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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高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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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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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莲》连载

第七章 天上莲

一切苦难都消弭了,眼前不再有逼仄的黑暗,鼻腔不再有尖锐的熏臭,耳旁不再有烦躁的哼哧声。与外界戒断太久,就连呼吸也引发了肉体豪奢的歆受——每一次吸气,肺叶便盛满整个夏天的馈赠;每一次呼气,忧愁便化作透明的蝶,翩跹云散在这澄明之境里。“生”的知觉充溢身体,芳海芝终于在自然与肉体的对话中伫立了自己的生存。

芳海芝不知道自己在恶心的空间里呆了多久,只有头顶的烈日依然,光芒依然,燠热从云间坠下,带来夏季独有的汗涔涔潮漉漉的感觉,盐分和尿素流淌在每一寸肌肤里。山啊,水啊,人啊,好像都欢腾地烦闷起来,抱怨夏的炎热,可又活色生香地舞蹈。在云朵下,在空气里,在田地间,雀跃、歌唱。可这美好太满了,满得让人心慌。就像小时候某只装过头的玻璃罐,蜂蜜从瓶口溢出来,黏住了整个夏天的蚂蚁。 是啊,一切苦难都消弭了,可一切解放与秩序也消弭了。人是需要一定的秩序与韵律的,人是在秩序性与韵律性的对生命的喻言中行走的。这本来是自然禀性的光景,可如今却仿佛被人为扰攘一般,一次次谬误,一次次溃坏,幸福后的苦难,苦难后的幸福——于是,意义的韵律性塌方了,世界沦为了言不可及的溟濛。过去的滞念让芳海芝没有得到超脱,而是重新被抛回世间,背负生命,背负选择,背负责任,在贞净无暇的白色下,他必须得重新贪恋阳光,他必须得重新亏欠对他人的温情,他必须得重新想念爱人。面对世界一隅的嘲谑的鄙陋目光。他不想哭,不想叫,只是微阖了眼。

芳海芝被冯石头背回家中,面对迫不得已的事实,婆婆满面嗔怒,让他赶紧把他再丢进杂物房,说:“她龟儿嘞行为太肮脏下作咯,前几天还莫搞干净,要再多关几天除晦气。除开说话,勒几天不准你碰她,我喊桂水来给她送饭。”

冯石头把芳海芝放进杂物房内,看着受苦的爱人,他却不敢做些什么,委屈窝囊的泪水流了满面,芳海芝木然地看着,看着泪水慢慢划下,划过下巴滴落地面。

门被锁上。下意识地,芳海芝往上一瞧,杂物房土坯墙上方的窗被木板封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开的窗洞,开在有门的那面墙的上方,也就是通往堂屋的方向,这样既流通了光线和空气,也方便了观察。但就算不这样,芳海芝也不想做什么,只是木然地坐着。

时间夹在空间里的腐朽味和尘土味里流逝,唯一能与外界的接触只有早中晚冯桂水送来的餐食,以及他进来拿走粪桶处理的时候。和在猪圈里呆的时间不同,大概两天左右,芳海芝就被放了出来。

冯达勇说:“我跟婆婆商量好咯,除晦气那些差不多就行咯。记到,是老子放你出来的!放你出来,是想让你晓得现在要紧的是你自家的心思,面上装可怜有锤子用!看你就晓得在外头享福惯咯,娇气得很!你不想报恩勒点已经摆明咯。

“所以,既然是村里人,你现在该做的是去田头、村里做活路,在汗水里头改你的臭德行,把吃苦耐劳刻到骨头上,再跟村里人搞好关系,大家抱成团,勒才是我们藕平村该有嘞样子!

“还有,莫再给老子整些花脚乌龟,先跟你打个招呼——你个人是绝对跑不出村外头的林子,能搭到木板漂过来我们村纯属你狗屎运好,福气大,你还不知好歹嫌弃。不过好歹现在都是一个屋檐下嘞人咯,天天要碰面,老子希望勒些坏毛病你都能在做活路的时候改脱。加油嘛!”

婆婆那衰老细小、宛如闲言碎语的咒骂般仓促迅速的念经声传来:

……

“舍利弗!云何名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

诸佛世尊,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使得清净故,出现于世;

欲示众生佛之知见故,出现于世;

欲令众生悟佛知见故,出现于世;

欲令众生入佛知见道故,出现于世。

……

若人遭苦,厌老病死,为说涅槃,尽诸苦际。若人有福,曾供养佛,志求胜法,为说缘觉。若人离欲,常处空闲,深修禅定,为说声闻。”

……

芳海芝开始在村子中干活。田地里除草,挑粪桶或草木灰施肥,用竹篾编斗笠、箩筐,或搓草绳、打草鞋。清早在田埂,山坡或河边打猪草喂猪。傍晚做饭,洗全家人的衣服,打扫卫生。晚上要频繁地报恩。一天一天忙碌而紧凑,却只是为了生存而生存,目光被生存挤得逼仄,却不会啼哭。只因猪圈里的经历揭露了很多,世界的局限与非自然在那里被呈现,于是他不再啼哭,任由老茧包裹视线。

芳海芝早中晚在家里吃,罕见的是,总是在另一间房子住的冯桂水也到家里吃了,甚至还帮忙做菜做饭。可冯石头却是愧疚般一直躲着,就算哥哥责令要他来,也只是简单吃两口就走。

一日一日,日子像磨盘上的谷粒,一日一日,碾过他的脊梁。芳海芝好像失了神,视野里的物象失去了色彩,逐渐褪去,慢慢地,慢慢地,只剩一片洁白,这带有目的性的警喻也只能掩没于背景色。世界好像冬天,在色彩上,这或许是母亲所期待过的冬天的光景吧。于是他醉在洁白里,他醉在麻木里。雪来了。不是想象中的凄冷凋零,而是粘稠的、蜂蜜般的金黄,这偏离了芳海芝的想象,让他讶异不已。它们一铲一铲往心腔里灌注,让他幸福,让他温暖,像冻僵了的人抱住毒蛇。

每日要做的事似乎轻松了很多,像捡起片片雪花,然后装在竹篓里。连人也不用认了,不必累人心神。每日里只有口吃的人、腐朽的人、愚蠢的人、背叛的人、沉醉的人、施恩的人、以及大自然的人。这些人在每日里匆匆流过,匆匆睡去,只是短暂交流的有机体,隶属于大自然,像猪草,像饲食,像肥料。被自然之母装满了生存,以至于蔽去本真,只剩构成性的功能。密宗要旨大意言述:“随缘六大者,即性之六德(坚、湿、暖、动、无碍、了知),随因缘而显现森罗万法,但其本质仍是法尔本有的六大,并非实有。”指出生命诞生是条件暂聚的幻象。不同于芳海芝先前在猪圈里感受到虚假的诞生之美后对其的驳斥,此刻经历的一切麻木与过渡,破坏了他对生命诞生的一切看法,原来生命诞生从未美过。“暂聚”这一词重新焕发,有了漩涡般的有力阐述。它将生命映衬成为了宇宙的阈限,一切幸福时的阵痛与一切死亡前的麻木,都是宇宙上的阈限,像商场,像走廊,像车站,人们只会匆匆经过,而非驻足停栖,是由一个目的性到另一个目的性的过渡空间。生命只是为了生存而生存,为了接续而接续。而个体生命只不过是为死而生的存在,是构成意义网络的无用的一隅,像平原上孤立的草,枯荣更迭,无人问津。翘目而望,视线仅仅只会记住这一整片平原的辽阔和丰腴。

倏地,芳海芝突然意识到了某种事实——在他联想到、知觉着这一切的时候,眼前的洁白仍未消散——但眼前的事物只是失去了色彩,变得无色,可这无色也仍由白色组成。似乎无论何时,洁白都在存在,作为万物的底色。祂不局限于白莲花,而是在过去的自己的协助下,扩展到了每一样事物,每一处自然:云朵、河水的反射光、闪电、病人尸体、粗纸张、正午的太阳、雪、鹅卵石、食用盐粒、米饭、蒲公英的绒球、白炽灯、棉花、清晨雾霭、冬天。一切的一切表貌都染指了由白莲花带来的蕴意,藏纳其中的内面都被污染了,不再具有洁白本身的纯净、贞洁,取而缔之的是继承的颜色,死亡的颜色。然后才引起联想,然后才引起思考,然后才引起大彻大悟——当芳海芝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一切结果都是被洁白所引领的、一切愰悟都是被洁白所警醒激发的。于是,在先前明悟到世界的面目是溟濛不堪之后,此刻他又明悟到这种溟濛不堪是被指向性辟建的——被洁白,素丽无瑕的洁白。于是,他从一个被孤立者的身份又迅速转化为被指使者的身份。在这种急速转化中,他被这种非自然的呈现眩晕了,溃倒了。但他不想哭,不想叫,只是微阖了眼。

日子依然日复一日,世界依然苍白无色。但世界没有因为白而显得更干净,一些不必要的交流反而在苍白之中更显锐利。每日里,那些口吃的人、腐朽的人、愚蠢的人、背叛的人、沉醉的人、施恩的人、以及大自然的人。都在以不同的目光对待自己的肚子,或是期念,或是喜悦,或是害怕。在这样的目光下,芳海芝应处在的身份被反复强调了。某一天干完活,已经正午,芳海芝返回家中,低着头吃饭时,忽然遭遇了不明来源的目光,他不想理会,可这目光却一直存在,仿佛要扎进他的身体。他愕然地抬起头,那目光却又迅疾地躲开了,蔽没在眼眶里,蔽没在饭食里,蔽没在众人里。这阵目光激起了先前所有目光的恶心的印象,印象全体地来,就连视野的苍白也无法覆盖。霎时,恶心感降临了,恶心一旦开始,疑心就会出现,开始怀疑恶心的来源,于是周边的一切都不再安全——带来恶心的,也许是桌上的饭食,也许是刚才的目光,也许是众人的咀嚼声,也许是逼仄的空间,也许是污染的空气,也许是怀疑着的自己。

霎时,胃部一阵绞痛翻涌,秽物带着酸液涌上口腔,被暴力地喷吐而出,倾泻在地——

没有预想中的殴打,家人们爽朗的笑声响起了,或是期念,或是喜悦,或是害怕,不论是什么,都飘漾出了一派幸福祥和之景,带着对诞生之美的接续与向往。刚才的呕吐只不过是肚里那阵悸动正在彰显自己的存在感罢了。意识到这一点,芳海芝也倏尔感觉到了肚中蕴藏着的那股诞生之美,正在有韵吕地、规律地、生机蓬勃地跳动着,雀跃着,像一只小动物,探头抻脑的样子很是惹人喜爱,芳海芝被家人们的情绪感染了,似乎视野里的白色就要褪淡,灭绝了,眼眶里的泪水似乎要重新感动地流出了。

可突然间,不知是谁拿着一只铁杯在眼前晃过,他惊惶睃去,又不见身影,只剩一只只面目各异的笑脸庞。于是,从前那位同样拥有诞生之美的友人的影翳飘闪眼前,俄而消逝,这抹影翳与自己产生了相联性,像是有人故意为之,暴力劈杀了他脑海里活动的一切喜悦与幸福,使芳海芝将自己的身份和命运与那位友人的身份和命运同化了。当这种联系产生之时,体内那股于无形中塑造、翱翔、涌动、强悍有力的诞生之美也一并消弭了。肚皮突然鼓动挣扎起来,芳海芝惊惧极了,用自己从未发出过的恐怖嗓音惊吼了一声:“不!”,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一盏肮脏的杯子开膛破肚,从视野中心升起,如基督教中耶稣捧起的高洁的圣杯,涤去了一切虚假,盛接他在十字架上那受难流淌的鲜血,一切的一切的诞生之美的繁花丽锦般的形态,都死去了,灭绝了,转而变成战栗、残破、惨白的死物。疼痛隐天蔽日,犹如山峦屹立,视野的苍白鸟儿一样四散遁逃了,他陷入无明长夜的眩晕中。

再醒来时,那种感觉已经消失了,如同从未存在,但为了避免使自己再次崩溃,芳海芝又将浑身的感官融入麻木、苍白中。日甚一日。

视野里的苍白愈演愈烈,像一场覆天漫地的雪。随着日子的推进,夏天的太阳转了好几轮,肚中那蕴藏着的诞生之美好像在不断汲取阳光与汗水,逐渐将肚皮勾勒出一个微鼓的轮廓,密宗要旨言述的条件暂聚的幻象正在肚腔内凝结、麇集,在切身体验到这种幻象时,暂聚的“空无”便有了重量,存在有了形状。芳海芝内心的想法似乎第一次被动摇了,每一次干活时的沉重,每一次弯腰时的不适,都在彰显着它的存在。但每次一联想到那一天的恐怖与恶心的情景,眩晕感就会再次漫涌上来,来自肉体的生理不适与曾经友人的惨痛经历皆在驳斥着它的存在,历历如绘,像一块如鲠在喉的核桃仁。所以他无法对这一现象表誓忠诚,如若将人生的意义灌注于此,待到它真的支离破碎那一刻,自己也会从人生的辽原上失坠,落入万劫不复的渊壑,所以他依旧选择相信这是假象,选择用麻木将自己深深包裹成茧。

日子又过了许多天,下体流血的苦痛早就不再有了。芳海芝听说,这种苦痛其实是自己肉体形态的一部分,在今后的人生中,他本要一直承担这种苦痛,只不过诞生之美的来临将这种苦痛带走了——这也是它降临前的象征。他很想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假象,可亲身经历的事实却也在说服着他——他并没有误食什么铁杯,可肚子仍是日益膨大起来了。这些事实将从前的一切判其虚妄的说法尽数驳倒、推翻,麻木和苦难凝结成乳,每一滴都似在喂养那个恍在成形的幻影,像是将自己体内的所有苦难滤清而喂养美好。芳海芝仿佛置身于惝恍迷离之中,现实事实与肉体感受的叠加,慢慢深邃地浸染了他,而后又原封不动地转变回一种幻觉——却是将他从人生中隔离出来的幻觉,矗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好像要逼迫他做出选择,以判决其最终实际的走向,溃灭或诞生的走向。芳海芝逃避了,他不再去想,也不敢去想。只是干活更卖力了,仿佛要把自己全身心投入这片土地。冯达勇见此情形,欣慰地笑了。

终于,在某一天里,芳海芝累倒了,他在冯石头的床上醒来,已是晌午时分。面对家人们关切的询问,他还是颤抖起视线、将视线缓慢移向了自己的肚子——那个一直以来逃避的事实——不同于以往,肚子已经隆起了相当的弧度,像一弯被春风轻微涨满的新月,那些得到的,失去的,错过的光芒都在那里麇聚,每丝泪水的咸,每寸阳光的暖,都在皮肤下酝酿成柔软的铅。在腹中存在的搅动下,他确实感受到了被万全的诞生之美所包裹的温暖,它的翻搅带来了疼痛,阐述着其存在的明确事实。友人承受的经历依旧历历如绘,可已然泛不起半丝波澜了。这股美丽的幻觉已不再偏重于谵妄,而是在现实意义与肉体语言中,坠入了存在的境界。所以,当他静下心,这阵诞生之美才会报以目光,无需言传,不必口述,是水乳相融、相濡以沫的交流,是肉身层面的对话。所有信任,仇恨和爱都在那里被一并赋予,没有丝毫妩媚和妖冶,没有半点浮躁和烦嚣。不染纤尘,余韵袅远,有如白莲那般的至情。他终于明白一些东西:在他吃完饭还是会饿时,是因为有另外盈余的物欲正共享着他的味蕾;在他恶心于曾经喜爱的味道时,是因为有其他的官能以独立意志与喜好排斥着他的喜好。这种共生不再是恐惧,而是像稻种破土前得那份欢欣,那份幸福,那份感动。芳海芝还是哭了,在这处苦难而恩重的自然之地,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束娇小动人的目光,不知该如何乳养这具明媚轻巧的生命。登时,万物的苍白被这阵原始的目光破除了,死灭了,它们原本的色彩争先恐后地迸发,雀跃,重新占领了世界。家人们欢欣的笑颜,体内挣扎的悸动,桌台上芒果的温暖的橘色调,都重新染上了壮阔魁丽的色彩,所有这些都是恭迎诞生之美之前的一个个铺设与前兆,一切仿佛被埋入汹涌澎湃的繁花丛,乱乱披披,纷华的色彩反复迭现,袅娜动人,催人泪下,与感动一齐殉葬。

这一刻起,壮丽的感动有了形身,它们在世界的运转与色彩中呈映,在笑容里,在泪水里,在疼痛里,如同观音菩萨普度众生的普门显现。芳海芝又想起了母亲教予自己的《妙法莲华经》,其三十二应身言述:“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是啊,随缘示现,无碍度生。观音佛菩萨的救度本就是不拘形式,而是随缘应机,超越形象执着,以最契合的方式引导众生解脱,贪嗔痴并非深罪恶的淤泥,也是属于自然之地的生命结构与形态。自古以来,诵音袅袅,梵声悠悠,佛心如雨,慈悲如阳,滋润人世千百载,人世间的幽草、笑语、古木、春秋、飘雪、尸身、水田、战乱、欢声、泪水、冬风、死亡、枯叶、蝉鸣、绝望、歌谣、伤痛,无不深具菩提,难道有哪一处的苦乐聚离,哪一处的春诞秋落,未曾阐证佛缘真常?未曾浸润觉性禅意?而祂将自己引领向自然之母的怀抱,或许便是属于自己的超脱之法,自己的解放之道。想到这里,泪水方才烧出眼眶,浩浩奔涌而下,直直坠入手心,溅起一朵朵洁丽净白的莲状水花。

芳海芝热泪盈眶,如今,他相信了先前所经历过的那些,幸福后的苦难,苦难后的幸福,一切不可知的溟濛与纷乱,一切被打破了的规矩与秩序,都是一场被囊括在总体里的苦难,像一座绵延高耸、满溢雾霭的山峰,当你深陷其中,就只有不见尽头的凄悲与困苦,可一旦当你跨过山峰,走出雾霭,才能见到花明柳暗的光芒万丈。现在,芳海芝见到了,在如今这遥远的以后,混乱的事件、感怀终究是归为了秩序性的、韵律性的循环体,恢复了同整体的关联,逾越肉身和往事,变为一种贯穿人生的,不朽的物质,一种同永恒相接连的自在之物了。他不再将这个盆地当做一个罪恶暴力、不沾知性的荒野,而是一条观音宣说的、化身的超脱之路。这里的亲人才是真正的亲人,这里的爱才是真正的爱,这里的家才是真正的家。因此,他要接受,接受这片土地对自己身份的纠错,接受自己作为一个“承受者”的命运,这不再是粗暴的逼胁,不再是惨绝人寰的精神阉割,而是面对厉言训诲时的虚心承受。他不能再是“他”,而是要重新正确立场,回到理应当的“她”之上了。芳海芝热泪盈眶,展开双臂,誓要迎接这一切苦难后的幸福与恩情——

蓦地,一道白色的强光突现眼前,神昏目眩,灼人眼眶,仿佛是白色感觉到自己的温润娴静已经不再足以警示目的,因而光线之悍以至于其中央点处冒起火色金光,迸射带有异样的、宣誓的神采,如同一朵庞大宏伟的白莲花——那是晌午时分的太阳。芳海芝倏忽意识到,刚才有一位家人从原先的位置走开了、偏离了,让出了窗口外高空里太阳的位置,给予了阳光存在空间。于是房间内有些阴郁的蓝灰色,与灼灼盛日汹涌浓烈的黄白色,相互拼接楔合,增强了对比与割裂感。在隐约不清中,似乎暗暗彰示着“偏离”动作其本身的含意。

尽管芳海芝已然认定了自己的道路,可眼前这一现象还是让真正的幸福和超脱如鲠在喉。于是,他依照着脑海中的残像——刚才家人们一直伫立谈笑的方位。在刺眼炫目的强太阳光中移动起视线——

在那处偏离原处的方位上,冯桂水的脸庞恐怖扭曲,紧咬嘴唇,目光里满是嗔怨与愤恨,与四周的幸福欢笑的家人割裂不入,仿佛在用激烈的神态劝阻一个不可发生不得逼视的事实。

芳海芝笑了,发自轻蔑之心的笑。他作为一个背叛者,没有资格劝阻自己什么,在那个或许可以自由的夜晚,他召唤来了苦难,于是自己承受——虽说他身上仍负担有自己的恩情,即作为一个引导者,将自己路途上应要受的苦难完善。完整了,才取得如今这般通往幸福与解脱的境地——但这只不过是宏观上时间意义的体现罢了,作为个体,他的行径、品格、作为,其实也都是龟缩怯弱的,如同他那小儿子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祝福你哟,来我们勒点楞个快就怀起咯!虽然前头两个还是别个家的嘞,但好歹生得出来,做妈的也高兴噻!要是生个三胞胎,不但恩情还完咯,我们还可以直接抱孙儿啦!”

胖女人自芳海芝醒来起就一直紧握着他的手,两只后脚跟微微来回地踏着地,脸上洋溢傻气而幸福的笑容,心满欢快。

“海芝妹儿!勒个才对头嘛!勒几天干活路的劲头硬是要得,勤快,吃得苦,受得累,老子看到你是认真在改,当真对你改观咯!就算前头两个娃儿要还恩,我们也可以经常去看去照看噻。跟你摆嘛,我们村是认汗水不认人嘞,勒几天你勒么勤快,肯定在村里站稳脚杆咯,都是一家人,有啥子事不能互相帮衬?对头嘛!哈哈哈哈……”

冯达勇话音刚落,嘴里就爆发出一阵粗旷野朴的笑声,那笑声很大,很难听,像很多个人拍手,震得尘土飞扬,但却带着一股自然的烟尘气的真挚。

“莫高兴得太早!来我们屋头就要懂规矩,讲礼数,莫当个哈戳戳的宝器。我看你龟儿就是装起卖力,暗地头还在想当个逃妇!二天要给你们加人盯到起!”

婆婆虽然嘴上叫得严,但眉眼仍旧微不可觉地弯成喜悦的幅度。

冯石头涨红着脸,局促地陪笑点头。冯桂水则强硬地挤出笑容,却在恐怖扭曲的脸上显得额外诡异。

芳海芝看得出来,他们脸上的幸福都是真率坦荡的,带着对未来的向往,那些笑容在午光里舒展,如同初绽的棉桃,每一道皱纹里都孕蓄着明丽的期冀。他们的眼角扬起,不是因强颜欢笑的肌肉记忆,而是从心底漫出的光,将整张脸映得发亮,像被春风吻过的稻田,每一株秧苗都挺直了脊背,渴望着抽穗的时节。

芳海芝也热情地笑着,可他再也无法做出拥抱的动作了。眼前这些幸福动人的景象,在经过刚才冯桂水令人不快的行径后,在芳海芝眼里却蒙上了一层虚假的阴翳,留下了不安的揣测。在冯桂水偏离原位后,晌午的日光直直照来,不再是白莲那般静笃安详的素白,而是燠火炯焰的粗犷,将一切赋予生命和意义的光烈的粗犷。烧尽阴影,烧尽黑暗,烧尽假象,似乎只有通过这种最接近自然、最接近世俗沉沦的光,才能将自己从自然的沉沦,世俗的沉沦中脱离,重新显现“白”的继承性。芳海芝迷惘了,他不理解祂的旨意,难不成这条并不是自己的超脱之路吗?不,肯定是的,肚中那股雀跃一直存在,像鸟儿一样动人欢快,幸福而娇小的歌谣似乎很快就要冲破肉体,着急忙慌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给自己,给他人,给自然带来幸福,唱响美妙的歌声。这是没错的,那什么是假象的呢?太阳,一个蓬勃的火球,也是人类意识中最早的神祇与最持久的隐喻和至情,它的火焰和力量会在一天中间最为激烈,午时之日不可逼视,其光烈能烧穿双眼。而此刻的芳海芝正欲探寻答案,于是望向高空中心的太阳,可肉体某处对真相的排斥在不断痉挛着双眼,使他的泪水掉落,眼皮狂跳,似乎一旦自己碰触到祂诉说的这一真相,肉体的某处就会熄灭、死亡,从往前自由生长漫散的雀跃,坍圮成从未拥有过的一点,与大地、树木、太阳,这些死物连接,重新与永恒的、渺阔的虚无自在相连接,未曾有过,从未有过。因此,那处肉体的某处正在借助自己的身体排拒着这一真相,以来保证自己的存亡。可太阳本身光烈的灼烧也在拒绝芳海芝对这一真相的获取,太阳在正午时分的不可知性与不可撷性也掩蔽了所有想象里的可能,使这些可能只处在于想象中,不得而知。刚刚冲淡幸福的所有的一切,只是像一个提前告知的预兆,预兆着某种光景的降临或发生,让芳海芝做好某种假象破灭的心理准备,以至于不会在幸福的至情中崩溃而亡。

“是不是太、太阳正对到起,晃……眼睛得很?我去……把竹板放下来……”

冯石头看着光影在芳海芝脸上晃出泪水,连忙将窗口的竹板拉下遮阳。

冯达勇说:“还是我们石头懂事噻!虽然你前阵子闯大祸,连自家的村子都不想待咯,不过不过哪个都有犟拐拐的时候嘛,翅膀硬了也正常!勒几天你表现也还将就,跟海芝一样,改了不少,看到你们勒个样子,老子心头就舒坦咯!哈哈哈哈……”

对真相的探寻被彻底中断了,而这个空间里的幸福也被削褪了,两者陷入了鱼死网破的境地,虚幻在某些表象之下隐隐沉浮着。明明晌午时分,沉云却至,天光翳然四合,看不清欢笑的脸。

云絮蜉蝣,天空时黯时明,太阳时黯时明,好像一朵藏在水底的盛大灿烂的白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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