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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北的小河沟里，最小的鱼叫“俩眼儿瞪”，它最长也没有两厘米，瘦小到只觉得它有一条尾巴和两只眼睛，这东西的转身和游动有时灵活的像在跳跃。搬网上，它和小虾一起跳动着，斗子用网兜抄起来，把里面夹杂的树叶、水蜘蛛啥的挑出去再倒进桶里，它们虽然没有什么肉香味，但是王妈放上盐、酱、辣椒焖一下也还是美味的。斗子每天出来，只要肯出力都会收到大自然的馈赠，只是这几天东家城里的弟弟——小先生一家来了，那位小小姐瞪着俩黑亮亮的小眼睛非常的招人喜欢，还给过斗子两块儿糖，这使得斗子总想找点好东西带回去给她开开心，她笑起来尖尖的嗓子调门很高，拍着手很像树上下来的小松鼠。小姐君阳今年五岁，和斗子送人的妹妹同年，昨天，他给小小姐摘了一大捧成串盛开的小野花，她和她妈妈立刻把花养在瓶子里放在墙头上，到现在那花还在院子里耀眼的盛开着，谁过来都流连一番。
眼下，斗子看看桶里的小鱼小虾，觉得很不知足，记得这条水坝的边上，有两个黑洞来的，拳头大小，不知道那里住着个啥，他看到过四孩从泥窟窿里掏出过大螃蟹，当然，他也听说有的水蛇也能在水里呆着，不知道那东西会不会在泥洞里眯着呢，他还是有点害怕。他在水边看着那俩泥洞，他觉得他不敢摸，但是他还是把手伸了出去，只是用四个手指探了一探，等了半天，没有动静。他觉得要是蛇的话它应该冲出来，或者探探头，可是都没有。他又把手伸出去，这回他伸的是整只手，伸的稍远一些，但是抽回来的很快，他想，要是有蛇的话，它的脾气再好也应该冲出来一下的，但是也没有；他胆子大一些了，把手又伸进去，有意识的摸一摸，里面的泥水滑滑的，没有什么。他不想白摸，慢慢的把整只手连同半个胳膊都探进去，里面没有底，再探，是一个扎手的东西，他猛的缩回手，过了好半天，他觉得那或许就是只螃蟹，他第四次伸出手，这回没有多深，一个又硬又扎的东西撞上了他的手，它应该是在往出来了，他猛的收回手，两个好似沾满泥巴的小树棍儿似的东西夹在指缝里被带了出来，展开的手掌仔细看，那玩意在动，是中间关节处在勾动，这不是螃蟹的腿儿吗，下面小腿处还长着腿儿毛，斗子先吓了一跳，马上又来了精神，他再次伸手去抓，这回十拿九稳，抓住一只很大的公螃蟹，它的钳子死死的扣住斗子的拇指，但是毕竟是人的力气大，斗子用着足够的劲掐着他，它的钳子打开了也使不上合起来的劲，只能束手就擒。
斗子开心了，他来到又一个泥洞旁，轻车熟路的又抓住了一只母螃蟹。梆子头和四孩被他的硕果给镇住了，真是天随人愿，斗子也很开心，不用问，晚饭时小小姐的饭碗旁一定会有两只黄橙橙香喷喷的烀螃蟹了。
不过东家一家最近都很不开心，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女儿的娃娃亲出岔子了，那家儿子念过洋书，不成认这包办婚姻，小先生这次回来也是为了玉成此事的，可是那家儿子已经离家出走，那家老爷却还信守承诺，说姑娘可以考虑先嫁过去，儿子迟早也要落叶归根的，到时候本家只承认这一个正室夫人。但是女儿能不能一辈子独守空房谁也不敢说，那应该是命的事了吧，东家思虑再三很想赌一把，十里八村的有钱人，这样的事也是有的。所以这些天，下人们很害怕和老爷打照面，斗子也觉得在荒草甸里出力干点活更好。晚饭前，斗子进屋给牲口打水，看见小小姐正围着烀好的大螃蟹雀跃，他不由的笑了，还没说话东家刚好过来，他皱上眉厌烦的说:“你是不是太爱进屋了，打了水还不赶紧出去饮马吗？”斗子迭忙拎了水桶向外走去，屋里人一下子都缩了脖子大气都不敢出，连小小姐和她妈妈也怔在那里。
那天晚上，斗子没有进屋去取自己的晚饭，进屋的次数可能是多了，减少一次是一次吧，他想。收拾碗时王妈才想起他来，这孩子今天晚上没来拿饭吃，怪不得多出了两个馍，于是拿了馍和一碟咸菜给他端过来，黑暗的马棚套间里，小孩靠墙坐起来，王妈还不忘劝教他:“其实你摊上这样的东家已经不错了，以后还得记得多听话呀。”斗子点着头，喉头有点发咸，声音哽住了，他赶忙咬住馍嚼起来。王妈等着他吃完，把碗端走时轻轻的打了个嗨声。
临睡前，斗子照例牵着吃多的牲口在外面走一走，这样牲口既不能积食又能把尿撒在外面，免得屋里尿骚味太大。当然，粪便是要捡回来的，那可是不可多得的农家肥。
等遛完了马，斗子在自己的草铺上躺下来，算一算，来这儿有半年了，惹得东家皱眉斥责还是第一回。东家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皱眉是一种极大的反感。斗子正有些垂丧，忽然闻到一股腥鲜的味道，他忙闻闻自己的手，莫不是掏了一下午螃蟹手上沾了腥味，可是手上隐隐的只闻到了些水沟里臭黑泥的味道，没有腥味，再说晚饭吃的也只是咸菜和馍，连小鱼酱都没有吃，哪来的鱼腥呢？他又躺下去，还是有很大的腥鲜的味道，这回察觉到它好像来自枕头底下，他掀起枕头，那是一个带点花纹的包装纸包，小小姐的糖曾经就是从那里面掏出来的，他打开它，里面是一只橙黄的大螃蟹。斗子的脑袋里一下就停摆了，怎么回事？他想到君阳小小姐和她妈妈那两张可爱而善良的脸庞，他走出自己的房门，院子里此时空落落的，只有正房门的矮凳上，对着那瓶野花孤零零的坐着东家准备出阁的女儿，她一个人眼神空洞洞的望着远方，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伤。斗子想起自己来东家这里的头一天晚上，好像也是这样呆呆的坐了许久，说不上是怕还是不欢喜，不知道想了啥还是没想啥，反正就是很久很久都没有睡成觉，看来这世界上，谁都有自己的难题。斗子走回来，打开那个螃蟹，正是蟹子最肥美的季节，膏黄满满，满屋鲜香，可惜牛马不懂草料外的美味，它们歪着脑袋审视着自己一槽子的青草；斗子细细的品味着那只蟹，从内心深处由衷的感谢着那来自城里的母女，又何止是一个螃蟹，他愿意把小小姐当成亲妹妹看，但是他又觉得这是妄想，人家是有钱人，等再过几年小孩儿长大了，可能都不会不认识自己了吧。他有点悲伤，这世上应该总有各种盼不来和等不到。斗子想起自己的妹妹，她的模样虽然记不清了，但是她拼命哭喊的声音却总是萦绕耳边。以至于多年以后，自己儿孙满堂，他就是听不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那会牵动出他生命中最脆弱的那根神经。
但是在最初的几年里，他盼着的是快快长大，长到可以养活妹妹，即便是给人放马，他还可以干的再多些，只要妹妹有个能容身的角落，或者只要空房一间，只要他和妹妹在一起，他会给她找到很多好东西，让她活在自己的心意里，不用去体会别人的用意，可是他该怎么找到她呢？他想着那个自己从没去过的三里屯，听说是在那里，没错，就是那里，要记住那里。
斗子睡着了，在美好的憧憬中，他嘴角还挂着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