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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高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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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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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莲》连载

第十章 朝圣

芳海芝答应了冯桂水。接下来几天,他们依旧在给荷子上课,不同的是,为了尽快疗愈好假孕后的肚子,他们不再去教室上课,而是在冯桂水家里给荷子上课。温敷、艾灸、服中药,也成了每日流程。日复一日,腹部的弧度也开始一点点瘪软下去,为了填补空缺,芳海芝往衣服里塞进了些稻草和棉絮。某夜,他在床上蜷成一团,感受着腹中虚假的美丽一点点流逝,如同细沙从指缝间一点点流逝。流逝,生产。两者都带有流动性的放出的意味,如黑夜与白天之间衔接的溪流,水从那里经过,水从那里回来,都是自然从不同角度发出的召唤。可前者却比后者少了疼痛,即使疼痛,也是虚假,前者召唤着回归,后者召唤着来临。稻草和棉絮塞进里衣时,他摸了摸,柔软得像一场未完成的梦,轻飘飘,软绵绵,没有温度,没有心跳。

睡在床另一边的冯石头又鼓起难以持久的勇气,悄悄握住他的手,“海、海芝……痛不痛嘛?”

芳海芝摇头。疼的是别的地方。

这天中午,冯达勇说:“海芝啊,擦黑时候要去赵家吃丧酒,赵刚任他老汉儿带几只撵山狗去远山打猎,遭野物咬死咯,只有一只狗儿跑回来。你看嘛,畜牲都晓得报恩,更莫说人咯。再说小时候赵家经常帮衬我们屋头,也是有恩情的。到时候吃丧酒要赶早,好生准备点奠仪。你记到喊老汉儿,莫回来得太晏。”

芳海芝答应着。没了秋夏的燥热,一切光芒和火焰皆于郁冷之中沉静下去,正午的太阳安静下来,像一块温吞的玉,悬在灰白的天上,光虽亮,却不暖。风从山坳里溜过来,掠过了冬时空无一物的稻田。剩下的稻茬、稻秆、稻谷,寥落肃然,堆在一起,变成等待焚烧等待编织的稻草,每堆稻上还挂着霜,细碎的,像撒了一把盐,温而不烫的日光曛来,微微蒸煮着它们,到了傍晚,咂咂嘴,吸吸鼻,仿佛有了盐焗后的稻谷里的米饭香味儿。

芳海芝闻着这股自然气息的馨香,随着荷子与冯桂水离开教室。走在田埂上,冬日傍晚的夕光润朗而含蓄,带着凉意,带着疲惫,慢慢把远处的山峦轮廓染得模糊,与天空的界限不再分明,这时,暮色仿佛与大地相连,云朵长在田里,稻草闯进天上,伴着鸟鸣,搅着炊烟,放慢了世界的脚步。

推门走入屋内,还没有点上灯,傍晚的光线吃力地为房间提着亮。冯桂水让荷子回房间做功课,房门关上后,他搬来两张木凳,示意芳海芝坐下,然后说:“不能再等了,现在再治一下你的肚子,然后就要出发,离藕平村最近的镇子要往北边走,今晚大概半个村的人都要去赵家,到时候逃跑时也顺利点,不过不管他们去不去,今天也要走。”

“要不要提前跟荷子打个招呼噻?”

“暂时先不用。”

芳海芝将塞在衣服内的稻草和棉絮掏出。冯桂水给芳海芝草草做完温敷、艾灸,服完中药,随后,一瘸一拐地走向卧室,拿出两个粗麻布袋,说:“这里面有我剩下的所有的钱,还有路上吃的一些干粮,几卷绷带,几块火石。走出山大概要两天的路程,这些吃的刚好够。”

他将其中一个粗麻布袋递给芳海芝,自己背上另一个,随后走到荷子门前,准备叫她出来。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了。芳海芝吃了一惊,两人扔掉手中的布袋。芳海芝走过去开门,只见婆婆和冯达勇兀然站立在门外,霎时,被电击似的,他感到一股凉意猛地从肚皮冲上脑门,好像肚里储蓄的食物突然被挖空,虚浮涌来,使他眩晕着站立不住——那是种计划败露的惊惶。可他们无从得知,于是芳海芝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而冯桂水则显得镇静得多了,他语气平稳地问:“怎么了?”

冯达勇皱着眉,快速扫视了一下屋子,有些困惑地看着站在堂屋里的两人,说:“我跟婆婆来跟你们打个响声,该去吃丧酒咯,莫搞晏咯,顺带摆点其他事。”

冯桂水问:“什么事?”

婆婆搀扶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入屋内,随后颤巍巍地在木凳上坐下,说:“赵家赵刚任的老汉儿走咯,屋头的经济来源也要少,冯桂水你也晓得,他们屋头早就有把荷子再要回去的意思咯,你莫啷个固执嘛,他们屋头有他们屋头的规矩,本来媳妇就是他们的,这个娃儿也该是他们的,这是规矩。

“按老辈子规矩,媳妇嫁过来就是夫家的人,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娃儿更要跟爹姓,归夫家养。要是当家的不在了,娘屋人想插手,那就是坏了祖祖辈辈的礼数。早先还有三从——在家从爹,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人一辈子都脱不了男人管,这是老祖宗认的理。

“娃儿他妈既然嫁到他屋头咯,那就要听赵家管噻,当家的死了,娃儿就要听赵刚任管噻,要守规矩。现在他要娃儿回去,你就不能再当娃儿老汉儿咯。

“所以说噻,要讲礼数,要听规矩,莫老是扭到费。趁勒回丧酒,把娃儿还回去算咯。”

冯达勇说:“就是噻老汉儿,虽说你帮他们养了荷子几年,也莫去找他们要啥子钱嘛,我们藕平村都是一家人,互相搭把手都是该当的。早先我跟石头两兄弟还小,屋头最造孽那阵,赵家也没少帮我们,你还记得到不嘛?所以说莫想恁个多,横竖荷子还给他们咯,横竖都在一个村住到,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又不是二辈子见不到咯。还了人之后,你也该回屋咯,莫紧到在那边呆起……再讲冯石头都接媳妇咯,最要紧是屋头人要团团圆圆……”

毫无征兆地,冯桂水突然破口大骂:“我日你们妈,我日你们十八代祖宗,你们这些肮脏的东西懂个屁!”

像之前的悲伤一样,除开那次的告密,芳海芝从未见过冯桂水真正地生气过,现在他站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口水飞溅,骂道:“我他妈看得起赵家的那几个破钱吗?我要的是荷子!我就要荷子!我养了她那么多年,早已经把她当做亲生女儿对待了,现在一回丧酒就要把她还回去,我还你们祖宗十八代!”

婆婆明显被吓到了,缩起肩膀,口中不断念着闲言碎语般的《杂阿含经》:“若他骂我,我不应骂;若他瞋我,我不应瞋;若他害我,我不应害。譬如有人,持炬逆风而行,若不速舍,必烧其手。恚恨恶语,亦复如是……”

冯达勇也恼怒起来,走近冯桂水,抬手正指他鼻子,喊:“老汉儿,莫以为你是我老汉儿,我就不敢动你!我忍你很久咯,小时候就对我们爱理不理,个人跑到勒边盖间屋住,还养别个屋的娃儿,养条狗都比勒个强!心血都花到她身上咯,我跟石头是你亲生的,还是她是你亲生的?”

徒然间,婆婆停止了念经。她佝偻的背脊倏地绷直,像张拉满的旧弓,浑浊的眼珠左右急转,青筋跳动,眼神慌慌,充满了惊恐,仿佛在空荡荡的屋里搜寻某个根本不存在的身影。她颤抖地抬起手来指向芳海芝的肚子。

“你肚皮头的娃儿嘞?”

芳海芝衣服底下空空如也。他还没来得及塞入填充物。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婆婆话音落下,芳海芝猛地扑向冯达勇。冯达勇猝不及防,便被一阵冲击大力撞翻在一旁,他呲着牙,眼神凶狠,刚想站起来,冯桂水便扑了过去,用整个身子死死缠压住他。冯达勇高举拳头,一下一下猛砸他的头,冯桂水也死不松手,芳海芝见状便抄起一旁的木凳,奋力砸向冯达勇。一下,两下,砸得他头昏耳聩,但疼痛也让他爆发了气力,他大叫着用拳头猛抡压在身上的冯桂水,身躯剧烈挣扎,试图站起身来。冯桂水额角脸颊溢出鲜血,可他的两手像是打了死结,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去。木凳又砸下来,一下,两下,冯达勇口鼻溢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面对缩在角落的婆婆,冯桂水喘着粗气,看着她,看着自己的老母亲。婆婆吓了一跳,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从喉咙里挤出几声短促的“啊,啊”,像只受了惊的老雀,污浊的眼珠直瞪着他。他终于还是下不去手,于是将婆婆推到了灶房里,示意芳海芝过来,把木桌,杂物柜,木凳子,全推过来堵住门口。做完这一切后,冯桂水走进荷子的房间,荷子正躲在被子里,细小的身躯瑟瑟发抖,他轻轻掀开她的被子,说:“好了,没事啦,刚才外面有坏人,我和芳先生已经把他们全部打倒了。”

“真的吗?”荷子目光颤抖,泪眼婆娑,身体一抖一抖地啜泣着,“刚才外面的声音好恐怖,像打雷一样……”

“没事的,没事的。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没事的……”

冯桂水紧紧抱着荷子,她的泪水也渗进了他的眼眶,他流着泪说:“荷子,你听我说,接下来我们要去旅游,去这座村子外面的,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没有雷声,没有山和树隔绝,那里有很多你没见过的新奇事物,也有很多好看的风景。我们要去那里旅游了。”

荷子问:“我们还会再回来吗?”

冯桂水说:“会的,会的,但我们可能要在那里待上一些时间,但还会再回来的。”

荷子问:“那春燕,阿墩,满仓他们该怎么办?过了那么久回来的话,他们还会认得我们吗?”

冯桂水说:“肯定会的,他们的记性都很好,他们也很聪明,到时候我们旅游回来,还能给他们讲讲外面的风景和事呢。”

荷子用手擦去眼泪,开心地笑了,“嗯,那我们走吧。”

世界里,落日下,大地上,三个小小的身影,奔突在辽远的田野上,落日的光没了气势,多了凉意,带着山风,席卷大地。许多浓云便从连绵的山势背后浩荡而出,摩肩接踵,鳞次栉比,和三个小小的身影,一同奔向遥远的天际了。浓云遮挡了些许夕光,使得黝黑的山峦更加明显,上下起伏,延绵不绝,跌宕不断,宛如一曲歌谣,在空气中向前弥漫,扩散,直到它真的开始具身化,拢聚于三人的耳朵里——

“淤泥灌喉根骨烂——一节藕肠一节天——夜沉沉啊,吞光光!

苦水酿成三春莲——明日花开福满天——观音莲!观音莲!”

这是妇女和男人的声音,在村庄或田野某处遥远地响起,像云,像风,像雨,带着自然的纯粹意味,不打招呼,倏然而至。像民歌诞生那般自然,在言语和行动的中间,在既大于言语,又小于行动的位置——民歌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诞生了。当那些日子如雨水一般铺落,艰辛与爱情、诞生与流逝、苦难与幸福都溅起水花,而民歌就这么轻巧地来,将这些日子串成一个个鲜活的音符和韵吕,便有了动听,是诉说的牵念。山势的曲折,与歌谣的婉转,二者在夕光下联结在了一起,将短暂之美变为了时间的纯粹的持续,黝黑、浓绿、坚硬,给予歌谣伫立不倒的力,得以伫立,山得以动听,长出林子,围住村庄,两者在精神与物质上突然得到互补,联系了起来,变为与永恒相接不断的一种自在之物了。变为自然的主旋律。奔跑里,几声虫鸣偶然响起,打破了主旋律的和谐同一,孤零零,扑簌簌,飘摇着,散落着,味同嚼蜡,只是作为秋夏的过于长久的绝叫——在冬的境地里,没了燥热,没了汗水,残灯枯照。因此无法给予主旋律额外的流丽。在这样的状态下,虫鸣们也如爱一般,在应当时寿终正寝,或被天敌鸟禽所“杀人”,因循守旧,循守着理所应当的自然规律。于田塍莽草山峦丰林之中沉静、安静、销声匿迹。想到这里,从粗喘的白气里望向远方,家乡观音河上的白莲花也应该早已凋谢了吧。一丝悲伤似水漫心头。好在,好在,这或许远非终章,心里事,心外事,身上事,身边事,人间得得失失,来来回回,走走停停,各种各样的事本就如月轮圆缺,悲欢更迭,不正是世间最寻常的如歌谣般的韵吕伦常?

浓云在头上悬挂,紧随着三个身影,悬挂在田野的天空,悬挂在密林的天空,悬挂在山峦的天空,每抬头一回,充溢夕光的浓云便出现在头顶的天空。当浓云悬挂在溪水的天空时,三人终于停下脚步歇息片刻,大口喘着气。

荷子问:“我们一定要走这么快吗?”

冯桂水说:“是啊……因为如果我们不快点走的话,就不能及时赶到那边了。”

荷子喘着气,点了点头,于是三人继续沿着细窄的观音河往前赶去,

渐渐地,暮色四合,夜意渐浓,夕阳的余晖渐渐隐没在地平线下,墨色晕染,将天地间的色彩一寸寸啃食,树木、炊烟、农舍,都隐去了明确的、由语言建构的轮廓、边界,使得其内面的自然得以相互联通,从相互排挤的一丝丝,一缕缕,变为血浓于水、水乳交融的千丝万缕。色彩、寒冷、明暗,都和谐地融洽一体,变成了同心一意的黑。——只有声音。异样的声音拒绝被视觉同化,排拒着其同一性暴力,于是从邈远方传来了——穿过田野,挤开树木,传到了三人的耳朵里——那是一些狗吠和人语。

这犹如一道霹雳,不偏不倚击中芳海芝,他眼前一黑,紧张感与危机感再次形成了虚胀,充盈肚皮,充盈胸腔,充盈心脏,使得心脏剧烈跳动不安起来。同时,他很快意识到一件事——他们的赶路速度实在是太慢了,从开始以来,自己的步伐就有意迁就于他们。他望向眼前的溪水,如同身处的这片密林的绵延的势态一样,溪水不断往前出现,绵延不绝,从不停歇,像一声喟叹,喟叹着无法回溯的时光。这股时间的水流,提醒人们所有瞬间终将汇入记忆的低洼,却永远无法倒流至源头,而在旭日下蒸散以后,选择入云、入雾、入霜、入海、入河,便是自己不可藏躲的自由,也是自己不可藏躲的选择。此时此刻,明明正处残冬,明明正处薄暮,溪水上却出现了一个一个明丽驳杂的闪光,闪光之中,白璧无瑕的纯白初露端倪,然后茁了莲花全身。它们新鲜而无垢,神圣而慈悲,却锋快如刃,切断了自然逻辑,出现在不应当之地。这种出现倒更像是一种提醒。白莲,水流,它们都作为家乡昂里红的观音河的一部分,在此出现,便重新彰显了观音河的主体——此处出现的白莲,水流。都是家乡流淌的观音河与白莲的细部、幼端。视线看去的第一眼,无法将两者相联,只不过是被过于浓厚丰腴的自然的胴体遮蔽了身姿。为了提醒,白莲才重新出现,提醒着身边这道溪水——鲜丽澄透的色调、狭小细窄的流水、风起涟漪时层层圈圈的扩散、往前奔跑的连绵不绝、一直来回跳动婉转不息的小小波涛……身旁这道溪水的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无论枯荣繁盛,春生秋死,都是迁就于“观音河”的整体的一部分,是宏阔流淌里的细部、尾部。像密林里的自然:每一处叶片,每一处枝桠,每一处根系,这些细部、幼端,都是蕴藏之美,这些蕴藏之美断非代表着终结、停止的片段美、滞留美,而是蕴涵了对大树整体的喻言和暗示,是在流动的时间里发生的流动美。

溪流在这里的兀自出现,警示着此刻“迁就”的境地!而溪流那延绵不绝,奔流往前的恢宏气势,则是为了选择,是警示在旭日下蒸散以后选择入云、入雾、入霜、入海、入河的自由!选择是自由的。延绵不绝、奔流往前也是自由的。于是那些藏伏于溪流的奔流往前、莲花的炫目贞白的意象其后的细部、幼端现身而出了:丁海殷、母亲、故乡的脸出现眼前。在破除了假的幸福以后,躲藏在内心深处的真的幸福再一次出现,以牵念的形式,降临眼前。听着身后邈远处隐约而来的狗吠和人语,如细雨般渐渐逼近,可此时的迁就却阻挡了他,阻挡了他的奔流往前,他被迫委身于其他两人的步伐中,由此,芳海芝内心不由得激发出一个想法,如漫天秋叶里落入的一丝火星,烧遍了一切意境与律令——逃吧!抢了冯桂水背着的的包袱!不再迁就他们两人,只管迈开步伐往前逃!

但这股声音仍是像从身体之外的部分发出来的,虽然带着诱引,却还是与这具身体完全绝离、驳斥。残疾与年幼仍然散发着不可回避的伦理律令,那是一种基于一切的语言,像母爱,像性欲,像恩情,如若拒绝了这种语言,就等同于拒绝了为人的身份。于是他拒绝了这个突生的念头。拒绝了自然之母联合一切对自己发生的诓骗。

这时,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拒绝,芳海芝的肚子开始疼痛,起初只是隐隐的闷胀,像有人往肚子里塞了一团湿棉花,沉甸甸地坠着。而后,那团棉花渐渐拧紧,拧成一根粗糙的麻绳,在肠子间来回摩擦。他先是短暂庆幸了自己没有做出那个念头指示的行动,否则很快就会陷入与两人同样的速度而又背叛两人的境地。随后,他便开始痛苦于肚中疼痛的剧烈,他不自觉地弓着背,手指死死抵住小腹,冷汗从额角渗出,呼吸变得短促,每一次吸气,都向大口咽进沉重的冰块,冷得令人想吐。

当蕴藏之美逝去、褪去那层妍丽的外衣后,芳海芝重新体会到这种感觉时,终于才察觉到,这种感觉只是恶心,单纯纯粹的恶心,并不因什么蕴藏之美而起,既不美丽,也不幸福,只是单纯纯粹的恶心。

不得已,芳海芝粗喘着气,停了脚步,其他两人也停了下来,荷子很是担忧地走来,关心地问:“芳先生,您怎么啦?”

“怕是吃错东西咯,我没得事……”

芳海芝面色痛苦地说:“除了顺到河沟走,还有没得别的路可以梭嘛?”

冯桂水说:“不能了,其他地方基本没有路,就算有也十分险峻,容易摔死,我们先往林子里其他方向走,躲一躲吧。”

冬天的月亮爬得很快,一下就挂到了天上。远处,风中不停传来喧嚣,男人粗野的呼喝、猎犬狂躁的吠叫、踩在草木上的足音——像一张无形的网,正飞速收紧,从背后沉沉压来,距离显然比刚才更近了!可冯桂水除了看起来有些紧张外,似乎又回到了平常的样子,没表现出过度的惊惶或恐慌。

没了溪水的庇护,四下的草木更显昌盛,莽榛遍野,叶鬣蔽天,参天的树木如同巨大的柱子一根根矗立,罩下满地浓荫,把夜意渐浓的天空捂得更严实。三人在杂草乱木里艰难前行,跌跌撞撞向前挪动。尽管已经改变了方向,身后那催命的声响却并未因方向的改变而远离,反而像跗骨之蛆,如影随形,越来越清晰,村民们的声音混杂着猎犬兴奋的低狺,仿佛已在颈后吹起了的热气!

芳海芝急促地喘息,焦急地频频望向后方。荷子害怕地问:“后面是有人在找我们吗?为什么我们要走这里躲着他们?这里好黑……我们走回刚刚的地方不好吗?”

忽然,毫无征兆地,冯桂水示意芳海芝停下来,于是三人停下脚步。随后,冯桂水慢慢蹲下身,粗糙的掌心拢住荷子冰凉的小手,另一只手轻轻擦去荷子脸上的泥渍。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我们不能走回刚刚的地方,我们要躲着他们,为什么呢?因为啊,他们想把我们关在村子里,就像关小鸟一样,怕咱们见识了外头的好,就再也不愿回这穷山沟了。但小鸟总要飞出去旅行,看看天空的,对不对?”

一阵风微微地吹来。他指向身旁一棵歪脖子树,说:“你看这棵小树,要是它被规矩地直直生长,就只能被其他的树挡住,看不见阳光,一辈子困在方寸之地。可它偏要往旁边长,挣脱了条条框框,才能把枝叶伸向更远的天空,就像鸟儿展开翅膀一样自由。”

“你看,风来的时候,别的树都硬挺着被吹折,它却懂得弯腰,这不是屈服,是为了在风停后能重新昂起头,继续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生长。”

荷子仰头望着树冠,月光从枝叶间漏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些草啊树啊,看着乱糟糟的,其实都有自己的活法,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打破牢笼,有的把根扎进石缝,有的让种子乘着风飞走,它们比谁都明白,活着不该被画地为牢,要去找到属于自己的阳光。”

远处隐约又传来犬吠声,冯桂水把荷子往芳海芝身边推了推,同时把自己背上的粗麻包袱塞到了荷子怀中,然后说:“记住,待会要是听到什么动静,就像这棵小树一样,把自己藏好了,别说话,等风过去了,再继续往前走。”

荷子问:“那爸爸呢?”

冯桂水笑着说:“我暂时要去一下别的地方,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你们出了山,应该就能见到我了。”

他最后摸了一下荷子的头,再看了芳海芝最后一眼,而后便往犬吠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芳海芝没有犹豫,带着荷子朝他的反方向逃跑。

奔跑里,朔风呼呼地拂,经过的枝叶扑簌簌地响,一切好像都很繁碌、喧嚣。可他脑海中仍回忆着冯桂水刚才看他的那一眼,这一眼与生平承受的所有视线都相同,十分深刻,十分悲憾。可他却无法理解,因为那一眼里面聚攒了许多东西:有厚重、释然、潮湿、欣喜、愁叹、犹豫……总而言之,它们低于语言,却又大于语言,言不可及,无法人语,难以口传——它们的亮度、湿气、感怀、蕴意、形态——所有盲人摸象的身形,都只能矗立于眼中。没法说怎样去形容,但这些纷繁奇丽的感喟结合起来——总体地奔突而来,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意象——那是死亡的意象。因此,那一眼其实意味着永不相见。他缓缓地感受到,那张面颜将不再被视为“冯桂水”的面颜!不再为其所拥有,而是变为一种与永恒相接连的、硕大无朋的、不可逼视的、沉厚而深惘的物质。这时,芳海芝涌来一股强烈的眩晕的冲动,希望他能亲吻自己!在这种无法言说的强烈的眩晕里,希望他能亲吻自己!与此同时,芳海芝察觉到,自己人生所经历的许多行人、过客,的确都意味着永不相见,但也耸峙着死亡吗?与荷子的奔跑中,草木飞速掠去,芳海芝的思绪如野马脱缰:回眼旧事,他想起生命中那些憧憧而过的面孔,集市上卖糖人的老汉,渡口撑船的哑巴,与爱人生活在一起又离别的母亲,连面容都已模糊的童年玩伴……他们是否也都曾在某个不经意的回眸中,向他投来过这样蕴伏着死亡的目光?只是当时的他未能读懂?这个念头令他双腿发软——在刚才的那一刻,在刚才的那一瞬里,他直视了死亡,通过他人的眼,意识到了死亡与过客的相同——犹如一对孪生的兄弟,犹如一对相爱的伴侣。此刻赤裸裸、鲜血淋漓地袒露在他的眼前,呈现的方式像猪肉摊贩把一块切完的肉丢在案板上,这种随意性让他快要昏厥。在那一刻,在那一瞬里,他直视了绝对纯粹的真理,如一座巍然耸峙的高山。可这座高山不同于其他的山,它肃立于无明长夜中,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两旁无限远,是一个无边、无深、无远、无色、无形,无穷的中间地带。它不像其他山那样,难以明确,难以清晰,只能总是摘果一样,撷取它们暂时的、视觉性的片段。但这座山不一样,无论山根、山阙、山趾、山岚、山岬、山隈,只要以某种方式撷取了这座山的某一结构部位,其整体就会直接强行显现,像日本佛教中的“芥子纳须弥”——“……若须弥入芥子中,而无增减,须弥山王本相如故;而四天王、忉利诸天,不觉不知己之所入;唯应度者,乃见须弥入芥子中,是名住不思议解脱法门。”每一幼部都藏容无限,每一细部是一座直接通往不可言知之域的桥梁。死亡如此,但并非修禅拜忏,而是更具日常里平常性的“领悟”,待到某些事件恰好暂聚时,便能发掘一些东西,于是在一瞬睹其宏大、袤邈的面目,如同在平原上眺望漫天浪花的稻草。无法躲藏,无法躲避,这些诺言性的细节,带着超越性和绝对性,如同观音佛祖的普门示现。而在过去,在过去十几年前的那个孩子身上,他是否能看得见死亡与他离得如此之近呢?近到甚至藏在朋友、母亲,甚至光阴身上呢?或许他也是知道的吧,大人们常说,小孩身上清明贞净,白璧无瑕,拥有“天眼”或“阴阳眼”,能看到、听到更多的事物和东西。又由于龄稚,肩头“阳火”低迷,尤易被鬼祟“冲撞”或“附身”,遭逢“关煞”。体弱多病、受惊惶后夜啼不止的孩子,常被归因于此。而当此刻的芳海芝回想生命,他才想过或许并非如此。回首生命,他能看到十几年前的那个孩子,行人憧憧而行,路过南货店时看见一只狗奔突在街道上,它十分兴奋欢快,于是孩子产生了某种言不可及的惶恐,仓促地躲进了母亲的怀中。在几日后再次经过时,他看见了那条狗被马车轧死的尸体。再过几日,尸体不见了。大概是扫地工拿笤帚把狗的尸体装进簸箕,扔掉了吧?一个灵巧的生命猝然如风远逝了。如此想来,他并不是惶恐狗的凶猛,而是惶恐死亡——那不再溺身于日常形体中与之决离的显著的死亡——在狗过于激越的日常性格上的悄然侧漏。死亡这种看似与日常“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竟如此的亲近日常,可以说正是日常的友人,流于巷井,没于市声,令人始料不及。——他倏然想起了,刚才在河畔的旅途中,所看见的那些蕴含于观音河细部、幼端的事物:溪水与莲花。原来,二者从来未让自己进行背叛,只是作为一种前兆,一种奇伟而豁达的前兆,作了死亡的真理之山的铺垫,使自己得以更为顺畅地理解和接受。人生万般遭际都蕴有先兆,死何尝不有?细想之下——睡眠,便是死亡经由肉体言语诉说的、体验性的先兆,披上使人精气神重焕新光的蜜衣,让死亡仿佛轻俏。所以,或许久远的过去的那个时候,友善的死亡就已经先天地诉说了,它劝慰那个孩子,让他不要畏怕。于是,当那种不可言说之域轻俏而来时,那个孩子本能地躲进了母亲的怀里,与月光、蝉鸣或稻田一起依偎着。

芳海芝抽噎起来,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的树影开始扭曲,迷茫,不清方向。直到荷子的小手在他掌心不安地扭动,这才将他拉回现实。腹部的疼痛依旧剧烈着,使他喘不过气来,他只能强迫自己继续向前奔跑。可那真理之山的阴影已然笼罩心头,他知道,他知道,从今往后,每一次别离都将是对这座山的又一次朝圣。可最使人惶恐不安的是,前兆仅仅是前兆,不会阐明对象,因此“朝圣”从未真正地诉告,真正地宣说,没有过分毫明确的指向,只有在未来的时间里,才能明确过去的某次别离是否已经寿终正寝,落入死亡的进行,被“最后一眼”所“杀人”。而刚才,冯桂水向自己投来的那“最后一眼”,带着明确的暴力与超越,埋毙了“生”的所有可能。而过去记忆里的亲生父母,骨肉知己,都被“现在”这一肿胀不堪的时刻所覆盖了,无法知晓是否“朝圣”。令人惶恐不安。于是,尽管腹部再怎么疼痛,冷汗淋漓,直不起腰,芳海芝还是要奋力驱动着步伐,要亲眼所见到他们,见到被“现在”这一肿胀不堪的时刻所覆盖的、亲爱的他们和家人。否则牵念不止心绪不安。

此时,更远处似乎骤然爆发了一场喧骚,呼喊声、脚步声,狗吠声汹涌地追着那个决绝离去的身影,追赶的人群似乎真的被引开了。

这是明确无疑的机会!可溪水的连绵不绝消失以后,转变为了腹中绞痛的连绵不绝,芳海芝感觉自己没了肚皮,五脏六腑都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尽管有着牵念带来的动力驱动步伐,但腹部钻心刎骨的剧痛几乎攫夺了芳海芝所有的力气,视野阵阵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每迈出一步,都像耗尽了全身的生命。他还是不得不停下脚步。远处的骚乱让两人心里一紧,芳海芝感到荷子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可小丫头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死死搀扶起失力的他,用瘦小的肩膀顶住芳海芝半边的重量,艰难地、一步步地向林子更深处跋涉。

然而,希望仅仅持续了片刻。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斜刺里的灌木中传出,带着浓重的腥气!一条巨大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切断了他们前行的路径——那是一条壮硕、黑亮的土猎犬。它低伏身体,脖毛根根竖起,月光下,两排森白的獠牙咧开,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眼睛死死盯在两人身上。它没有大声吠叫,这只或许受过训练的畜生,此刻只专注于眼前的猎物,等待着确认后发出召唤同伴的信号!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芳海芝的心脏,整个身体一下冷得麻木了,疼痛、嘈杂、风声,全都感受不到了。荷子惊恐地站住了,眼泪无声地流出,小小的身体不住颤抖,像一片小小的落叶。

那猎犬不再犹豫,后腿肌肉绷紧,低鸣一声,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猛然跃起扑向荷子脆弱细小的脖颈!

“爬开!”

极度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求生的暴怒,腹中的疼痛被这致命的威胁压了下去。芳海芝喉间爆发出他从未听过的来自自己的嘶吼,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扑倒那只狗,在黑暗中,用拳头和肘部使劲捶打着可能的方向。可在这样的黑暗里,攻击似乎没起到什么作用,那只狗的嘴巴一下子咬在了他的胸口上,疼痛让芳海芝喘不过气来,猎狗疯狂甩动着脑袋,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站起身来往前跑动,芳海芝被它拽得东倒西歪,几乎是在被它拖在地上滚。他拼命挣扎,痛苦地呻吟着,在冬天的冷气里大汗淋漓,持续了好一会也仍不能摆脱开这只狗的缠咬。猎狗意识到自己占了上风,变得愈发来势汹汹,不再局限于胸口。它不顾一切扑到芳海芝脑袋上,开始往对方颈部猛烈撕咬。狗嘴里喷出一股恶心腥臭的气息,芳海芝龇牙咧嘴,头晕目眩。此时,长时间的奔跑,使得几次打击便耗尽了他的气力,只得无力地用手臂护着自己的脖梗,慌乱着摇动身躯,想把这只狗从自己身上甩开,可猎狗不依不饶,不断低吼着、张嘴啃咬。它那尖利的牙齿一点点,一点点接近着他脆弱柔软的颈窝,芳海芝慌乱地挣扎着。突然,在混乱的缠斗中,猎狗忽地一咬,那尖牙毫无征兆地刺进了他颈部的皮肉。一阵疼痛,芳海芝眼前一昏,刹那间,死亡的预觉似乎刺进身体,厚重绵密的满地浓荫,沉云朗月的天空倾撒片片雪白,又被遍地的浓花染上红色,壮丽惨烈的红色,眼前好像已有许多浓花喷溅而出,喷吐出悲壮的色彩,从脆弱柔软的脖窝里盛放开来,落了漫天。夜晚,肃穆庄严的夜晚,此刻显得恢宏夺目,仿佛一座悲壮的遗迹,唱着歌,中央躺着自己的尸体。不!芳海芝不愿意自己暴毙荒地,惨死在一个空洞的地方。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猛然撞开了猎狗。

滚烫的血液落了满地,芳海芝扑身上前,胡乱抬起手臂挥向猎狗,可这些手臂此刻显得如此无力,十分冰冷。先前那死亡的预觉其实并未消失,而是化作了窥睨着他的不安的视线,像是悬挂面颊的鼻梁,在视野里隐作虚影,可日常的生理却仍在虚影中运动着,这就让这些突发的力量不再有力,而是裹挟在不安中前行,只是一种匆忙的掩盖。猎狗很快反应过来,它在地上调整身姿,凶猛而轻松地叼住了芳海芝的一只手臂,甩动头颅撕扯起来。芳海芝痛叫出声,狰狞地呻吟着。“松口!松口!”他叫了起来,奋力地将手从狗嘴中一抽,却没有挣开狗齿,反而将伤口撕裂出更多,痛得他又是吸不上气来,眼角泛起泪花。这时,猎狗毫无征兆地松开了嘴巴,像一道闪电一样奔突而来,直奔芳海芝的面庞,他毫无防备,瞪大双眼,看着森然的白牙冲向自己的脖窝,看着它们迅速咬合下来。但猎狗冲得太快了,鼻子先撞到了芳海芝的脸,让他倒在一边。登时,芳海芝用手护住了自己颈部和脖子,不让它有下嘴的空间。猎狗喷出哧哧作响的鼻息,低吼着乱咬起来,肚子上,大腿上,手臂上皮开肉绽,在空气中寒冷疼痛。

深深的绝望攫住了芳海芝,他甚至开始有一种想法——就这么继续蜷缩着,等待前来追赶的人将猎狗打跑。在死亡的威胁里,这种想法甚至占了上风,但他很快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了耻辱的痛悔。先前被咬开的脖子上的伤口汩汩流血,流出后愈发冰冷——芳海芝甚至不知道伤口的深浅,仅伤口的存在便带来了无法弥合的恐惧。但这些滚烫的血液没有真正地像喷泉那样溅射而出,幸许还不致死。但他已经浑身发痛了,就算脖子没有被咬破动脉,自己也要被这只畜牲活活咬死。芳海芝不顾一切,舒展开蜷缩的姿态,试图站起身,而那只猎狗也瞅准机会扑来,他大吼着,不再伸手阻挡,猎狗精准的利齿直接扑在了芳海芝的脆弱的脖窝上,腥臭气迎面袭来,不等它咬合,芳海芝将双手用力往前一推,身势不稳的猎狗一下被推翻在了地上。它嘴里发出几声粗重的呜呜声,还没站起,芳海芝整个人便扑压上去,他没有再用手胡乱地打,而是张开嘴巴发疯般咬在猎狗的颈部,两手扒向它的面庞——眼睛或鼻子的部位,试图捣碎那些柔软脆嫩的部位。猎狗毫无防备,发出尖利的哀嚎。芳海芝攥紧了那些柔软脆弱的部位,双手发力,与嘴巴里咬着的狗脖子一起,狠狠往树边或石头之类的东西上撞。但这明显是个错误的决定,让力的压制有了松动。顿时,猎狗猛烈地浑身痉挛起来,颤栗起来,随后爆发出一股很大的力量,像上了岸的鱼扑棱着身体,激起一大堆草叶和沙尘。一下子掀翻了芳海芝的束缚。芳海芝被猎狗往前挣开,前额顿时磕在了地上,他视野一黑。这时声音已经掩不住了,芳海芝的脑海里预感着即将到来的脚步,在远处的远处,窸窸窣窣,似乎有什么人从外面的树林摸索进来了。他脑子里一片恍惚。猎狗爆发出一连串低哑而厚重的恐怖的闷叫,大力往他的后脑勺咬去。芳海芝觉得眼前一昏,沉闷锐利的疼痛袭来,好像整个后脑都像核桃一样被咬开似的,自己好像马上就要晕过去,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压抑的反抗,对于一只畜生的无力的反抗,但他已经失力了,浑身只剩冰冷和疲软,再难做出更多的反抗。死亡似乎真的来临了。他难以置信,那种名为生活的、明丽、模糊,大块的带着炝菜气味的东西,怎么会突然坠入死亡这种奇怪的东西里?这种反差令他惊憾不已。猎狗的嘴濒临面前,芳海芝翻过身来,死死将牙齿挡在手臂之外,他感到一些粘稠温热的东西滴了下来,可能是血液,可能是狗的唾液。他惊慌害怕着,用尽最后的气力去阻挡、排拒狗脸,可被咬成模糊的肉块似乎只是时间问题。猎狗咬住了他的右臂,钻心刺骨的疼痛袭来,他又难以呼吸,猎狗的齿列不断往前延伸,快速摇晃头颅,似乎要毁坏这条手臂,芳海芝整个人也跟着晃动起来。而他无力抵抗,只能用左手推挡狗脸,手臂甚至快被猎狗咬到了手肘。钻心刺骨的寒冷,钻心刺骨的疼痛,侵袭着芳海芝的身体,他木然地阻挡着,似乎放弃了抵抗。冬天真的很冷,刚才出的汗全都消失了,变为一片盖在身上的寒冷的水渍,芳海芝无助地颤抖起来。这时,一个想法诞生了,他看着快被咬到手肘的手臂,一个想法徒然诞生了,在没有任何力气与手段的绝望处境里,这种生存的可能是一定要行动的。没有犹豫,芳海芝将整条手臂猛地塞进了猎犬张开的血盆大口中。

咔嚓!断裂的声音响起,锋利的犬齿瞬间刺穿肱二头肌处的皮肉,咬进骨头,随着皮筋崩断一样的声音响起,难以置信的剧痛扑面迎来,芳海芝短促地吸了一小口气,头晕眼花。但他咬紧牙关,将整条手臂继续往里捅,直到手肘都塞进了狗嘴深处。猎犬的喉咙被异物强行侵入,本能地想要呕吐,咬合力顿时减弱,芳海芝抓住机会,用左手死死掐住狗脖子,借着身体的重量将猎犬压倒在地。

那畜生疯狂挣扎,后腿在泥地上刨出深深的沟壑,挑起一阵阵尘土,芳海芝的手臂在狗嘴里被刀一样的利齿来回切割,带着刺人的灼烧,鲜血顺着狗嘴角不断涌出。他极力忍住让人晕厥的疼痛,只管将手臂用力往更深处捅去,他的手指在狗的身体里抓挠,大力地,使劲地抠挖着柔软的内壁,猎犬从被堵住的嘴里发出一阵阵低闷的嚎叫,同时疯狂扑腾四肢,甩晃头颅,它的力气越来越大。眼看自己快要无法压住猎犬,芳海芝便松开了扼住犬喉的左手,而是抱住犬身,将其紧紧拥在怀里,猎犬无法顺畅地呼吸,被剥夺了空气和声音的力量之源。它那强壮的身体在芳海芝身下疯狂地抽搐、拱动,像濒死的鱼。慢慢地,那双黄澄澄的眼睛,从凶残到愤怒,再到涣散与绝望,渐渐失去光芒。又过了一会,猎犬的瞳孔因窒息和剧痛而放大,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四肢抽搐着,渐渐失了气息。

芳海芝喘着粗气,脸几乎贴在那张腥臭的狗脸上,鼻尖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土腥味,和狗身上令人作呕的膻气。他感觉不到自己手臂的疼痛,感觉不到腹部的绞痛,感觉不到脸上粘稠的液体,是汗、是泪,还是狗的血。

世界一片死寂。只有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巨响,砸得胸膛生疼,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浓重的黑暗如同冷水兜头盖下,视线开始一点点模糊、旋转。

可平静仍未到来,刚才激起的声响已然引来了其他嘈杂,有几个人的身影在远处的树影间出现,徐缓走来,手里打着火把,把周围冷峻的夜色曛得暖黄。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芳海芝模糊的视野似乎捕捉到一双熟悉的、极其惊恐的眼睛——那是荷子,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卧倒在地上,藏在草丛间,小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浑身筛糠般地抖动着,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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