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的夏天,九岁的张文斗跟着三叔走了五六里土路,搭了一段车,又绕过两个村庄,来到了东家的村子王家堡。
东家王贵是一个闷声说话的微胖男人,四十多岁,没有什么动作,但是在他旁边就会觉得拘谨。
三叔说着好听的话,还不断的在背地里把规矩反复讲給斗子听,等觉得都交代妥当了,第二天他就回去了。
斗子要放的牲口是三匹马一头骡子和两头牛。在马房的里头有个不大的套间,斗子在套间里住,和这些牲口隔门相望。
每天早上四五点钟,王妈起来做饭,斗子就开始收拾牲口粪便遛牲口了。
村东头,有一片大面积的荒草甸,蒿草野菜拉拉秧缠绕在一起疯长着,放牛的人把牛马拴好后,都能干点别的。斗子是要给猪薅猪草的。这天,有片野灰菜长势很好,叶子上挂着白霜,斗子不知不觉走到了杂草深处,正薅得起劲,忽然觉得裤管里小腿处一阵冰凉,还有一种丝滑的游动感,他下意识的提起裤腿,那是一条蜿蜒盘卷的蛇,它瞪着一双圆圆的小眼睛正看向自己,嘴里还吐出细小的芯子。什么叫做汗毛发扎,斗子感觉到一股热流一下顶到头顶,他伸出手,在想都没来得及想的一刹那,抓住那个东西的尾巴,一扯就把它抡在了半空里,蛇像一段绳子,局部带着一点小弯曲被远远的抛了出去。听到惊叫声,一旁放牛的四孩和梆子头都往这边看了下,根据那个细长物体的抛物线他俩断定那是一条蛇,再看看跌坐在地上的斗子,他们知道这小子还挺霸道的。张文斗坐在地上,等心脏狂跳的声音平复了,他才撅着屁股爬起来,也是在重新站起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头发忽的一下落下来,好像重新扒回到脑袋上。
说起那两个经常在一起放牛的人不算太友好,一来斗子是纯外来的,有点小,还不善于搭讪;二来斗子很要强,惰性的人和勤俭的人天生就有一道梁子。
那天晚上做梦,斗子梦到了很多蛇,混在一起滚成一个圆球,它们一会这冒出一个头,一会那冒出一个头,有时要咬到他的鼻子,有时要贴上他的脸;一会又从山上滚下来,变成了许多小鱼的脊背在他眼前游呀游,斗子醒了很多回,每回都发现是一个梦,心里很庆幸。早上醒来时,他看到他的枕头是湿的。
但是还好,梦不太频繁,虽然此后惊厥的梦里蛇伴随了他一生,但是后来几乎一年都做不了几回。
与害怕相比,不知不觉中的被伤害就容易接受多了,也是那一年,入秋的前几天,热还是热的很,斗子数着星星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在王妈起来扒完灶灰倒灰时他沉沉的起来,觉得头脸很肿胀,眼睛也张不开,努力瞪一瞪,只是一条缝儿,他走出来,王妈看见他怔了一怔,然后思忖着说:“这小斗子让啥毒虫子给熏了还是吃了有毒的东西呢,脸肿的可挺高哇!”斗子走到王妈挂着小镜子的墙壁旁,他看到了像高跷队里大头人一样的脸,眼睛被挤没了,膨胀起来的脸右边还远比左边大,嘴角也歪了,耷拉下来。全脸只有鼻子还好,虽然呼吸也有点受阻,但看着还那样。王妈告诉他说今天少干点活,菜就别拔了,待会他和主人说说,当心抻着,少干费力的事,斗子应允着,觉察到了一丝温暖。幸好并不疼,斗子牵着他的马,那马也觉得有点生疏了,梗了梗脖子,打了个响鼻儿,然后才又贴着他走起来。
斗子摘了点王妈告诉他的有解毒功效的野草嚼碎在脸上摩挲着,清凉凉的,挺舒服。
那脸消下去的不快,但是应该没什么更大的毒害,人们来来回回走过时看到他都有一点想笑,那些天气氛好极了,斗子也经常去王妈那里照镜子,别说,这个盛开过后的脸抽抽的一天比一天有种不同的丑法,最后像个干了皮的小土豆子,他自己也时常想笑。有时候几个人聚在一起还讲讲自己知道的这些奇异的事。东家的姐姐说:“有些草是有毒的,上吐下泻还能死人呢。”王妈说:“虫子也是得防的,蝎子蚰蜒还有蛇,蜈蚣倒是不常见。”邻居大娘说:“那些毒是毒,听说还有一种鼠,特殊时候也有毒。”鼠什么时候有毒呢,大家对这个晚上时常在房子里走几圈的家伙有点担心,“那是不是得经过修炼修炼哪?”有人问。邻居大娘也说不清了,但是她们都认为不少动物有灵性,可以成仙。大家就说到成仙的事,听说前几年偷鸡吃的黄鼠狼被李老年弄死后还拔了牙,挂在树梢上,结果转年那灵魄就来索命,差点丢命。她们还说刺猬,狐狸,蛇,都能成仙,都有道行的。斗子靠在墙角边听,他只关心蛇,他觉得是那天他扔出的那条蛇,它的家族里一定有有道行的蛇精,可能趁夜来教训了他,但是他只扔了它一下,也算扯平了。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扔的,毕竟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