棵树的叶片的阴影变得细长而模糊,边缘处被夕阳曛成了淡金色,淡金色的光微微反射在地上,让这些水流里似乎有了涟漪和波纹,我和老人不停地游弋在这些溪流里。长久的燥热终于缓缓褪去了,时间似乎终于从停滞的热里苏醒,流动。蕨草舒展了叶片,能看到它羽毛一样的叶片。
忽地,不远处的老人停下了蹒跚寻找的脚步,颤巍巍地坐了下来,坐在一个小土堆旁。我问他是不是找到了,老人说,小的时候,母亲说过,要是她死了,会把他做的那个泥娃放在坟头,当个陪伴。但他身下的那个土堆旁,只是有一块土壤微拱了起来,完全没有一点娃娃的样子。他说着,侧着身,慢慢躺了下去,闭上眼睛,将脸颊小心翼翼贴在土堆上面。我看着老人那小小的身体笼罩在树的浓荫里,只是像一个小孩。我的心绪苟活着,我感觉有一团蛰伏的东西沉闷地堵在心头。眼前恍然看见这样一副景象:一个孩子的母亲正独自走在不尽的绵延的乡间小路上。天地茫茫,暮色四合,将她的身影衬得愈发渺小、微弱,好像很快就要看不见了。更远处,是一个孩子追赶着他母亲形单影只的背影。好久好久,他终于赶上,母亲便如往常一样,将那孩子孱弱而瑟缩的身体搂入怀中,紧紧搂入怀中。
蝉声弱了些,极远处的镇上,有两个孩子沿街道嬉戏玩耍,母亲在一旁远远地拍着手,打着拍子,看着。
“淤泥灌喉根骨烂——一节藕肠一节天——夜沉沉啊,吞光光!
苦水酿成三春莲——明日花开福满天——观音莲!观音莲!”
微微地,一阵歌声轻巧地来。过问生命,那歌谣先是在母亲嘴里,后来清晨里、晌午里、傍晚里,都有了它的面影。我突然发觉一种一望无际的感怀,像站在草原上或田地里那样一望无际。在老人所回望的生命里,这首歌谣何尝不是一种思问?它源远流长,经久不绝,袅荡心间,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竟贯穿人的生命六十多年,那么故乡是否仍是一种籍贯?一种来处?在我看来,或许不止于此,歌谣带来的思问,问来源,问去处,问对故与乡的思悟。坐在黄土山坡上,眺望远方。我们回到故地,终究不是回到昔日,唯故地重游,刻舟求剑。那真正的故乡从何而来?这种一望无际的感怀带来了答案。或许,故乡并非沉默无言、泊留心间,它更像一艘远扬的船舟,扬起热浪,伴着箴音,带着记忆里的爱情、眼泪、汗水,去往水和天的任何一方。待到我们能在某处重撷以往某刻所有的心念:一方天,一条水,一弯温煦的臂腕。就算重访了桑梓故地一回,走了昔日一遭。待到你想歇歇脚,就在那儿安下魂与灵。
也许是山根或镇上的某处庙里,远远地传来一棒打钟声,一浪一浪,随暮色送得远了。我看了看天边,阳光敷在我们身上,几乎已不感到热或刺眼,更像是一种令人感动的色彩。我想,观音河的莲花大概已经开了。我又落了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