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7年国庆夜,汉口江滩的灯光秀把长江照得跟白昼一样。江汉关钟楼的指针刚划过八点,江风裹着桂花香扑在姜湖成脸上。老人蜷在轮椅里,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痰音,枯树皮似的手死死扒着展柜玻璃。
“个板马,出鬼了!这扁担么在抖?”他喉咙里挤出句沙哑的汉骂,指甲盖泛黄的手指突然痉挛。玻璃柜里的老扁担像是活了,木纹裂开条细缝,裂缝里渗出几颗青铜锈的粉末。
“莫碰莫碰!文物局的规矩你又不是不晓得!”护工小陈慌忙去掰他的手,却见老人瞳孔缩成针尖大——玻璃倒影里,穿蓝布工装的年轻人正踮脚看展柜标签,后颈露出块铜钱大的星形疤。
“拐子……”姜湖成喉咙里滚出两个字,假牙磕在齿龈上咯咯响。展柜射灯突然“滋啦”闪了两下,扁担与商船模型的影子歪歪扭扭缠在一起,竟在墙上拼出盘龙城的轮廓。
“老爷子莫激动!我帮您擦汗。”小陈掏出手帕,却见老人鼻尖抵着玻璃,浑浊的泪珠顺着皱纹滚进衣领。商船模型的桅杆突然“咔嗒”转了半圈,正对着江对岸某栋亮灯的高楼——那里是地铁2号线的江汉路站。
二
“这些鬼花纹跟地铁线路图一个样!”扎马尾辫的中学生猛拍展柜,惊得保安差点摸电棍。姜湖成被震得咳嗽,袖口滑出半截手腕,老年斑像泼了墨似的在皮肤上晕开。
“让开让开!老骨头要压塌柜台嘞!”他突然抡起拐杖敲玻璃,杖头包的铜片“当啷”撞出个白印。中学生吓得缩脖子,却见老人从破棉袄里摸出块锈迹斑斑的青铜镜——镜框缺了角,倒是镜面光得能照见人。
镜光晃过展厅,某个穿反光背心的身影突然僵住。地铁工地里,工程师小姜扯开安全帽透气,后颈的星形胎记在灯光下泛着青白。他弯腰捡扳手时,脚底突然像被火炭烫了,劳保鞋一脱,五个脚趾印血似的红。
“姜工!隧道渗水啦!”老工头举着手电筒跑来,光束扫过小姜脚底,喉结滚动两下:“当年修大桥,你太爷爷也见过这龙鳞纹......”他蹲下身,工具箱夹层里滑出张泛黄照片——1957年的长江大桥工地上,戴藤盔的青年正用脚丈量地基,脚踝上赫然是同样的红痕。
三
钻机突然卡壳,盾构片撕开岩层的脆响惊飞了洞顶的蝙蝠。小姜抹了把汗,安全帽带子勒得后颈生疼。他弯腰检查钻头,指尖刚碰到青铜鼎耳,整条右臂就像过电似的麻了。
“邪门了!”他甩手时瞥见鼎耳内侧刻着三个古字,手机闪光灯一打,竟是“姜氏祭”。鼎身裂纹里渗出的水珠滴在他脚背,凉森森的,顺着劳保裤腿流进安全靴,在地面积成个铜钱大的圆渍。
“姜工!快看定位仪!”技术员突然尖叫,屏幕红点疯狂闪烁。小姜凑近时,后颈胎记突然发烫,安全帽镜片蒙上白雾。定位图上,地铁隧道与1949年解放军渡江路线完美重叠,而他们此刻的位置,正标着个血红的“盘”字。
老工头哆嗦着摸出半块玉佩,裂纹恰好补全照片里缺失的姜家祠堂匾额:“当年洪帮运文物,用的都是这个......”话没说完,隧道顶落下块土疙瘩,砸在玉佩上裂成齑粉。
四
博物馆警报尖啸的那刻,姜湖成正把青铜镜扣在膝盖上磨蹭。镜面突然泛起水波纹,展柜玻璃“砰”地炸成蛛网。碎玻璃渣还没落地,地铁工地的青铜鼎跟着哼唧起来,声浪震得脚手架钢管“哐哐”撞。
“按倒它!快按倒!”保安队长扯着嗓子吼,四个壮汉冲上来压老人轮椅。姜湖成佝偻的脊梁突然挺直,枯爪似的手抓住轮椅扶手,木屑簌簌往下掉。他脚边地上,不知何时用血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永”字。
小姜在工地听见动静时,后颈胎记已经烧得通红。他扒开人群往江边跑,安全帽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头发被江风吹得乱草似的。对岸展柜里,扁担突然立起来,木纹裂口喷出股黑烟,在空中凝成个篆体“姜”字。
“爹爹!”护工小陈突然惨叫。姜湖成松手瘫回轮椅,右手食指还勾着半截青铜碎片。那碎片边缘淌着血珠子,滴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水纹晃晃悠悠显出汉江支流的走向。
五
灯光秀进入高潮,无人机群在江面拼出“武汉”两个大字。姜湖成突然抻直脖子,喉管里挤出声沙哑的吆喝:“拐子!汉正街的砖,么样摆?”
这话像按了暂停键。所有游客都愣住了,只听见江涛声里混着若有若无的汽笛响。忽然有人尖叫:“影子!影子在动!”
姜湖成的轮椅空了,展柜玻璃上留着个佝偻的轮廓。江对岸1949年的渡江大军幻影中,穿灰布军装的年轻战士正弯腰系草鞋,左脚心龙纹胎记在火把光下一闪。而2017年的霓虹灯海里,小姜后颈的星形疤正泛着蓝光。
两块玻璃影子渐渐融成一片,青铜鼎耳挂上的地铁模型开始旋转。某个戴红袖章的老者突然哭喊:“这是我太爷爷!他当年就是扛着这扁担渡江的!”人群炸开时,姜湖成的轮椅悄然滑向江边。
六
小姜冲进展厅时,青铜镜碎片正在姜湖成掌心跳动。老人十指布满裂痕,血珠子顺着掌纹往排水口淌。技术员举着检测仪倒退三步:“这、这是血......”
“让开!”小姜扯开外套,后颈胎记贴着镜面发热。碎片突然悬停,裂纹严丝合缝拼出半张脸——竟是姜海成年轻时的相貌。更骇人的是,镜框缺角处缓缓渗出新鲜血液,在地面汇成道暗红色的河,流向博物馆后门。
“跟我走!”小姜抱起老人往侧门冲,保安的警棍拦腰扫来。姜湖成突然睁眼,浑浊的瞳孔射出精光,嘶声骂道:“个狗杂种!你太爷爷欠我的扁担钱还冇还!”
警棍擦着小姜耳廓飞过,后颈胎记突然爆出金光。青铜镜“嗡”地悬在半空,映出1957年长江大桥奠基仪式——某个戴藤盔的青年正将血滴入江水,脚下正是此刻他们站立的位置。
七
地铁隧道塌方时,小姜正用身体护着青铜鼎。浑浊的江水灌进来那刻,他后颈胎记突然化作北斗七星,星光穿透水幕在墙面游走。
“姜工!快撤!”老工头拽他胳膊,却见年轻人盯着水面发呆。无数青铜器虚影在浪花中沉浮,鼎爵觚觯全是姜家祠堂供桌上的样式。最年轻的考古队员突然哭喊:“这些、这些分布图......和我们挖出来的地铁隧道完全重合!”
小姜脚底的龙纹红痕在水中舒展,鳞片顺着水流方向排列。当他踩到某块青砖时,整条隧道的青铜虚影突然定格——所有器物朝向的角度,恰好组成盘龙城遗址的平面图。而他的安全帽不知何时掉了,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后颈星形疤亮得灼眼。
“找到了!”技术员突然指着检测仪,“水下三米有金属反应!”小姜低头看脚底,龙纹红痕正沿着砖缝延伸,尽头是个锈迹斑斑的铜盘,盘面蚀刻的族徽与姜湖成轮椅上的玉佩残片一模一样。
八
长江两岸的全息投影同时启动时,小姜正在江汉关钟楼顶调试设备。他后颈的胎记突然发烫,抬头看见1949年的解放军渡船与2017年的游轮在江心交叠。北岸码头上,戴藤盔的青年正在指挥吊装文物,南岸工地里,自己正给青铜鼎拍照。
“拐子......”他伸手去摸幻影,指尖穿过光影触碰到冰凉的铜器。江心处,百岁的姜湖成与年轻的姜海成隔空对望,两人中间悬浮的青铜鼎耳挂着地铁隧道模型,鼎腹铭文随着江风轻轻颤动。
突然,1949年的渡船抛出缆绳,绳头铁钩“咔嗒”扣住2017年的地铁模型。两岸人群同时惊呼,只见缆绳绷紧的瞬间,鼎耳模型开始顺时针旋转,带动整个江滩的灯光秀节奏突变——原本杂乱的霓虹突然组成商周金文的“永”字。
小姜脚底的龙纹红痕突然蔓延到小腿,他踉跄扶住栏杆时,看见对岸姜湖成在轮椅上抬手——老人枯瘦的手指正指向地铁江底隧道,而幻影中的姜海成同步举起测量旗,旗面图案与地铁标志完全一致。
九
弥留之际的姜湖成突然瞪圆眼睛,假牙从豁口的嘴里掉出来。他扯断脖子上的麻绳,半块玉佩“当啷”落在病床上。护工小陈被他抓得生疼:“老爷子莫乱动!输液管要回了......”
老人不理,颤抖的手指抠进玉佩裂缝。随着“咔嚓”轻响,玉佩里弹出片青铜芯片,表面蚀刻的纹路让病房监控屏集体黑屏。主治医师冲进来时,只见老人最后的瞳孔倒影里,地铁规划图与1957年文物埋藏点完美重叠。
“爹爹!”小陈突然惨叫。姜湖成垂落的手杖尖端正点在病房地图的某个位置——那里标注着“汉阳铁厂旧址,发现青铜盘”。他咽气前最后的目光穿过窗户,与江对岸某栋亮灯高楼里的小姜相撞。
十
葬礼那天下着毛毛雨,小姜跪在墓碑前烧纸钱。族谱末页被雨水洇湿,毛笔字晕开成“长子海成殁于辛卯年”。他突然浑身僵硬——自己出生证明上的双胞胎兄长死亡日期,正是六十年前的同一日。
“姜工!快来看!”地铁控制室突然骚动。屏幕上,首班列车正穿越长江,车厢玻璃映出无数青铜器虚影。某个乘客拍下的视频显示,列车经过江底时,车窗上短暂浮现姜湖成与姜海成的面孔。
小姜摸向后颈,胎记处的灼热感还在。他打开族谱夹层,泛黄照片里穿工装的年轻人正对他笑,脚底龙纹与自己脚上的红痕分毫不差。江风穿堂而过,吹起他衣领下家传古玉的流苏——那半块玉佩的裂痕,恰好补全照片里缺失的姜家祠堂匾额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