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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高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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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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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莲》连载

第六章 莲之雪

冯达勇用手使劲抠芳海芝嗓子眼,咸涩恶心的汗油味在嘴里蔓延,有人一拳锤在他腹部,他感觉小腹骤然一缩,像烧开的水那样咕嘟地叫了一声,然后下体一暖,贱出混有微小肉块的血来。刚吃下的东西,大半又吐了出来,眼前发黑,耳畔嗡鸣,双腿无法并拢,每喘一口气都像有玻璃渣在刮蹭胃袋。

视野又狭窄了。逼仄的土墙、潮霉的空气、刺鼻的气味、烘臭的肥猪,重新占据了主体,压得目光窒息。擦过药后,浑身的伤口不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但仍旧灼刺,像火烧一般。猪的鼾声裹挟在黑暗里,腹中疼痛遮天蔽日,他沉沉昏去了。

不知多久,芳海芝难受地醒了,浑身仿佛针扎一般,腹部仍旧隐隐钝痛,望向猪圈土坯墙上方的一角,稀茫的白光透过竹篾片,从窄小的窗洞中,彰显着清晨的来临。他强忍身上不适,站起身活动筋骨。

这时,有人来到了猪圈外边,猪们开始从睡梦中苏醒,把嘴巴拱近墙边,蠢蠢欲动。外面那人拉出墙体下方长方形孔洞里卡着的二三米长的木制食槽,倒入饲料和潲水,随后重新推入猪圈。五头猪一拥而上,其中一只母猪尤为凶猛,凭借肥胖的身躯撞开旁侧的猪,挤到食槽跟前拱食起来。它狼吞虎咽,吃得多,吃得快。吃完后,这头母猪把一些掉出食槽的菜叶拱走,而不是吃掉。它将这些菜叶和屋内的一些稻草全部拱到猪圈的一角,拱出一个巢穴的雏形。芳海芝观察到它的腹部隆大,乳房肿胀,他猜测它应该是怀孕了。没来由地,他心里漫起一丝幸福,嘴角不禁泛漾笑容。

窗洞的光线变得剧烈,窗洞的光线变得黯哑。始终没人来,有的只是腥骚霉腐的空气。芳海芝腹中饿到了极点,剐蹭严重的伤口也开始流脓、跳痛。猪圈外又有人来了,拉出食槽,倒入饲料和潲水,推回食槽,猪们开始大快朵颐,芳海芝无力地将视线耷拉在它们进食的动作上。

夜晚又来了,第一天结束了。

芳海芝十分虚弱,仿佛只剩一层皮,剐蹭严重的伤口似乎又恶化了些,一个在颈部,一个在胸口,一个在脚踝,但他已感觉不到什么,只有瘙痒,被好几只蚊子一起叮的那种瘙痒,他想去挠,可手动不起来。抬眼望去,窗洞外边透来了光,在土坯墙裁出昏红的一角。他不确定现在是清晨还是傍晚,决定再等等。

猪圈外边又来人了,拉出食槽,倒入饲料和潲水,推回食槽。芳海芝注意到,那头母猪抢食的动作没那么激烈了,但吃得依旧很快,很多。粘腻的咀嚼声刺穿耳膜,猪们拱食的动作摇曳眼前,变成一种庞大、黏腻的形象。他颤抖地闭上眼,不再去想一些或许恶心的事。许久之后,咀嚼声消失了,寂静下去。芳海芝睁开眼,那昏红的光并没有愈发热烈,而是开始沉寂下去,他有些伤心,因为夜晚又来了,他可能昏睡了大半天,不过这也好,至少能暂时躲过那些饥饿和疼痛。

夜晚又来了,第二天结束了。

一阵尖锐刺耳的嚎叫声惊醒了芳海芝,隐隐约约里,他看到那头母猪拼命撞开另一头猪,驱赶它远离自己的巢。芳海芝发现四周一片漆黑,望向窗洞,只有依稀的月光透入,他不清楚这次究竟是睡了一整天,还是在同一天的夜晚里被吵醒。猪的哼哧声逐渐消失,他也再次睡去。

……天结束了。

芳海芝自然地睁开眼,艰难地将视线移动到窗洞,亚热带的太阳光隐晦地耷拉在那里,像一滩牛奶的污渍,隐喻着时间的递进与混乱。他分不清现在是清晨,还是傍晚,亦或是阴天。一些排泄物不知何时从体下渗出,骚臭无比,粘连绵腻。不过感官的淡化和猪圈本身的刺鼻早已中和了这一体验,不太引人注意。

猪圈外边又来人了,拉出食槽,倒入饲料和潲水,推回食槽。突然,猪圈门开了,一个人端了一只碗放在芳海芝脚边,随后离开,碗里面是半碗白粥,里面掺和着一些豆。事到如今,芳海芝已然失去了喜悦的能力,对生的渴望颤栗起他的四肢,他本能地端起那碗白粥,目光却瞥到了猪圈一角的那头母猪——

她孤立与猪群之外,没有选择与它们抢食,而是有些瘫软无力地频繁用鼻子拱身下的垫料,整理着巢穴区域。突然,母猪停止了动作,像是在准备些什么。“吭!”很快,她断促地叫了一声,带有血丝的黄白色液体不断从阴门涌出——那是破裂的羊水——她的宝宝要出生了。

霎时,没来由地,耳畔沉重地嗡鸣起来,像火车经过般隆隆作响。几道泪水从芳海芝眼眶淌出,滚落在地面上,烫穿大地。感动震天撼地,遮天蔽日,将周围的一切罪恶与污秽尽数驱去,整间土坯屋震颤得纷纷扬扬,像是有座梵钟在地底下敲响。

在这个濒临死亡的黯淡时刻,他才窥见生命的伟大,这伟大痉挛着他,惊撼着他,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躯壳,让泪水止不住地流下。

这是死亡与新生的对比,这是最鲜丽的对比,如昼夜交替,潮涨汐落,世界的宏观在此刻被猪圈凝缩,佛教六大缘起地、水、火、风、空、识,所阐释的生命诞生,是条件暂聚的幻象,本质上是从终极实相角度解构人对生命实有的执着。可即便暂聚,仍然存在、伫立。这一刻迸发的火花是无疑的史诗,刻骨铭心,催人泪下。

一段意义结束了,一段意义开始了,焚身之痛烧去了一切污秽,将黑暗和罪恶逐一转化了,变成泛滥与丰收的复活。在生命的催动下,母猪的小腹收缩,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一切临产前的阵痛与一切死亡前的虚无,都是生命上的阈限,像商场,像走廊,像车站,人们只会匆匆经过,而非驻足停栖,是由一个目的性到另一个目的性的过渡空间。

呼哧!呼哧!母猪的喘息声愈来愈重,带着生命的沉重,带着生命的力量。她用头抵住土墙借力,呈半蹲姿势,后腿蹬直。尾巴频繁翘起颤抖,露出肿胀的阴门,嘴里不断发出低沉的哼唧声。她的腹部肌肉强烈地翻涌鼓动着,肉眼可见地波浪起伏,犹如一片生命的原始之海,汹涌着,激荡着,带着迎来的意味。

“嗷!”

下一刻,她突然高声嚎叫起来,鲜红惹眼的仔猪包裹在胎膜中,被流畅地从阴门排出体外。登时,一股温烫的快感袭来,化作暖流冲遍芳海芝全身,像电流蔓延身体,让芳海芝忍不住颤抖痉挛起来,如激荡世间的洪流,洗濯着万物的颜色,洗濯着万物的面颜。

剧烈的快感到达了顶点——这是对生命之美与诞生之美的赞喟颂扬——也让他联想到了先前报恩时的感怀。芳海芝的身体抖动着,颤抖地,对生命温烫的诞生做出同样热烈的回应,他的身体炎热起来了,颤抖起来了,像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芳海芝知道,自己已不能为对方做出什么,于是凭借这股因激动而来的力量,艰难地站起身来,端起那碗粥,走向那头母猪。

接近着,接近着,不像对于其他猪那样,她并没有嚎叫起来,做出驱赶他的举动,只是把那头仔猪轻轻叼到一旁,空出了一个位置,像对待一个忠厚的朋友那样,十分亲切,十分祥和。

芳海芝因她的举动潸然落泪,滚烫的泪水跌进碗里,他将那碗泪水涟涟的粥轻轻放在母猪跟前,随后慢慢走到她的身边,坐在了她为他空出的那一个位置旁。她发出持续的、轻柔的“哼哼”声,那是母猪安抚仔猪的声音,多么幸福,多么舒心。

芳海芝依墙蹲坐,失去了任何气力,只有嘴上含着笑容,溟濛纷乱的视野里,一切都看不清了,一切都听不见了,只有身边母猪身下的那一抹红,一抹鲜艳惹眼的红,色差分明,鲜妍笃定。富有力量感、充满生命力地绽放,像夏日夜晚里璀璨的烟花,凝人心神,泪人眼眶。

像他如海壮阔的臂膀,像她释怀死亡的微笑。一切景象被突生的两种意象沾染,带上了独属于自己的、解放的、幸福的意味。

……天幸福地结束了。

床尾木台上摆放的泥娃映入眼前,房间里遍布早晨清爽刺眼的光,明丽惹眼,尘埃浮动。窗棂的影子斜切在床榻上。

母亲焦急地掰开芳海芝的眼睛,说:“别睡了,快起床啊!今天叫你太晚了,你早上先不用去河头干活了,吃完早饭直接去学校,不然赶不上了!”

芳海芝气愤极了,浑身的困倦纠缠着他,压得他起不来身。好不容易才醒了神,喝完粥,背上粗布包走出门外。依照惯常那样,他先去村南头找了丁海殷,打算与他同行,没见人,只得独身前往学校。到了学校,芳海芝碰见丁海殷,没聊几句就上课了。第一节是国语,清晨的倦困又重重地压过来了,芳海芝强撑着听完,叫醒丁海殷。

芳海芝问:“唉,你昨晚上睡得好不嘛?”

丁海殷说:“莫说咯,我专门喊我爸带了一大把艾草放床头,还是遭蚊子咬醒好几道。”

芳海芝说:“我今天倒是起晚咯,没去干活路,把我妈累到咯。不过我勒点草木少,没得啥子蚊子,下回你要不要来我屋头睡嘛?”

丁海殷说:“看哈儿再说嘛,我记得你嘞床屁儿窄,两个人睡不睡得下哦?”

芳海芝说:“莫得事!两个人将就挤哈儿就阔以咯,我跟弟娃儿都挤过一堆睡。”

丁海殷说:“你弟娃儿啷个小个,睡不下才有鬼咯!”

芳海芝说:“他娃睡起都还有空档,你睡啷个就不行咯嘛?”

丁海殷站起身,离开座位,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二天再说。我现在去屙尿,你去不嘛?”

芳海芝摆摆手,“不去,我脚杆有点累酸,在勒点等你,搞快点回来哈。”

丁海殷离开教室,芳海芝便看着窗洞外边的风景,层云囤居,堆迭聚拢,如涨潮的浪席卷而来,将早晨起床时的天光悉数遮没,留得一派悒郁之景。

第二节课是公民课,要考试。老师发下考试用的油印红格纸,随后把题目用粉笔逐一罗列在黑板上,芳海芝从笔袋里掏出钢笔,边抄上纸边解答。

粉笔在黑板上哒哒作响,她写得很快,掉下纷纷扬扬的灰。可直到题目抄完,丁海殷都还没回教室。芳海芝有些疑虑,但顾不上那么多,时间有限,并且这次的题目格式很奇怪,先前从未见过,他只好先凝聚心神来答题。

第一题:你在这个教室被困了多久?

A:十分钟。B:四天。C:六月二十五日到六月三十日。D:你永远无法离开。

第二题:你为什么被安排在这个教室里?

A:为了学习与完成考试。B:这是他们的惩罚。C:这是观音佛祖的考验。D:这是一场梦。

第三题:你能看到的唯一的窗洞外有什么?

A:一片蓝天和白云。B:一片粪尿和血迹。C:一片火海和灰烬。D:一面镜子和你自己的脸。

第四题:试卷上的符号有什么含义?

A:随机生成的视觉噪音。B:其他物种失传的语言。C:佛祖亲口宣说的教诲。D:小时候写画的涂鸦。

第五题:监考老师是谁?

A:母亲。B:罪恶与本能的盆地。C:白莲花。D:好多好多好多的病人尸体。

第六题:你能用什么方法逃出这个教室?

A:解开试卷上的题目。B:破坏门窗并逃强行逃出去。C:拒绝贪嗔痴的淤泥。D:在梦与梦间死亡。

第七题:你会在教室里遇到什么危险?A:教室外洁白的东西。B:霉湿骚臭的空气。C:祂世俗肉体的一部分。D:疯狂的你自己。

第八题:你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什么角色?

A:考生。B:监考老师。C:修行人。D:始作俑者。

题目晦涩难懂,繁复的文字带着早晨的困倦扑拥而来,芳海芝重重叹一声气,不愿再写,打算去找丁海殷,于是问监考老师还有多久能出教室。

祂说:

“还有贰不可思議零肆拾壹兆零捌仟柒佰肆拾玖亿零伍拾叁万贰仟柒佰壹拾陆步。”

芳海芝问那是多久。

祂说:

“嗡嘛呢呗美吽。”

会被花卉遗忘吗?

会被花卉遗忘吗?

会被花卉遗忘吗?

等到那个迷离走失的自己再也不想离开这里,会被花卉遗忘吗?嘿呵咻!嘿呵咻!意志,观音菩萨,是与否,生母血亲,啖肉,此彼方爱之物,死作菜人,唵,岁月静好幸福绵长——非人非物之象如雁鸟翱飞,盘桓高空。

六月二十五日到六月三十日仍如山峰耸峙,成为衔接过去与将来的憾点,下坠!下坠!一切的一切会被花卉遗忘吗?

悲噫!

猪圈门开了。像一个兀突耸峙的灾难,像春生夏死的自然,衬映着方才的新生与死亡,破坏了如此完美的对立与统一,自圆其说的自然秩序一并消弭,幸福与美好,从容与淡定,安详与解脱,一切的一切都散逝殆尽了。

流不出泪水,张不开嘴巴。只有视线依旧,思想依旧。但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是不翕动的。

死的感觉很像这样。

苦难后的幸福,幸福后的苦难,戏剧性的时光蹉跎成锯,把人磨杀。磨杀肉身,磨杀本性,磨杀希望,有的无的一并杀死了。“磨”的过程里,老茧缓缓擦生,把整个人裹住,包住,密不透风,呼吸痛苦,以来隔绝视线的依旧,思绪的依旧,然后才能不看“杀”对自己的戕害,对这具母肉父血、自陪自养的身体的戕害,因为那场面太过残忍。然后,在一次次里,日头从东山爬到西山,目光不再长了又长,眼神不会盼了又望,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会停在屋门前的那道土坯墙。

一个丑陋口吃的人走入,把芳海芝紧紧抱进怀里,他能感到有温润滚烫的东西从他脸颊流下,但自己却激不起半点浪花,不是失力,而是失活。他惊惶起来,赶忙把一些东西送入芳海芝嘴中,他尝不出味道,但在感觉上接近先前的疼痛,像一阵烈焰或闪电,落到胃里,灼烧般的电流蔓延全身,他的肉体痉挛了,他的肉体感动了,他的眼里这才流下肉体的泪水。但眼神依旧,思想依旧。

布状的形物带着温热,接触芳海芝的身体,当粘腻和污秽从肌肤剥除之后,他这才感觉到自己曾经拥有过它们。他不断感受着自己的身外之物被剥除,直到自己向自然袒露出原始的、赤裸的光泽。剥除的过程无反抗,这种无反抗反倒呈现了吆喝的仪态,像田地的水稻吆喝着秋天的到来,暮时的母亲吆喝着贪玩的孩子返屋吃晚饭。剥除被无反抗赋予了权力,剥除则吆喝着欲望。在欲望的催化下,无反抗变成了信任,变成了自然,变成了理所应当的行动。

接下来剥除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旧感官的叠加,这一感官反复着,反复着,伴随着前日的印象,让自己无法动弹。在这几天里,这种感官像肮脏的粪尿,像污秽的空气,像阴晦的窗洞,像哼叫的肥猪,从未消失,作为背景色一直存在,而在方才的拯救里尚未被剥除,因此他无法确认那是什么。唯一清楚的是,眼下、此刻这种旧感官的叠加带着生命感,带着力量感,带着破坏感,是对自己当下身份的再次警醒。这种感官的反复,带着那执行者自身对命运的的反抗,可这种反抗太自私了,毫无道德与正当可言,于是那人留下憋屈悲恨的泪水。

这种行动的生命感、力量感、破坏感,让他联想到了先前受恩时的暗示——塑造的暗示。于是,自然而然地,这种暗示引导他把视线移向正在塑造生命的、亲切和蔼的那位友人。

蓦地,骇人万分的景象出现了。胃部的充填感使视野重新变得清晰些许,在这样的视线下,友人所塑造的生命被异化成了不可名状之物——一盏巴掌大小的鲜血覆盖的铁杯——正安稳地替代着先前那恢宏的新生所处的位置。同时,由于失去了新生之物的庇护,友人的光辉如潮水般迅速褪去,丧失了原有的地位身份,变成了一头肮脏熏臭的母猪。

即便完成生产,母猪的肚子也没有松瘪下来,如气体撑大的皮球,依旧圆滚光滑。片刻,一些体液从“阴门”处流出,在清晰的视野下,芳海芝才发现,那并不是什么羊水,而是混着血丝的恶臭脓水,所谓的“阴门”其实是肛门——它的子宫里并没有蕴藏催人泪下的伟大与诞生,一切令人潸潸落泪的感动只不过是误食后的胀气与自我感化罢了。那只肮脏的铁杯静静卧躺在地,从鲜活变为伫立的形态,残忍地揭露了美好之下的内在,血腥丑陋,恶臭无比。 

安详与从容,生命与拯救,温暖与饱腹,在胃部生命性的绞痛和翻滚下相携而来。这些事物共同营造出了安全的境地,在肉体对话中确立了生的存在。与此同时,那只从母猪体内流放而出的铁杯突兀着,突兀着,分割孤立了这种境地。铁杯非自然呈现在母猪体内,其无机质本身消解了与肉体有机质的可信度,带来了警示性的违和感,这也诱引了芳海芝的想法——

或许母猪肚子里蕴藏的一直是仔猪,从未改变,蓬勃的生机与力量一直存在。待到仔猪诞生,自己则死亡。一切皆在融洽的自然循环中完成,如昼夜交替,潮涨汐落。如此以来,就是一段意义与另一段意义的接续,是以焚身之死引领诞生之美的接续。

可在某个瞬间,自己的心灵犹疑了,迷离了,一些不由自主的想法与意象兀突而来,如蓦然耸峙的夏云,阻挡了日光震撼的辉耀,遮碍了生命的自然成长,只留一派悒郁之景。自其时始,一切的一切都变化了,事实与现象在那个时刻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心灵的犹疑毁坏了一切应有秩序,毁坏了一切幸福,毁坏了一切解放、泛滥的丰收与复活。于是,仔猪没有出生,自己则活了下来。

芳海芝崩溃了,他第一次体验到,原来山塌地陷的崩溃是这样,没有滚滚泪水,没有哀哀凄鸣,只有万物无声的缄默,仿佛世间一切都安静下来,炎日、黄土地、人,被埋入深厚的土里,说不出话,张不开嘴,只是被越裹越实,窒息难捱。

他看到一个人。先是膝盖砸进泥里,接着脊梁一节节弯折,最后连呜咽都碎成粉末。亚热带刺眼的阳光照着他蜷缩的背,那团黑影越来越小,最后缩成地上的一滩——和去年摔碎的陶罐、前年霉掉的谷堆没什么两样。

旧感官的叠加终于结束了。目光被带离了逼仄的黑暗,见到了旷日已久的光明与璀璨。树走了起来,风跑了起来,云游了起来。它们很快活,像梦里小时候的情景一样快活,自在。天很蓝,让他联想到记忆里最深的蓝。

那或许是十一岁,夏天,天蓝,蓝得发慌,令人目眩,明净生脆,像一层极薄的玻璃。轰炸如细雨席卷而来,是一场横亘中国八年之久的热病瘟疫,像一块因恶作剧而拉开弹弓射出的石子,毁坏玻璃,毁坏肉体,毁坏一切,在这场毁坏中,他和丁海殷藏进莲花里,瓣开满天地间,藕长在脚底下,指节叩上去有闷闷的回响。听,嗵!嗵!嗵!倒是很像六岁时敲击母亲怀孕的肚皮的声音欸。时间在这莲与茎的夹层里停下了,阖眼了。层层细细的浪,影影绰绰的阳,摇摇曳曳的荷,在心里的河流暗自起伏,鲜血淋漓地缠绵拥吻,交换潮漉漉的唇。母亲喜欢阴雨天,于是自己用贞洁素丽的白铺盖在了彼此眼前。然后,世界好像冬天,是亚热带气候的南国之地从未有过的雪,纤尘无染,静笃自在。看钟、看书、看光、看草、看水、看林、看母亲、看山峰、看飘云、看爱人、看晨鸟、看水田、看抓蟋蟀、看白莲花、看玻璃窗、看小山城、看蒲公英、看稻草堆、听歌谣与蝉鸣、闻土腥味的大地、瞧炊烟与焰火,都沾有了安然的意味。十一岁的自己为他们造的冬是快活的,是欣喜的,是轻松充盈的。但那之后的冬的雪,都自春夏秋的白莲花里降落,是死掉的骨灰。它们降落着,降落着,下在莲花小学坍陷的豁口处,下在丁海殷被稻秆埋掩的嘴唇,下在自己用童谣折成的纸船里。埋掉很多,埋掉一切——如今又该怎样呢?逃吧!趁那场雪还没认出我们之前!逃回一九三七年的二月的往前或往后,然后躲藏起来!和血液躲进母亲的肚子里,和爱人躲进敌人空袭大屠杀时的稻草里,和自己躲进另一个唱吟歌谣的自己里。过完了春夏秋,雪才会从冬那里真正落下,即便那里不存在。我们还是不能被不属于那个时节的雪找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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