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宝庆帮的卵子们听好咯!”徽帮的刀疤脸一脚踹翻米筐,湖南的糙米“哗啦”撒了一地,金黄的谷粒在青石板上弹跳滚动。他身后三十多个徽帮汉子齐刷刷亮出铁尺,寒光在烈日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今日这码头,要么拿命抵,要么拿脚量!”
1898年夏日的汉口码头,空气里弥漫着桐油和汗臭。江面上停泊着几艘挂着米字旗的英国商船,水手们趴在船舷上看热闹,嘴里嚼着烟草,时不时朝江里吐一口腥臭的唾沫。姜海成站在宝庆帮阵前,断指的左手缠着发黄的麻布,血渍早已干涸发黑。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对面——徽帮这次明显有备而来,连常年不出面的“铁算盘”李都拄着紫檀拐杖站在后排,那双三角眼里闪着阴冷的光。
“拐子,莫冲动。”姜湖成不知何时挤到前排,西装革履与周遭短打装扮格格不入。他掏出一块镀金怀表,表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晃得几个老码头工直眯眼。“我跟法国领事打过招呼,只要再等半个时辰……”
“滚回你的洋行去!”姜海成头也不回地吼道,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别着的铜烟袋。他能闻到弟弟身上那股刺鼻的西洋香水味,混着码头特有的鱼腥气,让人作呕。“个板马养的,宝庆男将的事用不着买办操心!”
二
正午的日头毒得能晒脱人皮。炭火烧得发白,张铁脚往火盆里又添了三块焦炭,火星子“噼啪”炸响,溅到周围人的草鞋上,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老剃头匠脱下草鞋,露出布满老茧的脚底板——那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烫伤的疤痕,像一张陈年的地图。
“宝庆的伢们看好了——”他古铜色的脸膛被火光映得通红,声音沙哑却洪亮,“当年曾祖爷跟着左宗棠打长毛,就是这么趟过火焰山的!”
“嗤啦!”烧红的铁靴套上脚掌的瞬间,皮肉焦糊味混着青烟腾起。围观的人群中几个妇人惊叫出声,有个戴瓜皮帽的学徒直接晕了过去。老剃头匠额角暴起青筋,豆大的汗珠顺着皱纹滚落,却硬生生向前迈出五步,在青石板上烙下五个冒着烟的血脚印。每一步都伴随着皮肉黏连的声响,在死寂的码头上格外刺耳。
“五步血路!”宝庆帮众人齐声喝彩,声浪震得江面泛起涟漪。姜海成刚要上前,忽见弟弟一个箭步抢过洪帮的铜烟筒,那烟筒还冒着火星子——
三
“湖伢子疯哒?!”人群炸开锅。姜湖成西装裤腿被烫出个大洞,焦黑的布料黏在皮肉上。他却咧嘴笑着,毫不在意地撕开布料,露出里面红肿的皮肉。“各位叔伯看清楚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癫狂。
焦糊的皮肉下,渐渐浮现出青灰色的纹路,如同水银在皮肤下游走。那纹路越来越清晰,最终形成与姜海成脚底龙纹完全对称的青铜纹样——两条盘龙首尾相衔,龙睛处各有一点朱砂红。
刀疤脸突然跪地发抖,牙齿“咯咯”打颤:“盘……盘龙城的祭纹……”他祖上是专盗楚墓的土夫子,县志里记载的这种纹样,是祭祀长江水神的巫觋专属。更骇人的是,那些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焦黑的死皮簌簌脱落,露出底下完好的皮肤。
江面忽起狂风,法国领事馆的青铜大钟无人自鸣。姜海成盯着弟弟的伤处,自己脚底的龙纹突然针刺般疼痛。他低头看去,发现龙纹的眼睛正在渗血,把草鞋都染红了。
四
江面上的风突然转向,裹挟着鱼腥味扑向人群。徽帮的算盘李推开挡在前面的打手,紫檀拐杖重重杵在青石板上:“宝庆帮耍诈!”他尖细的嗓音像锈蚀的刀片刮过铁锅,“这买办崽子早不是江湖人!他穿洋装、说洋文,连辫子都剪了半截!”
洪帮的铜烟袋“啪”地敲在青石板上,火星四溅。一个满脸麻子的精瘦老头踱步而出:“江汉关的钟都响咯——天意!”他说话时露出两颗金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三十年前老子在龟山脚下见过这纹路,那是……”
暗处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几个英国水手正躲在货堆后偷拍,相机的镁光灯闪过,镜头却莫名爆裂。碎玻璃碴子扎得他们捂脸惨叫,指缝间渗出鲜血。
姜湖成突然扯开领结,用最地道的汉口土话骂道:“个板马!老子脚底板刻着盘龙城的纹,比你们祖宗牌位都老!”他弯腰抓起把腥臭的淤泥抹在西装上,活像个疯了的癫子。话音未落,江面“咕嘟嘟”泛起无数气泡,成百上千的鱼尸浮上水面,每条鱼鳞上都带着模糊的青铜纹。
五
“日头出血咯!”张铁脚突然指着天空嘶吼。原本刺目的太阳边缘,竟泛起青铜器氧化后的青绿色光晕,像被泼了硫酸的老铜镜。码头上所有金属器具同时震颤——扁担两头的铁链“哗啦啦”乱响,货船的铁锚在岸边“咣咣”撞击,连洋人怀表里的齿轮都开始疯狂转动。
姜海成一把拽过弟弟衣领:“你搞么斯鬼名堂?”他闻到弟弟身上除了香水味,还有股陈年的庙堂香火气。却见姜湖成颈后的星形疤泛着幽蓝光芒,那光芒跳动的频率,竟与兄长脚底龙纹渗血的节奏完全一致。
人群后方突然传来清冷的嗓音:“让让。”江望潮不知何时出现在码头,手中把玩的正是那半片青铜盘。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盘面映出的不是人影,而是江底缓缓苏醒的古城轮廓——残破的祭坛、歪斜的牌坊,还有……一具正在融化的青铜巨鼎。
六
“拐子……”姜湖成突然抓住兄长手腕。两人皮肤接触的刹那,“噼啪”迸出细碎火花,吓得围观人群齐刷刷后退三步。姜海成惊觉断指伤口不再疼痛,反而有种诡异的麻痒——透过染血的麻布,能看见新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像快放的春笋破土。
“莫碰他!”江望潮的暴喝晚了一步。兄弟俩周身三尺内的青砖“咔咔”开裂,浮现出完整的盘龙城纹样。几个靠得太近的帮众突然口吐白沫倒地,浑身抽搐如触电,有个徽帮汉子的辫子甚至自己解开了,发丝蛇一般扭动着指向江心。
英国领事馆的猎犬集体狂吠,拴狗的铜链子“滋滋”冒出青烟,竟熔化成青铜汁液在地面流淌。更骇人的是,那液体自动汇聚成古老的楚篆,分明是“共工”二字。对街茶楼里,个穿长衫的账房先生突然打翻算盘,惊叫:“这数字……和江底古城轮廓一模一样!”
七
江汉关的青铜大钟在无人敲击的情况下突然自鸣,钟声如同实质化的波浪在江面上扩散。第一声钟响时,停泊在码头的外国商船缆绳齐齐断裂;第二声响起,岸边茶楼里的瓷碗“咔咔”裂开细纹;到第十二声时,钟楼顶部的铜铸雄鹰竟然“咯吱”转动脖颈,镀金的喙部精准指向姜氏兄弟。
“天老爷显灵啊!”老码头工王驼背“扑通”跪地,额头在青石板上磕得砰砰响。他布满老人斑的手颤抖着指向钟楼:“光绪二十三年发大水时,这铜鹰也这么转过......”
姜海成却死死盯着弟弟的侧脸。在第七声钟响的瞬间,他分明看见姜湖成嘴角扬起一个熟悉的弧度——和七岁时那小子偷吃龙王庙供果后,躲在香案下偷笑的表情一模一样。
“你搞的鬼?”姜海成一把攥住弟弟的手腕,触到的皮肤冰凉得不似活人。
姜湖成腕间的镀金怀表突然弹开表盖,里面精密的齿轮正在疯狂倒转。“法国人新装的发条......”他眨眨眼,声音轻得只有兄长能听见,“我稍微改了改擒纵机构。”
八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鸡蛋大的雨点砸在滚烫的青石板上,腾起一片白茫茫的蒸汽。姜海成背着昏迷的张铁脚往龙王庙跑时,突然听见江水"咕嘟咕嘟"的异响。回头望去,浑浊的江水正形成无数漩涡,疯狂倒灌进码头排水渠。
更诡异的是,每个漩涡中心都浮沉着青铜器残片。有个穿西装的日本商人正指挥苦力打捞,他们手中的磁铁刚碰到水面,那些青铜片就像活物般自动吸附上来。姜海成眯起眼睛——那些残片上的纹路,分明与弟弟脚底的盘龙祭纹如出一辙。
“拐子。”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姜湖成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黑漆洋伞在暴雨中纹丝不动。伞面上用金线绣着的盘龙城地图正在发光,护城河是银线,城墙是金线,中央祭坛处嵌着的红宝石滴着血般的液体。
“咸宁帮的船......”他嘴唇开合,声音却诡异地穿透雨幕,"运的不是盐。"顺着伞沿望去,下游码头停着的乌篷船正在卸货,有个裂开的木箱里,青铜鼎的兽首纹正泛着幽幽绿光。
九
龙王庙的瓦当在暴雨中“噼啪”作响,檐角蹲守的嘲风兽眼睛突然渗出铜锈色的液体。姜海成给张铁脚敷药时,发现老人溃烂的脚底伤口里竟长出细小的青铜结晶。
你弟弟......”张铁脚突然睁眼,浑浊的瞳孔映出供桌上震颤的青铜小钟,“颈后的疤是星图!”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划出北斗七星的轨迹,唯独摇光星的位置空着——形状大小与姜湖成颈后的星形疤完全吻合。
供桌上的烛火“轰”地窜高,将墙上的影子拉成扭曲的怪物。那尊泥塑龙王像的头颅突然“喀啦”转动,空洞的眼窝直勾勾盯着房梁——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用血绘制的星图,正在与伞面上的盘龙城地图相互呼应。
当——”无人触碰的青铜钟自鸣一声。姜海成怀里的半块铜镜突然发烫,胸口的皮肤被灼出缕缕青烟。香炉中的灰烬被无形之手搅动,在空中组成汉水古道图。茶楼位置的红点正在渗血,而更骇人的是,图上标注的未时三刻——正是古籍记载的盘龙城人祭时辰。
十
黎明时分的茶楼窗棂上,凝结的晨露“滴答”落在姜海成手背的伤口上。他盯着拼合完整的“水心镜”,镜面本该映出人脸,此刻却清晰显示着对街日清洋行内的场景:姜湖成将蓝皮册子递给日本商人,《盘龙城水经注》的封面上,五个篆字正在渗出鲜血。
轰!”江汉关大钟突然自鸣,惊起满岸白鸥。姜海成扑到窗前,只见成千上万只鸥鸟同时腾空,每只鸟爪上都缠着金线。这些“金线”在朝阳下泛着诡异的光泽,随着鸥鸟飞散,竟在空中织出笼罩汉口的无形大网。
当某只鸥鸟掠过窗口时,姜海成终于看清——那根本不是金线,而是一种半透明的活物,像极了《吴越春秋》中记载的“龙须”!此刻这些龙须正随着鸥鸟的飞行轨迹,在汉口上空勾勒出巨大的盘龙城阵法。而阵法中央的阵眼,赫然就是昨日兄弟二人站立的位置。
镜面突然浮现血字:“午时三刻,以血饲鼎”。姜海成猛地抬头,看见对街洋行二楼窗口,姜湖成正举着半块青铜镜与他遥遥相对。兄弟二人的镜中倒影在空气中交汇,竟拼合成一具青铜鼎的完整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