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芳海芝的眼皮像是灌了铅,被光线压得难以睁开。他拼尽全力微微睁开眼,清晰地感到今日清晨的阳光变得与以往不同,它们迷蒙在房间里,不怎么活跃,像是被雾霾打上了降调色,房间外有噼啪作响的砸地音,显示着阴雨的存在。
他不清楚现在是几点了,刚想起身,便发现了一股剧烈的疼痛,这莫名的疼痛就像拔牙一样,将他的意识从朦胧的牙床中抽出,随着一时愈发清醒,这股疼痛也越真实强烈,他一发掘了疼痛来源自下腹部。他感到那里传来一阵阵的紧缩和痉挛感,像是腹部变成了一块毛巾,被人用力攥住或拧绞,誓要把五脏六腑都挤出。
芳海芝疼得咬牙切齿,这这没来由的疼痛让他心中升起一股火焰,他想到了今天要早点赶去码头和丁海殷一起搭船,不能耽误。于是他绷紧肚子,开始愤怒地敲打腹处,这时,那种烈痛似乎在敲和打的动作中舒解了稍许。可很快,略微褪淡的疼痛在敲打的作用下转化成了内脏的隐隐钝痛,以及肠胃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于是芳海芝不敢再打,只是弯拱着腰坐在床上,咬着牙,闭着眼,双手环抱肚子生闷气。
“痛嘛?用……用毛巾敷一哈。”
一旁有个男人的声音温和地传来,同时掀开他肚皮前的衣服,然后木然地呆止着,过了一会,芳海芝才感到一阵柔软温烫的毛巾触感出现在他腹处。毛巾上散发的热水汽似乎通过肚皮上一个个毛孔,缓缓渗进了内部,驱散了许多疼痛,让芳海芝安心放松下来。
“多谢哈,我自己来就行。”
芳海芝从他手上接过毛巾,当那男人手被碰触的那一刻似乎微不可闻地震颤了一下,随后让出毛巾。
这时,没有了疼痛的阻遏,芳海芝下意识地抬起头来,顺着身体的朝向,往床尾的方向看去。
这个动作产生的结果让他呆愣了一会——床尾的方向没有木台,也没有泥娃。床、被子身上的衣物、房间的背景色完全不同。这一瞬,大量思绪涌过脑海,他在极瞬的时间里想到了小时听老人讲过的山婆子,他可能被它在夜晚抓去了其他地方。但更多的是陌生和空白,这些本能将恐惧的存在深深埋没,剥离了他的实际感,他甚至以为自己仍沉浸在梦里。当然,这些只发生在他极短的思维活动里,下一秒,他开始环顾四周,首先就是将视线投去刚才说话的男人的方向。
那是一个异常丑陋的、完全陌生的大约二十多岁的男人的脸——歪斜的颧骨像塌陷的墙,鼻梁短而扁平,像是在幼儿时期便停止了生长;他的鼻孔外翻,呼吸时发出轻微的嘶鸣;嘴唇不对称地咧着,露出一排参差的黄牙,其中一颗横着生长,像栅栏里刺出的锈钉。
在芳海芝的视线于这些仿佛战争摧残后的废墟中穿行而过时,最后他看到的是他的眼眸——两潭温润明澈的湖泊。他睫毛浓密得近乎奢侈,眼眶纤长,两对乌木似的眸曈恰好安放其中,无时不刻释放着澄亮的光。
它们娴然坦荡地躺在废墟中,能使旅人的目光驻留。可驻留的原因并不美好。
上天像是将全部心血灌注到这两潭湖泊里,使它们的存在凌越于丑陋的面庞——倒像是置身事外的存在——仿若两只被迫栖身贫瘠的候鸟。极具割裂,反倒加强了总体的丑陋和恐怖。芳海芝便是这么想的,不出几秒,他便皱起眉头心生厌恶,但眼前这张脸庞突兀的陌生感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目前处境的纠乱,于是芳海芝迟疑地问:“你是哪个噻?”
眼前的男人似是慌乱起来,紧张着断断续续道:“我叫……我叫冯石头。”
这话让芳海芝诧然不已,他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于是问起了自己处在的位置:“勒个塌塌叫啥子名堂?”
名为冯石头的男人,看起来紧张坏了,脸颊像是撒满了辣椒面一样通红,嘴唇蝴蝶一样一开一合地扑扇着,喉咙里就是涌不出来话,只有屋外杂乱的碎雨“沙沙”地帮他说话。
这种诧然使芳海芝没有再去理会他的犹豫,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并不在家里,已然来到了一个与熟悉全然断联的境地——烂布似的床边的墙壁不再是熟悉的夯土墙,而是一堆狗啃似的杂草;既然是杂草便无窗洞可言,杂七杂八的乱物在空间里抱团挤压,几扇木门兀自伫在墙旁。窄小到不足二十平米的空间内,只有一团柴火在茅屋中心缓缓躁动,将从门洞外涌入的昏白光线洗濯成红黄色。
对房间的感知在芳海芝心里不断建立,这时他才发觉,房间里并不是完全寂静,还有一种持续不断的念经声。他循声望去,那是蜷缩在角落黑影中的一个老妪。于是芳海芝朝那老妪喊:“那个老姐子,勒坨是哪个咔咔角角,我咋个会杵在这噻?”
那老妪并不作回答,只是念经速度更快了,倒像是闲言碎语。但老妪加快念经的行为使芳海芝注意到了她所诵念的内容,那是《妙法莲华经》中的一段。
……
“诸佛出于五浊恶世,所谓劫浊、烦恼浊、众生浊、见浊、命浊。
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
如是,诸佛出于恶世浊乱众生中,正觉成佛,为说难信之法,如莲华出于淤泥而不为泥所染。”
……
芳海芝感到些许惶恐,于是将求助的目光重新投到冯石头身上。在这个陌生的境地里,通过刚才的关心与接触,芳海芝不再是这个荒诞空间里的独立个体,而是与他产生了一定的、由初步相识带来的联系,但他也只是看着他,嘴唇仍是像刚才那样紧张地翕动着,黑洞似的喉咙里挤不出来什么话语。
“开腔噻!嘴巴遭个糨糊粘着啦?”
芳海芝有些不耐烦地大喊一声,可明亮的叫喊还是未惹得那翕动的黑洞里的动静涌出,反倒惹得别的什么动静开始出现。
只听茅草屋门外传来一些细碎的脚步声,沙砾随鞋底的前行被摩擦得生响。
片刻,土腥味与汗油味窜来,屋外的雨声似乎敞亮了些,芳海芝循声望去,只见房门被打开了,一个大概三十岁左右的、黝黑的男人推门而入。
这人一副农人装扮,短衫上的领口被汗水浸得发黄,裤腿卷到小腿肚,露出青筋凸起的黝黑脚踝,脚上套着一双磨歪了后跟的旧胶鞋。
不过更引起芳海芝注意的是,这男人的面庞的颧骨与冯石头一样,同样地高耸,在汗水的浸渍下,像两把生锈的犁头,突兀地横贯在瘦削的脸上。因此,在丑陋上,他与冯石头具备了一定的相联性。
那男人进门后便放下扛在肩上的锄头,掩上房门,脱去鞋子,可奇怪的是,做这些动作时,他的目光和注意一直放在芳海芝身上,一动也不动,像是看着什么珍稀动物。
芳海芝被他看得发毛,只好先发制人地问:“喂!那边的哥子,勒坨是哪,我咋个杵到这的嘛?”
丑陋的相联性让芳海芝将他与冯石头归咎同类,可却并没有预料中的口吃与紧张,话音刚落,那男人粗犷的嗓音就倏忽传来了:
“你娃记不得事咯嗦?你在观音河高头搭在木板上飘起过来,先是我弟娃儿看到的,龟儿开头还以为是个死漂漂,黑得遭不住,赶忙喊我跟许强之、赵刚任几个来把你捞起来。看到还有口气,我弟才飞叉叉地跑去找老汉儿来救你。你龟儿睡了一天一夜,现在才醒,我弟娃儿硬是你的救命恩人咯!要不是他眼睛尖看到你,你娃现在怕不是在俺家里头醒,是在阎王老爷那点儿醒到咯!记到往后好生感谢我弟哈!”
刚说罢,冯达勇便焦急地出去了,房间里只剩寂静,伴着柴火与诵声的寂静。
“啥子东西噻……”
芳海芝眉头一下就紧皱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记忆似乎变成了一座礁石,这些与自己毫不相关的陌生话语如水流般淌过,可仍是紧贴着石壁前行的。在这座礁石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
“迦叶当知!诸佛出世,难可值遇;所以者何?诸薄德人,过无量百千万亿劫,或有见佛,或不见佛……
……
一秒,一秒,出乎意料的是,老妪口中的诵声不过几句,水流便似乎成长为了遮天蔽日的浪,它们不断拍打、汹涌,带着滔天的啸叫,誓要摧毁这种伫立。
——轰隆!
——芳海芝只闻耳畔传来一声巨响,自己似乎开始由内到外地迸发裂开,礁石粉身碎骨,漫天的水浪窜进体内,与五脏六腑缠络相依。
芳海芝这时才意识到,他和那些话语本就是偕生的,像莲花与藕那样,产自自身的肉身与魂魄,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那男人只不过是将记忆交还自己罢了。当发觉到了这一点,由痛苦带走的过往便开始重新涌回,声音、目光、景情开始重新搭建,芳海芝看到了那些被自己无意包藏在目光里的事物——
黑暗的视野中,淅沥雨声最先来访耳畔。芳海芝费尽力气睁开眼,并没有迎来想象中清晨的清爽与松弛,取而代之的是爬满全身的湿热汗液。他奋力想坐起身来,可却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浑身湿漉,沉重无比,同时似乎有一块石头压在自己的小腹。
芳海芝认为是今天的雨汽让自己沾了什么寒病。阴郁闷痛的感觉不断传来,加之窗外蘸染雨色的沉实乌云、母鸡产蛋后延绵不绝的欢啸,种种事物使他烦躁无比。可芳海芝知道自己要赶时间,于是强忍着不适起床,而后朝外喊了一嗓子:“妈!勒哈好多点嘛?”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里闷闷传来,“马上要五点了!我看到你背心都让冷汗打湿完咯,没忍心喊你,想让你多睡会儿。等一下不搭货船了哈,还有一趟客船,吃了早饭再去赶嘛!最要紧的是把身体养好!”
听到这,芳海芝心头猛地一缩,困意全无,连炎热和躁痛都安静下来,他问:“丁海殷跑哪点儿去咯?他是不是也去坐客船嘛?”
母亲回答:“不知道嘛!那娃儿怕是以为你先上货船咯,上船就走了……哎呀不用管他了,你男娃儿家一个人去也行啊!”
听闻此话,芳海芝眼前倏地一黑,似有天雷砸在脑门,随后怒火中烧,原本就因不适而烦躁的他愈发恼怒,他想嗔责母亲不早些叫醒他,却又感觉现在的境地并不全然出自她的错。于是,他只好跑出屋外,将一腔滔滔怒火倾泻给了暗淡消沉的苍天,“天老爷诶!你撒的淫水害得老子的计划全泡汤,我日死你妈!”
匆匆吃完早餐,芳海芝带上所需物品便往码头赶去,走之前,母亲说:“你平平安安的,别想那么多,有空回来看看我就行了。”
走在小雨淅沥的路上,他感觉这段前往码头的路途异常艰难,腰骶酸困,后腰发沉,每迈出一段步伐仿佛要顶住身躯千斤的重量。来到码头时,芳海芝早已大汗淋漓,气喘如牛,明明没带任何重物,却仍是感到四肢疲软无比。
芳海芝蜷蹲在码头边上的一棵树底下,躲雨的同时顺便休息片刻。他抬头望着悒郁沉重的天空,落寞心伤之情不住翻涌心头,在这种黯淡无光的时刻,他多想丁海殷留在自己身边,陪他度过不安的现在。
潜印象里,芳海芝觉得他此刻和往常一样,确确实实地存在自己身边。寂静流淌的观音河,细声喧嚣的夏季雨滴,浓重沉默的阴云,这些意象与记忆画面重叠,他似乎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
芳海芝惬意地坐在树底,看着码头流淌的观音河,心里忽地一惊,“欧哟!过两天斗要考试咯,海殷你虚不虚火?”
“虚个锤子。”
芳海芝担心起来,“勒个态度要不得哈!考垮杆了啷个办?”
“考垮了回切挖田嘛。”
他站起身,“哎哟喂!勒啷个要得嘛!最后几天抱哈佛脚噻!到时候各走各的啷个办?你挖土巴,我读书,怕是只有麻雀回窝的时候才能在田地头说句话哦!”
“莫紧到念,老子肚儿头的墨水够用。”
芳海芝无奈地叹了口气,“啧!最好是恁个哦!”
蓦地,客船在观音河水平面远方出现,一点点变大占据视野,打破了画面的均衡感,引导着内容往前延伸。芳海芝的视线忽然变得无地自容,慌忙往身旁看去,却空无一人。反直觉的景情粗鲁阻遏了过往的常态,使得此刻异常割裂。
他感到眼前的一切意象与事物不再完整,而是缺少关键,缺少庇护,裸露出了纤弱柔软的一部分,微微一碰,痛彻心扉。
那些笑容,那些话语,那些无法在现实中重现的过往,就化作了心绪和怀念的船舟,泊留在了脑海。如今的芳海芝,唯一和丁海殷触及的联系便是这场漫天普覆的细雨,绵延不断,难止难安,阐述着时间的间隔。
浪花拍击码头,芳海芝缴费登上客船,来到统舱,找到一处无人的长木凳坐了下来。
客船不大,大概仅能容纳三十来人,不过现在船上的人并不多,只有十来人这样,而这些人大多都挤在统舱里,都是些货郎、农民、搬运工等等。他们彼此孤立,只有几个汗水濡湿衣衫的工人在远处爆发出哄笑声。
芳海芝坐在木凳上,靠墙闭眼歇息。他容易晕船,便想以此度过这场难捱的旅程,可不出意外,不适感还是翻涌着出现了,如一颗石子敲在水里,漾开阵阵涟漪。慢慢地,涟漪爬满水面,芳海芝再也禁受不住,跑到船沿,与胃部对峙起来。
这阵不适还未发展成熟,只是一种胃部的悬空感,好像饿过头时的轻微恶心。但今天的晕船的不适与以往不同,多了一阵来自小腹的坠胀抽痛,它们在早上开始出现,中途消停了会,可却偏偏又在此时变得突兀活跃。
随着不适的加重,芳海芝掌心湿冷粘腻,虚汗渗额,头闷脑胀,他感到像有一层霾罩住大脑,云遮雾障,注意力开始涣散,沿着视野里微微旋转的景物晕染扩散。
在注意力的放射扩散里,芳海芝反而捕捉到了更多的事物:甲班缓步走动的老妪、船头小孩子们尖细欣喜的叫喊、天际黯淡沉默的冷色调、清晨砭人肌肤的微寒、涌入鼻腔的浓辣的前门烟、观音河里间歇出现的白莲。但这些繁纷的元素无法构成“现在”这一时刻的主体,它们被生理性、本能性的恶心和疼痛驳斥在外,失去原义,成为了边缘化的杂物,如俏丽清净的水泡般,不留痕迹,在意识里倏尔出现又转瞬消逝。
小孩子们甲板上用力奔跑,发出砰响的足音。随着时间的推进,芳海芝的胃部愈发翻涌起来,像一片风暴里啸叫的海,秽物与胃液似乎已经涌到嗓子眼了,可就是吐不出来。而小腹的刺痛痉挛恰到好处,作了为恶心衬托的浓烈底色。
那些碎片化、边缘化的事物、色彩、声音,在芳海芝的不适愈发剧烈时,却重新被归为主体,芳海芝只觉得这些流动的碎片越来越喧嚣吵闹,使自己躁怒不已。因此它们仍旧没有各自的意义,仅是一个承托作用的总体。
芳海芝痛苦地伏俯在栏杆上,只期望那个呕吐的结果快些到来,若是可以,他希望自己的胃变成一只桶,早些将苦水匆匆倒出,好结束这痛苦难捱的一切。他觉得胃部被搅得翻腾,晕眩感越来越重,一切都裹挟在运动中前行。
猛然间,那股小腹的疼痛倏地加剧了,仿佛一把钝刀在小腹里反复刮擦,火烧般的疼痛从下腹蔓延到腰骶、大腿内侧。肛门坠胀,像有根烧红的铁丝捅了进去,芳海芝吃了一惊,手脚失力跌坐在地,他浑身痉挛颤抖,看着一滴滴稠腻的口水从嘴角滑落,不同刚才的晕染,此刻他的意识如爆炸般解离四逸。芳海芝感到他的感官与周围事物交融、缠络了,跨越了抽象与存在,跨越了过去与未来。
“海芝,你心要善一点,待人待物好一点,才会顺风顺水,观音才会保佑你啊,以后做个顶梁柱时祂都会出手帮你啊。”
“你要去就去噻,我陪你一路走嘛。”
“日哦!老子鬼火冒!前几天才扯完今天又冒出来,勒些野草是吃了催命符嘛?他妈啷个不晓得教它长慢点嘛?信不信老子泼开水烫死你龟儿!”
……
远处的鸟儿破开云层,在城市尖锐鸣响的回应中衔来阵阵嗡鸣,组成了一些话语,回荡在芳海芝耳畔,像雨季湖面缠绵悱恻的藻华,织成侵略的形态,杀死水中的一切有机体。渐渐地,嗡鸣声越来越大,直到震耳欲聋。
这股声音不再边缘化,霸道粗鲁地占据了芳海芝的意识。他这才分辨出,这不是纯粹的耳鸣,而是一只灵动生姿的鸟儿。它夹杂着某种机械式的啸叫,它从高空划过,带着毁灭性的声频,宛若小孩子恼人的呼喊。
甲班缓步走动的老妪、船头小孩子们尖细欣喜的叫喊、天际黯淡沉默的冷色调、清晨砭人肌肤的微寒、涌入鼻腔的浓辣的前门烟、观音河里间歇出现的白莲。
那些碎片化、边缘化的事物、色彩、声音、味道,彻底失去了各自的意义,在“现在”的恶意里,统统染撷了死亡的意味。引导着,引导着,不断向着一个注定的深坎滑落。
小小的芳海芝一脚踩进那道深坎,摔破了膝盖,嘴巴一歪,眼泪就哗啦啦地掉下来。母亲担忧地跑过来,嘴里说着:“哎哟!娃儿痛吗?海芝你看看你,平时就这么顽皮,现在好了,摔跤了吧,不痛不痛,娘帮你吹吹……”小海芝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仿佛扎进了一片温暖的海,遮蔽了一切烦恼与苦楚,只有最纯粹的温详静谧。他的喉管痉挛、腹部抽跳,胃肌肉剧烈收缩,像被拧毛巾一样攥紧,清晰感到胃内容物被暴力推向上方。他窒息了,眼前发黑,霎时,秽物翻腾着从口腔喷射而出,恶心的灼烧感涤洗喉咙,胃部不断抽搐,将其中内容告罄,呕吐出来。剧烈的疼痛紧缩过后,芳海芝的肌肉瞬间松懈,浑身冷汗,胃酸和胆汁的苦腥味残留,唾液黏稠,舌苔发麻。
芳海芝感受着胃部空无一物的轻松,对母亲的感激油然而起,他紧闭双眼,想要酣然落泪,腹腔却忽地松弛,他这才注意到刚刚那被掩蔽的感知,只觉小腹似乎被人用力一扯,猛然紧缩,灼热的刺痛袭来,一阵暖流淌过,芳海芝看到自己确确实实地落了泪——那是从下体大片大片落下的血泪。它们如一抹涛浪,一圈圈,一浪浪,愠怒地染尽衣物。——他感到自己的大腿温热、湿答答的。随着机械式的啸叫越来越剧烈,下一刻,一道火光滑落天空,伴随着恐怖冲击来临前的休止符般的死寂。
在生理性的难受压迫过后,芳海芝四肢失力,意识驻留在那份对母亲的感恩。最后的目光里是船下一朵游过的溅有自己血泪的白莲花,色差分明,鲜妍笃定。
他耳边隐隐传来那首歌谣:
“淤泥灌喉根骨烂——一节藕肠一节天——夜沉沉啊,吞光光!
苦水酿成三春莲——明日花开福满天——观音莲!观音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