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劫难掠夺的记忆以粗暴的方式偿还,像是要把淌出肉体的血液重新咽下塞回,当把苦楚与疼痛作为重审自身的方式时,疼痛像一把刻刀贯穿了他,使他忍不住嚎叫起来。
“你龟儿嚎丧啊!成何体统!”
听到芳海芝的嚎叫,一旁的老妪停止了念经,转而朝他大嚷起来,“孽障!老子忍你龟儿半天咯!我孙娃儿好心把你救起来,你狗日的一醒就充大爷东问西问,屁话多得很!招呼都不打一个,家常也不扯两句,你娃要翻天是不是?!
“给你脸了是不是?我孙儿救条狗都知道摇尾巴,你连狗都不如!再狗吠信不信老子把你重新踹回河头去!”
老妪的声音暗哑嘶沉,却铿锵有力,芳海芝被这突如其来的咤喊吓得止住了声,一时也忘了疼痛。
“破鞋,淫货。”
老妪低声暗骂了两句作为结尾,随后,口中继续喃喃涌出闲言碎语般的诵经声。
芳海芝回过神来,气火上头,正想破口回骂,一阵惊人的疼痛就袭了来,仿佛要将小腹绞拧成麻花。他眼前一黑,霎时冷汗淋漓,不住弯拱下身低声叹叫。
一旁的冯石头面露忧色,说道:“你……莫得事吧?还……还疼起在啊?”
角落阴暗处的老妪大吼一声:“孙儿莫管他!刚刚搞忘说你咯,勒几天不准碰那双烂淫鞋!勒龟儿阴债都还没还清,阎王爷都不得放勒龟儿过路!你看嘛,孟婆汤都怼到嘴巴边边咯,还能想起前头的事,肯定是前世作孽作大发咯!哎哟喂……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视野昏黑里,芳海芝惊恐万状地看到了自己裤子上,大片干涸的褐红色血迹。此时此刻,正有色彩更为鲜妍的血液从体下汩汩流出,一丝丝,一点点,取缔着原先的旧色,像是返潮般,与他昏迷前的画面重新叠合。他吃惊地闷哼了两声,并不能完全置信这样可怖的创伤来源自己那日常的、熟悉的身体。可那刀绞似的痉挛灼烧着,一遍遍反复重提,芳海芝心脏徒然紧缩,顿时有种体内浮空的罪恶感——他感到自己的自然规律瞬间崩塌了,生命那脆弱的维持与构成脱离身体边界,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裸露在他眼前。芳海芝的视野画面里,一切的元素与视觉都焦点在血液上,随流动而流动,暗示着某种不可控的导向。
芳海芝的头又晕起来,混乱中,他感到自己的小腹被敷上了一块温烫的东西,疼痛有所减缓,可醒目刺眼的血红色依旧存在,孤立分化着房间里的另外元素。血红色一点点变多,有些却似乎不是来源自己,而是从房间外涌入,似乎是一张张对联与红被褥,他辨认出上面有“囍”字。它们在芳海芝的意识里失去原有的含意,红火、坦荡、喜气、喜庆,将这些在人类意志中诞生营造的结构,一并驳斥,融汇在他原始的恐惧里,归并为与血液同态的生命本源之色。“囍”字,被毫无征兆地物化为单纯的象形结构,只是呐喊着囍!囍!囍!
那股小腹传来的温烫暖人心脾,消解了疼痛与繁乱,这时芳海芝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喜结连理喔!”的祝福语,刚才看过的“囍”字在听觉上复活新生,醒了过来,却在如今身处的奇怪境地里,依旧丧失原意,带有不祥、疑惧的意味。
嘈杂的人声使芳海芝彻底清醒!他用力一揉眼睛,只见刚才昏沉冷静的暗屋已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热闹无比的空间。
芳海芝愕然不已地环顾四周,小屋依然逼仄,可仍有许多人陆续涌到这间屋里,在冯达勇的吩咐下,屋里屋外布置好一桌桌的餐食,用身体和煤油灯光蚕食着仅剩的空间。
涌进来的人一派乡民打扮,热烈地祝贺着什么,芳海芝无心去听,因为他注意到,这里的人都分别用着两种诡异的神态对待他——男人们总是用余光去瞥他,女人们口中交换着低言碎语。这样诡谲的景情使芳海芝心里一阵发毛不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阵持续不断的低语便猝不及防地被他的耳畔捕捉:
“勒就是冯家前些天从河头捞起来的……撒?”
“可不是嘛!……”
“唉,老子老子啷个就撞不到勒种狗屎运?天天犁土巴,啷个就遇不到个……从土头钻出来嘛?观音菩萨也忒偏心咯!”
“呸!就冯石头勒个闷墩儿样,八成是前世修来的福!你再瞅瞅你——平时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土地公看到你都要绕道走!还是好生攒钱,二天去买个实在!”
“切,冯家勒个水打棒……漂是漂,就怕半夜变水鬼索命哦!”
周围很是吵闹,当芳海芝正想听清楚一些人说些什么时,那些话语又被隐去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也许是那场船上的劫难导致的,也许是其他原因。不管如何,但耳朵已经不能如以往那样清明地捕捉声音。这让他心中的怒火突突地冒。
四下里,对联、“囍”字剪纸、灯笼、大红被褥、红烛,样样俱全。此时此刻,困惑化作激流,一浪一浪,反复淘漉着芳海芝,同时不断涤荡着房间内的元素。喜庆的大红色被重构成鲜明的警告,笑容洋溢的人群显得多么迥异与疏离,一切的一切都沾染上了蓄谋的意味。
没等芳海芝将眼前事物消化殆尽,一旁就出现了个肥胖臃肿的丑陋女人,她皮肉衰老,大概正值中年。系着粗布围裙,面露喜庆,举止欢欣。其他人的高兴,似乎仅仅显露在得以借此机会畅填胃袋的口欲——而这个女人的高兴是发自真心的。
她用浑身肥肉一颠一颤地挤过人群,来到木然的芳海芝窗前,随后操起粗糙的手,伸进衣服口袋,拿出了一大把红枣、花生、核桃、桂圆、红蛋、生姜、莲子,纷纷扬扬地撒落在床上。
那女人目光窘迫地睨了芳海芝一眼,随后移开视线,落在下方揣揣不安揉搓的双手上,高兴却又紧张地说:“哎哟……当娘的一点心意!勒些东西补得很,吃了壮得像头牛!到时候我这个老太婆也安心咯!哈哈……”
女人看了看不动于衷的芳海芝,笑了两声,招招手,“晓得你才来,莫恁个拘束嘛!娃儿莫怕生,把这儿当自己屋头!紧张啥子嘛,过两天大家都熟咯!
来来来,都是自家人,讲勒些!莫客气,拿走装兜里噻!”
说着,女人把那堆东西在床上往芳海芝的方向推了推。女人满脸欢欣,众人言语喜庆,一派温暖热闹的景情。
“熟?我熟你屋祖宗十八代!熟你妈嘞个臭逼!再跟老子套近乎,信不信老子一耳屎给你扇到嘉陵江喂鱼!”
莫名的处境使芳海芝的心情压抑到了极点,如点燃的炸药包一般,在此刻猛地炸裂开来。巨大的咤喊覆过了整个房间的喜气与交谈,众人霎时安静无声,落针可闻。
“日你妈哟!你们脑壳遭门夹了迈?是!老子认账你们救了我!我谢你屋祖宗十八代!要报答可以,但不是勒儿陪你们搞些摸不到脑壳的名堂儿,救命之恩我卖血都还!但先让老子滚回家!”
芳海芝翻身下床,脚下却没有气力,一个踉跄便跌倒在地,浓烈的刺痛霎时从右小腿袭来,他拉起裤腿,定睛看去,只见小腿上不知被谁绑缠了一圈圈的纱布。血液依稀渗出,勾勒出约十几厘米的骇人伤口。与此同时,他再次注意到了体下的血液仍在断续涌出,伴随着一些血块。体下流出的血液与血块让视觉聚焦、蛰固,强行蔽塞了心绪,使画面重提了先前血腥眩晕的记忆点——芳海芝再次滑向一阵惊骇的眩晕。当他还在木然于身体的状况时,只听身前传来那女人尖锐的声音:
“你心头不安逸哇?我们不用你卖血噻,你也莫忙回屋头嘛。”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群里闪现出困惑的面色,同时夹带着几声低笑。芳海芝心里愈发恼火,咬牙切齿,这场景让他联想到了一些过去的记忆。
在昂里红的日子里,当自己耕作、搬煤、挑柴运水、去码头做工,深刻表现着一副男子汉顶梁柱的姿态时,一些街坊邻居也是像如今围在自己身边的这些蠢人一般,或面露惑色,或一笑而过。在芳海芝的心中,自己的人格无疑是正常无疵的,可不知为何,他感到自己的存在并没有在他人目光中确立、认同出完整的形象,似乎有一些隐秘的事物从根柢处坍圮了,遮蔽了认知的本真,因而向上垒筑的架构和血肉也是畸形的。他总是没有被他人完善地真实地看待,总是被他人悄悄杀死于目光中。除了母亲。
但即便如此,这些架构也是属于他的组成,这些血肉也是属于他的血肉,这毋庸置疑。但他想要摆脱母亲的目光,作为她的孩子,他已经与她在哺乳期里以哺乳、爱抚建立了肉身对话。所有的信任、仇恨和爱,都早已在浓烈的奶水里被授予,今后的所有人生旅程实际都只不过是拾起它们的吸吮罢了。因此,母亲在目光里,对他的一切承认与嗔罚,其实仅是建立在已有联系上的、占有性的溺爱罢了。他者对自己的形象确立才是证据性的阐明。
芳海芝是这么想的。不过,在漫长岁月里,他逐渐意识到这种溺爱也不单一纯粹,这种溺爱似乎继承了死去弟弟的生命意志,被悲痛赋予了更强烈的目光和责任。过去的劫难,使他的家庭结构有了缺失,在一方家屋里,一根廊柱悄然而逝,于是缺少了支撑性的责任。因为母亲的悲痛,芳海芝无形之中开始承托起这种责任。在他的意识里,已经将自己潜移默化地放在家庭结构的那部分缺失里,并潜移默化地认为自己就是那部分缺失里的责任者。同时,他基于他脑海中对那个责任者的想象、臆测,同化其身份,同化其责任,同化其形态,却不可弥补地造成了自己某部分的缺失和谬误。
这份因悲痛而起的责任,就像观音河里生长的白莲花一样,它的白色——也是无色纯洁的莲瓣——白璧无瑕,宛若初生的纯洁的婴孩那般,得以收撷外界之物,以自身的纯净换取收容的空间。于是,在弟弟脱离世间后,在芳海芝的眼中,莲瓣继承了尸体的惨白死亡的色调——也是错误的色调。
但芳海芝时常想,啊!母亲,我终究是个孩子,喜爱谵想和懒觉的孩子,为什么我不能放下那些坚强与责任,可以只为一件小事,像小时那样,把头颅埋进你柔软的怀抱里哭泣,把脸膛贴近你的眼眸寻求安慰。争吵里、生活里,我总想过肆意地痛哭,放任悲伤,可泪水总如鲠在喉。那只矮小的衬衫还放在你的柜子里,针脚里分明还有昨天的气息,好像昨天才穿过一样,可一恍神,却一下子倏尔远去了,变成摔入土地的泥娃。童年好像还未来得及转身,为什么我竟变成了大人?
芳海芝可怜观音河里的莲花,也可怜被他人目光埋葬的自己,更可怜失去弟弟的母亲,他会愤恨,他会骂街。但依旧会以自己的形式生活下去,当顶梁柱,救一些人。
女人听到芳海芝这铿锵坚决的回话,不知所措起来,紧张地用指尖揉搓着粗布围裙的下摆,“要是你心头不安逸……我给你整点好耍的嘛!”
话音刚落,那女人便快速扒下一旁笑着看热闹的男人的裤子,那男人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变得大惊失色,慌忙扯上裤子,但短小的阴茎依旧羞耻地裸露了一瞬。
那男人大力地一把推开女人,同时愤怒地吼道:“你个疯婆娘!自家屋头办喜事都要发癫是吧?老子今天就要替冯家好生弄死你!”
说罢,他便扯起那女人的头发,拉到屋外,芳海芝注意到,那女人被揪住头发的时候双手并未做过多反抗,只是如溺水般在空中胡乱游划着,脸上呈现一副顺从的恐慌。片刻,屋外便传来了杀猪般的哭喊,每有一次击打声便爆发一次嚎叫,听起来好不凄惨。
芳海芝重新爬上床沿,龇牙皱眉,听得有些心惊,他感觉这种声音似乎弥漫出了血味,血味招展开来,摇曳生姿,带着召唤、诱引的滋味。
蓦地,冯达勇豪爽的笑音从远处渐渐传来,笑声里夹杂着谈话,等到这些声音接近屋子后,屋门便被大力推开了,只见冯达勇与两个人笑着走进。一进屋内,那两人的声音变得更大了,很是醒目刺耳,芳海芝注意到,这两人的目光似乎不全集中在饭食上,而是有意无意地瞟向自己,令芳海芝一阵恶寒。
冯达勇将两人安置在门边的一处空桌,端上饭菜后,便从一堆杂物里掏出一瓶黄酒和两只玻璃杯,走向芳海芝,一屁股重重在床沿坐了下来。在后者疑惑的目光下,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后招呼角落的冯石头过来,冯石头紧张地坐到床沿,默默地等待着下一步指示。
只见冯达勇分别给两只玻璃杯盛上半杯黄酒,将一只递给芳海芝,另一只递给冯石头,随后语重心长地说:“你叫芳海芝哈?海芝娃儿,听叔伯说,……,……,我弟娃儿就算……,当哥的也了桩心事噻!”
四下的噪音仍旧很大,芳海芝听不清他说的内容,只知道这是一种请求,盼念自己留下的请求。于是说:“滚你妈个锭子,放老子爬回家。”
见状,冯达勇又叹了口气,苦心劝道:“海芝娃儿,听叔伯劝,听叔伯劝——看你勒个样子,也有十五六岁咯,跟我们石头一样的岁数,也该懂点事咯噻!……啥子的我们就不要咯,我弟娃儿救你一条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勒份恩情比啥子金银财宝都值钱!往后啊,好生把日子过起走,……,平平淡淡才是真。你说是不是嘛?勒种日子几安逸哟!
“海芝诶!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比啥子都强!勒个山头风水养人,你……,老子给你们宰年猪!”
冯达勇语气飒爽,腔调浩大,引得屋里屋外围桌吃饭的人一片叫好。可浩大的声音海浪一样撞在一起,芳海芝却听不清楚了。冯达勇他笑了笑,转而问冯石头,“弟娃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嘛?”
冯石头似乎从未设想过这方面的事情,不禁吓了一跳,脸皮一下子薄了,火红的灯光便瞅准时机窜进去,浸润了,把他的脸染得通红。
“嗯……好嘛……是好……”
芳海芝心里一阵恶寒,正欲破口开骂。一道粗矿嘶哑的喊声便炸响开来,吓得他不自觉地身体一抖。
“喂!冯哥儿咋个变成老辈子咯?个人跟弟媳妇摆龙门阵摆半天,该我们上场了撒!”
循声望去,刚才被冯达勇安排在门边的两个男人已然饭饱酒足,大步跨越众多餐桌往这边走来,冯达勇见状连忙解释:“哦豁!海芝娃儿,搞忘给你说咯,勒两个兄弟都是你的救命恩人!当初在河头捞你起来的,刚刚吼得震天响的是许强之,后头闷起不吭声的是赵刚任。从今往后,你娃见到都要喊大哥!救人大过修庙,滴水恩要拿桶还!以后他们喊你往东,你娃莫往西!多照顾哈他们勒需求!”
芳海芝看着走来的两人,叫做许强之的像麻杆一样高瘦,三十来岁,面容举止间都透着一股嚣张跋扈。而叫赵刚任的那个,看上去有四十了。他五官紧凑,身体臃肿,看上去倒有几分憨厚。不过芳海芝才不管这些,耐心几近磨灭,大吼道:“爬开!放老子回切!几位恩人伯伯行行好,谢你屋十八代祖宗咯!老子割腰子卖血都报答你们!但老子现在只求回屋头…老子过两天还要去学校报到嘞!”
许强之咧开大嘴笑,拍拍冯达勇的肩膀,“老子早就说过!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娃儿,个个都瞧不上我们勒点山咔咔!你还指望自觉留下?……,外头来的都是眼高手低嘞货色!不搞到生米煮成熟饭,难道等自己开窍?以前不都是勒个样?……,趁早收拾服帖再说!”
许强之说话时,赵刚任微微俯身,冷不丁地压声问:“今年满几轮咯?”
芳海芝皱一皱眉,但还是回答:“十六岁咯,你想搞么子嘛?”
赵刚任挠挠脖子,低下头去,“没得事,随便问哈,十六岁好啊……好……”
听闻许强之的话,冯达勇像是被现实挫服了,深深地叹了口气。而许强之笑着向芳海芝走来,说:“海芝娃儿,你看嘛,我们既然救了你,那你肯定要报恩噻!……,以后要报,现在更要报!等哈跟到我们走,……,晓得不?”
芳海芝疑惑起来,他们的声音在自己无法清明地捕捉声音的耳朵里像呛痰一样模糊。他刚想开口问怎么报恩,小腹处像是突然被人用手一攥,猛地绞痛起来,同时胃部浪翻涛涌,恶心感涌上喉头。他注意到,那抹惊心刺眼的烫红又开始从下体涌出,他冷汗淋漓,手脚冰凉,瘫倒在床上,意识软绵无力地被血液牵引,仿佛自身所有存在都只顺从于疼痛了。
这时,老妪的声音再次从角落里传出:“报恩可以,但要让这龟儿跟我孙娃儿把……!还有,莫把东西整烂!”
冯石头像是猛然间受到刺激,结巴地喊起来:“要……不得!绝对要……不得!勒种报恩法子老子、老子打死都不得认!……,昨晚……就说过咯,要是他两个龟儿硬要勒……么搞,老子死、死、死都……不……!”
赵刚任突然骂:“小龟儿子!给老子爬远些!勒个恩情是报定咯!……,你娃眼睛看到顶个锤子用!我们实打实用手把人从河头捞起来嘞!要不是看冯达勇的面子,……!勒种好事轮得到你?日你奶嘞!”
冯达勇劝:“弟娃儿!算球咯!要不是他两个把海芝捞起来,你龟儿现在还在……!救条狗都要甩根骨头,何况是个人?”
许强之劝:“你哥说得对头,我们喊……报恩也不是图啥子利益,我两个都是讲规矩、有打算的人,也是逼到没办法咯!不勒么搞,我们自家的日子啷个过嘛?……,你说是不是嘛,石头弟?”
冯石头的声音颤抖,“我……我就是不干!砍柴挑水随你使唤……但勒种报恩……根本是臊皮我!你们硬要勒么搞的话,……,等哈老子不会……让你们好过!”
赵刚任骂:“粪桶大的娃儿懂个锤子!毛都没长齐!……好事凭啥都让你占?没把你……直接抢走都是看兄弟情分!冯达勇!给老子拿铁链来,锁他龟儿到里屋头三天三夜!”
冯达勇叹了口气,“弟娃儿,最后问你一道,点不点头?”
由于过度紧张,冯石头面色惨白,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但还是坚定而倔强地摇了摇头。
“动手。”
一声令下,冯达勇绞住冯石头的双手,赵刚任便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抓鸡仔那样抓攥着他的两肩,冯石头没反应过来,四肢只是简单扑棱了两下,就被扔进了卧室。他被摔在地上,慌忙站起身后还想冲出来,冯达勇眼疾手快,拿钥匙将房门反锁,亲弟弟的哭喊便被闷在了屋内。
疼痛再次传来,不过这次更为猛烈,而且发生在了头部。一切声音便化作了游鱼,游离在芳海芝耳畔,细部的感知取缔了整体的感知,疼痛在肉体鸣响,带着洪钟般的力量,震耳发聩,两眼昏黑。他感到他自己被从自己的人生的杂务中抽离开来,从事件的干涉者变成了感知的聆听者。简洁肃穆的红漆杉木台、布满繁复回纹的桌沿、木托架上的红纸墨书、盛放木斗里的五谷、散发着甜糯的熟面香味的小麦面塑。犹若孩童放的鞭炮声一般散乱,而又无法干扰。两端案头飞翘如展翅,带着翱翔的气力,是终结于这些游离事物两端的庇护者。翘起部分光洁流畅,有引导的意味,仿佛要去往一个心驰神往之地。可他只能聆听,无法在此上过多驻留,只能被联结地面的四足桌腿带离,直至膝下的红毡——
这时,他感到自己的头颅重重敲到了地面上。
过了很一会,芳海芝的视线里出现了两个坐着的人——较苍老的一男一女。在接近梦境般的眩晕迷蒙里,他们的脸迷幻不清,可依稀的画面仍使他联想到了别的事物——冯石头脸上那对明丽的眸眼。但使他发生联想的并非视觉上的明丽,而是冯石头其美丽的细部藏纳在丑陋的整体中的违和。那种美丽被胁迫、让步于丑陋里的非自愿。于是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愈发明丽生姿,同时也与整体愈显冲突割裂,以自身的美丽呐喊着不甘。但不同于冯石头眼眸的张扬,眼前的这一男一女的美丽已经完全消融了——但并非从未有过——他能明确感到它们在长久的岁月里消淡为了贫瘠的外形,作了耻辱的妥协——
这时,他感到自己的头颅重重敲到了地面上。
疼痛的声音仍在体内回荡,洪钟般如雷贯耳,振聋发聩。但还是有一些零碎的声音从中挤过,来访耳畔——那是些许祝福之声。他无法辨明它们的内容,却感受得到其中的喜气。这些喜气重提了先前“囍”字的记忆点,重新赋予了四下的大红氛围。但由于这次失去了视觉因素的干扰,只剩下了疼痛和渺无,于是渺无带来的空间便得以在芳海芝心中变成了意图的承载体:笑容、空袭、美好、结实、死亡、喜悦、蔚蓝、山野。种种记忆像雨水一样坠落荒原,重新流淌、排列组合,将先前遇见的一切偏离常规的形式重构,给予了新的生命。
这一次,芳海芝看到丁海殷红光满面地站在自己眼前。他衣着整齐,腰上系着红缎带,发间插着绣球花。众人簇拥着彼此两人,他眼里满是笑容,感动着,感动着。让芳海芝眼里的整个世界都流出泪水,带着欣喜,带着轻盈,带着释然,带着火焰,好像能融化冰川雪山,孵育春夏秋冬。然后,极光就没了阻挡,高高兴兴地将喜庆布散整个世界,装上动人的歌谣,歌唱欢喜的声音,把喜悦遍布每个人的心里——
这时,他感到自己的头颅重重敲到了地面上。
再抬眼时,丁海殷变成了一只公鸡,那些红色惊吓得四散开来,他面容上的红光化作了鲜红的鸡冠,腰系的缎带化作了鸡脚上缠绑的红布条。
他落泪了。
视线从逼仄的房间来到了宽阔无垠的山野,那只鸡也消失了。
远处劳作的农人、连绵不断的山丘、波峰起伏的农村舍屋、恢宏硕大的沉云、傍晚烟火色的炊尘味、砭人肌肤的冷风,所有事物就像之前在码头等船那样,一切的一切都十分熟悉,可某种重要之物出现后俄而迅疾消逝的空寂感刺痛着他,像是失去庇护的孩子。于是,景色不再完善,一切的一切都开始失衡,崩圮。一切景物不再为人为的目光所映射,而是仅仅成为画面里暴力拼贴的无机质,带着不可控的恐慌。
那些日常经验堆积起来的潜意识早已在芳海芝眼中搭建了完整流畅的空间,可一旦这种庇护失去,空间就不再流畅完整,变成一摊废墟。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被整个环境残忍放逐。没了处境,无地自容,就连呼吸空气、眺望景色,这种易事都变得异常痛苦。
是啊,明明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却总有重要之物不在身边。这种割裂感仿佛化作一把钝刀,偷偷摸摸割着心脏,疼痛微微,窒息隐隐。当你察觉时,早已鲜血淋漓。
他感到自己被人扛着走,大颗大颗的眼泪也随之摇晃掉落。
随着眼泪落下,芳海芝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明确的光芒,先是眼泪的朦白,后是野地的草色。渐渐地,草色从单一的枯黄变为凌乱的色彩,然后勾勒出不同的形状,马唐、牛筋草、小飞蓬、紫花地丁、蕨菜、空心莲子草,大多他都在昂里红或新瓦村见过,不过还有许多认不出名的杂草野花。
最引他注目的是稗草,是一种水田和旱地极常见的恶性杂草,而一株荠菜花伫立其中,白色十字小花密排花茎顶端,基生叶呈莲座状丛生,摇曳生姿地孤傲于稗草中央,而在此刻的细致观察下,他才发现这些稗草形似水稻。
荠菜花被微风压得弯下腰去,在远景阴郁的暮色衬托之下,伫立其中的身影形似极了傍晚劳作的母亲。联想到这一点,芳海芝心里不住一阵绞痛。慢慢地,慢慢地,意想在联想中开始产生,给予了这些简单有机体过去的力量,它们有了形色,张嘴说起话来:
“海芝呀,今天的功课难不难啊?”
“妈,今天的课简单得很!你脸上汗珠珠儿都冒出来咯,累不累嘛?你莫像个陀螺样转不停!分点活路给我干哈嘛!”
“不累不累,你学懂知识,弄通做实,妈妈就安心啦,腰不酸了,手也不累啦!”
“啊?当真嘞?妈你莫死撑嘛!天天挖土巴哪个遭得住?我都长成楞个大个儿咯,男娃儿家家的,老汉走得早,我就是屋头顶梁柱!帮你干点活路天经地义!”
“没事没事啦!你继续回房里做功课啊,妈妈身子骨结实得很呢!你身板还是太小了,等你肚子里吃够了知识,就长得高高壮壮的了,也能闯大事业,到那时候你再来帮妈妈,好吗?”
“要得嘛……那我先回切帮你烧火煮饭,夜点儿赶功课也不迟。”
“不用啦不用啦!你快点!快点回去做功课就行了,不然我心里就不安宁啦!”
鲜活的画面历历如绘,疼痛在芳海芝心里绞攥着,绞攥着,携着具备期许的意想往外扩张,重现了责任的存在。
这时,他的泪又滚了下来。望着远方恢宏硕大的阴云,被阴沉打上降调色的霞光躲在其后,混着漫天暮霭,沉重地压在荠菜花上。荠菜花伫立在稗草群中的身姿愈发匍匐、佝偻,仿佛失去了天空,自惭形秽。它也不会再挺直脊背,只是匍匐着肩,佝偻着腰,不厌其烦地大汗淋漓,最后连目光也染上土腥气。
拥有了知性的疼痛突然在一瞬间疯狂蔓延扩张,让芳海芝感到自己不再处于悬空的运动中,而是仿若有种被一下子摔到地上时的冲击。疼痛点缀起视野里的事物,霞天、云朵、野花杂草,以及掩蔽了画面大部分元素的五节芒。五节芒坐落密集,细致绵密,形成了滴水不漏的芒草荡。面朝天空的方向感、潮湿土面的紧实感、下体的钻心疼痛感、前后景深的层次感,万物的感知与联系重新清醒了,被疼痛联结起来,成为整体的东西。
芳海芝猛然间惊醒!视线不再单一驻留在五节芒叶尖,而是随疼痛在全身的扩散,扩散至了整体环境。
他发现自己俨然离开那间逼仄诡异的茅屋,坐在湿草地上,下体依然缓慢流着骇人鲜血,伴着刺痛,身处于一处更加迥异陌生的境地里。
“哎哟!海芝你娃醒咯啊?”
蓦地,一道略显尖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芳海芝转头看去,只见许强之走过来,满脸堆笑地说:“哎哟,不好意思哈!刚刚跟勒个憨包去屙尿咯,错过你睁眼嘞大场面!……,没吓到嘛?该不得做噩梦嘛?”
话音刚落,赵刚任便同一旁的草丛中钻出,许强之笑着,用力地拍了拍赵刚任的后背,“都怪勒个宝器!尿个尿都要半钟头!”
赵刚任没有说话,只是木愣着一张胖脸,神态憨厚地盯着芳海芝。
芳海芝没有回许强之的话,看着自己身处的处境,气火涌上头颅,“啷个回事?!老子他妈在哪个凼凼?是你们两个龟儿把我弄到勒点来的迈?搞快点把老子弄回切!我日死你们妈!”
赵刚任仍旧不为所动,呆滞的视线未曾从芳海芝身上离开过一刻,而许强之不乐意了,脸上显出不悦的神色,“喂喂喂!你龟儿讲不讲道理?是我们把你从河头捞起来嘞!没得我们,你娃现在还在水里当浮尸冒泡嘞!……,救命恩都没报完,还敢跟老子耍他妈脾气?老子看你是想死。”
芳海芝看着对方阴戾起来的面容,映衬着周围这片密不透风的芒草荡,似乎锁死了所有可能的方向感。他心里虽然恼火,但还是妥协下来,问道:“那你想啷个报恩嘛?老子们时间金贵!要砍柴挑水还是当长工?现在他妈划个道道出来!”
一直沉默的赵刚任这时突然开口:“你就躺到地上,一直望到天边边勒太阳落坡,……,躺到地上的时候,稍微动哈可以,但莫搞大动作。等到它完全落下去,……,这几天的恩就算你还了一部分。”
芳海芝虽觉得十分疑惑,但还是躺在了地面上,赵刚任刚想走上前来,一旁的许强之便制止了他,“你没看勒个娃儿,刚才在冯家屋头闹得鸡飞狗跳的,……,你先莫急,等哈儿。”
赵刚任依然闭嘴不言,但肿胀的青筋从肥硕的肌肉里凸显,似乎很是恼怒不满,而许强之低俯下身,向芳海芝递上一片油麦菜叶片,叶片卷曲鼓囊,里头裹着些树莓桑椹,他叫芳海芝吃下去。
“勒是啥子名堂?”
“野果子嘛,吃得!”
芳海芝对接踵而至的怪异感到无力,只想让事情重新回到往常一样的正轨,于是塞到口中囫囵嚼咽。
油麦菜叶中的内容物在他嘴里展示开来,可奇怪的是,除了山地野果酸甜甘涩的味道,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它们坚硬难嚼,类似潮湿的纸板,同时土腥味很重,带有生淀粉的涩感。
吃完后,芳海芝在地上躺着,过了一会,大概是天空过于阴沉的缘故,他感到有些倦意,对周围事物的感官都不太明确了,于是浅阖上眼睛。这时,他感到头部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可能很轻,也可能很重,带有倦意的感官无法明确,更像是突然被人拉到水底。
倏地,一道鲜明的感官传来——那是钻心剜骨的痛苦。它化作一道温烫再次从体下流出,略微驱散了倦意,放射性的疼痛从小腹扩散,芳海芝整个身躯蜷缩颤抖,冷汗渗额,呻吟不已。
这道疼痛,登船前就开始出现的疼痛。反复迭现早已使他记不清具体的次数,宛如屡次来临的刑罚。因为疼痛俨然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它将世界秩序暴力地肢解、溃灭,俄顷坍缩在单一的下体和小腹里,然后被迫直视、知晓肉体的无能。芳海芝心烦意乱,痛苦不堪,不想被任何事情干扰,可此时此刻,霞霭、天空、野花、阴云、杂草、芒草荡,行将埋葬山峦的夕阳将目光报以世界,将景物染成温煦润红的光芒。可疼痛剥离了所有含意,无论热烈或美好,光芒终究是光芒,总有着伤害的热量,会刺向他的眸眼。于是,世界万物都在疼痛的恫吓下变成了加害者。疯狂地旋转着,周游着,围绕在他的周身。
在旋转的作用下,景物迷乱不清,五节芒粗壮的深绿色在旋转之中愈发声势浩大。它那条状披针形叶片随风摇曳,缘边的细锯齿细细可见。在疼痛的驱使下,这些细锯齿愈发锋利,一片片,一片片。充满了暴力暗示,宛若一把把真正的锋利的锯刀,显示着鲜血淋漓的威胁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又是猛地一痛,犹如重重一锤砸落在身体下部,痛苦到几乎要让芳海芝窒息。不过不同于先前那股温烫带来的生理性疼痛,这次的疼痛似乎更加剧烈,并且带有目的、主观,以一种规律反复的方式运行——在迷乱中,他似乎感觉到所谓的报恩开始了——
痛苦撕扯着芳海芝的身体,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整个撕碎。他大吃一惊,当他意识到这种报恩是要将自己的身体以一种手段来破坏而后赋予意义时,他对这种破坏产生了反感。于是他剧烈反抗起来,在光芒的迷乱中,他感到防卫自己的行为遭到了激烈的驳斥,像一个大人对不谙世事的孩童的严厉训诲,虽然实际情况不同,但还是让他联想到了母亲。自从出生以来,她就无时不刻地在教他,从哺乳爱抚的肉身对话、简易单一的肢体语言,再到死者生命意志的递承、抽象深邃的经书佛法。一点点,一滴滴,一步步,慢慢构建了自己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认识,点染对事物最初的感知,像一块礁石,在思绪的海浪里自由生长,细细雕琢,直到屹立不倒,顶天蔽日。
而此时此刻,情境却戛然相反,随着“报恩”的进行,疼痛宛如一把钻刀,从一点开始,延伸体内,来回不止,灼烫刺痛,随后密不透风地包裹全身。芳海芝感觉自己回到了久远时间的子宫里,但这仅仅是来自“包裹感”的单一感知,像摘果那样从果树上撷取一颗果实,看不到树身、根系、叶片。因而本质上截然相反,现在身处的“子宫”充溢恶意,这个“子宫”用着独善其身的正义,与芳海芝联结着肉身对话,可其正义实际上拥有不具知性的主观,它用来沟通的语言充满暴力,致使芳海芝痛苦不堪,遍体痉挛。
随着对话的进行,芳海芝觉察自己身体的自然权力被逐层剥离了,那些日常里被忽视、边缘化的事物在与“子宫”的对话里重新被赋予职权,变为无法省略的生命存在。心脏、胸口、嘴唇、肚皮、胃部、小腹,都在发出短促沉闷的声音,获得了应有的硕大无朋的权利。芳海芝的目光不再为自己的情感、他人的视线、视野的景象所顺从。而是在“子宫”的调和下,疏解了与肉体的关系,被迫直视它们的眼神。可同时,他也变成了目光的纯粹承受者,丧失了自我掌控。那些滥用权力的感知就像一个个愚昧懵懂的宦官,它们呐喊着,呐喊着,将自己的意志扩散:心脏撞击肋骨、山火弥漫肌肤、唇瓣咽下浆果、蝴蝶掉入胃部、小腹长出花瓣,变成最后可以长成果实的沉重。
在感官意志的扩散后,“子宫”似乎被身体渐渐敛集了,它的存在不再突兀,而是在与肉体充分交织后,融汇出了一种自然的快感,其中仍裹挟着“子宫”由暴力与撕裂组建的语言。
虽然这新的语言本质上仍然暴力,可却已经能够顺应肉体趋势,如同一只夏天里的蝉。它嘶声嗥叫,解离躯体,让痛苦造就的“子宫”包裹他的身体,“子宫”才成了茧,新的生命才能被孕育,茧中才会喷薄新生。
这种语言在“子宫”内壁隐隐作现,被快感协调,在最深部找到了意义。这种快感十分自然,像是尿急屙尿,屎急屙屎,口渴喝水那样轻松得来的、自然的快感。是一种从未察觉、但本就存在于缔结芳海芝身体秩序里的、流淌在血液里的、自然的快感。
由快感织就的语言在体内深处渐次递进,一圈圈,一浪浪,漾开沉默,不断摧圮着过去的观念,授予着新的知识。或者,不应说是授予,而是纠错。
“子宫”与肉体融汇,让芳海芝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子宫,带来了塑造的暗示。
这种暗示启迪了他。就像自己承受着快感和痛苦那样,他似乎认识到,自己也是塑造的承受者,而母亲也是塑造的承受者。这让他发觉一样东西——那是一把雕刻的刀。他和母亲都有着同样的力量,将它握起来,然后将无形塑造,塑造丑陋,塑造伟大;塑造卑微,塑造艳美;塑造臭水,塑造一切。一切可能都在承受性的伤害性的塑造中诞生——这把雕刻的刀将芳海芝和母亲联系起来,这便是他们无需肉身对话、语言对话,本就存在于生命形态中的联系,是他们肉体能力的一部分。
芳海芝感到眼前一片眩晕,震撼。无言的恐惧涌上心头,那是来自世界毁灭的恐惧。疼痛再次剧烈起来,“子宫”对自己的教诲开始变为痛斥。训语诲言宛如一群贫病交迫的饿兽,将积蓄已久的压抑尽数释放,撕咬肉体,啮啃魂灵,在暴力式的教导与纠错中,它从过去叼出了对话——与母亲的,与丁海殷的对话。并将其剥开皮肉,展露着赤裸的、鲜血淋漓的骨肉:
“海芝,你心要善一点,待人待物好一点,才会顺风顺水,观音才会保佑你啊,以后做个顶梁柱时祂都会出手帮你啊。”
“你要去就去噻,我陪你一路走嘛。”
“日哦!老子鬼火冒!前几天才扯完今天又冒出来,勒些草是吃了催命符嘛?他妈啷个不晓得教它长慢点嘛?信不信老子泼开水烫死你龟儿!”
此时此刻,芳海芝才看清了隐藏在滑嫩肌肤下的骇人事实。日常事实原来散发着难闻作呕的腐臭味,宛如妆扮后的尸骸,打上了一层光滑胭脂,以日常无害的外表,诓骗了他,错误了他,杀死了他。
她欺骗。
那些甘甜的奶水、那些温柔的抚摸、那些慢条斯理的教诲、那些期盼深沉的目光。
一切皆是死亡的延续,带着本无谓有的责任,用爱意压沉了他的肩膀。
他欺骗。
那些排泄时的等待、那些山间上的畅谈、那些淡然一切的心绪、那些歆享过去的安然。
一切皆是诱导的延续,将他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连结,用目光压沉了他的视野。
自欺骗。
那些对母乳感到的回甘,那些对母亲流泪的担忧。那些他人对话里的回应,那些朋友玩耍时的笑容。在错误的基石立足后,错误开始独自完型,自圆其说——那些遭遇困境时的嗔怨。
自己做出的一切情热、行动,都是在畸形之上衍生而来的错误。
一股温烫的暖流冲遍全身,像电流蔓延身体,震颤肌肉,让芳海芝忍不住颤抖起来。它如激荡世间的洪流,洗濯着万物的颜色,涤去了万物的面颜。
芳海芝承受着、承受着。不禁呻吟出声,以一个最恰当的、最正确的、承受者的姿态,享受着痛苦和快感。
剧烈的疼痛到达了顶点,芳海芝的身体抖动着,颤抖地,对这股温烫的暖流和疼痛做出同样热烈、并且温润滚烫的回应。然后,他感到自己的意识从头脑中剥离而出,从天空的视角望下去。
亚热带的阳光被阴云遮蔽,透下来的光线像是一滩奶油污渍。层峦皱叠的山沟中,在绵密的芒草荡里,他看到了两个男人充满火焰的眼睛,两个男人汗水淋漓的胴体,两个男人燃尽一切般的热情阐述了一切,像对自己的思考画上的一个圆满句号。
那是来自贫瘠之地的恶意,也是对自己的救赎与教导。
痛苦。也许是芳海芝在读书生涯以来遇见过的最残暴的老师,也是此生最重要的恩人,他开始不再对报恩感到反感,而是承受着、承受着,流下泪水,流下悲痛的泪水,流下感恩的泪水。
视角从天空失坠。他凝望着芒草荡中自己的眼,看到了自己的脸,那里积淀着数不尽的贪嗔痴。很久以前,母亲与丁海殷在他的内心造下了一座摇晃的吊桥,桥的此端和彼端将错误和错误联结,轮回往后,都将是遍布罪业恶果的莲花路。
失坠的视角终于停止坠落,转而停滞在他身旁的那株荠菜花,伫立在稗草之中的荠菜花。
世界停止了所有躁动,芳海芝感觉自己的身体无比平静、安耽,仿佛变成了一只飘摇天空的纸船,祥和无比,如风轻盈。饿兽安静下来,火焰平稳呼吸,连细草也轻轻唱起低声的歌谣。
梦幻般的视野里,荠菜花十字形排列的四枚花瓣蹁跹起舞,摇曳生姿,叠加了繁复的重影。花瓣不再是四枚,慢慢叠嶂交错,反复迭现。白的色彩在重影里被添染,开始具备了莲花的纯洁,如雪洁净,似佛慈悲。
在当下这种时刻,圣洁的白莲竟以野物之身幻化而生,这让芳海芝想起了《妙法莲华经》中的说法——观音能化现三十三身,应机救苦,以显其普门示现,若有众生需以某种身份被度化,祂即化现该身份为其说法。苦难是生命的本质,承受苦难的的意义是觉悟和解脱。祂要他在世间而不染世法,超越贪嗔痴,破五蕴,净六毒,虽处五浊恶世,仍心无挂碍。
对芳海芝来说,这应是观音吐胆倾心的施恩,是慈悲仁爱、永世难还的恩典。
虽知如此,可当观音实实在在地在他面前出现,面对着祂那普渡的目光时,芳海芝仍是不知自己是悲、是喜、是恨、是恩。
蓦然间,沉云破露,霞光乍泄!行将埋葬于山峦的夕阳把最后一瞥深沉的目光投向大地,将世界染成血色,眼前由野花幻化而来的白莲也染上血色,这是与自己同样的颜色,这是被迫承受的、暴力的颜色。
幻梦中,他竟看到观音一派血相!虽然这不过是通过祂通过同形同苦、引发众生共鸣,进而引导向善的普渡,但芳海芝耳畔还是闪过了《临济录》中的一段深刻激烈的话语;
“道流!尔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拘于物,透脱自在也。”
此言是禅宗“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精神的直白表达,旨指超越文字、概念的形式束缚而是“以心传心”。本意在斩断一切执着,扫清一切牵绊,破除一切精神概念性的障碍,让自我不被确认于任何依赖中。并非宣扬极端。
可此刻,在霞光的暴力晕染下,反倒让文字的形式立体出来,“杀”字回归意义,铿锵有力的象形笔画创造了活动空间,使它们有了动作性,有了动态感。让这些文字充满了暴力暗示。而身旁摇曳的五节芒强行赋予生命信号,这些文字便有了“蠢蠢躁动”的预觉。
芳海芝不由得颤抖恐惧起来。他似乎领悟到了观音对自己的点化和引导——或许这才是一条金蝉脱壳、剥离苦海,从错误的路径上返回原位的正道。
芳海芝记起了《楞严经》里观音菩萨自述的修行历程:祂逐步剥离对外声的执着——破“所闻”;继而破除能闻的自我——破“能闻”;最终连“破除”之念也放下——“觉所觉空”。这一过程正是对杂念的层层破坏。而《临济录》中这段激烈的话语的形式化解阅,岂不是实现那淤泥不染,浊水自清的过程,也就是破“所闻”的第一步吗?
雷光炸响!金光显现!观音佛祖那庞大的身躯如山峰巍峨矗立眼前,看不到顶点,也触不到边界,只是以慈悲的目光普渡众生。
他难以接受,于是昏了过去,自此以后,他的目光都无法再直视洁净如雪的白莲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