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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开运的家门口。
没过几天，村里专门把现场会开到了黄开运的家门口。
为了开好这次现场会，村里要每家每户来一个当家人。拿着黄开运当典型，把他们怎样勤俭持家、怎样教育儿女、怎样绾起头发立起志，还有怎样扬眉吐气地活在世上的这些大家都听得懂的话，讲了一串又一串。
村书记打开匣子，说得头头是道。
“今日我们在黄开运这儿召开村里的现场会。为什么开这个会？你们心里大体上有个八百五。现在我跟大家坐在黄开运的门前，看着黄开运的房子，脑壳里面都在想事情，你怎么想的，他怎么想的，想的都是一些啥子，肯定是不一样的。今上午我要把这个事儿说个够，也说个透。你们听了，回去再翻出来，过细的斟酌一嗨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黄开运这一家子为啥子搞得这么好，让我们个个都在流口水，这要我们好好地把根子找到。关于这个事儿，我要当着大家的面，从三个方面来讲。
第一个方面：人家黄开运一家人勤扒苦做。我们大家一年四季365天都看得到，地里干活也好，山上砍柴放牛也好，收拾屋里屋外也好，人家是裤裆里头捉虱子，一折一折地来。每个事儿搞的都是有廓有角、棱棱正正、板板扎扎、抻抻展展的。你们啥时候看见人家在外头嚼舌头、吹牛、打麻将了的呀？男的不好吃，女的不懒身；当老的不讨嫌，当晚辈的不在外面无章大野。只顾吃自己的饭，干自己的活，没看见他们在任何一个窝儿喝得洋叉八痴、鸡子认不得鸭子的。一天到晚只忙着自己的事。而我们村里，有的人游手好闲，天天大摇大摆地在外头浪，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什么哪天哪天逛县城，如何如何逛商场，怎么怎么上馆子，编得妈的神乎其神。还有的人，狗日的啥子都叫老婆子做，自己翘球个二郎腿玩微信、刷抖音，只会扎起个脑壳，在网上尽哄一些无球吊事的媳妇子们聊天。自己屋里的柴米油盐、老婆娃子一点儿的边儿也不沾。浪到半夜三更回去了，搞的那些鬼事以为别人不知道，信息看了就删，手机回家就关，上床睡觉打鼾，裤头经常反穿。有句俗话说得好，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盘算一世穷。这几个人是谁，我今里不点名。你们好神想一想，你这个样子准备混到啥时候为止！
第二个问题，人家黄开运教子有方。黄开运他们是怎么教育他的儿子的，今儿的我专门讲讲黄开运的儿子黄会说的故事，大家听了，自然就明白了。
一个是，他们教育出来的儿子从小就立场坚定，爱憎分明。
在黄会说上小学的时候，在一次上学的路上，他看见两个同学拧成一团，你揪着我揪着你的在地上翻来滚去。脸上、手上都被抓伤。
黄会说扔下书包，赶上前去，边拉边说：你们为什么要打架啊？都不要再打了，松开松开！
两个同学不听，仍然在地上使劲地纠缠，不分高下。
黄会说大声吵着他们：你们听没听见？我叫你们松开。用手拼命地拉扯着他们两个。
拉来拉去，始终拉不开他们。实在没有办法了，他只有站在那里大声地哭了起来。
两个同学看见他这个样子，才慢慢地松开了手，先后站起身子，在黄会说的面前低着头，不好意思地向黄会说认错，反过来劝他不要哭了。
二个是，人家教育出来的娃子懂得大人的艰难辛苦，从小就知道为大人分忧。
黄会说在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在家里起床晚了，赶到学校后迟到了半个小时，一进教室老师就火冒三丈地叫他 “罚站”，并说罚完了这节课，还要罚到下一节课。同学们一个二个都惊讶地听着老师的训斥和看着乖乖地站在那里的黄会说。
为什么罚站呢？
说来也不能怪罪老师的狠心和严厉，那几天，黄会说连续几天都在迟到，老师每次点名，唯独没有黄会说应答的声音，这在他们那个班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心甘情愿地接收“罚站”的黄会说，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抵触，只见他非常老实地站在那里，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认真地听着老师的讲课内容，如果让不知根底的陌生人看见，真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一个刚满12岁的孩子的承受能力。
站了15分钟，教室外面响起了下课铃声，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都在猜他迟到的原因。
坐在他后面位置的一个同学，先是走到黄会说的面前说了几句安慰他的话，虽然不是大人的那些语言，但听起来却十分的暖心。总的意思是，叫黄会说他不要压抑、不要悲观，然后问黄会说这几天连续迟到，是不是因为睡懒觉起床晚了，或者是身体不舒服。你们猜是咋回事儿？是他那几天的每个晚上，都在帮爹妈提着马灯，在对面的那几架山上捉蜈蚣，一捉就是大半夜，回来睡觉晚了，瞌睡自然就睡过头了。同学们听了，才晓得他是在心疼父母，帮父母分忧。
每年春上，确实是捉蜈蚣的季节，黄会说觉得自己在一天比一天长大和懂事的过程中，自己应该替爹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想来想去，别的也帮不上，只有自己在好好学习的同时，主动给天天在山上捉蜈蚣好卖钱的爹妈提着寻找蜈蚣的马灯，让他们多捉一些蜈蚣。这样一来，从天黑到三更半夜，一晃就是四五个小时。一个晚上下来，大人累了不说，年仅十来岁的黄会说当然也瞌睡得不得了，连续几个晚上之后，爹妈起不了床，黄会说也肯定是一觉睡了个忘记，由此导致了一天接一天的迟到。
大家听到这里，有的用羡慕的眼光看着黄开运，有的低着头想自己的儿女。
村书记看见大家用心在听，又接着讲了第三个关于黄会说好好学习，写的作文登上了省里的报纸的故事。
“原来教过黄会说的那位老师，现在是我们小学的校长。前几天听说他的学生黄会说在深圳当了工程师，有大本事了，他高兴得不得了，说黄会说过去就是他最看好的学生。说有一天，他要同学们写一篇《关于太阳》的作文，写散文也行，写诗歌也行。老师万万没有想到，黄会说写的一首诗歌，不仅形式优美，而且饱含了黄会说的理想信念和深厚感情。这篇作文后来还登上了省里的报纸，很多读者也都叫好呢。老师越说越高兴，听说我们今天召开群众大会，他在办公室里，把黄会说当年写的那首诗歌，和他对这首诗的评价，唰唰唰地写了出来，让我跟他一起欣赏。下面我当场应大家见识见识。我水平有限，不会朗诵，只能照着念。有的字我也认不得，只好是字不识字，认个半边字。大家将就着听。题目是《关于太阳》:
太阳，
我说/你是红的，
因为/我在早上，
看见了你/红彤彤的/脸庞。
太阳，
我说/你是白的，
因为/我在路上，
知道了我/前进的/方向。
太阳，
我说/你是黑的，
因为/我在晚上，
寻找着/黎明前的/希望。
老师说这首诗的节奏和韵律把握得非常地好，每一节的总字数都是一样的，而且每一节中的每一句，也和另外两节相对应的句子字数相同，就跟我在手机上复制粘贴一样，回环往复，读起来很有气势。而且这首诗十分注重韵律上的和谐，每一节结尾的那个字，读起来朗朗上口。
老师在我拿的张纸上面还写了很多，我继续照着念。老师说，黄会说的这首诗选用了红色、白色、黑色这些不同的颜色来塑造太阳的形象，不同色彩的对比使太阳形象丰富多彩起来，而“红彤彤的脸庞”“黎明前的希望”又使诗歌极具画面感。
总而言之，老师恨不得把黄会说吹上天。我读书少，他说了好多我听不懂的话。听来听去，只听懂了黄会说是个了不起的学生，长大了肯定有出息。现在大家听了这个故事，说不定听得黄里巴昏的。但是有一条，大家心里肯定有数，没有他们这个家的家风和家教，不会教育出这样的娃子。
村书记说到这里，看着躲在会场后面的黄二狗子说：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当家长的，一定要当回事儿。俗话说，什么样的师傅带什么样的徒弟。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前面有样，后面跟上。今天在这个会上，我不是有意掉黄二狗子的底子。你看你把你那个儿子教成什么样子了？首先从名字上说，你就犯了一个大错误。别人问你为什么给你的儿子改了一个黄大棍的名字。你说你看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电影，觉得孙悟空拿得那个金箍棒神通大，所以就给儿子改了一个黄大棍的名字。平时还在外面炫耀自己，说给儿子改了一个如何如何好的名字。究竟好在哪里？我看还不如给他改成一个黄大昆。名字改就改了，我就不往下说了。你好好地教育也行啊。可偏偏把他往坏处教。人家黄开运的妻子，说起来还是你三代以内的直系血亲，没有出三服的姐姐，你跟人家过不去，还带着自己的儿子过不去。你在自己屋里闲得确实没得无球吊事了，编了一套侮辱人格的顺口溜，说什么：
憨子爹呀哑巴妈，
生了一个二不丫，
只会天天啃书本，
长大是个日大侠。
就是你编的这个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天天教你儿子在外面唱。你今天当着大家的面，老实想想你自己混账到什么程度了？
黄二狗子心里清楚得很，村书记讲的这些虽然烧他的耳朵根子，但是他不能犟，如果真的犟起来了，村书记肯定会接着开一个让大家一起来批评他的会。
“下面我来讲第三个问题。就是黄开运这一家人与人为善。我跟大家一样都是这个村本乡本土的人。我们从来没有听到和看到他们这一家子在外面品头论足，说长道短，不跟任何人争高低贵贱。别人在他们面前说的那些话再难听，再难受，他们都装聋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这并不是人家好惹好欺负，而是人家不跟那些人一般见识，让那些人自己说着说着也没劲了。特别是在我们大多数人面前，男女老少分得清清楚楚，该叫什么，把礼貌讲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他们还是我们这个村最心慈面软的人家，见困难就帮，有好事就让。不像有的人见死不救，遇到别人的难处，躲得远远的。遇到一点好事，抢都抢不赢。”
讲到这里，书记停顿下来，看黄猫子今天来了没来。
一阵左顾右盼，指着黄猫子说，在这个方面，黄猫子也有值得我们大家学习的地方。他敢说真话实话，见不得眼睛里头进沙子。说是说，笑是笑，做是做，玩是玩。是一个很开朗很实在的人。在这里还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二狗子的爱人本身是个县城里的良家姑娘，嫁给二狗子的这些年被二狗子带坏完了。这个责任不是我这个嫂子的责任，二狗子要好好反省自己，一定要悬崖勒马，回头是岸，重新做人，让我这个当书记的小叔子，在村里群众面前说起话来也理直气壮一些！还有……
村书记欲言又止，有话还没有说完。
还有一个事情我不得不说。憋了一年多，硬是把我的嘴都憋疼了。二狗子，你以后别再到外面丢人了。去年刚过完年，我敢说黄家湾所有人的肚子里的油水都还是没有刮干净，你却跟饿牢里放出来的人一样。人家黄满仓家里过喜事，第一没有接你，第二你没有上人情，到了放席的时候，你厚着两块脸，直冲冲地地跑到上席上坐了下来。坐就坐、吃就吃吧，你硬是逮到那碗肉骚日的吃，拿起那瓶酒，恨不得当矿泉水来喝，自己把自己给灌醉了。好好好，醉了就醉了，回去好好睡觉也行，哪晓得你晚上又跑过去了，接着喝，接着吃，像一头才下儿的母猪，那个吃相啊，简直难看极了。十几席的客人都听见你吃得妈的啪啪神的，还在那里吹得雷光火闪，喝了人家大半斤酒不说，还让别人说不成话也吃不成饭。吹着吹着，突然不吹了，一跟头栽到了地上。当时把人家的客人都吓坏了，以为你出了么事。客人们赶紧围了上来，喊的喊，叫的叫，准备把你搞到乡卫生所去抢救。大家拎着胳膊抬着腿，你哼哼呀呀地醒了过来。客人们定神一看，你二狗子真是醉生梦死啊，原来是醉得撑不住了才栽到地上的，而且把屎尿都拉在裤裆里。
还有一次，黄油子在县里工作的妹夫来了，你的那个鼻子尖得妈的稀奇得很，弄不清你是咋闻到香味的，人家的饭菜刚上桌子，你钻进去一屁股坐在了桌子边。黄油子看在黄家弟兄的份上，二话也没有说一句，让你吃让你喝。你说你要脸不要脸，一会儿说这个菜搞淡了，一会儿说那个菜搞咸了，一会儿又把一些菜往锅子里面倒，厚颜无耻地说，在锅子里面煮着好吃一些。结果你喝醉了，你在人家黄油子的老婆面前动手动脚、拉拉扯扯的，并且不顾晚辈坐在那里，尽说一些粗话蠢话。黄油子实在听不下去了，提醒了你一句。你个狗日地站起来把人家的桌子掀翻了。像你这样混吃混喝的事太多了。你摸着你胸前的第三颗扣子说说，你这是不是丢人现眼，是不是把你老婆娃子的人都丢干净了！今天我是以村书记的名义在提醒你，教育你，对你有好处。如果你觉得我在人多的场合糟讥你，一会儿散会了，你把衣服扒掉，我把我这个支部书记的帽子甩到一边，当着大家的面，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黄二狗子确实理亏在前，有口难言。坐在那里没敢吭声。
现场会还没有散，黄二狗子自感无脸见人，无地自容，自个从会场后面的山上回去了。
俗话说，“会听话地听门道，不会听话得凑热闹”，村书记讲来讲去，讲得在场的大多人容光焕发，斗志昂扬，只有少数的几个人听得“傻子爬墙头，干瞪眼”。会议开到最后，村书记还豪情满怀地说，黄开运在黄家湾开了一个好头，培养了一个像样的大学生，能干的儿子娶了一个能干的儿媳，脑子里装满了知识，腰包里装满了银子。把一栋四合院变成了一朵鲜艳的牡丹花长在了一进村子就能看到的地方。哪个看了这栋房子，都会断定这是一户兴旺发达的人家。他们通过建设自己的美丽家园，添了黄家人的志气，长了黄家湾的脸面。
确实也是如此，有文化知识的人就是跟别人的目光不一样。黄开运不仅按他儿子的要求，建了一栋在电视里看到的江苏浙江那样的四合院，还有城里一模一样的环境搭配，哪个见了都说好，都想把他们的房子当“比子”，好让他们“比着屁股裁裤子”。
光这还不算。房子周围的花花草草，和花花草草上摆的那几个石头，硬是跟下凡的仙女一样，长得有鼻子有眼的。在花草边上有股泉水，泉水旁边的几根竹子几棵树的地方，人家黄开运用几口砖整整齐齐地往那里一码，刮上了白水泥，就变成了一个美美正正的照壁。其实他们都有这些东西，以往没有拿它们当回事，做梦也没有想过像人家来这样利用。
看了这些，还要看人家黄开运房子的这头和那头。
比如在房子的左头，祖坟旁边长着一棵苍老的不知长了多少年的银杏树。这种树，当地人把它叫做“爷孙树”，只愁栽，不愁长，像落了又出的日头，黑了又亮的白昼，一根植于土，万代不绝生。乡下人喜欢栽这种树，都指望在它的荫佑下福报满满，儿孙满堂。近处细望，这棵树的身前身后又衍生了一窝坨参差不齐的小树 ，在古树伸向四方的一人多高的那些枝干上，出奇地发育了一些叫做“天笋”的气根，它们一根根倒挂金钩似的吊着吊着，不知根底的外地人如果一眼所过，十有八九会以为是隆冬夜幕下的冰凌钩子。
在房子的右手，是一汪长年不断的山泉，泉水汇聚在一个宽有丈余、深不见底的小池塘里，祖祖辈辈的饮用到现在，也依靠它灌溉门前的那一畈农田。如果登高望远，整个湾子好像都是些大户人家，各式各样的楼房和院落背靠湾子后面的那座大山，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以山腰为中心的周围。唯有他这处单门独户的房子在这座被黄氏家族世世代代奉为风水宝地的大山边缘，虽然孤零零地飘着自己厨房里冒出来的烟子。但这又像画的一幅画一样，这叫什么来着？村支部书记抓住脑壳上的头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样形容。叫……叫……对了对了，叫世外桃源！这哪是天天跑田埂子的农民住的房子啊？让那些国家干部来住，也不一定住得起。人家就是有这个能耐，把自己的房子建成得比旅游景点还要美。好比给漂亮的姑娘身上洒了香水，又在脸上化了妆。为我们这里的麦穗点头稻花香，增加了哪个也搬不走的美丽呀。
2021年秋。
乔迁新居那天，儿子一再提醒父母不要请客收礼，顺其自然地搬进去，等到有孙子了，再好好热闹一场。
黄开运搬进去的第一个晚上，止不住的思绪，引发了他太多的感慨。回想过去吃不饱饭、抬不起头、直不起腰的日子，黄开运几乎到了难以启齿的地步。
在黄开运心里，穷就是穷，一不怪天，二不怪地，三不怪人，怪只怪那些年“黄鼠狼咬得净是病鸭子”，跟秃子脑壳上长虱子一样，背火背气的霉运都临到了自家人的头上。一户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家，还要别人把你当人看，那是古往今来没有的事情。
