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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高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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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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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莲》连载

第八章 孩子们

芳海芝的肚子一天天大得很快,这时,村民和家里人就没怎么安排他做事了,转而让他白天去村里的小学教书。

清晨里,冯桂水一瘸一拐,带着芳海芝与荷子,走往藕平村里唯一的一座小学,此前,他从未听说这处贫瘠之地里还拥有小学,于是对目的地有了些许期待,也对身旁这个背叛者多了一丝改观。

乡村的晨色从鸡鸣声中醒来,薄霭如纱,蓬蓬地搭在稻田的肩头。外界人为的对自然的毁坏,摧毁了千百年来古蕴佛心的自然光景,可在毁灭尚未蔓延的此地,一切呈现着最原始、最素丽的自然,放目望去,野草蛮石、葱茏青禾、屋舍炊烟、山峦绵绵,寥寥数笔,不事雕琢,便描勒出一派和谐丰腴之景,像小孩子的水彩画,朴实、淡泊、恬静、祥和,万物在这里只有最原初的样子,眺目远望,山不过是青黛色的静默;抬头望天,云不过是倒挂的蜉蝣。一切如酿煮好的一盏素茶,滚烫,而清明。

行走在稻田的田塍间,骄阳似火,草木峥嵘,光影绰绰。就这么慢慢走着,慢慢走着,不去留心田畴、农舍、灿光,只是让它们自在地融进周身的感官里,如水长流,轻轻拂过,漫漾心间。水样景致里,前方有了一座十分窄小简陋的土坯茅屋,像座兀自耸立的礁石,处在远离其他农屋的偏远方位。看起来就只有十五平方米左右,大概先前呆过的两个猪圈那么大。

冯桂水说:“到了,这就是我们村的小学。”

芳海芝走上前去,看着这座土疙瘩似的小学。它的墙壁用黄泥混着稻秸夯成,经年的雨刷出道道皱纹沟壑,茅草屋顶早已发黑。几处塌陷的地方用木板和碎瓦片勉强压住,风一过便簌簌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成一把枯草。门口不能称之为口,只能算是洞,也没有门板,只有一块枯黄的竹板靠在墙边。

突然,芳海芝注意到教室外面墙角边的地上有一个大窟窿。走过去一看,大约深两米,面积四平方米。他不由得心生疑惑,问:“勒个洞洞是搞啥子用的嘞?”

冯桂水说:“这是以前给孩子们上自然课时一起挖的,当防空洞来用,有危险就躲进去,虽说这里从没有过空袭,但目的也是为了让孩子们有警惕意识。平时洞上面一般盖着好些稻草,前些时候稻草要用来补教室,现在才露出来。”

芳海芝又看了那个洞一眼,总感到一股奇怪的预觉,袅绕心头。仿佛那不是洞,而是一幅迥异的光景:一些丰饶,一些缄默,一些矗立。光景与氛围全体地来。更多的是言不可及,难以摹形。可无论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东西,此刻的自己都无法理解了,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它会通过其他方式来阐述自己的目的吧。

随后往教室里一走,逼仄黯淡,土气腥涩,泥地凹凸不平。两个开在墙上的口子作窗,讲台和课桌是用木板搭在土墩子上的,高矮不一。椅子是几张矮木墩,零零散散地耷拉在地上。黑板是一块木板,四角打了钉,黑板上沾满了乌黑的碳粉,还有好几块大小参差不一的木板放在教室一隅备用。教室后边的角落里放着一架梯子,几个木盆和陶罐。

冯桂水也走了进来,说:“好歹有个地。”

“有娃儿来上课没得?”

“有,差不多都是荷子那样七八岁的孩子,这是村里现在最小的了,再往上岁数就比较大了,我不要。加上她一共四个,两男两女。”

“啷个说服他们屋头人嘞?”

“一开始死都不肯,后来我会定期给他们一点我自己藏的钱。”

“你的钱从哪堂个来嘞?”

“以前上学时的奖学金还有干活赚的钱。”

“既然读书楞个厉害,肯定出路多噻,为啥子要回勒个卡卡角角嘞乡坝小学教书嘛?等赚够钱再回来也不迟噻,你硬是有菩萨心肠哦?”

冯桂水搬来一块教室里的木头,坐了下去,招呼还站在外面的荷子进来,她走进教室,在后排的角落里坐下,拿出包裹里的书本看着。

冯桂水说:“那些都是我以前的书,现在给孩子们轮流看。”

芳海芝注意到,他看着荷子的眼神很是迥异,没有先天就生长在这里的那份自然,也没有后天被带到这里的那份麻木,而是处于两者之间,暧昧模糊,仿佛早已妥协,又像是带着微不可觉的期冀。

他看了看尚未大亮的天色,接着说:“那些孩子现在还在干晨活,过来还要一些时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清晨时分,天已经亮得大半了。我把那张盖着红印的膏火凭单小心地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里,和另一个小布袋放在一起。凭单上是奖学金,写着“大洋拾圆整”。布袋里是这学期在县城刻字铺做学徒工攒下的三块多铜元。这两样加起来,够我下学期的基本开销了,甚至还能余下一点。我刚走出县立中学的教务室,校长拍着我的肩,说省城的师范学校招生在即,以我的成绩,考取大有希望。

这消息像山缝里透进的一线光。我是村里极少数能到县城念新学堂的,靠的是村里公田那点微薄的贴补、和自己拼死考来的学费减免。父亲前年进山,跌落山崖没了,家里就剩我和守寡的母亲守着坡上几块田。母亲身体本就弱,父亲一走,里外全靠她撑着,荒时暴月,日子像勒紧的裤腰带。这奖学金和工钱,是我为自己挣出的路费,通往山外那个更大世界的希冀。

我盘算着怎么跟母亲开口说考学的事。刚回到租住的吊脚楼小屋,房东就在楼下喊:“冯桂水!信,你屋头捎来的!”

信估计是村里一位老先生代笔的,母亲的口吻,字迹笨拙。内容却像一瓢冷水,浇在我刚燃起的心头火上。

信里说,母亲入夏以来身子越发不行了,心口痛,夜里咳,下地走几步就喘。坡上的苞谷该薅草了,田坎也要修补,不然一场大雨就冲垮。家里没个壮劳力,实在抓不开。信里这么写:“你娃读书是争气,老娘心头是欢喜,但老娘勒身板早垮球咯,田土都荒成野坡坡咯,屋头锅儿都要吊起敲咯!老娘守寡把你龟儿拉扯大,你爹尸骨都还没寒透!孝道都不讲,读你妈嘞个书!立马给老子滚回来种地!”

捏着信纸,窗外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市声百端。期盼、等候、欢喜,生气盎然,传到耳中却寂静无声。

贴身的衣袋里,那凭单和钱袋沉甸甸地硌着皮肉。我知道母亲信里没掺假。父亲死后,母亲一个人硬撑着,身上毛病时好时坏。坡上那几块薄田,是活命的根。母亲的信,是用孝道和活命压下来的一座山。

考省立师范?当先生?这些念头在母亲佝偻的身影和坡上空荒的苞谷地面前,轻飘得像一阵风。吹进嘴里,从耳朵出来。

在县城里呆的这阵日子,我还遇到过一个女孩,她和我岁数一样大,在外地读书,因为也在刻字铺做工相识了。我们发展过好些时间的关系,相谈融洽、和睦。她爱笑,笑得一点都不收敛,往往整个嘴巴都开的很大,一双乌眸乱颤颤地抖。我觉得我很对不起她,她的眼睛里总是拥怀着一种令我不可直视的痛切。渐渐地,我发觉,这种使我痛切的目光不再单调,变得沉实,有了重量,好像是两束目光在望着我,一道在眼,一道在腹。我觉得我很对不起她。我要走了,离开的前几天,她还毫不知情,我送了她一条银质的小手链,还记得当时她笑得可开心了。

几天后,我去学校办了休学手续。领了那十块大洋的奖学金和工钱。刻字铺的工辞了。

收拾行李时,我把那装着凭单和钱的小布袋仔细包好,塞在几件旧衣服的最底层。离开县城,搭了一段闷热的木帆船。那天自天明起,都是长久的阴天,风很大,整个天空都是均匀的乳白色,世界好像失去了立体感,看久了能让人晃神。我还记得上船的时候,风越来越大,乱乱纷纷的杨柳絮遍了漫天,成团飘飞,袅绕在河畔、房顶,衣领子里。像南国之地从未有过的冬的大雪。观音河越来越窄,越来越小,最终堵在故乡那些绵延的山前,成为溪流挤进去。下了船,在崎岖的山里又走了整整两天两夜。推开自家那扇柴门,母亲坐在门槛边剥着菜,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看到我,嘴角扯出一丝疲惫的笑。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扛起父亲留下的那把磨秃了角的锄头,跟着母亲上了坡。苞谷地里杂草长得比苗还高。我弯下腰,一锄一锄地刨着脚下的红土,久了没干粗活,没干一会就手疼腰酸,汗水雨水一样下,混着尘土,很快糊住了眼,濡透了衣。动作生硬,但每一锄都带着沉甸甸的力气。

学堂里的国文课本、算学题、先生讲的新思想......在锄头单调的起落声里,在坡地蒸腾的土腥气里,一点点模糊、褪色,被延绵不息的山和树隔在外边了。

贴身的衣袋空了,但那个小布袋还在,藏在里屋的箱底里。省城师范的梦,像被锄掉的杂草,春生秋死,无声无息,静悄悄萎顿在脚下的红泥里。剩下的,是眼前这需要我卖力气才能刨出食来的田畴,和身后那个病弱得快要撑不住的家。生育之恩,养育之恩,成了孝道,成了我挣不开的命,比天还重,比山还沉。

那点藏在箱底的钱和凭单,是我唯一没能交出去的念想,也成了压在我心口一块隐秘的石头。

“在村里呆了三四年这样子,我摔断腿了。后来娘给我找了个傻媳妇,母亲说媳妇不能太聪明,窝囊点的、平庸点的最好,苦难总爱找上有出息的人的门来。然后生了两个孩子,先生的叫达勇,后生的叫石头,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很浑噩麻木,没教他们什么东西,一直在写自己的东西,等到他们能独当一面了,再加上我那个媳妇,我的劳作也少了,才想着教一些小孩子,所以自己动手盖了间小学堂,屋头人不让的,我就会定期拿我以前攒下的钱给他们,让他们小孩来读书。”

芳海芝静默了好一会,开口说:“那天晚上,你为啥子要喊人来?”

冯桂水说:“在屋里头跟你们说话时,我看见窗外有人影,不管有没有看错,喊了这一嗓子总比没喊好,至少能把地位保下来。”

“畜牲。”芳海芝说。

“你会教课吗?要么先呆在教室后边听,我教一节课。”

“那我要讲好久嘞课?”

“时间上比较灵活,我通常的习惯是,先把下一节课要讲的东西准备好,然后课上就讲这些内容,什么时候讲完,就什么时候下课。”

芳海芝忽然想到之前在床上时的事情,“你那时候想劝我啥子?”

蓦地,更远处,还有一些孩子嬉笑而来。

他摇摇头,“先不说了,给孩子们上课吧。”

待到孩子们陆陆续续走进课堂,冯贵水仿佛换了个人,一改先前的滞然与疲态,精神焕发起来,“同学们都坐好啦。”

他一开口,嬉笑声便褪去了许多,孩子们也在座位上逐一坐好,随着空气安静下来,他们的视线也渐渐聚焦到这个站在老师身旁的陌生人身上。

“先生,她是哪个嘛?”

“先生,她是新来的学生吗?”

“先生先生,你不是说不收大娃儿得嘛?你说他们一天到黑只晓得吃。”

“喂,新来的,你爱吃啥子?”

一阵嬉笑声又传来,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呼应着笑声,像一群嘈杂的小鸡,欢腾热闹。

冯桂水满脸笑容,对台下的孩子们说:“同学们呀,这位是新来我们村的一位先生,叫芳海芝。”

此话一出,台下顿时炸开了锅。

“啊?她也是先生嗦?”

“先生,你教的好吗?”

“你住哪点儿噻?”

“你为啥子专门跑到勒个山咔咔里头教我们嘞?”

冯桂水示意他们安静下来,说:“同学们,跟先生打个招呼,顺便介绍一下自己。”

一个皮肤黧黑壮实的男孩站了起来,说:“我叫黄阿墩,勒个村头乱不乱我说了算。”

一个圆胖敦实的男孩说:“我叫李满仓,勒个名字是爷爷起的,说我出生那年粮仓满得耗子都要胀死,结果现在屋头米缸比脸还寡净!”

一个长相温柔的女孩一拍桌子,说:“先生,满仓一天到黑嘴巴头跑火车,跟他摆龙门阵费劲得很,你要有个准备哈。我叫张春燕。”

说罢,她催促地拉扯着身旁的一个女孩站起身,那女孩就是荷子,她说:“我叫……荷子。”

芳海芝嘴里轻念着,“阿墩、满仓、春燕、荷子……”

冯桂水说:“好,大家都介绍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开始上课吧。”

说罢,他扭过头来,问芳海芝:“你暂时还没有教学经验,要不这节课你先到教室后面旁听吧。”

芳海芝想了想,说:“不,我觉得我可以试一哈。”

冯桂水有些想了想,还是点点头,坐到了教室后面。见此情景,阿墩疑惑地问:“先生,勒个人真的教得好不嘛?”

芳海芝来了气,说:“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像喊冯先生恁个喊我芳先生,接倒起莫吵,好生听我讲课。”

几人半信半疑,但还是安静了下来。

芳海芝想了想,决定从熟悉的内容入手,于是开口念了一段《妙法莲华经》里的内容:

“我深敬汝等,不敢轻慢。所以者何?汝等皆行菩萨道,当得作佛。”

说罢,他问:“你们有哪个晓得勒是啥子意思不嘛?”

“先生你在说啥子嘛?”

“先生你在发梦冲嗦?”

“晓不得。”

芳海芝说:“既然大家都晓不得,那我就摆一哈勒个意思——威音王佛灭度后头,像法时期好多比丘傲得很,看不起人。勒时候,有个叫‘常不轻’的菩萨比丘出来咯,他见到比丘、比丘尼、男居士、女居士,统统作揖磕头,还说:‘我恭敬你们,不敢轻慢。为啥子?你们都在行菩萨道,以后都要成佛。’他不光拜四众弟子,老远看到人就跑过去行礼,扯起喉咙喊勒句话,强调众生都有佛性,迟早成佛。有些傲气的觉得他乱开黄腔,拿脏话骂他,用棒棒瓦片打他。但常不轻菩萨一直忍到起,躲开的时候还在念勒句话。后来他因为勒个信念,临死前听到《法华经》,六根清净,多活好久传法,最后成佛咯。”

“常不轻菩萨提醒我们,就算别个瞧不起你,也要恭敬,把众生都当成未来佛。所以说,嘴巴上恭敬不算,要动手动脚做到位。”

阿墩问:“先生你懂啷个多佛经,为啥子不去当尼姑嘛?”

春燕说:“你哈戳戳的哟,当尼姑要剃成光头,没得头发啷个好看嘛?”

满仓说:“我跟你们摆个悄悄话……其实,先生是观音菩萨派来考我们的,要是我们搞不好就要遭收拾……被泥巴裹成活弥陀。”

“呀!”荷子害怕地惊叫了一声。

“满仓!”春燕很是生气,抄起荷子桌边的书向满仓扔去。

冯桂水连忙喊:“哎!不能打人,不能乱扔书本啊,满仓好好听课!”

芳海芝有些无奈,待到教室再次安静,他便接着说:“你们见过白莲花没得?我娘以前说过,白莲花是观音菩萨在凡间的肉身,祂长在烂泥巴里头,照样不东倒西歪,开得雪白干净。勒是在提醒我们,就算活在造孽巴沙的日子里,也莫要自暴自弃。把勒些造孽当成考验,把抱怨变成往前冲的劲头。要么就去帮别个,看到人家高兴,自家心头也欢喜,苦水自然就淡咯。”

荷子举起手来,“先生,是不是假如我绊到一个石缝摔倒了的话,我就去告诉后面的人这里有可能会摔倒,当他们听到我的提醒,就会为我的提醒感到快乐、安心,然后我也可以得到快乐了呢?”

芳海芝说:“就是噻!人天生就晓得跟别个共情嘛。要是看到一个人伤心,我们心头也揪起揪起的,看到人家发火,我们肝火也要冒,要是别个开心,我们嘴角也要翘起来噻。所以说,当我们自个遇到伤心事、憋闷事,找不到乐子的时候,不如去帮别个的忙,他们的笑声响起来,我们心头自然就亮堂咯。”

荷子脸上荡起一丝憧憬的笑容。满仓听后,说:“先生先生,那我老是饿肚皮,要是我经常把别个喂饱的话,自己个人是不是就不饿咯嘛?”

听闻此话,春燕和阿墩哈哈大笑了起来,芳海芝也笑了,说:“饿不是心头事,心头事只在脑壳里头转,饿是肚皮头的事。就像肚皮头没得货要饿,要是脑壳头没得货嘛,那就成哈儿咯。”

春燕笑着说:“满仓听到没得?你现在脑壳头空捞捞的,啥子都没得。”

满仓嘿嘿地笑了两声。阿墩举起手来,大声问道:“那先生,要是我跟别个打架,他打输咯,屁滚尿流跑起走,我还是觉得开心得很,勒是不是说明你讲错咯嘛?”

芳海芝说:“错咯错咯!你勒个想法大错特错!首先,你让别个造孽,将来自己肯定要遭报应。比如说,你现在欺负人,把别个整得造孽巴沙的,勒种苦头迟早要轮到你个人身上。再说了,就算你靠勒种歪门邪道找到点乐子,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我们当人的,就该靠自家双手挣长久的安逸。就像现在好生读书,闷起脑壳学知识,表面看是寡淡无味,等将来考上好学堂,找到好活路,日子自然就香起来咯!”

阿墩半信半疑地歪着头,撇着嘴,像是思考着芳海芝话语的合理性。

芳海芝本以为台下的孩子们会以读书无用之类的理由来否定自己所说的“长久的幸福”,但他们只是看着自己,没再说什么,他有些讶异,于是问:“你们以后想不想出去读书嘛?还是一辈子蹲到村头算咯?”

荷子举手说:“我想出去上学。”

芳海芝再问:“其他几个嘞?”

剩下三人既不拒绝,也不承认,只是流露着难言的沉默。

芳海芝点点头,“那我们就接倒讲课咯,刚才摆到白莲花,它既是观音菩萨手头捧的圣物,活路里头也是浑身是宝,个个部位都有用场,叶能化湿,瓣能止血。藕能清热。有哪个晓得莲花啷个画不嘛?”

说罢,春燕倏地睁大了双眼,像是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实,展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态。

芳海芝注意到了她,然后说:“既然没得人吭声,那我就随便点一个咯,春燕,上来画一哈。”

春燕显然没做好心理准备,被吓了一跳,浑身颤抖了一下,但还是走上了讲台,拿起了台上的土炭笔,紧张地端摩着脑海中白莲花的形貌。片刻,她便开始一点点用手中的土炭笔描挲起脑中的那朵白莲花。春燕十分紧张,笔尖微微颤抖,一笔一笔,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完成画作。芳海芝走上前去,观察起这朵莲花,这朵莲花看上去很丑,花瓣的瓣状大小不一,很是歪扭曲折,画的样子像朵炸开的烟花。不过最令芳海芝吃惊的是,这朵莲花是用俯视的角度画的,春燕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从侧面表现它层叠婀娜的姿态,而是利用创造性视角,剥离传统的立体表现,打破了贯常的构图,细看之下,别有一番风味。

芳海芝问她:“为啥子你要从高头开始画莲花嘞?”

春燕说:“因为……因为我觉得,花朵从高头看下去最安逸,恁个才能看到花心,花心又甜又香,能逗得蜜蜂儿嗡嗡嗡地飞来采蜜。”

芳海芝点点头,示意她回到座位,随后说:“春燕勒个画画角度刁钻得很!换作一般人画莲花,八成都是从侧面画,恁个能显出花瓣一层层的乖,杆杆线条也顺溜。但她偏要勒个整,反倒把画画的想象力和板眼儿都抖出来咯,勒点我觉得春燕画得确实要得!”

“真……真的噻?”

春燕瞪大双眼,眼里满是洋溢的不可置信与憧憬。

芳海芝点了点头,春燕高兴地咧开了嘴,一旁的满仓说:“先生先生,那我画一坨牛屎粑粑,但我说它是青草,因为牛屎粑粑是草遭消化完剩的渣渣,勒算不算从时间上头体现我的创造?恁个画要得不嘛?”

春燕脸涨得通红,这次她没有选择拿起书本丢过去,而是整个人降临满仓跟前,揪住他的脖颈,一掌又一掌使劲拍打过去。扇得满仓连连求饶,还是后边的冯桂水连忙上前才将他俩扯开。

芳海芝说:“呃……要是跟你本来该画的东西差起十万八千里,勒就不叫有板眼儿咯,纯属乱弹琴!”

春燕气喘吁吁地回到座位,朝满仓喊:“听到没得?你个哈宝!”

之后的时间里,芳海芝又讲了一些有关佛教典籍里的故事。日头又往天上爬了一些,他看看窗外,金光琳琅满目,自由地徜漾在天与云与地与草与木的流淌的海洋间。他觉得讲得差不多了,便宣布了下课,朝坐在后排的冯桂水走去。

孩子们一哄而散,上厕所的上厕所,打闹的打闹,不一会儿,先前酿造的安静和谐便被破坏殆尽,教室里外被四个孩子生意盎然的声音占满,虫鸣风声听不见了,只有人和人的热闹。

芳海芝坐在冯桂水旁边,两人无言了一会。看着窗洞外的景色,冯桂水开口说:“讲得不错,教义都能流畅地转化成日常道理,你以前学过佛理吗?”

“我妈教过好多,我都记到起咯。”

“可惜了。”

“啥子意思?我已经定根在勒点儿咯,勒点儿教会我好多,恩情比山还重,八辈子都还不起。”

芳海芝说着,摩挲着自己略微鼓胀的肚腹,低头看看它。接着说:“你那时候到底想劝我啥子?现在可以开腔了不嘛?”

他摇摇头,“我并没有想劝阻你什么,当时是我身上的病发作了,所以神态才有些怪异,我并没有想劝阻你什么。”

对于他这副古怪的样子,气火又涌上心头来,芳海芝安详地略微闭上眼,以此平复自己的怒火。片刻,芳海芝问:“你平时教些啥子嘛?”

“公民最主要,重要的是先培养好思想。其次再到国文、算术,最后是历史、地理、自然、英文。”

“你教啷个多,平时不遭累趴啊?”

“肯定累,不过教得多了,久而久之,孩子们也懂得多了,愿意学。所以不管怎么样,肯学就好。这些科目里你会教什么?”

“基本上都来得起,只有算数扯拐。”

冯桂水点点头,突然,眼前冒出两个身影,是春燕和荷子,春燕期待地问:“芳先生,你嘴巴头讲莲花讲得啷个凶,个人还没亮过手艺嘞,可以现在画朵莲花给我们看哈嘛?”

芳海芝笑着答应,随后走上讲台,拿起土炭笔在黑板上涂画起来,不一会,黑板上便出现了一朵和春燕角度一样的莲花,与之不同的是,这朵莲花莲瓣的线条更为圆润,层次分明,在重叠处多了少许阴影,花蕊和莲蓬也更形象了。

“哇……”春燕和荷子惊叹出声。

芳海芝说:“我也只能跟到别个画个八九不离十咯,真要论手艺活路,还得看外头那些院校和大学教出来的板眼儿。”

听闻此话,春燕眼睛一下就亮了,“你是说,山外头还有专门教画画的学堂?”

“是噻!不过我晓得的不多,就记得到国立杭州艺专、新华艺专,上海女子美专勒些,再多的就晓不得咯。”

“勒些学堂是不是啥子都能画?可以敞开画不?想画啷个就画啷个啊?”

“不是恁个的哟!每所学堂都有规定要画的东西,不过只要你后头考得好,统考过了,春燕你想画啥子就去哪所,安逸得很嘛!”

春燕听后,眼睛闪闪发光,目光里满是憧憬之情。这时,阿墩和满仓从外边回来了,见到其他人围着芳海芝,也跟着围了上去。

荷子有些紧张地问:“先生……哎,山外头是什么样子的嘛?”

芳海芝想了想,说:“山外头啊……山外头稀奇玩意儿多得很!长江头的轮船比山大,重庆的楼房有天高,朝天门的缆车更玄,人站在铁箱箱头就上山咯……沙坪坝的大学堂啥子的……总归一句话,山外头东西看不完,人活一辈子不能只蹲到个咔咔角角,除非勒个地方对你有恩情。要不然,我们啷个晓得外头的稀奇古怪嘛!

“人长出两只脚板,生来就是要翻山越岭的。跨不出去嘛,子子孙孙只能蹲到苞谷地头数星星,祖祖辈辈为山民。但跨出去了也要记得倒拐,把外头的学问见识带回来,把山旮旯的路拓成阳关道,勒才叫正儿八经的‘走出去’!”

阿墩问:“先生,外头恁个好,你为啥子要钻到我们勒个山咔咔来嘛?”

芳海芝说:“勒个地方对我有恩情,她教会我好多,也扳正了我许多。所以我死心塌地要留到勒点儿,一辈子还勒片土地的账。在勒点儿遇到你们,是观音菩萨赏的福报,要是能把你们带出山,也算我修口德积身功咯。”

满仓好奇地问:“先生,我们村哪点儿跟你有恩嘛?是哪个帮过你,还是啥子东西救过你?”

芳海芝对他笑了笑,“嗯……勒个问题我先不摆咯哈。”

满仓死缠烂打,“哎哟先生你开个腔嘛!我问勒个问题也是在求学问噻。”

话音未落,满仓便被春燕揪到了一旁,连踹带扇地骂:“先生都开腔说不想摆咯,你还扭到费,想遭捶哈?你个宝器!对学问恁个好奇,啷个不去数哈粪坑头有几坨屎!”

“哎哟喂,痛死个先人!春燕我错咯!芳先生我错咯!”

到了该上课的时间,冯桂水走向讲台,他讲的是国文和历史,在一片古韵浸染的诵读声里和欢笑声里,时间如水样流淌,很快接近晌午时分,在金光灿灿的太阳的监护下,孩子们离开教室,各自朝家的方向赶去。

经历了最高点的洗礼后,太阳往下滑了几分。当孩子们从其他事情上回收注意力,一起走在去往教室的田埂上,抬头朝天空一看时,太阳便从水样的时间里停止滑落,变为固定在天空高昂处的一隅,在自身光芒的反射下映入孩子们的眼帘。一下子来到下午了。春燕眯眼看着天上高挂的太阳,说:

“勒个时候咯,芳先生和冯先生估计要拢咯,我们要搞快点才行。”

荷子紧张地说:“我不太会画,可能有点慢……”

阿墩很是不耐烦:“一天到黑不想正事,搞勒些有锤子用,费啷个多精神累自家,没得名堂。”

春燕说:“那你爬开!你的汗水比城头少爷还值价嗦?莫累倒起咯。我叫满仓来……满仓!莫搬木板儿咯,过来画画!”

“来咯来咯!勒回我要亮一手神笔马良的功夫!”

“你爬开!满仓你敢听她的?我几时说过我不画嘛!”

……

芳海芝和冯桂水走在路上,绵软的泥土和顾盼生辉的水稻都布散着金光,正如一个夏日白昼那般明确的印象,走过农舍、田塍、草木、溪水、小径,景物顺番依次闪开、退让,两人像游弋水中的木帆船,景色被夏日的灼热融化成水,被这艘木帆船朝两侧排开,直指最终的目的点。

在人烟远离得足够远后,教室才慢慢出现在眼前,然后一点点,一点点接近。

当两人走进教室那一刻,被黑板上的内容震住了、吸引了视线,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歡迎芳先生的到來,謝謝您!”

文字间穿插着许多小图画,有花、有草、有树、有小猫、有小狗、有云朵,还有一张张小小的笑脸,虽然整幅画面尽是木炭笔粗陋的黑色,但洋溢而来的喜悦与感动之情为其增染了斑斓色彩,有了童话般的美丽。突然,几个孩子从教室角落窜出,迎了上来,将各自手中捧着的野花递给了芳海芝。

春燕面色红润,有些紧张地说:“这些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因为之前冯先生没有跟我们说你会来,所以我们没准备什么,所以现在才正式来欢迎你。”

“就是噻就是噻……”其他孩子嬉笑地附和着。

蓦地,即便芳海芝先前没有丝毫前兆和预觉,一切如平常那般,可本应出现在不平常里的泪水,还是打破了这一律令,在猝然的平常间流出眼眶,滑落脸颊,好像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片刻,芳海芝才感到滑落的温烫,感动的悲伤随之而来,他说:

“谢谢你们。”

下午的时光过得很快,太阳像个没人留意的小孩子,在隐秘的一隅里逃得飞快。再抬眼,已是日落西山时,孩子们各自回家,晚饭或农务。满仓回得格外早,课都没听完,冯桂水说是要回屋准备炊事。

孩子们散完了,只剩冯桂水与荷子在教室里整理收拾,把用土炭笔涂得漆黑的作黑板用的木板拿下来,换上新的一块木板。

“跟屋头人说,我晚点儿回去,想在村子团转走哈儿。”

芳海芝走出教室,身后传来荷子细弱的声音,“先生再见。”他朝她点了点头,随后往人烟疏离处走去。

农舍稀疏了。夕阳衔远山而归,远离尘嚣,独立蛮荒,在往西的下坠里寻求自己远离流俗的解脱之道。

暮红逐渐褪去、褪去,像一个疲劳的人,在睡梦之前褪去自己尘土的衣裳。因此,看田畴、看丰林、看云朵,都没了强光的阻碍,变得安静下去。再看时,不必疲了心,累了眼。偶有农人老汉拾锄返屋,投来视线,因昏暗模糊,所以也有了不回应的理由。

夕下乡村,暮色漫道,宁静安耽,一切的一切醺醉在这般祥和的氛围里,自循守矩,静笃自在。芳海芝不知自己要走去哪里,姑且决定了一个方向,便是爬上山坡,在田野上看看景象。

夕游世,世游人,人游山,山游万物。在这样平和的关系里,目光、虫鸣,和夕阳都是自由真率的,它们都舍去了自己在世人眼中的责任,脱下外衣,只是作为一个游人,简单、平和,与芳海芝一起爬上山坡,来到宏阔的田野,恣意将眼神投向远方。

芳海芝看了看脚下这片土地,与先前爬上山坡去到的那片田野不同,脚下泥土大多是红土,细腻粘重,沙石裸露,庄稼难以成活,因而四下了无人烟。

四下了无人烟。

蓦地,一个念头兀突而生,如漫天秋叶里落入的一丝火星,烧遍了慈祥安和的意境——逃吧!

但很奇怪,不同以往,此时此刻的这股声音像是从身体之外的部分发出来的,与这具身体完全背离、驳斥。芳海芝摇摇头,理所应当地拒绝了这个突生的念头,像吃饭喝水,像呼吸空气那样自然而然,自然而然地去拒绝一个不可理喻的念头。可在不久之前,这个现在看来十分不可理喻的念头却充溢身体和头脑,促使自己不恩地逃离此地,像吃饭喝水,像呼吸空气,那样自然而然。芳海芝又摇摇头,轻轻抚摸微隆起的小腹,觉得有些可笑。

他回过视线,看向那片密林和山峦,肃穆凝重,山色饱满。先前,这片密林和山峦所散漫的诱引的、自由的光芒已经消散而失了,再看,已没有了逃离的指向性。而先前它们所散发的这股光芒,因腹中之美的酝酿,如花落成泥,莲褪作藕,反而转化为了一种蓬勃的生命力,为腹中那股诞生之美积淀力量。

夏日特有的的山风裹来植物特有的草腥味,那自然的气息令人心神安宁,恍若与尘世隔绝。山野茫茫,草木萋萋。连思绪都变得慵懒起来,叫人懒得想山外的世界。

芳海芝放空身心,任由自己被山风晚意牵引,走着走着,一个小巧的背影徒然映入眼帘,看清那人的样貌后,他吃了一惊,不禁开口:

“春燕?”

蹲在石头旁的春燕吓了一跳,身躯猛抖了下,回过头来,惊讶地说:“芳先生?你啷个在勒点儿哟?”

芳海芝看过去,只见春燕手里拿着木板和土炭笔,角边有几株从土缝里挤出来的野菊花。

“你在画画嗦?”

“没得没得!我……我是来屙粑粑的。”

“那你抱起木板和碳笔搞啥子?”

“拿来擦沟子的。”

芳海芝笑了几声。走过去,看到了地上摆着一块木板。乍一看,上边什么都没有,但是细看之下,有藓草的汁液,略略几笔,作了绿色。这些绿色有四五条,像游丝,游丝上端末尾沾着些更亮眼的黄。

这些杂乱的颜色组合起来,才能看清其中的惊艳——那是几朵野菊花,绿色指明花茎,丝丝亮黄描勒花瓣边缘,而花瓣主体的黄都作了留白,用木板本身的颜色替代。当在颜色与颜色之间发现野菊花的形貌时,它们便有了生命,身形晃漾,丰姿绰约,勾勒出风的形状。

芳海芝惊讶地说:“你这……画得也太活咯,你啷个想到勒样画的?”

春燕低下头,“乱凃的……怕我娘看到要骂人,才躲到勒点儿来画。”

芳海芝慢慢蹲下身,问:“春燕,你屋头老汉儿和妈是做啥子活路的?”

“我老汉儿是打山匠,我妈是绣花娘。”

“他们肯不肯放你去山外头读书嘛?”

她摇摇头,“我妈说……说认字又当不到饭吃,她喊我在屋头学绣花,等年纪一到就……”

“就嫁人噻?”

春燕抿着嘴,芳海芝叹了口气,看着她发红的耳根,“你妈绣的花,是不是经常有牡丹富贵、多子多福勒些?”

“你……你啷个晓得?”

“在我老家新瓦村,做绣娘的也多得很,勒种妈我见多咯,没得几个女娃儿能上学,她们把姑娘也当成绣绷上的花,一针一线都要照到死样子来。”

芳海芝轻轻抚平春燕衣角的褶皱,拿过她手中的土炭笔,在粗木板上涂画起来。

“但是野菊花不能画得死僵僵的,要画活泛,就要先逮到它的脾气,像你画的恁个就挺好,还差滴滴儿关键东西。”

芳海芝用土炭笔尖在花心处细细地点了几笔,登时,瓣与瓣之间有了阴影,仿佛搭上了一座桥梁,将青绿与亮黄的桎梏打破了,使野菊花整体的形色变得联结、立体起来,更为生动起来,呼之欲出,少了开始那样乍眼看去的不明所以了。

春燕眼里好像有了光,捧着那块粗木板,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春燕,针脚留的是糊口饭,画笔留的是春天,春天是偷不脱、卖不掉的,就像你画的菊花,春天冒出来,冬天蔫下去,明年又钻出土。

“所以说你莫丧气,既然有春天在手上,就要开得泼辣,开得鲜亮,有板眼儿就莫缩手缩脚。

“恁个嘛,你花几个月功夫,整一幅镇得住堂子的画,要好看得惊抓抓的。画好了,我跟冯桂水一起去你屋头,尽力帮你挣个出山读书的机会。”

春燕张大嘴巴,“真……真的啊?他们当真会答应不嘛?”

“勒个我不敢打包票,但绝对要帮你扎起。要是他们松口咯,以后读书的钱我跟冯桂水也会想办法凑。”

话音未落,春燕就突然扑进了芳海芝怀里,嘴巴一歪就哭了。像一个失散的小孩,重新找到家人父母那样,将脸深深埋在熟悉的衣襟间,委屈和苦楚渗到心口,全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扑簌簌地争先恐后掉进芳海芝的怀中。

日头升了又落,天色明了又暗,像是河边搓洗衣物的妇人,把整个世界浸在水里,洗褪了色,教室里外的一桌、一椅、一墙、一花、一草、一木,都被日光的反复所激起的浪被涤去了陌生的色彩,得以在目光中谙熟了。

芳海芝捏着半截土炭笔,在黑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开口说:“都盯到起哈,勒叫等高线,有哪个猜得到,为啥子勒些线线儿一坨坨巴到山腰腰上?”

满仓噌地站起来,说:“先生!勒线像我家蒸包谷粑掐的皱皱,皱皱越密,包谷粑越紧坨坨,山肯定也越陡!”

“皱皱?包谷粑吃憨咯嘛!线越密,坡越陡,要是二天你搞到张地图去爬山,看到勒种线线儿……”

“我立马调头!要不然滚下山,我爷要抡擀面棒棒追到我撵!”

芳海芝睃他一眼,又画了条波浪线,说:“勒条道道是啥子?它本来该是蓝色的,但土炭笔画不出颜色。”

满仓想了想,一拍桌子,“河沟!蓝瓦瓦的肯定是河,要是黢麻黑的……那就是我爷的洗脚水!”

几个孩子哄笑。芳海芝抄起半截土炭笔头砸过去,“闭倒!答是答对咯,但给我好生回答!我接倒讲,蓝线线边边趴的黑点点是渡口,朝天门码头就是恁个标的,你老汉儿的洗脚水能撑船嗦?”

满仓缩着脖子,嘴里还嘟囔着不消停,“啷个多地方都能画成点点儿杠杠儿,那……嘉陵江要是画成线线儿,怕是要像我家晾的裤腰带扭到十八拐。”

芳海芝用手指着地图,继续讲着:“嘉陵江在重庆城勒点儿打个勾勾,先朝北拱,再甩过来往南梭,最后跟长江轰隆一撞——”

满仓说:“像我家隔壁王婶和李大娘扯皮,扯到扯到就挽起手手赶场去咯!”

芳海芝的气火涌上心头,抄起手里的土炭笔:“再嚼牙巴骨,信不信我给你脑壳开个矿洞洞?”

满仓立刻捂住头:“莫搞莫搞!先生我错咯……”

下课了,满仓窜出教室前还回头喊:“先生!下回教我画地图,我保证不把长江画成裤腰带咯——

“还有!跟冯先生讲一声,下节课我来不成咯,要回屋头做活路。”

满仓飞也似的跑走了,话尾裹在风里,被急促的脚步踏碎。看着满仓急急忙忙远去的背影,芳海芝心中不禁有些惝恍。下一节课是算术,冯桂水在台上讲了好一会,他记得冯桂水要自己在他讲课时好好听,积累教学经验。可现在他却没心思听,满仓离开时的背影仍反复迭现眼前。想来想去,虽然满仓已经说过自己家的境况,但芳海芝还是想亲自去探讨一下,于是示意冯桂水后离开教室。

走在土径上。正下午时分,阳光激烈惹眼,山峦、水流、田畴、云絮、蓝天、树木、孩童、农人,阳光在万物的身躯里雀跃着,跳动着,无一物不被激烈示现,招展出他们最明快、热烈、奔放的姿态。

芳海芝突然感觉世界变成了一只铁锅,环村的山峦和丰林成了锅身,脚下大地成了锅底,头顶蓝天成了锅盖,共同在人烟之外、这片僻静之地,用炎热,酝酿着洒脱,酝酿着焕发,酝酿着自然的希望。也酝酿着恶意的渴欲。

“哟!勒不是海芝嘛!”

两个肩扛锄头的农人在远处田埂走过,嘴里发出壮大的嬉笑声,像要传遍村庄。两人笑意的红彤彤的脸上带着快被遗忘的熟悉,在夏日阳光的发散下,映出红中透白的光,那反射而来的一抹白是那么刺眼,好像要扎穿自己。

“莫憨痴痴的站到起咯,教你的书去嘛!看到达勇哥的面子上,暂时不找你报恩咯,等轮到我再来提醒你哈。”

又是嬉笑声,随着背影远去。

芳海芝马上吐了。他扶着树,吐在路边。这阵呕吐本就带着生理意味,似乎只不过是突如其来的熟悉的恶意,带着心理意味激发了它而已。

芳海芝快步走,来到了冯桂水说过的满仓的家前。这里位于村南面,人口也不算多。他望了望这座土坯屋,墙体和教室的墙体很相像,用黄泥掺稻秆夯筑而成。表面布满雨水冲涤的沟壑。屋顶覆着灰黑瓦片,几处塌陷的地方用茅草填补。两扇木门板早褪成灰白。他轻轻敲了敲门,说:

“满仓在屋头没得?”

芳海芝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太阳的光芒正斜斜地映进昏暗的屋内。满仓的爷爷坐在门槛边的矮凳上,膝盖上搭着一块破旧的毯子,手里握着根木拐杖。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

“先生噻?”

满仓从灶房里边探出头,手上握着一把草,脸上沾着灶灰,像只刚从泥坑里滚出来似的。他眨巴眨巴眼睛,故作惊讶:“哎呀!先生怎么来了?是不是我今天走得太早,你追家里来罚我抄书啦?”

芳海芝跨进门槛,说:“我来瞅哈你。”

“先生啷个来咯?”爷爷咳嗽了两声,撑着拐杖想要站起来,芳海芝连忙上前扶住他。

“您坐到起就是。”

爷爷的声音沙哑,像是被风刮起的树皮。

“满仓今早走得急,我想到来望一眼。”

芳海芝蹲下身,视线和爷爷平齐,“您身体还硬朗不?”

爷爷摆了摆手:“老毛病咯,脚杆不利索,药也吃不完。”他指了指墙角堆着的草药。

“满仓勒个娃儿,天天在山咔咔跑进跑出,就为给我熬药。”

满仓站在一旁,脚尖蹭着地面,咧嘴笑了笑:“山上药草多得很,顺带手的活路。再讲咯,那些药草长得乖桑桑的,我不去采,它们孤零零的好造孽嘛!”

芳海芝笑了笑,问:“你屋头老汉儿和妈呢?”

爷爷说:“早些年出山去咯,后头没回来,也没得音信,就恁个咯。”

满仓抬眼看着向窗外,山林寂寂,草色葱葱,无风的时候,沉静如一汪水泊。

芳海芝沉默片刻,而后看向满仓,说:“你想没想过出山读书嘛?”

满仓愣了一下,随即挠了挠头,“想倒是想,就是……”

他瞥了一眼爷爷,又看了看里屋。奶奶正坐在炕上,木然地望着窗外,对外界的动静寂然无应,形同槁木。

“就是屋头离不得我。”

他笑着说,语气轻松,像是早已接受了这一切,“爷爷脚杆不利索,奶奶又哈戳戳的,我要照看他们。再讲咯,我要是走咯,哪个给爷爷编鬼故事?哪个逗奶奶笑?他们两个造孽巴沙的,好孤寡嘛!”

爷爷笑了笑,而后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满仓的肩膀,“勒娃儿懂事的很,就是遭孽哦。”

芳海芝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要是二天真有机会出山,你会不会走嘛?”

满仓眨了眨眼,忽然笑了,“先生,外头的世界是不是大得没得边边?”

“大得很。”芳海芝点头。

“那等我二天攒够钱咯,带爷爷奶奶一起出去见世面。”

他眼睛亮晶晶的,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到那时候我租架大马车,爷爷坐左边,奶奶坐右边,我夹中间。嘿!我们三爷孙往城头一冲,保证把城头人吓一跳,哎哟!哪点儿蹦出来三个活神仙?”

爷爷在一旁听着,布满皴皱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满仓笑嘻嘻地说着,“现在这阵子嘛,我觉得恁个也安逸。”

芳海芝看着他,忽然伸手将他揽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满仓怔了怔,随即放松下来,像是在回忆很小时候的时光。芳海芝觉得怀中的身体很大,又很小。

芳海芝说:“下回给你带本书,你想看啥子嘛?”

满仓眼睛一亮,“有没得讲外头的书嘛?我想看哈火车长啥子样,听说比我的吼声还响!”

爷爷听着,又轻轻笑了笑。芳海芝站起身,拍了拍满仓的脑袋:“要得,冯桂水那点儿多得很,下回给你带来。”

走出屋子时,天上有了夕光。满仓站在门口,朝他挥手,“先生慢点儿走!记到带书哈!要是搞忘咯,我可要去学堂门口敲铛铛喊芳先生说话当放屁咯!”

芳海芝回头看他,太阳的一丝光落在他的脸上,映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他忽然觉得,或许满仓的世界,早已比许多人更广阔。

教室里弥漫着炭笔灰的粗粝而焦苦的自然气味,阳光透过窗洞斜斜地洒在算数课本上。冯桂水先拿着笔,在黑板上点了两下,灰黑的粉末簌簌而落。

芳海芝环视一圈,目光落在阿墩身上。他正皱着眉头,盯着课本上的数字,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打着,像是在和那些数字较劲。

“阿墩,你来答勒个问题。”

阿墩猛地抬起头,他站起身,木凳吱嘎一声被推开,声音大得让后面几个孩子缩了缩脖子。

“我觉得勒个解法不对头!”

他直接开口,声音洪亮,像是要盖过所有人的质疑,“书上写的太绕了,明明有更简单的办法!”

旁边的荷子小声嘀咕了一句:“但是书上就是这么教的啊……”

阿墩立刻转头睃了她一眼,嗓门更大了:“书上写的就百分百对嗦?先生不是说过,算数要活甩活用!”

他几步走到黑板前,抓起笔,唰唰几下写下一串数字,动作又快又狠,炭灰纷纷扬扬地落下。

“你们盯到起!”阿墩指着自己写的算式,语气里带着不容反驳的笃定,“这样算,三步就能出结果,何必照着书上的绕弯子?”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几个学生面面相觑,春燕小声嘀咕:“好像……是简单了滴滴儿?”

满仓笑着嚷:“哎哟喂,阿墩哥勒个脑壳比村口账房先生的算盘还转得快,珠子一咔就能算出三斤嘎嘎钱!”

“放你屋先人的狗臭屁!”

阿墩猛地转身,拳头咚地砸在讲台上,“老子勒个脑壳是天生灵光!再拿我跟烂算盘比,信不信把你拆了当算盘珠珠儿耍?”

芳海芝站在一旁,看向其他学生,“你们觉得阿墩勒个法子要得不嘛?”

有人犹豫着点头,有人还在低头验算。阿墩站在黑板前,胸膛微微起伏,眼神灼灼地盯着众人,仿佛随时准备反驳任何不同的意见。

芳海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法要得,但是下回答题要先举手哈,好咯,回位子嘛。”

阿墩“哦”了一声,挠了挠头,脸上的火气稍稍褪去。回到座位上,木凳又是吱嘎一声。

芳海芝转向黑板,拿起粉笔,在阿墩的算式旁补充了几笔,说:“阿墩勒个法子确实撇脱,但要晓得,有些时候书上的路数更把稳。算数像走路,抄近道可以,莫要绊倒咯。”

下课了,孩子们一哄而散,尤其是阿墩,看起来很是着急,冲得飞快。过了一会,冯桂水走上讲台,示意芳海芝出去把孩子们叫回来。芳海芝出去找了一圈,却只找到了满仓、春燕,和荷子,阿墩不见踪影。冯桂水也只好先上课。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上午的太阳带着困倦,偷摸着跑进孩子们的朗朗诵声里,让声音也带上了困倦。课到一半,阿墩还是没有回来,芳海芝感到有些奇怪,冯桂水也在这时候开口:“阿墩勒哈儿还没回来噻,你们晓不晓得他跑哪点儿去咯?”

春燕说:“刚才出去那阵,我好像看到他在荷子勒边跑。”

荷子说:“我、我去茅厕那边上厕所了,但是他不是去上厕所的,我只看到他……一直朝东边跑,不知道着急去哪里……”

满仓说:“哎哟!怕是遭山头的狐狸精勾走魂咯,勒下要出大事哦!”

芳海芝站起身,说:“我去找哈他,你们先上倒课嘛。”

芳海芝东问问,西找找,爬上山坡,走进林子,过了好久,踩着土路找到阿墩时,他正坐在溪边的大青石上,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几道血痕被溪水涤得发白。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抬头,脸上浮现愕然,“你啷个找到勒点儿来的?”

芳海芝喘着气,额头上还挂着汗珠,说:“还能啷个嘛?走一路问一路,后头有人说你钻到勒片林林头来咯。”

他走近几步,皱眉道:“你勒副鬼样……啷个搞起的嘛?”

阿墩别过脸去,抓起一块石子狠狠砸进水里,水花溅得老高:

“有两个崽儿骂了满仓,我没跟满仓本人讲,个人约好今天跟他们来勒点儿讲道理。结果他们又骂满仓是没得老汉儿的野娃儿!”

“所以说你就直接开打咯?”

“我打赢咯!”

阿墩梗着脖子,拳头攥得发白,“但是他们走的时候放话……说要找我老汉儿告状。”

他顿了顿,突然提高嗓门喊:“老子没得错!先生你爬开嘛,出事我个人扛!”可那双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倔强的慌乱。

芳海芝伸手掰开阿墩紧攥的拳头,伸手往一处指去,“你看到那边勒些五节芒没得?”

阿墩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闷声应道:“看到咯。”

“它们天不怕地不怕,挡风挡沙,养水养气,护到起野物跟我们村子。但要是长得太泼辣,太疯,蹿到村里头来咯……”

“就要遭砍咯。”

阿墩低声接道,喉结上下滚动。对岸的毛竹林沙沙作响,几片新笋壳啪嗒掉进水里。

芳海芝点点头:“你护满仓的心是好的,但没担好帮他说理勒个担子,脾气上来没收住,要是把别个娃儿打伤咯,你老汉儿的扁担认不认勒个理?”

“我们解决问题要平心静气讲道理,莫老是逞意气,勒样害了别个,也害了你自己。”

阿墩盯着溪水里扭曲的倒影,突然举起拳头狠狠砸向水面。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惊起一圈圈涟漪,半晌,他哑着嗓子喊:“老子……我明天就去给勒家狗崽子屋头道歉,再帮他们挑三担柴!”

芳海芝笑着说:“三担?我看要五担才得行。还有,你也得让他们醒豁自个错哪儿咯。”

“五担就五担!至于骂满仓勒事,我把他们打服嘞时候都认错咯。”

阿墩猛地站起来,又“嘶”地一声捂住小腿的伤口,“反正……反正我挑柴火嘞力气莽粗粗的。”

芳海芝扶着阿墩,慢慢走出林子外,观音河的溪水依旧哗哗地流,带走几缕淡红的血丝,阳光透水,在波澜里折射出细碎的光斑,那些光点亮晶晶地跳进阿墩的眼睛里,把他倔强的泪花也照得亮晶晶的。

……

“施惠无念,受恩莫忘。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人有喜庆,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家门和顺,虽饔飧不济,亦有余欢;国课早完,即囊橐无余,自得至乐。”

……

教室一片孩子们的朗朗书声。突然,轻轻地,细细地,屋外有了滴落的声音,起初只是几滴细碎的声响,轻轻敲在瓦片上,像蚕吃桑叶的声响,悄然混入读书声中。可转眼间,雨势骤然变大,毫无征兆地集成一片,炸开一片雨声,豆大的水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屋顶的茅草在风中簌簌抖动。

坐在后边的芳海芝最先察觉到异样——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她的后颈上。他抬头,看见屋顶的缝隙间渗下一线水痕,正蜿蜒着向讲台方向爬去。

“冯桂水,屋头漏雨咯!”

他站起身,声音被淹没在雨声里。

冯桂水放下书本,眯眼望向屋顶,叹了口气:“这老房子,经不起风雨了。”

他转头看向后排,“阿墩,满仓,我腿脚不好,你们上房顶补一补。”

阿墩立刻跳起来,袖子一撸:“走噻!”

满仓则笑嘻嘻地蹿到墙角,麻利地扛起教室角落一架歪歪扭扭的木梯,“先生,勒梯子我上个月才修过,梆硬!”

风夹着雨丝斜织下来,阿墩和满仓将木梯迅速架好,踩着木梯爬上屋顶,阿墩紧随其后,满仓在下面扶着梯子,嘴里还不停念叨:

“墩哥,你踩稳当点哈!莫把屋顶踩垮咯,你这坨坨要是让屋顶以为地龙翻身,到时候我们全部要成汤锅头的鸡,连澡都不用洗咯!”

“闭倒你的乌鸦嘴!”

阿墩回头瞪他一眼,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

芳海芝和春燕在教室里忙活,把木盆、陶罐摆在漏雨的地方接水。春燕踮着脚,试图用抹布堵住一道细缝,可雨水还是顺着她的手腕流进袖子里,凉得她打了个哆嗦,不禁喊起来:“哎哟!夏天的雨还冰欠的!”

荷子原本在下面递稻草和瓦片,可当她抬头时,忽然瞥见房梁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燕子窝静静地卡在那儿,再仔细看,里面躺着几颗圆润的蛋。

她呆住了,仰着头,木然地望着,世界好像停止运转,雨水顺着脸颊滑落也浑然不觉,啪嗒一声,手里的瓦片和稻草掉在地上。

“荷子!递家什来噻!”

阿墩在屋顶边上喊,焦急的声音被雨声冲得断断续续。

荷子没回答,只是踮起脚,小心翼翼地伸手,把燕子窝轻轻捧了下来。

“荷子!你在搞啥子名堂?”

见依然不见补屋的材料上来,阿墩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从屋顶边缘探出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瓦片喃?谷草喃?!屋顶都要漏成筲箕咯!”

荷子被他一吼,手一抖,差点把燕子窝摔了。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紧紧把那个小小的窝抱在怀里,往教室里后退了一步。

“你——”

阿墩气得咬牙,“我们在高头淋起补漏,你在底下憨起站到搞啥子?发梦冲嗦?”

荷子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眼泪在打转,可她倔强地抿着嘴,就是不说话。芳海芝察觉到不对劲,快步走过来,问:“荷子,啷个咯?”

荷子这才抽噎着举起手里的燕子窝:“蛋,会淋湿……会冷……”

芳海芝一愣,随即轻轻接过燕子窝,摸了摸荷子的头:“你做得对头。”

阿墩在屋顶上等得不耐烦,又喊了一声:“先生!还补不补嘛?”

“我、我……”

荷子抱着燕子窝,结结巴巴说不出话。芳海芝连忙接过她手中的活计,麻利地把材料递了上去。芳海芝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还是高声回应:“补,立马!阿墩过来把材料搬高头!”

芳海芝转头对荷子说:“你先好生把燕子窝窝安顿好,莫让它们凉倒起。”

荷子点点头,抱着燕子窝仓促走开。

等到屋顶补好,所有人都湿漉漉地回到教室时,气氛还有些僵硬。阿墩拧着衣角的水,时不时嗔怨地瞪荷子一眼,而荷子则缩在角落,低头盯着燕子窝,不敢抬头。

芳海芝走到两人中间,轻轻拍了拍手:“阿墩,你晓不晓得燕子为啥子要在我们教室搭窝嘛?”

阿墩一愣,皱着眉说:“因为……勒儿热和?”

“因为勒儿心安。”

芳海芝说:“燕子精灵得很,它们只会在让人心头踏实的地方安家。”

阿墩撇撇嘴,没说话。

芳海芝又看向荷子:“荷子,你怕燕子蛋着雨,是因为晓得它们娇气得很,对不?”

荷子点点头,小声说:“它们还没孵出来,不能淋雨……”

芳海芝转向阿墩:“阿墩,你慌到补屋顶,是怕大家着雨,对头不?”

阿墩闷闷地应了一声。

芳海芝说:“你们两个都没得错,只是有时候,我们着急的路数不同,但不能没搞清楚就马上瞎怪别个。”

阿墩盯着地上的水渍看了会儿,突然站起来,走到荷子面前,粗声粗气地说:“……哎,燕子窝窝搁哪儿的?我望哈。”

荷子抬起头,眼泪还没干,但眼睛亮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把燕子窝递过去:“在……在讲台下面,我用干草垫着了。”

阿墩蹲下身,凑近看了看,突然咧嘴一笑:“哟,勒蛋蛋圆滚滚的。”

春燕走了过来,“哟!勒个蛋蛋儿小咪咪的,不晓得它们妈飞哪点儿去咯。”

满仓不知什么时候也凑近了,笑嘻嘻地说:“墩哥,你手莫打闪闪!要是摔咯,我们就要赔燕子一窝蛋,等燕子回来找不倒蛋,怕是要让你趴窝孵哟!”

“爬开!”

阿墩大骂了一句,可语气已经轻松了许多。

雨还在下,但教室里的空气渐渐暖了起来。芳海芝站在窗边,看着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心想,这屋顶补得倒是时候,不仅挡了雨,还补上了几个孩子心里的缝隙。

雨停了,课也上完了。雨后的泥土泛着潮润的气息,草叶间偶尔闪过昆虫的翅影。孩子们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散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欣赏着水色的景致,同时寻找着雨后冒出来的小生命。

满仓捏着一只锹形虫的鞘翅,兴冲冲地追着春燕跑:“春燕!你看它那口大牙!像不像阿墩发毛时候的眉毛?”

春燕边躲边骂:“阿墩哪有勒个白哦,还要黢麻黑点儿才像!哎哟你给老子爬远些,莫挨过来!”

阿墩正蹲在积水旁,用树枝拨弄一只水黾,闻言抬头瞪眼,喊:“满仓!你皮子造痒咯嗦?”

荷子原本跟在他们身后,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头走,生怕踩到水洼。她蹲下身,看着一株含羞草,再抬头,却正对上一旁树干上一只湿漉漉的独角仙——它刚从树皮下钻出来,漆黑的甲壳上滚着水珠,两根长角像两柄弯刀,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她的呼吸一滞,脸色瞬间煞白,嘴唇颤抖着后退两步,几乎要跌坐在地上。她想逃跑,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可其他孩子都沉浸在各自的事情里,围成一圈叽叽喳喳,没人注意到她的恐惧。

就在这时,芳海芝快步走到她身边,蹲下身。他没有急着赶走那只独角仙,也没有说安慰她,只是指着不远处一株蒲公英——

“荷子,你盯到起。”

他的声音像一缕温柔的风,“勒蒲公英圆噜噜的,绒嘟嘟的,雨珠珠儿趴到上头打瞌睡。”

荷子的视线被牵引过去,看见那株蒲公英顶着莹润的水珠,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一盏小小的透明灯笼,随时准备乘风远行。

芳海芝的声音更轻了,像是怕惊扰了这静谧的一刻,“独角仙也有它个人的小珠珠儿噻。”

他指了指那只独角仙,“你看嘛,它壳壳高头的水珠珠儿滚来滚去,说不定它把勒些水珠珠儿当宝贝,背到起藏起的。”

荷子的呼吸渐渐平稳,目光从蒲公英移到独角仙身上。阳光斜斜地照过来,甲壳上的水珠忽然折射出七彩的光,像是突然被点亮的宝石。一阵微风来了,水珠缀在蒲公英绒球和独角仙上,一起轻轻晃动着,像彼此相联的一颗颗小巧的琉璃坠子。

“真好……”

她小声呢喃,脸上的惊惧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好奇。

过了一会儿,满仓和春燕终于发现了这边的动静,拉着阿墩跑过来。春燕蹲下身,大咧咧地戳了戳独角仙的背,“荷子!勒个家伙不咬人,你摸哈嘛!”

荷子犹豫了一下,芳海芝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尖温暖而坚定,“试一哈嘛?”

满仓凑了过来,他蹲在荷子另一边,小声说:“我爷爷讲,独角仙是山神的跑腿,背高头的水珠珠儿是山神赏的礼信。”

春燕从口袋掏出一块手帕,说:“要是你虚火,可以用勒个垫到摸。”

阿墩大大咧咧地说:“怕啥子嘛?直接伸手摸它就得行咯!你块头比它大啷个多,它敢跟你打架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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