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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高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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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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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莲》连载

第五章 石头

疯狂的拉拽还未停止,视野里,由景物构成的泼彩画依旧张扬肆意,随着空间的拉动皴抹着明丽迷离的色块。芳海芝被残暴地在地上拖行,砂石在骨骼、肌肤上的飞速摩擦,使他感觉整个人都着起火来。因此,这幅浓墨重色的泼彩画从被聆听者变为了参与者,在游移的色彩之外,蔓延着疼痛,蔓延着灼烧,蔓延着苦难,给予聆听者超越性的观画体验。

慢慢地,慢慢地,泼彩画大胆的色彩逐渐开始腼腆,敛去了刚才大胆、张扬的身姿,重新凝固为一个个形色分明的景物。

芳海芝感到自己停顿下来了,周围的一切也沉寂下来,停止了流动。可疼痛就像一个顽童,缺少了流动时创造的活动空间,疼痛反倒更加清晰、躁动难安起来了。

芳海芝觉得周身燃起了大火,火舌如红蚁一般舐进骨髓,啃食皮肉。惝恍中,他的目光游离起来,倒跑来了别人的眼睛里。他看到一大堆人正围在一起,伸颈探首,看着自己,犹如看着一个正被审判的罪犯。同时,在别人的眼睛里,他也看到了他自己那无比丑陋难看的姿态——他浑身痉挛,痛苦地张大嘴,一口气也吸不进来,口鼻溢血,鼻涕眼泪混着浓浓血丝,糊了满脸。十分难看。

在烦嘈的人群中,婆婆挤了进来,面色煞白,冷汗濡背,气火让她的动作颤巍巍的,她举起拐杖,用尽浑身气力一下一下砸在芳海芝身上,嘴里大骂着:“你勒个违祖背训的逃妇,逃妇!堂都拜了还想溜?老子要弄死你,弄死你!”

冯石头冲了上来,护在芳海芝身前,说:“哥老倌,婆婆诶,莫打咯嘛!他、他娃……身上伤得嘿老火,先抬到……先抬到老汉儿那点去医嘛!”

冯达勇一把将他拉开,说:“弟娃儿你给老子闪开!你救他龟儿嘞命,她倒好,恩将仇报想逃咯!天底下哪有勒种道理?今天不把她收拾服帖,二天还想有好日子过?做梦嘛!”

说罢,他招呼两个人,示意和自己一起把芳海芝困到猪圈里去。他听后,眼睛瞪开了,目光从别人眼睛里回到了自己的眼睛里,四肢像脱水的鱼胡乱划动,死命反抗,下一刻,脸上迎来一掌,势大力沉,把火烧似的疼痛都掩蔽下去,像是把他拖进水里,沉闷不清。

芳海芝不想放弃,将求助的视线投向周围的人群,祈望获得帮助,可他们只是看着,婴儿看着,老人看着,小孩看着,男人看着,妇女看着。在这些看着的人里,芳海芝被无数视线孤立开来,唯一在视线里产生些许关联的,只有看着的妇女们。

芳海芝剧烈恐慌起来,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与她们的联系——一个趋同性的结果。他感到自己正在一条道路上走着,这条道路的尽头便是那些妇女。他看到她们眼里的目光,像一层老茧。也许一次次,日头从东山爬到西山,她们的目光长了又长,眼神盼了又望,最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停在了屋门前的那道土坯墙。为了不看,为了不想,所以目光长满老茧。

芳海芝颤抖害怕起来,他害怕自己再也不会去数日子,他害怕自己再也不会去看天,他害怕婚床淘米种田的沉默会把自己包裹成一个厚厚的老茧,长在大地的、生命的、自然的母亲的手上,共同织奏一片生命的野朴的赞歌。

芳海芝迷茫了,自然的母亲想让他留在人世间,超然的信仰想让他去往极乐园。这是两个极端,没有中间值,除非死去。可他如今连这一葆全自身尊严的行为都做不到,只得瞪大双眼,翕动口唇,往人群求助着,求助着,可无论他的视线多么灼热,都像是落在一堆湿木上,泛不起半星火花。他被三个人扛着,带离人群,于是闭上嘴唇,流出泪水。

可恍然间,他又感受到了一阵微不可察的视线,不同于其他人的寂然,这阵视线带着哀凄。他循觉睨去,是先前在山坡上遇到的冯家两兄弟的父亲。

芳海芝的希望又涌上心头,可直到人群彻底失去视野,那阵视线也没有跟上来。

芳海芝被粗暴地扔进猪圈,门闩锁上,视野漆黑,灼痛清晰,芳海芝闷闷地呻吟着。猪圈里的猪一部分警惕地后退,注视着这个陌生的外来者,一部分好奇地走上前来,拱嗅着芳海芝的腿脚。

昏暮从靠近屋顶边缘的两个通风洞流露,通风洞钉了竹篾片,竹篾透光不透风,猪圈占地大约只有六七平方米,饲养着五头猪。在这个仲夏时节,猪圈里头的墙壁仿佛捂出了热病,汗涔涔的,燠热不堪,青晦潮湿。

猪圈位于斜坡上,猪所排出的粪尿沿坡势流入两个开在猪圈夯土墙角的溢流孔,而后流进猪圈外边两条毛石砌筑的明沟。而此刻,芳海芝能明确感受到一些液体正以悠缓的速度,慢慢地,轻轻地,像一阵腥腐而霉骚的臭风,徐徐掠过身旁,钻入墙角的溢流孔中。屋顶捆挂了几束艾草,用作除臭,但在这阵风的掠拂下不显分毫辛香。

这阵风带着地板上潮湿成渍的尿液,濡湿了浑身伤口,芳海芝感到接触地面的那部分身体又撕扯起来,灼烧起来,痛苦难忍,于是艰难地坐起身,靠在门口的墙边。

此时猪圈里的猪很快就认定了这个外来者没有危险,恢复了先前的闲适,有的用鼻子拱土,翻找菜根或昆虫吃下。有的缩爬着睡觉。有的哼叫着蹭痒。

粪水流向的溢流孔位于猪圈的低坡处,而高坡处是门口,同时旁边摆放食槽。一头猪摇摇摆摆地走过去,大快朵顾着猪食,它翻拱猪食的动作激起一阵腥馊味。芳海芝顾不上刺鼻气味直冲脑门,疼痛与饥饿让他的思维一片空白,只想好好睡一觉。可身旁那头猪粘腻的咀嚼声还是吸引了他,在这个时刻,带着不容拒绝的诱引。不论那美味是什么,这是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当他者享用其心目中的美味时便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何况在此基础上累积了一层饥饿的本能。

芳海芝头昏脑胀,颤抖地合上眼皮,慢慢退到门口旁的墙角,依靠左右两边的墙壁支撑蹲坐着,把头埋在膝盖里,不再去想一些或许恶心的事情。疲倦感席卷而来,猪的哼鸣声,伤口的灼烧,空腹的疼痛,全都都掩盖不见了,俄而沉沉睡去。

母亲说:“选种时,要先选本地白莲品种,比如大足白花莲,然后挑选粗壮、顶芽完好的藕节。种莲花时,两只藕节种的时候要隔开一两米左右,避免拥挤。”

说着,她蹲下身来,把藕节芽头小心地斜向下插到泥里,只有尾部略露出水面,她满意地笑着,擦了擦汗,站起身,说:“种完以后就可以了,不能特地去踩平土壤啊,这个泥浆在水里流,会慢慢包裹住藕身的,农谚里面有句话这么说,‘种藕莫压脊,浮泥自护芽’,如果踩实了土,莲花长得细弱,就相当于破坏了观音的肉身,我们不仅得不到祈福,还会招来恶果的!”

“到时候采莲蓬挖莲藕,心也要赤诚感恩,感恩观音的馈赠,我们就能得福消灾啦。”

水阔晴空,烈日坦荡,水流闪闪发灼,周围一切都染上金边,刺眼炫目。

芳海芝种得有些累了,拭拭汗,朝着岸边树底下的丁海殷叫起来:“你个懒批日垮嘞!莫在树荫脚脚瘫起咯,搞快点爬起来继续栽噻!”

丁海殷喊:“老子给你们家栽了楞个多白莲嘞!歇口气啷个了嘛?”

芳海芝还想继续喊他,一旁的母亲却斥责道:“哎呀!人家海殷帮我们是他好心,又不是他的义务,你再强求就不对啦!”

芳海芝泄了气,又拿起一根藕节,这时那根藕节还未栽入泥中,芽端便生出花来,祂说:

“嗡嘛呢呗美吽。”

一阵诵声突兀而起,伴随着亦步亦趋的足音。芳海芝从睡梦中猛然惊醒,眼睛被胳膊压得有些缺血肿痛,他失措地看向四周,一片昏黑,四下无明,甚至连猪的鼾声也听不见。

一些想象产生了,催生了恐怖的境地,芳海芝惧怕万分,想坐起身来,可却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压在心口,厚实无比,动弹不得。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无明无边的黑暗里,撞击肋骨的响声清晰可闻。芳海芝焦急万分,冷汗濡湿伤口,烈痛袭来。他想要惊叫出声,声带却被死死按住,如鲠在喉。芳海芝感到自己已不存在世间的任何一处,既不沦世俗,也未升极乐,倒像一个先前祈求的中间地带,无边、无深、无远、无色、无形、无穷、是万无一物的恐怖地带,只有被抛弃者才会来到此处。想到这里,极深邃的无助感和恐慌感涌上心头,带着永恒的意味,深深填塞在芳海芝的眼。门突然开了。

稀松的月光从门外泄露,门拉开的动作吸引一片气流,猪的鼾声又出现了,空间里的粪尿味又出现了,食槽里的臭馊味又出现了,猪圈里的闷热感又出现了。这些臭味与噪音重新降临芳海芝的世界,像是一个走失了的孩子得到了母亲的爱抚,让他重新确认了自己的所在,幸福无比,安心无比。

一个人隐隐约约出现在门口,说:“你…...你饿没得嘛?我……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冯石头的声音响起,芳海芝嘴巴一歪,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掉到身体上,似乎能烫穿伤口。十分突然,十分紧凑,像是早有预谋那样,一直在眼眶边上等着。

冯石头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紧张地走进来,将几只土豆和红薯塞进芳海芝怀里,可芳海芝抬不起手,只有眼泪扑簌簌地掉。冯石头见状便拿起一只红薯,掰下一块,轻轻送到他的嘴里,芳海芝吃得很快,狼吞虎咽,顾不上嚼就咽进肚里,几只土豆和红薯很快就吃完了。

冯石头说:“对不住啊……勒是我、我的夜饭,他们收拾我咯,所以只剩勒点儿。夜晚我也不敢摸灶房,怕把婆婆或者阿哥惊醒……

“莫太大声,门口还有守的嘞,莫把那个砍脑壳的吵醒咯。”

芳海芝依旧说不出话,只是咽着嘴里的食物,哭着一直点头。冯石头看见半结痂的伤口如同老树皮上凝固的树脂,硬壳下还裹着黏稠的旧伤,遍布芳海芝全身,多得让人心惊。

冯石头背起芳海芝,慢慢走出猪圈外。

冯石头说:“我、我背你到老汉儿那点去……医哈伤,但我老汉儿……不跟我们住……一堆,他个人在、在村西边修了个偏偏儿……住。”

“为啥子嘛?”

“不晓得,我、我小时候他就在……勒边住咯,很少过……我们……勒头来。”

猪圈外一旁的两棵杉树间,有个用麻绳吊着草席作的吊床,男人的鼾声从上面传出,与猪圈内的鼾声交相呼映。冯石头非常紧张,心脏咚咚作响。他一步三回头,极力控制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地,墨色的枝桠遮尽了吊床,遮尽了鼾声,遮尽了猪圈和刺鼻的粪尿味。

芳海芝感觉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一切都那么惝恍迷离,一切都那么难以置信,眼前有的只是一片星光乍泄的宁静。树影绰绰,夜风微微,安静、祥和、朴素,月光像冻住的牛乳,凝在几家茅草屋房的屋顶,凝在远方绵延起伏的山峦上,凝在环绕村庄的山坡,变成一股闪灼晶莹的流瀑。

芳海芝问:“你屋老汉儿不得去告密讲你把我背回给他医噻?”

冯石头说:“他、他龟儿才不会勒个搞!他从前是读书人,晓得好多……道理和知识,墨水喝得饱!”

芳海芝问:“你为啥子要救我?”

冯石头吓了一跳,嘴巴微微张了张,又紧张地合成一条缝,芳海芝趴在他的身上,能清晰地感到他心脏的跳动,力透脊背,有些滚烫。他没再说,他也没再问。只是无言地往前走。

土埂边的野蓟丛里,几点萤火明明灭灭,仿佛大地漏出的几粒星种,用力照着、亮着,把自己一寸寸喂给光明。明灭里,一座十分简陋的土坯茅屋靠近了。

更深露重,夜阑人静,田垄间的虫鸣时断时续,仿佛大地疲惫的鼾声,很快被无边的寂静吞没。此刻的黑暗如此完整,连星光都显得多余。可在这般远离人迹、纯粹野朴的黑夜里,那座土坯屋的窗洞却隐约透着一抹灯光,破坏了夜的和谐,像是被夜排斥,像是排斥着夜。

灯光接近了来,浸润了周边的夜色,带着桐油灯特有的草腥味。冯石头推门而入,被他称为老汉儿的中年男人正在堂屋的木桌上伏台写字,手边堆满书纸。冯石头喊了他一声,中年男人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只是依旧写着字。

冯石头说:“海芝遭我哥、我哥打惨咯,医……都没医,一直关在那、那湿溻溻嘞猪圈头!你赶紧……扯点草药给她敷起……包包扎扎嘛!”

中年男人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搀扶着椅背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灶房,那里有一碗已经烧好的热水,他将些许盐醋倒入,搅拌均匀,把一块粗麻布浸在水里,随后走向灶房一角的竹篓,取出一包土纸包裹的东西,里面是一些捣碎的三七和车前草。

“家里没绷带了,只有些药草。”

中年男人一瘸一拐地拿着东西走出来,随后移来两张木榻示意两人坐下,继而把盛有盐醋水和粗麻布的碗裹有三七和车前草的土纸包递给芳海芝,说:“用布把伤口附近的污垢和渗出液都擦干净,然后再把这些草药粉敷到伤口上。”

男人一开口,让芳海芝有些惊讶,他的口音里没有重庆及周边地区的方言口音,而是像母亲那样,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带着不属于乡土间的温润轻雅。他问不出母亲的出身。他问起面前的男人来。

“你老家是哪堂个嘞,勒口官腔是哪个凼学来嘞?”

中年男人说:“我是藕平村本地人,官话是我在读书时候学的。”

芳海芝问:“你书也读了,官话也说得好,咋个还待在勒个山旮旯头生活噻?”

中年男人摇摇头,不说话。

芳海芝在他身上见到了从前母亲不回答自己问题时的影子,并不继续执着,于是问:“你娃叫个啥子名堂嘛?”

中年男人说:“冯桂水。”

蓦地,里屋门边突然探出一个大约五六岁左右的小女孩,像小动物那样,眨巴着惴惴不安的视线往外边张望,芳海芝瞬间被震慑住了,他讶异于她那葱茏清丽的双眸、和姣好素白的面庞,一头黧黑洁亮的头发披落及肩。他分分明明地看得出来,她的眼中没有完全被生存占满,而是有着不属于这里的好奇,像才破壳的雏鸟,好奇着天空,好奇着大地,好奇着很多很多。

冯桂水示意她回去睡觉,小女孩才关上门,身影消失在视野里。芳海芝的目光在那堵门上停留了一会,眼前还有她刚刚灵俏的倩影。

“村南面赵家的小孩,是那户人家从外面带回来的女人生的,那女人被带进来时就已经怀孕了,小孩出生两三年这样女人就跳河自杀了,那户人家嫌晦气,不想养,我就接过来了。”

问话还没出口,冯桂水就娓娓道尽了小女孩的身世,自然平淡。

“她叫啥子名?”

“荷子。”

芳海芝点点头,拿起浸满盐醋水的粗麻布,绞去多余的水分,这时,一旁的冯石头夺过粗麻布,颤抖地说:“我、我来嘛……”

冯石头说着,轻轻用布擦拭着他的伤口,芳海芝能感觉到,他的动作带着颤抖,同时,盐醋水带来的刺痛灼烧,让伤口上仿佛洒满了一把烧红的铁钉,疼痛不已。但他的存在通过颤抖伫立了,拒绝了疼痛的自私生存,将其拽入共处的作鸣的深渊。芳海芝看着他紧张红润的脸,责任和痛苦在那里被递承和回应了。寂静的夜里,这是芳海芝少有的心安之时。

“你几岁了?读过书吗?”冯桂水突然问。

芳海芝说:“十六,读过嘞。”

冯桂水若有所思,停了片刻,然后说:“你和石头一个岁数。”

说到这里,冯石头抿了抿唇,弯下腰去,撸起芳海芝的裤腿,擦拭他腿上的伤口。他看着他憋红了的脸庞和汗涔涔的额头,问:“冯石头,你将来打算做哪样?莫得想出村嘞念头嘛?”

冯石头显然没预料到这样的问题,浑身抖了抖,没有说话,低着的头憋得更红了,等到将他腿上的伤口一处不落地拭完,才抹抹额上淋漓的汗,目光慌乱,声音细弱,他说:

“我婆婆、婆婆原先摆过,当儿女嘞……要一辈子守着爹娘尽孝,要是跑出村子不回来,就要在族谱上……除名,是、是背叛祖宗、败坏门风嘞。再说……外头世道乱得很,怕死在外头都没得人晓得。”

停了一会,他直起腰杆,声音又大了些:

“老子、老子二天嘛……也莫得啥子大志向,只想蹲到勒个山咔咔头,平平安安,顺风顺水,安稳嘞和个婆娘过一辈子,生个娃,喂条狗,哪儿都不去。

“田头种种菜,河沟打打鱼,日子像溪沟头嘞水,慢慢的,慢慢的,细水长流,山里头过活,不得想啷个太多事,活得幸福,活得快乐最好。

“我觉得嘛,落雨天最安逸!雨脚沙沙嘞响,屋檐水滴到石钵钵头,跟敲木鱼样嘞慢悠悠,一屋人挤到堂屋烤洋芋,火塘把亲人嘞影子甩到土墙高头,一摇一摇嘞,活像棵见风就长嘞黄桷树!

“山里头过日子看啥子钟嘛?苞谷抽梢算一更,谷子黄了又一年。”

在谈到将来时,冯石头的唇角略微勾起,话语里满是令人热泪盈眶的憧憬,没了口吃,没了紧张,从前如鲠在喉的话语利落干净地涌出,带着山村孩子对未来最素朴、最真率的感动之情。

是啊,山里的日子不用钟表,春种秋收就是刻度。只要你安静下来,停栖下来,就能看见时光最本真的模样,晨起炊烟袅袅,暮归倦鸟还巢,带起一阵风,吹向时间,日子在这里就会变得很轻,又很沉。轻得像一片飘袅的竹叶,沉得像一穗饱满的稻谷。你不用追赶什么,也不必挽留什么,只需跟着日头起落,随着四季更迭,像观音河里的朵朵白莲一样,在属于自己的节气里开花结藕。

偶尔坐在院里发呆,看蚂蚁搬食,听蝉歌渐远,忽然明白——原来最珍贵的时光,从来不需要用力攥紧,也不需要费心选择,它自会像山泉一样,静静流经你的生命。

正因如此,才定要溃毁。

芳海芝知道,知道自然之母正用着一切方式、将一切联合起来诓骗自己,但疼痛清醒,所以清醒,苦难矗立,所以矗立。妥协是甜的,像砒霜糖衣;和解是暖的,像裹尸布的羊毛。它们诱人沉睡,诱人遗忘,诱人从良去死。可疼痛嗥叫,苦难嗥叫,所以才排绝回应。在这座饲人之里,自然之母竭尽温存,双目流盼,肇建着生命的美,可生命也在这温存下被奴役,不再歆享理性的选择,而是被牵导向自然的、本能的深渊,变成一只脑满肠肥的巨婴。芳海芝知道,在这里,一切的一切都是由自然打磨而来的圆满,独自完善,像一块石头,在时间和自然之母雕琢下,变作一只菩萨坠子 ,以圆满之名粉饰雕琢的残暴。但芳海芝无法忍受,他的岁月受不住时间的雕琢,他的生命受不住疼痛的戕害,即使忍受了这些苦难,所得来的也是扭曲后的幸福。所以拒绝妥协,拒绝消解,拒绝一切结痂圆满后的被改变。

  他看到了一朵白莲绽在眼前,贞洁刺目,清晰笃定。惝恍里,耳畔传来一阵歌声:

“淤泥灌喉根骨烂——一节藕肠一节天——夜沉沉啊,吞光光!

 苦水酿成三春莲——明日花开福满天——观音莲!观音莲!”

他对他说:“我们逃吧。”

冯石头怔了怔,眼神木然地看着芳海芝。

他说:“我们逃吧,我就算留到勒点,对你的爱也不是一心一意的,我家在昂里红新瓦村,要是我们逃了,你我都不用再受勒些苦和累,也不用偿还啥子恩情!你也不想老子一天到黑都离你去报恩嘛?

“在外头世界,我们一样可以过你说的生活,比勒点还要安逸!在外头,我们可以有更多空间做自己想搞的事。我们可以去耍,可以去玩,还可以去读书。不像蹲到勒个卡卡角角,天天被种地和活路占满眼睛,把生活的本样都遮完。

“外头的汽笛响得能震碎雾,电灯泡亮得烧眼睛!你甘心让以后的娃儿继续数苞谷等死?你勒身板扛得动柴,扛不动自己的命?要死也要死在外头宽敞处!

“所以,我们逃吧。”

冯石头依旧木然。木然地,木然地,他呆坐了很久,沉默了很久。

但他并非心中毫无波澜。相反,芳海芝的这番话,深深击碎了、震撼了他的世界,将他心目中被自己视若琼瑶的一方水土破坏得体无完肤。

冯石头想起一些事,小时候,他发了高烧,他不敢说,一直忍到中午吃饭时候,受不了了,才坦言自己病了,结果婆婆怒不可遏,非但没将他送医,反而用戒尺打他,斥骂他在饭桌上说祸话,有心招灾,让他在院子里罚跪。后来的事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正值腊月,天寒地冻,饿得头晕眼花,泪水冻了满面。

还有一次,他被同村的几个二流儿打了,哭着跟和他们关系不错的哥哥诉苦,可冯达勇却说:“至于掉眼泪不嘛?别个打你几下,你计较个啥子劲嘛?大家差不多都是同辈嘞,现在打打闹闹也算搞好关系,长大才好互相帮忙。别个有难你去帮,你有苦他们也会来,勒样才最好。莫把别个想得太坏,互相帮助嘛。”

自从记事起,自己那个傻妈除了被训时的委屈,似乎总是傻乐着的,她教冯石头遇到不好的事情要打碎了往肚里咽,等日子熬久了,混长了,困难就总会过去的。平素里见得最多的她的画面,就是在干完活后,捧着一堆瓜子看别人干活,也不搭话,只是时不时发出一阵尖细喜感的笑声。

至于父亲,更像个怪人。在村南边,父亲独自盖了间土坯屋,屋里有很多书,自己小时就是在那里识字的。父亲总喜欢躲在那里,远离这边的家。对他哥俩总是冷淡,除了生活的必要时刻,其他时间总是在躲避着,躲避他们的成长,躲避他们的青春。

他不恨这些亲人,一直都不恨,就算有恨的地方,也早已被时间磨灭了,雕琢了。

“我们逃吧”。这样一句简短的话,让他重新觉察了自己的境地,从生命的承受者暂时变为生命的旁观者。作为一个生命,他倏忽被落入藕平村里,膺受了自己既定的身份。作为一个孩童,在无知与他人的酵化下,为自身境遇奉献理所应当的至情。在此处生长、茁壮,灌输生存,灌输繁衍,灌输死亡。似乎就差一步,他就要像这里的和蔼或愤怒的亲人那样,从生到死,都在把根须扎进这片吃人的土壤。

“逃”的字眼简洁有力,铿锵激越,创造了一片流动性的自由空间,带着生命感和动态美,轰然降临在他的耳畔。像一股奔突而来的河流,将他从“冯石头”这个被赋予的目光中绝离开来,才使他望见了其他的天空,发现生命的可能与希望。原来,爱可以纯粹完整,爱可以专一无缺,爱可以不需要为他人承受不必要的责任与艰辛。爱不是繁衍,不是生存,不是性欲的本能,而是两颗心毫无保留的相遇,像两片晴云在天空下自然而然地交融。

爱是为自己而爱,爱是为爱人而爱。

夜依然冷寂,虫鸣作响,山风依稀,只有土坯屋里的两颗心在剧烈跳动,像两朵火焰,被世界藏纳在角落里,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的,摇曳生姿,躁动难安。

冯石头心跳得打鼓一样剧烈,浑身火辣辣的,像有火烧起来。他的嘴唇翕动着,无数的话语仍未做好准备,像临台前的小孩子,在喉管的后场紧张地翕动着。

冯石头像是终于做好了准备,深吸一口气,张开嘴。

这时,一只板凳横飞而来,砸断了涌到唇齿边上的话语,砸得冯石头仰面倒地,口鼻溢血。迷乱的视野里,只见冯桂水捡起板凳,又把板凳甩向芳海芝,周围的一切混乱起来,打翻的盐醋水、桐油灯的暖光、未敷完的草药、溅射的鲜血、愤怒的面颜,像一锅乱炖的粥,滚烫地旋转起来。混乱里,一道狰狞的声音如锯刀般响起:

“两个死叛徒,该搞的事没搞完就想自个跑出去?两个个没骨头的孬种!山里野狗叼到骨头都知道回来,你们比狗还要不知好歹,我操你妈的。

“真当这十里八乡、土生土长的地方是客栈?由着你撒野拉屎,拍拍屁股就走人?”

冯桂水转头往窗外一吼:“来人啊,帮我抓住这两个孬种!”

话音刚落,几个人猛地打开门奔突而来,芳海芝看到了人里有冯达勇,他怒不可遏,直奔弟弟而来,凶狠地一脚踹在他的肚皮上。

冯达勇喊:“你啥子意思?勒个婆娘跟野鸡一样拉都拉不住,不把她关猪圈里头关几天,连自己要做啥子都不晓得!你龟儿还敢把她放出来,还想跑出村!是不想在屋头住咯嘛?真嘞是吃完屎就不认是哪家茅厕拉嘞!”

一股寒意从冯石头刚刚被踹的肚皮上延漫布散,冷得他牙关打颤,难以呼吸。看见芳海芝被人粗鲁地架起,往外走去时,他想做些什么,可一阵恐慌感堵闷在心头,心脏砰砰直跳,四肢虚软无力。像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那样,行将受罚的预觉让他惊惶无比,好像下一秒戒尺就要覆盖全身那样。所以他只是害怕着,只是害怕地看着人声远去,爱人消失,直到寂静重新从门外的夜里涨潮。他流下怨悔不甘的泪水。声尾碎在风里,冯桂水躲进里屋,只剩灶房里明灭摇曳的红,烫穿了浓稠的夜。

冯达勇看着弟弟,还是叹了口气,说:“痛得很嘛?唉,记到勒种痛,是你做错事的报应。生活就是勒个样子,好事要有报应,坏事也要有报应,你要懂得勒个道理。回切嘛,勒几天你都要在屋头关到!老子就不多罚你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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