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结束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痛苦而疯狂的世界停止转动,一切都沉穆下来,不再躁动。只有身体里留下了那个痛苦而疯狂的世界曾经的痕迹。
一切都轻飘飘的,一切都轻盈地呼吸着。天边安静,草地柔软,远处略微鸟鸣,带着炊烟气息。不知怎地,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又变得清晰了,得以重新去捕捉那些美好的声音。
头顶的云层被夕阳驱开了,漏下来和蔼的光芒,照得云朵红彤彤的,河流红彤彤的,整片轻轻摇摆着的芒草荡也红彤彤的,红光满面,动人美好。
微风吹拂,安静祥和,像只轻松愉快的小鸟,衔来了极远方一道不太和谐的声音,声音尖细,带着哭腔和颤抖,却又怒不可遏:
“你……们两个砍脑壳的!我日你妈!我日你们……祖宗十八代!我杀你们全家!”
冯石头拉着根竹竿,身影从远处的田埂上隐隐作现,慢慢接近,一头扎进了芒草荡,可以看见他涨得鲜红的脸颊在高大的五节芒中穿梭。
草叶窸窣声近了,冯石头瘦弱的身躯从一丛五节芒后倏然钻出,羸弱的大叫在他口中不断飞出。在见到一旁站着的整理衣衫的赵刚任与许强之后,他一棍扫出,许强之吓了一跳,一手捏住棍首,吃惊地喊:“哎哎哎!你娃儿耳朵打蚊子去咯?你哥的话是耳旁风迈?敢跑出来!勒娃儿真是欠顿笋子炒肉!”
赵刚任凶狠地咬紧嘴唇,面露怒色地冲向冯石头,冯石头大叫一声,松开竹竿,挥起拳头打去。赵刚任粗鲁地攥住他的手腕,飞上一脚便将他撂倒在地,像是一只被侵犯领地的凶兽,用极其恐怖的声音吼道:“我日你娘了个逼!现在讨个媳妇比中彩票还难,凭啥子让你个痨病鬼捡便宜?政府天天喊多劳多得,多干多给!你龟儿连粪桶都拎不动,还白得个媳妇儿?
“让兄弟伙沾点光会死啊?屁话多得很,冯家祖坟冒青烟才出你个悖时娃儿!跟个丧门星似的,信不信老子一耳屎把你扇回娘胎改造?呸!”
他死力把冯石头的手按在背上,粗胖的身躯将他压在地面动弹不得,冯石头拼命扭动身体挣扎着,像条搁浅的鱼,拼命拍打着地面却徒劳无功。赵刚任三巴掌猛烈地甩在右脸,疼痛火辣,他不再动弹,嘴里发出憋怨的呜呜声。
看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芳海芝,如一块原始的岩石般,向自然信任地袒露着原始的、赤裸的光泽,展示性的姿态散发出信任的欲望,以至于吸引了蚊虫在其上停留,叮出一块块鲜红的肿包。
这激发了冯石头的愤怒,于是他再次拼命挣扎起来,于是右脸颊又挨上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比先前的更为势大力沉,扇得他头昏眼花,脸颊滚烫。
屈辱感和憋愤感让他嘤鸣了一声,泪水涌出眼眶,面庞埋在土里,低声痛哭起来。
这时,许强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哎哟,崽儿莫嚎咯!横竖媳妇还是你的嘛!不过我们哥俩好歹也有你媳妇勒救命恩……勒样,当初是老子先拿竹竿把海芝钩过来的,赵刚任后头才撒网捞起。所以啊,头胎归我,二胎归赵刚任,往后我们还会来,但后头的娃儿都归你啦!你想生几窝都没得人拦!但是嘞,我们只要男娃儿,女娃儿全归你!”
许强之和赵刚任钻进草里走了,可冯石头还是哭,肩膀一抽一抽地来到芳海芝跟前,然后他看到了他的眼——依旧睁着,如同湖水般平整无光,不起半纹涟漪。不知是悲,是喜,是恨,是恩。
冯石头哭得更厉害了,痛心疾首,浑身颤抖,驱赶开他身上的蚊虫,替他把短衫穿上。
冯石头去捡起一旁地上的裤子,再转眼看向芳海芝时,他感到一种矛盾感诞生了,上身衣物遮盖所带来的防御性的权利,和下身展露的脆弱相结合,形成了若即若离的想象。想象亦步亦趋,在冯石头体内的蜷缩里描勒出欲望的倩影——也是岩石一般的原始形状,坚硬而不可撼动,从原始延续至今。
“你……没得事嘛?身上还……抻抖不?”
芳海芝没有回答。无力的沉默,死寂的空旷,一切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权利感。冯石头心脏一紧,感到一股暖流涌上鼻腔,激起酸涩的回响,随后心脏便敲锣打鼓般震动起来,拧毛巾一样紧绷起来。他眼前一片空白,只是把手伸向那若即若离的想象。
在碰触到之后,似乎触感上的任何感知都没出现——他很快就遗忘了。只略微记得那刻美学般的唯美——岩石一般的原始形态的美。是一种难以复现的总体,胴体、沉默、初次,构成总体的细部不可或缺,它因时间而流逝,云散各处,不再有了。
无力的沉默,死寂的空旷。一切没有变化,除了冯石头的眩晕紧绷的脑海。
在岩石的驱使下,他心脏剧烈跳动,美感不断回荡。他感觉自己应当继续什么,可当他颤抖的目光移向芳海芝的脸时,他看到了一束视线,一束厌恶轻蔑的视线。像将死之人对仇敌的怨嗔,带着无力的脆弱,带着轻蔑的厌恶。
岩石的原始的形态灭绝了。他被吓得一激灵,连忙把手收回,上面却沾上了血。与此同时,远处开始传来簌簌而近的脚步声,冯石头连忙再替芳海芝把裤子穿上。
密集的五针芒如帘帐般掀开,那边透来了落暮灿红的光,两人背光而来,使冯石头有些看不清两人的面孔。待他们接着走近些后,他发现那是自己的母亲和哥哥。
他们回到了家里。宴桌大多撤走,留得一地狼藉,只剩寥寥几桌时不时在屋外呼天喊地,哄堂大笑。
芳海芝一开始在屋里看到的那个臃肿的女人,不断拍拂着他身上的泥沙和尘土,蹙着眉,嘴里不断关心道:“哎哟,崽儿诶,身上整得啷个脏哦,妈看到心头焦得很!
“不过你娃要雄起噻!人家对你有救命之恩,报答别个是应该的嘛,莫想啷个多,就当是生活的一部分,该啷个就啷个,顺其自然噻!
“哎呀,我以前也遭不住嘛!等熬久了,日子混长了,到你像我勒个年纪咯,那别个自然就不会来那么勤快咯!身体上就莫得那么多罪受,只管甩开膀子干活路就是咯!
“只要你娃咬倒牙巴骨硬撑下去,生活不得亏待你的,信我噻! ”
为了立足自身,在长久的苦难里立足自身。长久的苦难所酿造的错误完美地在长久的时间中献身了——女人的话语。两者的错误——芳海芝与女人——竞相辉映,像旷原上热烈的阳光,无遮无掩,辉耀四方。芳海芝崩溃了,这是他第一次面临苦难的具象的显现,苦难先会在饭食、洗衣、夜爱中暗示,旁敲侧击,隐性地折磨,漫无天日的折磨里,“人”就变成“非人”。“非人”为了使自身立足,为折磨辩护——语言的献身——造成其敞大光明的形象。立足不了的就溃灭——身体的献身——排拒一切苦难里不当的折磨。无论是哪种情状,芳海芝都无法接受,不可想象,泪水似乎要从他的眼眶涌出。
与此同时,一旁似乎也有一道声音细不可察地嗤笑了一下,随即被剧烈的咳嗽声掩盖。
芳海芝循声望去,那是一个年近中年的男人,他短衫短裤,皮肤暗哑皲裂,肩膀微微佝偻。引他注意的是,那人的手要比这里其他人的纤细一些,指节分明,皮肤润滑。此刻他低头弯腰,不断剧烈咳嗽,像是在躲避众人目光。
冯达勇喊:“哎哟喂!你吼啥子吼嘛!啥子生活不生活的,爬开些!脑壳搭铁嗦,真不好使。莫挡倒路!老汉儿!把妈拽起走,我跟海芝摆两句!”
女人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伸手挡头,往后一缩。中年男人则带着她离开屋内。
“海芝娃儿,你给老子听好咯,勒个那个婆娘扯的东西,不是遭不遭得住的问题,也不是啥子生活不生活的问题,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
“老子跟你讲过好多回咯哈,你给老子刻到骨头上!更莫说是救命之恩,勒都不算滴水咯,是整整一片海!勒个恩情我弟占大头,许强赵刚任那两个龟儿子也有份,所以你不能偏心眼儿!海里头有好多滴水,你都要一滴一滴还干净!
“你是因为被救了才当得上我弟的婆娘,莫给咱冯家丢脸丧德!把风气给老子绷起,还要争口气,争个面子!晓得不?老子信得过你!”
说罢,红光满面的冯达勇眼神火炯地看着芳海芝,期待着他的回答。同时,门外的中年男人和女人,以及一旁的冯石头,都盯着芳海芝看,期待着他的回答。
目光灼灼,欣喜盈盈,在沉默与目光洋溢的期冀中,这份期待被时间的鸟儿喜气洋洋地衔走、延长,最后凝结成一句话:
“老子想回家里头。”
一切光热和期冀都寂静下来,冷静下来,低黯下来。那么热的夏天,热得竹林耷拉,石子融化,现在却连空气都凝结了。屋外的哄笑声早已远远离去,噤若寒蝉,落针可闻。
冯达勇不可置信,“你讲啥子诶?”
“老子想回家里头。”
冯达勇依旧不可置信,“你再讲一道?”
“我日你妈,我说老子想回家里头。”
芳海芝说:“老子说老子想回家里头,就是想回家里头。啥子涌泉相报,老子听球不懂。老子只晓得现在又困又累又饿,只想回家里头。
“我不想报啥子恩,我连观音都拒绝了,我遭遇空袭栽到水头,后头被你们捞起来勒个过程,都是祂想让我承受的苦难,都是祂想让我破除欲念,觉悟成佛的考验的苦难,但我活起就是为了欲念,欲念是构成我的一部分,所以我拒绝了。就算不得往生也无所谓。
“所以,我要回切干活路,要回切陪我妈,要回切见丁海殷,要回切做好多好多的事情,看好多好多的风景,见好多好多的人,我不能像门口那个烂女人一样,在这个塌塌老死。
“所以,我现在只想回个屋头,只求你们……”
一记耳光袭来,势大力沉,霎时天昏地暗,物旋景转。清脆明亮的响声震撼在屋内,芳海芝只感到眼前一亮,随即翻身倒地。
片刻,耳鸣如火车般在耳畔呼啸起来。这时,整张脸颊和牙齿遭受了炸裂式疼痛,像烧红的铁板拍在脸上。芳海芝终于受到了疼痛的反映,龇牙咧嘴地大叫起来。芳海芝本能地想呼救,下一秒,一柄木拐杖徒然大力地塞进了芳海芝张开的嘴巴里,猛烈的疼痛冲击咽喉,他感到整个脑袋都鼓胀了,恶心从胃部开始翻起浪花。惊骇和窒息让他挣扎起来,却被人死死按住手脚。
“破鞋,淫货,杂种。”
苍老的辱骂不断传来,那老妪一下又一下,不断将拐杖往芳海芝嘴里戳去,力度之大使她身躯抖动起来,面色怨恨,动作凶恶。过了几个拐杖的功夫,老妪嘴唇青白,脸颊通红,满额汗涔,剧烈的愤怒让她停下动作,从芳海芝嘴里收回拐杖,厌恶地将拐杖头在沙地上摩挲。
温热的血腥味充溢芳海芝的口腔,尖锐的疼痛似乎要烧穿他整个咽喉。芳海芝呼不上气,只有剧烈呛咳。在感受到嘴里弥留的鸡粪和沙土时,他感到一阵恶心,只是没等胃部发作,便被人从地上提了起来。粗糙的手臂绞住脖子,用力往下一摔。芳海芝眼前一黑,耳畔一阵尖啸,继而感到身体突然悬空失重,随后,像是被整个地面大力拍击身体,五脏六腑都在难以置信地颤抖剧痛。提起,摔下,提起,摔下,在反复的悬空里,芳海芝呕吐似地呛咳着,吸不上一口气,窒息填充着他的脑海,无法思考,痛苦不已。终于,在又一次的猛烈摔击下,芳海芝的腹部触地时倏地猛缩,猛地一吐,一些东西呛出鼻孔,带着呛水时的涩痛。他看到黄绿色的液体洒在地上,其中夹杂着如细长的鲜红蚯蚓一样的血丝,血腥味蔓延味蕾和鼻腔。
即便如此,摔掷仍在继续,芳海芝眼泪飙飞,整张面庞好像掉进粘腻的水里,提起,摔下。两个动作仿佛把嘴巴变为了一个融通性的通道,所有生理性液体从中经过,以至于分不清口中涌出的是口水、眼泪、鼻血还是呕吐物,所有液体都携上了铁锈与胆汁的腥咸。
渐渐地,所有感官都剥离了,消失了,视野如火车般迅疾远去,感知如鸟儿般倏尔飞走。一切缓缓归于刺目的雪白,一切事物和疼痛都在雪白中缓缓消融了,只留下轻盈的、洁丽的、不染一物的雪白。仿佛意在阐述这种雪白的最终性。而这种雪白能让芳海芝联想到某种已经不再接受的、已经拒绝了的的事物。他厌恶起来,忍住不再去想,可联想已经发生,桥梁慢慢搭筑,那些意志,那些情感,那些死亡,重新在雪白之上被继承,似乎明确了其比肩泰山的重要性。
芳海芝痛恨,他想愤怒地咆哮,他想愤怒地大吼。他不会接受,无论苦难今后多么深重,他都不会抛弃欲念,欲念才是他自己,欲念里才有爱的人。
似乎是应允了他的请求,视野里的白不再那么纯粹,而是沾上了几缕杂色,杂色的饱和逐渐升高,变得丰茂、浓郁起来。从白之中,慢慢浮漾出裂了口的犁铧、墙根的碱花、洇开铅字的老旧报纸、皱得像老人脸一样的瘪南瓜,墙角一堆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的麻袋。身下的感知也来了,从白之中,牢靠的地面搭建而起,带来沙砾的磨痛,带来安全的承托,带来鸡屎的腐蛋臭,还带来了下体温烫的灼痛。
这股来自下体的疼痛仿佛一条导火索,接连带来了曾所经历的疼痛,胃部的绞痛,喉头的烧痛,五脏六腑骨骼皮肤的裂痛。这些刚才的疼痛一起爆发,芳海芝吸不上气,龇牙咧嘴,涕泪横流,一切疼痛似乎在有意宣誓贞净素心的白色,其所代表的意象的主权——无需负担、无需承载、无需忍受的解脱。芳海芝的牙关越咬越紧,痛苦地反抗着这种雪白的宣誓。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终于消褪了些,芳海芝也吸得上气来了,忍着喉管的灼刺,他小心地喘了几口气,从地上爬起。环顾四周,杂物屯集,土尘遍布,大概是这家人用来存放东西的杂物房。
墙上只伫立着一扇通往客厅的门,门上方墙壁有一条两臂宽的豁口,徐缓流泻着比先前更暗哑一些的暮光,显示着时间的去向和流淌。
门锁着。他着急起来,迫切想要逃出这里。往上一瞧,只见房梁上吊着几串晒干的辣椒、干菜和金银花,它们褪成了枯萎的粽色,焉耷耷的,落满浮灰。而在这些物什一边的土坯墙上,开着一个人头大小的窗口子,窗口似乎原有木板封挡,很是隐蔽。可现在木板耷拉下来,像是被什么人有意破坏,窗外的景色得以逃泄显现。芳海芝爬上一堆垒叠的麻袋,踮脚来往窗外望。傍晚炯丽的暮色让他短暂地晞眯了眼,再睁眼,就看见了篱笆围绕的土坯农舍,看见了嬉笑打闹的孩童,看见了那极远处的山坡上、杂草和五节芒丰茸的芒草荡。这时,他忽然知道木板的破坏者便是上一个此处的困者了,他对他有了一丝感激之情。而后,芳海芝不由分说地跳起,奋力爬上窗口,从中钻出屋外。窗口离地面有一定距离,他摔在了地上,又是一阵五脏六腑的裂痛。但他顾不上,因为他现在十分惶恐自己被人再次发现,抓回屋中,迎来更为恐怖的一阵毒打。此刻的心脏不断跳动,鼓动着撞击肋骨,芳海芝睨着恐慌的视线警惕周围,他感到身体被紧张充溢得虚软疲乏,呼吸急促而灼烧。缓慢站起身后,他疯子一样一头扎进草丛,向着一个方向疯狂奔逃而去。
奔逃途中,芳海芝尽力在杂草丛中穿行,避开可能出现视线的田埂、小径,往着一个屋舍稀寥,野物丛生的方向前进。
阴雨已然收兵,乌云宏阔的阵仗也褪去,天上只剩下几缕云絮,像被撕碎的铅灰色玄甲,在暮光雄烈的注视下,它们极速溃逃,蒸散。也是在暮光雄烈的注视下,芳海芝极速溃逃,想从此刻身处的苦难之地蒸散。
一路上,遇见的土坯农屋不多,烟囱里不断有炊烟腾出,带着菜香,是独属于傍晚乡间的烟尘气。在邈远处,当出现几个农人依稀的身影扛锄而归时,芳海芝会让脚步尽量放缓,变得自然,待到他们从视野里消失,再加快脚步往前奔去。
杂草、河沟、香樟树、芒果树、猪圈、田塍、晾晒架、谷仓、土坯农屋,再往前些,视野就被一座横劈下来的山坡斩断,山坡大概两三百米长,再往上些被天空斩断。芳海芝猜测这个村落大概坐落在一个低沉的盆地里。
芳海芝奋力奔逃,胃中的饥饿使腹部燃烧起来,下体不断传来温烫的灼刺,以及浑身的骨痛,种种不适让他头晕眼花,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但他不能停,因此只是奋力迈开了脚往前奔去。
洼地的边缘近了,芳海芝逃上山坡。山坡坡势较缓,顽石丛生,乱草丰茸,到这里他近乎失力,汗水淋漓,四肢虚软,只得一步一挪地往上慢慢走去。
走着,走着,忽然间,坡顶处传来依稀的人声,带着脚底板划磨沙砾的足响,渐渐往这边接近。芳海芝面色一青,眼前一黑,耳畔火车一样的啸鸣声轰然炸响,死亡的预感骤临心头,他连忙手忙脚乱地藏到一丛蕨草背后。
蕨草占地四五米,但只有半人多高,几乎掩不住身形,四下里山坡明亮,草石低矮,落暮的昏光仍能晴明地映出物体形色。芳海芝蹲踞着,恐慌地捂住嘴,可粗重的呼吸仍旧不断喘出。
片刻,几个扛着锄头的农人在坡顶出现了,他们嘴里聊着零寥的话语,缓步走下山坡。
偶然间,他感到在那几个走下山坡来的农人当中,有一阵微不可查的视线睨了他一眼。当察觉到他极细微的视线扫过自己后,芳海芝心头一凉,血液都沉寂下来——自己终于被发现了。芳海芝循视线看去,发现刚才的观察者已然转过头去,他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是那个先前在屋里看见的、被冯达勇称为“老汉儿”的中年男人,也就是冯家两兄弟的父亲——正一瘸一拐地走着。
可令人诧异的是,那个中年男人面色如常,像是根本没看到。过了一会,几人再走近了些,离这片蕨草只有几米远了。随着身影的接近,芳海芝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惶促。拐杖在喉咙捅出的伤口被呼吸反复摩挲,每一口气都像在吞咽烙铁。世界天旋地转。渐渐地,芳海芝似乎感到自己已经被发现了,那几个人明确地向自己走来,嘴里的闲语变成了咒骂。登时,小腹一坠,一股暖流从体下流出——他感到自己吓尿了,羞耻感油然而生。可又似乎不是那样,因为流出的体液有着猩红的色彩,带着先前的印象,带着先前的剧痛,深深刺入他的眼眸。
突然,毫无征兆地,那中年男人脚底一翻,整个人沿坡势滚下山去,手上的锄头也随之脱手,紧随其后滚下山坡。一旁几人见状,惊呼起来,注意力被牵走,随即着急忙慌地追去。
芳海芝看着眼前的情景,仍旧喘着粗气,脑子一片空白,似乎仍未理解发生了什么。当他犹疑着确认危险已经离开后,才颤巍巍地站起身,重新操持着虚软的四肢向上走去,脑海里轻巧地泛漾起中年男人微不可觉的目光。
登上坡顶,也就离开了盆地,蓦地,宏阔的天地映入眼帘,放眼翘望,田地宽广无垠,望不及头,可见的视野里寥无人影。只有水稻、田藕、空心菜、稻草人、白菜、甘蔗,熙熙攘攘地挤在能看到的田地当中,映衬着,歆享着仲夏的繁盛。宽广的田野再往前,是一片层峦的山丘,山丘上长着密林,深淳浓绿,绿得惹眼,像是围绕着昂里红的那圈密林。
芳海芝流下泪水,所承受的一切似乎都在这片慈祥的景色中暂时消融了。
虽说周围没有人,但他还是从一旁的稻草人上取下一顶残破的草帽,作了简易的伪装。
夕时的夏光强烈而渗透,带着鸟鸣,带着吆喝,蝉声如潮,逐渐嘶哑,却不肯停歌。芳海芝放下些许戒备,只是慢慢往前走着。夕阳被山峦吞了半边,留得一天狼藉的残曛,把芳海芝的影子越拉越长。盆地里的村庄的炊烟飘升上来,残曛斜斜地,映在炊烟的飘香。
看着田野边际的那圈密林,芳海芝想到了昂里红,他想到了新瓦村,他想到了母亲,他想到了丁海殷,他想到了要和丁海殷一起去读的巴县中学。种种记忆相携而来,使他的思念不禁浓厚起来。
他又落泪了,那圈密林的树影在眼中摇曳生姿,双目流盼,带着生的希望,带着生的喜悦,带着极富生命力的自然的祝福。这些渴望,这些喜悦,这些祝福,都让芳海芝振奋起来,他用力拭去眼角的泪,虚浮的脚步也变得更为有力了,承托着他大步往前,有了不再回头的坚强与自信。
芳海芝走在田埂上,落落大方,真率笃定,头上那顶从稻草人身上窃来的破草帽让他仿佛融入了这片田地。他轻松地戴着这顶草帽,仿佛本就是一位行伫于此的农人,仿佛每一个如今日下午一般霞光灿烂的日子里,都在努力播种希望,耕耘汗水,收获笑颜。田野极远处隐约出现几个农人辛勤劳作的身影,可此时此刻,他们不再成为恐怖命运的胁迫者,而是失消了警惕的色彩,化作了这片健康安详、而又庄严憾伟的自然之光的虔敬的颂扬者。欢笑着去歌唱赞扬,欢笑着去悲叹心伤,欢笑着,欢笑着,然后泪水打湿衣裳。
芳海芝经历田地,走入树林,这时,他突然听到远方有人齐唱,歌谣随风而来:
“淤泥灌喉根骨烂——一节藕肠一节天——夜沉沉啊,吞光光!
苦水酿成三春莲——明日花开福满天——观音莲!观音莲!”
他惊愕极了,眼前浮泛母亲的脸。循声望去,不见人影,只有炊烟和歌声在山村里头遥遥传响。
他早已泪若雨下。在夕阳的洗涤下,他才开始察觉——在这个霞光旖旎的傍晚,他在这个邪恶的盆地里失去了很多,也获得了很多,残暴和歪曲,使他认清自己,拯救自己;残暴和歪曲,反而成为了永世难还的恩。再回到昂里红之后,芳海芝相信,他能有更多勇气去面对他人,去解决问题,有更多勇气完整地享受生命,啊!感动不已!
火红色的晚光透过树影,乱乱纷纷地披落下来,披落在芳海芝的前方,仿佛为他铺上了一条洒满金箔的大道。
芳海芝在树林里走了很久,直到洒在地上的金箔开始有些褪色,直到那些藏伏在四肢里的不适、下体里的刺痛,重新如老友般与身体会面之时,他才开始感到劳累。不过此时,他已然睹见了前方那条被树林的私心所包裹、私藏的宝物——观音河。
感动之情震撼身体,芳海芝又流下泪水,虽然理性不容许他随意将一条见到的河水都以“观音河”一名言以蔽之,但感性早已包容了这一切。他相信,无论这条河水姓何名甚,它都具备了那条将自己送往此地的观音河的品格——养育一切,包容万物的母爱的品格。
芳海芝拭掉眼泪,满心欢喜地往前跑去,来到河边,河流闪灼莹润,宛如一位哺乳期女子的丰腴胴体。芳海芝深吸一口气,将脸庞埋入其胴体之中,细细感受着母爱的洗礼。片刻,他满足地抬起头来,水花飞溅,溅到了一旁的一个小男孩身上。
“姐儿诶,你是不是前阵子来嘞那个新娘子哦?”
芳海芝有些吃惊,才发现河岸旁有个小男孩兀自站立,他大概有六七岁,上身麻布短褂,下身半截短裤,光着脚,手里攥着几颗扁平的鹅卵石。
芳海芝俄而欣喜起来,蹲下身来,问他:“弟娃儿,勒条河是不是叫观音河嘛?”
那小男孩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芳海芝笑起来,“太好啦!我现在想回屋头,你给我指哈勒个塌塌是哪里嘛?我家在昂里红那边嘞。”
小男孩说:“那你不当新娘子咯嘛?我听我阿公摆,你的命是别个救嘞,要还恩噻。”
芳海芝说:“勒些都是观音菩萨给我的考验,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终究破不到心中的欲望,欲望里头装的都是我爱的人。所以我要回切,见该见的人,做该做的事。
“所以弟娃儿,你跟我说哈嘛,勒个塌塌到底是哪点儿?”
小男孩说:“勒点是藕平村,在个山旮旯里头,具体哪堂个我也搞忘球咯。不过我在那边搞了张地图,你等到起,我切给你拿来。”
芳海芝看着小男孩一步一步,沿着河岸奔去的背影,心中很是感动。他将视线从他的背影收回,转而投向远方。
观音河河水的宽度在此处礼让了密林,大概只剩两三米宽。然而在这个人迹罕至处,没了战火的熏陶,观音河的河水更显明丽澄澈,河岸曲线蜿蜒而光洁,带有女性肌肉线条般的承托感,仿佛在自然深处重新获得了生命力,更为蓬勃地显现着母亲的力量感与生命美。
芳海芝闭上眼,陶醉地感受着河水与自然的生命感,过了一会,小男孩那轻快细碎的脚步声在远处出现了,芳海芝依旧闭着眼,没有睁开,等待着小男孩的话语。可随着他的脚步声的接近,芳海芝察觉到有另外一种粗厚的足音藏伏在他的脚步声里。
芳海芝刚一睁开眼,便发现一堵土墙迎面飞来,他重重地撞在土墙上,撞得头昏耳鸣,这时,他才发觉自己是脸朝下摔在了地上,登时,五官像是全部炸响开来,爆裂开来,涌来窒息。混乱中,他睹见一个人站在小男孩一旁,手里攥着渔网,不由分说便往他身上套。那人暴躁起来,挥起拳头死命锤击,头颅、颈部、胸口、小腹,每个部位都开始剧痛起来,一下一下,捶得他无法呼吸,痛苦不已。
芳海芝没有反抗,只是痛苦地承受着,他认为暴力的突然出现是别人误会了什么,在这片和谐之美构建的自然里,他不相信暴力会有正当理由降临自己身上——可冯达勇的声音却传来了:
“你个砍脑壳嘞!喊你龟儿子反省,你娃还敢偷偷梭出来?喊你报个恩哟,比爬梯坎登天都还难!你怕是活腻咯!”
冯达勇收紧渔网,芳海芝感到胸腔一紧,难受得吸不上气,网线如蟒蛇般绞紧全身,深深勒入皮肉。下一刻,他奔跑起来,缠络其中的芳海芝被路上的沙砾割开皮肉,嵌进身体,跑出密林,来到田野,在这一段路程里,芳海芝感到时常被拖入田地中前行,脏污的淤泥裹满全身,倒灌口鼻,刺痛无比。腐植味、动物粪便味、化肥味,浓烈的恶臭充溢鼻腔。过了一会,地面似乎被残忍地挖掉了一大角,失去了支撑作用,取而代之的是下坡时令人作呕的眩晕,芳海芝感到后脑勺与坡面彼此回应着,在这样剧烈热情的回应下,髋骨、肩胛骨、内脏肝脾,鼻腔的钝痛与灼烧都褪淡了些,反倒因为头部颠簸,眼前的事物反倒更加丰富繁丽了,暮红的天空、草石盛茂的地面、炊烟缕缕的土坯农屋、滴滴飞溅的血液、飞来眼前的沙石交替闪烁,一景一景,反复迭现。
色彩被大胆涂染,一切景物自由地、坦荡地流淌渗透着,竞相辉耀,色光沉浸,惝恍华丽,仿佛一幅拥有叙事中心的泼彩画,讲述了一个事实:
冯达勇在河岸边,小男孩去告密了。
芳海芝哭了,痛哭起来。
藕平村。是刚才小男孩告诉他的这个村庄的名字,也可能是唯一的真话。像一颗带着泥土的土豆滚落在地。在这个村子里,人们用谎言联系,谎言便是维护本能的真话——对于本能而言,它们的产生是白璧无瑕的。在这个村子里,本能和欲望贫瘠交加,无以满足,像一场田地的旱季,每每面对丰赡的机会时才会牢不可分,细心呵护。
血淋淋的真相显现而出,一巴掌扇在芳海芝面庞,灭亡了自然攒聚的和谐之美。不过,或许并没有灭亡,因为这就是本质,他们的本能缺少道德,以便赤裸裸地横行,却并不可耻,因为本能自古就是生命之母,她诞育他们,她成长他们,她饲养他们,这本就是茫茫自然的理当的了悟,这本就是茫茫自然的妥帖的节度。生命自古以来是血淋淋的。文明和道德又何尝不是在暴力的原始和破坏的本能中诞生饲养的吗?
可在进化的长河里,由本能孕育的生命有了智慧,并迅速扩张意志,将这位慈爱、仁义的母亲用智慧的、道德的标准精确地阻隔开来,孤立开来,予以低级卑贱的身份。可在这个人迹渺远之地,这位母亲却重获了生命力与健康的体魄。她像一圈围住菜田的竹藩篱,铿锵有力,骨血相融,将柔嫩发育的生命细细呵护,在自然中,在流水中,在傍晚中,以事物的原始形象,来教导藕平村人们尚未被玷污的目光,淬炼他们的生命密度。
在自然被驯服之地,人们拒绝感恩,视残剩的自然的力量为仇敌;在自然丰腴之地,人们视自然为母亲,顺从她的爱抚,顺从她的母乳。最野朴,最丰满的自然之地,即为饲人之里。
本能就像一条脐带,将生命与自然联结,相濡以沫,就像母亲轻轻牵着孩子的手,徐缓走过无数路口。自然越是丰腴、盈满,生命与她的联结也越为紧密。唇齿相依,水乳交融,融作一首交相辉映的文明赞歌。
而此刻,芳海芝正处于这种联结紧密之地,可此处,却也是生命与俗世间最沉沦、最存在之处,也是距离阿弥陀佛净土的精神方位最远之处。饲人之里的生命与自然母亲紧密相依,只因自心障碍,难邈流俗,死后不将往生。
他眼前空无一物,只有一片白茫,那是警醒的颜色。白茫之中渐渐浮漾形色,一朵旖旎绮丽的白莲花伸展身姿,怒然绽放,悲悯祥和地看着他,那是警醒的目光。
白茫中,梵钟的轰鸣如雷贯耳,层层激荡,经久难息,带来辗转不绝的诵经声:
“道流!尔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拘于物,透脱自在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